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泉海笑道:“没想到你还有站着睡的本事。”老沙头叨叨着说:“在东北练出来的。在冰天雪地里,躺着睡久了就会被冻成冰坨坨。靠树眯一会儿,万一睡着,站不稳就醒了。再说,你在里面忙,我要是坐下呼呼大睡,多没规矩啊!”
翁泉海回到家就进书房,岳小婉那委婉动听的唱腔还在他的耳边缭绕。他不由自主地坐在琴旁,开始轻抚琴弦。
葆秀进来问:“回来也没个动静,那人得了什么病啊?”翁泉海说:“头疼得厉害。”“头疼就请你出诊?可以去诊所啊!”“都疼昏过去了,怎么去诊所?”
葆秀点头:“哦,那也是……你弹琴呢?给我弹一曲吧,我听得懂。”翁泉海倾情地弹奏起来。
这日,翁泉海收到岳小婉的邀请信,信中说她五天后登台演出,请翁大夫届时捧场。翁泉海悄悄把信烧了。岳小婉请不动翁泉海,她坐着汽车来了。她径直走进诊室,坐在桌前,把手放在脉枕上。
翁泉海给岳小婉切脉,过了一会儿,他说:“从脉象上看,您没病。”岳小婉盯着翁泉海:“请您再仔细看看吧。”“您哪里不舒服?”“心里不舒服。”“是怎么个不舒服法?”“就是不舒服。”
葆秀走过来说:“女人的病女人最懂,还是我来吧。”葆秀伸手给岳小婉切脉,她盯着岳小婉说,“确实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岳小婉问:“怎么治呢?”
葆秀说:“心烦气躁,回去喝凉开水,能喝多少喝多少,喝透亮喝凉快就舒服了。”她转身摸着翁泉海的衣扣,“呦,你这扣子松了,等回家我给你缝上。”
岳小婉起身走了。葆秀说:“好漂亮的一个人儿啊,简直是上海滩半个红太阳!”翁泉海问:“你怎么来了?”葆秀笑道:“我要是不来,你能打发走这个难缠的人儿吗?今天晓杰过生日,晚上早点回。”
黄昏,翁泉海和老沙头走在街上。老沙头说:“大哥,今天晓杰过生日,我琢磨要做三个菜:红烧鸡翅,酱香鸭掌,清炖鱼头汤。红烧鸡翅是展翅高飞,酱香鸭掌是力争上游,清炖鱼头汤是独占鳌头。”翁泉海笑道:“老沙,你在吃上真有研究,我发现你说话是越来越有味道了。”
一辆汽车驶来停住,岳小婉从车里走出来。老沙头说要买瓶酱油,提着诊箱快步走了。岳小婉走到翁泉海近前说:“翁大夫,今天贸然造访,惊着您了,十分抱歉。今后我不会再来打扰。”说罢上车远去。
晚上,晓杰的生日过得很热闹。饭后,俩孩子回自己卧室,葆秀在厨房刷洗碗筷,轻微的琴声从书房传来。葆秀走到书房窗外关紧窗户。琴声中断了……
翁泉海坐在桌前写药方,小铜锣轻声轻气地唱方。翁泉海问:“小铜锣,你嗓子坏了?怎么没动静了?”小铜锣说:“怕动静太大,震了您的耳朵。”
翁泉海说:“我就喜欢你这大嗓门,放开唱!”小铜锣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唱起来。翁泉海无奈地摇了摇头。
葆秀站在床前叠衣服,翁泉海走过来问:“葆秀,那小铜锣怎么没动静了?谁说她了?”葆秀说:“我说的,让她小点声。”“你管人家嗓门大小干什么?”“震得我心慌,都快震出病来了。”
泉子挺关心小铜锣,他发现小铜锣没吃饭,就问她咋回事。小铜锣眼圈红了,她犹豫一会才说:“师母说我嗓门大,震得她心慌。”泉子笑道:“哦,是这事啊,铜锣,我不怕你嗓门大,嗓门大好啊,亮堂。”
小铜锣问:“真的吗?”泉子说:“当然是真的。铜锣你看,现在人都出去了,你不用压着嗓子。”
小铜锣轻声问:“那万一有人回来呢?”泉子一拍胸脯:“有我呢!我去把门,你放开嗓子喊两声,喊完就不憋闷了。要是来人了,我立马给你报信。”
泉子出去把门,小铜锣开始背诵《汤头歌诀》:“四君子汤,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气阳虚饵……”
葆秀走过来,她站住身,躲在隐蔽处望着泉子。小铜锣高声地背诵《汤头歌诀》。葆秀走到小铜锣面前,小铜锣吓得立即住口。葆秀笑着说:“背诵得真好,继续背吧。”小铜锣尴尬地笑了。
赵闵堂带小铃医出诊。路上,小铃医说:“师父,我那屋里蚊子太多,想换个好一点的房子。”赵闵堂边走边说:“又来了,你怎么信不过你师父我呢?”
