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赵闵堂把吴雪初说的意思学给老婆听。老婆说:“我说你得小心点,你就是不听,这回好,万一他们起了杀心,你们五个就是挨刀的小羊羔!”赵闵堂皱眉说:“你不是说机会难得,要是成功了,大名还能写进书里吗?”
两口子互相埋怨,最后,还是老婆的馊主意,让赵闵堂装病。
赵妻来到翁泉海家说:“翁大夫,闵堂他突发重病,躺床上起不来了!”翁泉海急忙来到赵家,给赵闵堂切脉:“赵大夫,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赵闵堂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翁大夫,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感觉快死了。”
翁泉海说:“赵大夫,你的病虽重,但不致命,我给你开个方子。”“多谢费心,我的病自己清楚,旁人的药我信不过。我一心想去南京,为咱中医药界尽点微薄之力,可……唉,我对不住你们,心里有愧啊!”赵闵堂挤出一滴眼泪。
翁泉海安慰道:“千万别这么说,事由天定,我等尽力而为就好。明天就要出发了,还有很多事要办,告辞了。”
翁泉海走后,赵妻进来喊:“起来吧,都看不见人影了,我才关的门。当家的,你这戏演得不错啊,眼泪都挤出来了,还不多不少,一滴正好。”
要出发了,葆秀帮翁泉海在镜子前穿法国大衣,她俯身用袖子给翁泉海擦皮鞋。翁泉海躲闪着。葆秀按住翁泉海的鞋擦着说:“鞋是男人的门面,穿的差点没事,鞋得干净。”
车来了。翁泉海深情地说:“葆秀,家里的事……”葆秀摆手:“别说了,我都明白,走!”她说着提起行李箱。晓嵘、晓杰、老沙头、来了、泉子、斧子、小铜锣站在院里。来了接过葆秀手里的行李箱。晓嵘和晓杰分左右两侧抱住翁泉海的胳膊。几个学徒争着要跟师父去。
翁泉海说:“都不用去,这几天你们在家好好待着,都歇歇,不要惹是生非,等我回来。”说完朝院门走去,葆秀望着翁泉海的背影,突然高声喊:“等等!”翁泉海转身望着葆秀。葆秀望着翁泉海,摆了摆手,眼泪突然涌出来。
岳小婉坐汽车回家,她刚下车,就遇上提着包裹站在门外的葆秀。葆秀说:“您是岳小婉小姐吗?岳小姐,我给您切过脉,上回我给您开的方子,用得怎么样啊?”岳小婉皱眉问:“什么方子?我记不清了。”
葆秀笑道:“喝凉开水啊,能喝多少喝多少,喝透亮了,喝凉快了,就舒坦了。”岳小婉点头一笑:“哦,我想起来了,可我到家就舒服了,用不着喝那东西。”
葆秀说:“往后要是再不舒坦,就不用去诊所找大夫了,在家喝凉开水,保准您喝完身轻气爽。”“多谢指教。”岳小婉欲走。
葆秀大声问:“岳小姐,用不用我再给您把把脉?”岳小婉琢磨片刻,含笑道:“请吧。”
葆秀跟着岳小婉来到客厅。二人坐下。
岳小婉问:“您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洋酒呢?”葆秀说:“有汤吗?泉海最爱喝汤了,山药牛尾汤,莲藕龙骨汤,萝卜鱼丸汤,番茄牛肉汤,猪骨黄豆苦瓜汤,冬瓜薏仁鲫鱼汤,枸杞山药炖鸡汤,南瓜百合银耳汤……就因为他爱喝汤,我也跟着喝习惯了。您说的什么啡啊什么酒啊,我和泉海都喝不出滋味来。”岳小婉说:“对不起,我这里没有汤。”
“没有汤就不喝了,还是白开水来得凉快。”葆秀说着打开包裹,拿出一件法国大衣,“岳小姐,您到底是经过大世面的人,好眼力,买的这件法国大衣真漂亮。可不巧的是,我也买了和这件一模一样的大衣,并且比您买得早。泉海喜欢得不得了,穿上就不想脱下来。我跟泉海说,不能总可着一件穿,早晚得穿坏。可谁想您是雪中送炭,又送来一件。我说泉海啊,你换这件穿穿。泉海说一件衣服穿久都穿得贴身了,换了新的生得慌。我怎么劝他都不肯换下来,也只能由他去。对了,他这回出门,穿的还是我给他买的那件。既然多了件一模一样的,他又不穿,放家里也没用,还占地方,我想还是还给您吧。”
岳小婉一直笑着听葆秀说。
