第九章 对台戏(2 / 2)

老中医 高满堂 5688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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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惊叹道:“高先生,您的酒量太可怕了!好吧,百分之四十的价钱,成交。”他起身朝外走去,高小朴抓着他的裤腿,颤颤巍巍地抱起一坛酒又要喝。他说:“高先生,您不用再喝了,我答应百分之三十的价钱出货,您要是再喝,出了人命我不负责。”

夏日的黄浦江,一片郁郁葱葱中,江水静静地流淌。乌篷船随波荡漾。

黄昏的热气还没有消散,诊所关门了。赵闵堂有些疲倦地活动着脖子。小铃医走到他身后给他按摩肩膀:“师父,我想跟您商量个事。那药钱都来两个月了,我那份在哪儿呢?”赵闵堂说:“当然在我这儿。”“师父,我想租个好点的房子……”“租房是给别人送钱,你能租一辈子房吗?把钱攒下来,等攒够就能买房。”“买房太贵了,一时半会儿攒不够。我的钱不能总放您那儿,得让我瞅一眼吧。”

赵闵堂不高兴地说:“信不过你师父我吗?你的钱就是你的钱,为师一分都不会动。这样做是为你好,迟早你会明白。”

小龙走进来说:“师父,翁泉海开讲堂了!人是黑压压一大片。要不您也开讲堂吧。”赵闵堂问:“他那人头费是多少?”小龙道:“听说免费。”

赵闵堂笑了:“免费?不赚钱他受那累干什么,傻了吗?”小铃医说:“也许是为了招揽人呢?”赵闵堂摇头说:“下三滥的法子,我丢不起那人!”

翁泉海的讲堂开在院子里。院墙上,树上都是人。翁泉海面前挤满了人,有人坐在地上,有人站着,大家静静地听。泉子、斧子站在一旁,老沙头站在房檐下抽着烟袋锅。来了搬椅子让翁泉海坐着讲,他让拿走。葆秀端着茶碗过来让他喝,他一摆手。

翁泉海站着高声讲:“我行医三十载,对中医学有一点小小的体会,可谓名医好做,大医难当。为医者,必当厚德精术,良药善医,医德求厚,医术求精。道无术不行,术无道不久。所谓道,指医道而言,中华文明五千年,中医理论至深至要,医学著作浩如烟海,大道至简,悟在天成;所谓术,指医术而言,既要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又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术不能走歧途。很多古传的医书是名著,需要我们后辈躬下身来,仔细地研究体会,但是我们也不能盲目地推崇古籍,应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比如有古籍记载说‘治女子漏下之症,需取鹊巢,烧成灰研成粉,服用可愈’。鹊巢何以能治病呢?据说是因为鹊巢悬于高处而不坠。更有甚者,说一年的鹊巢不行,年头越久的鹊巢越好,因为多年悬于高处而不坠的鹊巢,更加坚固。如果这样讲来,那悬于高处的石头不是也可以用来入药了?岂不比鹊巢更加坚固?”

青春少女小铜锣高声喊:“讲得好!”她的嗓门实在太大,震得身旁的人都捂住耳朵。

翁泉海继续讲:“还有一本古籍记载说,把蜘蛛网放在身上,可以让人心灵手巧,这又有何依据呢?据说蜘蛛网细密有致,非心灵手巧者不能编织,所以佩戴蜘蛛网,人就会变得聪明了。又有古籍说有人眼力不好,看不远。有医开方,说把蝙蝠的血滴进眼睛里可治愈,这就是吃什么补什么的谬论。有人为了长命,天天吃绢丝,说绢丝长,服后命就长;有人气虚,就靠吃气来补;有人说自己心眼少,就靠吃鸡心来补;吃肝补肝,吃肾补肾,吃脑补脑,林林总总,这是多么可笑啊……”讲堂结束了,人们陆续散去。

晚上,来了、泉子、斧子站成一排,听翁泉海讲为人之道:“来了,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把椅子搬走吗?你替我着想,谢谢你。但院里院外那么多人,多数都站着,我坐下就是对他们不尊重。泉子,知道我为什么不喝水吗?烈日炎炎,大家都没喝水,我喝了就是对他们不尊重。斧子,我刚才说的你听明白了吗?我讲课,你盯着旁人干什么?”

斧子说:“先生,我当时紧盯着那些人,就怕有坏人做歹事,所以您说的那些事,我没看见。”

翁泉海让他们三人都出去。葆秀站着没动。翁泉海望着葆秀:“你干什么呢?”

葆秀说:“等你训教呢。”

翁泉海问:“你听明白了?”

葆秀说:“我听明白了,要互相尊重!”