小铃医紧跟师父说:“我不是信不过您,我是急需用钱啊!”赵闵堂说:“急什么,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租房子永远是给别人送钱,只有买房子才是给自己花钱。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小铃医讪笑:“我总不能让我娘天天被蚊子叮一身包吧?”赵闵堂说:“我给你个驱蚊的方子,艾叶一钱,藿香叶一钱,浮萍叶一钱,茉莉花一钱,丁香花三钱,雄黄一钱,安息香一分,冰片二分,全部纳入香囊中,随身佩戴,每七日更换,蚊子保准望风而逃。”
这时,一个女人突然从巷子里朝赵闵堂跑来。赵闵堂吓得愣住了。两个男人跟着跑出来,他们一左一右抓住女人,女人突然倒在地上。
女人的丈夫望着赵闵堂问:“你是大夫吗?”赵闵堂沉默不语,小铃医说:“不是大夫能拿诊箱吗?”女人丈夫喊:“大夫,快点给看看啊!”
赵闵堂瞪了小铃医一眼,走到女人近前。女人闭着眼睛,满嘴黑灰。女人丈夫说:“我夫人得病后,就爱吃炉灶里烧焦的土,人哪有吃土的,这是中邪了吗?”
赵闵堂给女人切脉后说:“脉沉细而涩,舌边有瘀点,得的是月家痨,又称干耳病,干血痨。这是产后百脉空虚,腠理不固,营卫不和,加之产时失血过多,阴血亏损,瘀血内阻之病。此病以气滞血瘀或气血双亏为多见。得病后胞中积块僵硬,固定不移,疼痛拒按,面色晦暗,肌肤甲错,月经量多或经期延后,口干不欲饮。患者多表现为崩漏之症,崩时如跨田阙,漏时如屋漏雨,淋漓不断,这样失血下去,迟早会要命啊!”
女人丈夫连连点头:“对对对,说的都对,这是碰上高人了。大夫,求您赶紧救救她吧!”赵闵堂得意道:“先生,你们真是好运气,这病啊,你找遍全上海,也没几个大夫能治得了!”
女人丈夫忙说:“您说的太对了,我找了好多大夫,花了不少钱,可都没治好。大夫,我全指望您了,您赶紧出手吧!”赵闵堂说:“此病需活血散结,破瘀行气消块,养血补血。”
女人丈夫问:“那她为什么爱吃灶土呢?”赵闵堂一挥手说:“得这种病的人就好这口儿,别说了,赶紧抬回去吧!”
妇科是赵闵堂的专长,他果然治好了那女人的病。病人的丈夫十分感激,就给赵闵堂送了一块金匾,上书:大医济世。小铃医和小龙兴高采烈地把金匾挂在诊所正对门口的墙上,引得许多人来围观。
赵闵堂诊所自从有了那块匾,患者竟然多起来。
有患者问:“赵大夫治好重病的事是真的吗?”小铃医说:“鎏金大匾在那儿挂着呢,还能有假?”另一患者问:“我听说他会悬丝诊脉,也是真的?”小铃医笑着说:“那一手露得绝啊,三根线掐住寸关尺三脉,脉动线动,病症全通过三根线到我师父心里。”众人纷纷夸赞赵大夫是神医。
小铃医越说越神:“还有更厉害的呢!有个人得了狂症,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谁也降不住。他到我师父这,我师父看都没看一眼,就说了一句话,进屋吧。等两人进屋门就关上了。没半炷香的工夫,我师父和那个人出来了,二人搂着膀子说笑。诸位听着,你们只要把诊金交足了,那是躺着进去,站着出来!”
患者多了,赵闵堂开始摆起架子。有人请他出诊,步行他不会去;就是患者家属叫来黄包车,座位也得软乎才行。一个卖包子的家属得了急病来请赵闵堂,因为没有车,诊金又不丰厚,赵闵堂随意一个托词,拒绝出诊。徐老板来看病,答应有酒喝,有戏看,赵闵堂喜笑颜开,精心诊治。陈老板派来汽车,请赵闵堂出诊,赵闵堂欢天喜地,立马上车出诊。
赵闵堂的作为连他的老婆都看不过去了。
这天,赵闵堂靠在摇椅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哼哼着。老婆从外面走进来问:“看你舒坦的,用不用奴婢给您捏捏肩?”她走到赵闵堂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她的手缓缓移到赵闵堂的脖子上,突然掐住赵闵堂的脖子。
赵闵堂吓坏了,高叫:“你干什么!你赶紧松手,要断气了!”老婆松开手:“看把你显摆的,天底下都装不下你了!”