葆秀看着岳小婉说:“岳小姐,我知道你们唱戏的最会打扮了,我想求您教教我,怎么给泉海也打扮打扮。他还有两个女儿,一个个出落得可水灵了,也得好好打扮打扮。”岳小婉说:“打扮的事好说,有空您就来,我一定倾囊相授。”
葆秀继续讲:“对了,还有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怎么说呢?我一个人照看泉海,又照看两个女儿,着实有些忙不过来,您要是有空,帮我照看照看他的两个女儿如何?教她们唱唱戏,也练成一副巧嗓子。”岳小婉说:“没问题,有空带她们过来吧。”
葆秀说:“岳小姐您真是爽快人,只是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等泉海回来定夺,万一他不喜欢让女儿学唱戏呢。”岳小婉说:“那就等你们商量好再说吧。”
葆秀笑了笑:“岳小姐,我知道您是个忙人,打扰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有空到我家吃饭。”岳小婉说:“您太客气了。”葆秀说:“是您客气,冷热都惦记着。好了,不打扰了。”
葆秀走了,岳小婉送到门外,她望着葆秀的背影,摇着头笑了笑。
上海火车站,三十多人的军乐队在站台奏军乐。站台上挤满了中医界、中药界等一千多前来欢送的人,他们手里挥舞着旗帜、标语。齐会长、吴雪初、陆瘦竹、魏三味、霍春亭等众人都在人群中。
翁泉海望着欢送的人群,不禁热泪盈眶。记者给五名中医代表合影。站台隐蔽处,赵闵堂装扮成弓腰老者,拄着拐杖,戴着大檐帽子和口罩。
火车缓缓开出上海车站,五个中医代表坐在座位上看报纸。过道另一侧,那个“老者”还是戴着大檐帽子和口罩,闭眼坐在座位上,身旁放着拐杖。
赵代表问:“翁大夫,我们到了南京后,先去哪个部门请愿呢?”翁泉海说:“我想应该先去国民政府。”
钱代表问:“用不用先拜访几位中医界的元老,请他们出来露露脸呢?”孙代表说:“这倒是个好想法,只是有些老中医,是自扫门前雪,不问天下事,咱们能请得动他们吗?”
李代表说:“有名望的老中医们大都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和广泛的社会关系,我们要想把事做大做响,最好有他们的支持。”
翁泉海说:“中央卫生会议上,《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已经通过,外国的药商准备了巨额款项支持这个提案;相比之下,我们势单力孤,如想成功推翻此案,只能靠全国人民和同业的鼎力支持。任何有可能帮助我们的人或者团体,我们都应该把他们召集过来。”
过道另一侧,那个“老者”斜扫了翁泉海一眼。翁泉海去方便,在过道上被伸出来的拐杖绊了一下,客气地说:“先生,麻烦您把拐杖收起来。”“老者”收回拐杖,闭上了眼睛。
火车奔驰着。“真热啊!”翁泉海说着脱掉法国大衣,他望着“老者”,“老先生,您不热吗?”“老者”不语。赵代表说:“看起来年岁不小了,耳背。”
翁泉海道:“还别说,有些人真就分不出冷暖来,冷了他的时候,他是上蹦下跳,使劲往上贴;热了他的时候,他却跑得远远的,生怕旁人害他。这种人就算活了百年也是活不明白,白活。”
火车停靠在南京站,乘客纷纷下车。“老者”拄着拐杖也下了车。站台的地上铺着黄色的呢毡,上面站着上千欢迎的人,还有乐队。翁泉海等五个中医代表下了车。乐队奏乐,掌声雷动。南京的中医药界人士上前跟翁泉海等人握手。记者纷纷拍照。
翁泉海高声说:“多谢各位同仁前来迎接,翁某代表全国中医药五人请愿代表团谢谢各位了。我们此次南京之行,肩负着全国中医中药兴亡的重任,也知任重道远,前途未卜。但我们身后,有全国八十三万中医,二十余万家中药铺,有如此强大的后盾做靠山,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这样做了,无愧几千年的中医传承,无愧老祖宗对我们的期望,无愧全国人民对我们的支持!”