翁泉海又问:“这三个孩子,一个傻,一个憨,一个舞刀弄斧一根筋,还都要拜我为师,我要是收了他们,该如何调教?”葆秀说:“不管怎么讲,这三人都实诚,没坏心眼儿。人啊,心眼儿最重要,如果心眼儿坏了,就算再聪明再有灵性也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上海滩装了多少死猫烂狗狼眼兔子头,你能摊上这么几个好孩子也是福分,怎么还埋怨?”

翁泉海笑道:“你怎么还教训起我来了?”葆秀抿嘴一笑:“我可不敢。”

翁泉海的老父也不打招呼就来上海,他还悄悄旁听了儿子开的大讲堂。晚饭后,他走进厨房问正洗碗的葆秀:“泉海对你怎么样?”葆秀说:“对我可好了。”

老父走进书房,翁泉海请老父坐。老父说:“我不敢坐。你都敢批评圣贤了,我哪敢在你面前坐,我得等你训教啊!”翁泉海说:“爸,我讲的没错啊。”

老父说:“有没有错让旁人说去,你出这个头干什么?出头的椽子先烂。别人烂不烂我不管,我翁家的人不能烂!”翁泉海说:“我不讲,旁人不讲,那谁还讲?难道让错误的东西流传下去贻害世人吗?爸,旁的事我听您的,这事我有自己的主见,望您理解。”

老父说:“你就不怕那些老古董群起而攻吗?他们的嘴能戳死人!”翁泉海说:“爸,我既然敢讲就不怕,我有一个诚字做靠山。《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有这个诚字,我就算见了老祖宗腿也不软,气也不虚,我想他们也不会因此怪罪我。”

葆秀端着茶壶走进来说:“泉海,咱爸大老远来,多乏呀,你别把着咱爸使劲聊。爸,您坐,我给您倒茶。”

父子俩都坐了。葆秀倒茶端给老父一杯,又端给翁泉海一杯。她掏出汗巾给翁泉海擦汗,翁泉海想躲闪,看到葆秀使眼色,才不躲了。老父扫了二人一眼,闷头喝茶。

老父走进西厢房问:“谁住这儿啊?”翁泉海说:“我有时候住这。”“你住这干什么?”“有时候诊务忙,回来得太晚,又怕扰着葆秀,就在这屋睡了。”

老父说:“哦,正好,我住这儿,省得收拾了。”翁泉海笑着说:“您怎么能睡这,您睡正房,我和葆秀搬过来。”

老父说:“不用讲究,你要是有孝心,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孙子。”翁泉海一笑:“生男生女哪有准。”“生多就有准了,早晚能踩上‘双黄蛋’。”“爸,咱去堂屋聊。”老父躺在床上说:“我累了,想眯会儿,你忙去吧。”

翁泉海走到正房堂屋外推门,门被反锁了。他轻轻敲门,没人答言。他走到卧室窗外,看到卧室没点灯,敲敲窗框,没有动静。他转身欲走,窗户开了,葆秀站在窗口打着哈欠:“谁啊?”翁泉海低声说:“葆秀,是我,开门。”“你要干什么?”“小点声,开门,我进屋。”“进屋干什么?”“进屋睡觉。”“你进屋睡觉跟我说什么?”“你不开门,我怎么进屋啊?”“这也不是你屋,你进来干什么?”

葆秀要关窗户,翁泉海挡着说:“葆秀,你别闹了,快开门,有话屋里说。”葆秀说:“我懒得去开门,要进你就从这窗户进来吧。”

老父从西厢房走出来问:“泉海,你在干什么?”翁泉海说:“这窗户松动了,我看看是哪坏了。”老父说:“黑灯瞎火的修什么窗户,赶紧进屋睡觉,明天再弄。”翁泉海答应着,等老父进了西厢房,他赶紧从窗户爬进去随手关上。

葆秀躺在床上背对着翁泉海。翁泉海走到屋门口要开门,门上了锁。他犹豫片刻,坐在床边欲脱鞋上床。葆秀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下来。

翁泉海捂着腰问:“你踹我干什么!”葆秀坐起:“你当我是什么人啊,这床是说上就上说下就下的吗?”“那你把门锁打开。”“我这屋门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吗?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了?”

翁泉海赌气走到窗前,葆秀说:“我这窗也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翁泉海,我算看明白了,你没把我当成人!”翁泉海忙说:“你这是什么话,冤枉人啊,我……好了好了,睡觉吧。”

葆秀问:“没说清楚,这床你怎么上?这觉你怎么睡?咱俩睡一块算什么?”

翁泉海央求说:“你就别为难我了,好吗?”

“我为难你了?你让我活得不人不鬼的,是你为难我!”葆秀倒下蒙上被子。翁泉海问:“我能上床吗?”

葆秀让开半边床的空。翁泉海这才脱鞋上床。

第二天,翁泉海和老沙头准备出诊,“小铜锣”跑过来问:“翁大夫,您什么时候再开讲啊?”翁泉海说:“我打算一个礼拜抽出一上午。姑娘,你的嗓门怎么这么大呀?”