赵闵堂摸着脖子说:“不是我显摆,是事本来就亮堂。那姓翁的还训教我,我这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才实学!什么叫医术高深!”
老婆撇嘴:“自打你治好那女人的病,个头也长了,嗓门也高了,眼皮也沉了,走道手背在身后,腿挪两步晃两晃。吩咐小龙和小朴,全靠眼神,话都少说了。赵闵堂,我告诉你,你就是飞到天上去,老娘我也把你拽回来,拽不回来,我就骑着你脖子飞。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跑不了!刷碗筷去!”
有个矿场起了霍乱,据说病势还没有得到完全控制,死了人。翁泉海听到这个消息,心急如焚,急着要去看看。
葆秀说:“霍乱是沾上就要命的病啊!”翁泉海说:“没事,我会小心的。”“是人家请你去的?”“不请就不能去吗?”“去几天啊?”“把病治好就回来,家里拜托你了。”
翁泉海带着老沙头、来了和斧子来到矿上。矿场空地上,矿工们排着长队,端着碗领汤药。一个矿工端着药碗颤颤巍巍地走到石头旁,坐下喝药,他突然倒在地上死了。一个矿工端着汤药捂着肚子走过来。
翁泉海问:“你用药多久了?”矿工答:“大半个月了,喝完倒是舒坦点,可还是上吐下泻,肚子一阵一阵的疼。”
翁泉海端着汤药碗望着闻着,然后把药碗还给矿工。他带着老沙头等人走到大锅前问盛药人:“先生,请问这些药是谁开的?”盛药人不耐烦:“当然是大夫开的。乱打听什么?上一边去!”
不远处,管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翁泉海说:“先生,我知道您是矿场的管事,我想打听一下,这里治霍乱病的大夫都是哪里请来的?”管事打了个酒嗝说:“哪里的都有,大都是近道来的。”
翁泉海说:“先生,我想看看治霍乱病的药方,可以吗?”管事皱眉说:“药方有什么可看的,你是不是没事闲的啊?”说着朝前走去。
翁泉海跟着说:“我是大夫,看到这么多人病倒,想尽一份力。矿工病重,没气力干活,产量会受影响,如果让他们早些痊愈,对你们是百利而无一弊啊!”管事边走边说:“天下患病的人多了,你去治呗,跑这来掺和什么!”
翁泉海拦住管事恳切地说:“先生,我只是想看看药方,要求过分吗?如果您不答应,我可以再找上面的人问。”管事站住,不耐烦地说:“你这人真够烦的,好了,跟我走吧。”
管事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药方给翁泉海看。翁泉海仔细看后说:“管事先生,此方诸药配伍没错,但是药量不足,导致矿工们的病迟迟不见好转。”
管事不耐烦了:“睁眼说瞎话,这个药方可是好几个大夫合起来开的,怎么会药量不足呢?你真是出口张狂,自不量力,我看你就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你们赶紧走吧,别烦我了。”他一把夺过翁泉海手里的药方单,塞进抽屉里,然后靠在椅子上,抱着膀子闭上眼睛。
矿场茶楼雅间内,四个中医在打麻将,翁泉海主动做了自我介绍。
这几个中医听后胡言乱语。“翁泉海,上海来的,你们认识吗?”“不认识。”“来头不小啊!”“好像有这么一号,只是听说是兽医。”翁泉海说:“各位同仁,你们听没听说过翁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行医之人,碰到病就要尽心尽力把病治好。”
胖中医说:“怎么,你说我们没尽心?”翁泉海说:“各位开具的药方我看过了,药配伍没错,只是剂量不足,不能迅速治愈患者。如果病情因此拖延太久,会让更多的人受害,甚至丢了性命。如各位同仁不信翁某所言,请按翁某所开具的剂量煎药,一试便知。”
胖中医哂笑道:“你到底是不是大夫啊?药这东西,能说加大剂量就加大剂量吗?万一吃死人谁负责啊?”翁泉海说:“我负责。”高个中医说:“果然是兽医,用药剂量就是大啊!”几个打麻将的中医大笑。
翁泉海说:“你们的药已经用过半个多月了,可矿工们的病情并没有明显好转,且有人因病送命,这难道不值得考究吗?”胖中医说:“姓翁的,你凭什么在这大呼小叫啊?”高个中医说:“一个兽医跑这咋呼什么?赶紧滚吧!”
斧子推门走进来,上前把麻将桌掀翻了,那几个人大惊。斧子高声喊:“谁要是敢对翁大夫无礼,我这把斧子可不认人!”
翁泉海赶紧带着老沙头和斧子来到屋外说:“我们来治病,不是来打架的,要是因为打架耽搁了治病,我们还不如不来。来了、斧子,我和老沙还有事,你俩先回客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