晚上,赵闵堂闭着眼睛躺在旅馆的床上,一会儿,他又坐起拿着桌上的报纸,看关于欢迎五位代表的新闻,他觉得那五个人真的很风光,而自己却扮成“老者”,窝囊啊!他犹豫半天,也想加入代表的行列,就走出来,到翁泉海和代表住的房间门外欲敲门,他迟疑了一会儿,感觉这样太不合适,就收手回到自己住的客房。
这时候,翁泉海和另外四个代表正议论着,请愿书呈交上去了,怎么还没回信啊?几个人心中都没有底。中医李代表觉得有点不舒服,他站起身走了几步,突然倒在地上。
翁泉海众人抬着李代表从屋里走出来,走廊内,那位“老者”拄着拐杖拿着报纸走来,他望着生病的李代表出神。
收音机的新闻节目报道了“中医药五人代表团已经抵达南京,受到当地中医中药界热烈欢迎”的消息。岳小婉全神贯注地听着。她一次次往翁泉海所住旅馆客房内打电话,无人接听,终于等到翁泉海进屋,才接了电话。
翁泉海说:“喂,您好!”岳小婉听到翁泉海的声音,拿着电话默不作声,眼泪禁不住流下来。翁泉海对着话筒喊:“您是哪位?不说话我可挂了。”
岳小婉这才大声说:“翁大夫,我是岳小婉。我在南京有朋友,知道你的住处。我给您打了十多个电话,您就是不接,可急死我了!”
翁泉海说:“岳小姐,我这一路是马不停蹄,一直在外面奔波啊!告诉您个好消息,我们的请愿书已经呈交上去了,回话说中国医药有悠久的历史,伟大的效力,为全国民众所托命,不能废止,当尽力援助,并望医药两界共同努力。还说政府行政,不能违背民众之需要,中卫会议决案,不能实行!中医中药,应改进提倡,择其精华之处,可补世界医药之不足……岳小姐,您怎么不说话啊?”
岳小婉问:“您穿上那件细钢丝背心了吗?”翁泉海说:“我……穿上了。”
“那您敲敲它,让我听听声音。”“这……好。”
翁泉海轻轻放下电话,从行李箱里掏出细钢丝背心,再轻轻拿起电话,手拍细钢丝背心喊:“岳小姐,您听着。”岳小婉说:“我知道您没穿,翁大夫,还是穿上吧。”
翁泉海笑道:“岳小姐,您不必担心,我们身后有千千万万只手托着、护着。”岳小婉大声说:“穿上!”翁泉海回应:“好,我这就穿。”他这才穿上细钢丝背心。
岳小婉叮嘱:“翁大夫,这个背心您要日夜穿在身上,绝不能脱掉!越到最后关头,越不能疏忽大意,您明白吗?”翁泉海说:“我明白了。”
岳小婉还是不放心,深情地说:“翁大夫,您一定要保全自己,回来听我为您准备的戏。您答应我!”翁泉海说:“好,我答应您!”电话挂断了。翁泉海轻轻地抚摸着细钢丝背心,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