小铜锣笑着说:“天生的,我刚出生的时候,开嗓就把我妈的耳朵震破了,她耳鸣了好几天,所以人家都叫我小铜锣。”翁泉海也笑:“这个名好,名如其人。”

小铜锣说:“翁大夫,我特别喜欢医学,也看了不少医书,可就是看不太明白,您要是有空,我能不能请教您啊?”翁泉海说:“我讲学的时候你来吧。”“我可以去看您诊病吗?”“当然可以。”

于是,翁泉海诊病的时候,小铜锣就用脆亮的声音唱药方。来了说:“小铜锣你小点声,先生耳朵受不了。”翁泉海说:“小点声干什么,要的就是这个脆生。”小铜锣开心地笑了。

翁泉海这边动静弄得大,人气很旺,小铃医劝赵闵堂也开讲堂:“师父,我觉得翁大夫能讲,您也能讲,讲好了,咱这诊所不就来人多了嘛。您一定讲的比他好。首先,您留过洋,学问比他强。另外您这张嘴厉害,我这嘴就挺厉害,可碰到您立马笨了三分。就像我说我要拿钱租房,您非要给我攒着不给我,我怎么都说不过您。您舌头底下像安了弹簧,我在您面前就是一个木鱼儿。”

赵闵堂说:“转来转去,又跑这上面来了。你是钻钱眼儿里了吗?”小铃医笑道:“我没钻钱眼儿里,我就是想钻也没钱眼儿可钻。”

赵闵堂:“小朴,我这都是为你好,你要是非抓着这事不放,我们师徒情谊就值那点钱吗?”小铃医忙说:“师父,我们师徒情谊深厚,怎么能拿钱衡量呢?我的钱放您那最放心不过,一辈子不念想。那讲堂还开吗?讲堂开好了,诊所就能多赚钱,您肯定也不会亏待我。”

赵闵堂说:“讲堂倒是可以开,只是要开就要开得响亮。”小铃医说:“师父,要是能开得响亮,您可不能忘了我。您只管开堂讲课,我有办法把人都拉来。”

赵闵堂果然开讲堂了。他家院外不少人朝院里望着。院内聚集了不少人。

赵闵堂坐在桌前开讲:“中医所言诊脉,就是通过寸关尺之脉象,来观察人体气血的盛衰,精气的盈亏,津液的润枯,从而帮助诊断疾病,以便对症下药。常见的脉象有浮脉、沉脉、迟脉、数脉、虚脉、实脉、滑脉、涩脉、洪脉、细脉、弦脉等。这些大家可能也都听说过。但是,有一种特殊的脉象,你们未必知道。”

他端起茶碗喝茶,环视四周,放下茶碗继续讲:“这种脉叫太极脉,此脉法能够预知一个人的命运和运气,以脉象的轻清重浊而诊断出此人的富贵贫贱,祸福寿夭。这种‘太极脉’有出处。有本古籍叫《太素脉诀》,书中说,‘太素脉者,以轻清重浊为命论,轻清为阳,为富贵;重浊为阴,为贫贱。男子以肝木部为主,以决功名高下,女子以肺金兑位为主,以决福德’。”

一位中年听众说:“赵大夫,您光靠一张嘴谁信哪!”小铃医请他过来试试。那人走过来坐在桌前。赵闵堂给他切脉后,对小铃医耳语几句。

小铃医高声说(《太素脉决》):“火脉之中见土来,其人喜庆足文才,更加洪滑时时应,外出求财必定回。”

那人说:“多谢赵大夫。不敢再让您把了,要是把我外出求了多少财给把出来,不是遭贼惦记?我服气了。”

一个年轻听众也要试试,赵闵堂给他切脉后又在小铃医耳边低语。小铃医高声说:“肾脉纯阳妻位正,纯阴不用任媒人,阴中见阳因妻富,阳内生阴有外情!”

那年轻人哈哈大笑:“讲得好,我夫人乃旺夫相,这都是真的!”

赵闵堂坐在桌前越讲越起劲:“治病赚钱,天经地义,大夫付出了辛苦,诊金不能少……”

磨斧子声传来。赵闵堂顺声音望去,见斧子坐在角落里磨斧子。赵闵堂不讲,斧子也不磨了。

赵闵堂接着讲:“……诊金不能少,大夫也是人,也得吃饭,难道要富了患者穷了大夫?”

磨斧子声又传来了。小龙走到斧子近前说:“兄弟,我们这讲学呢,你要是磨斧子,换个地儿磨吧。”他说着伸手拍斧子的肩膀,斧子挥舞起斧子喊:“我让你胡说!削脑袋,剁爪子,挑脚筋,开膛破肚掏个心……”

小龙吓得倒退几步。听众都看着斧子,纷纷议论,没人再听讲。赵闵堂无奈,只好不再讲,让大伙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