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泉海约定与吴雪初在一家茶楼见面。吴雪初进来,翁泉海立即站起打招呼,还给吴雪初倒茶。吴雪初说:“翁大夫不要客气。你是上海中医学会副会长,管着我啊!”翁泉海笑道:“这是茶楼,咱们都归伙计管,喝茶。”吴雪初笑了。
翁泉海说:“你的事我已尽知,那患者借机敲诈勒索,着实不当。对待这种人,必须强硬起来,绝不能软弱,否则就得被欺负到底。”
吴雪初点头说:“我就是这意思,那人不依不饶,三天两头跑我那胡闹,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我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此事我想请你帮我想想办法。”
翁泉海说:“办法倒是有,只是不管怎么说,那患者差点丢了性命。吴大夫,你是有责任的。”吴雪初脸色难看,生气地说:“你是想训教我吗?如果你找我来就是想说这些,那我可以走了。”
翁泉海坦率地说:“看来这件事还没引起你足够的重视。”吴雪初不服地说:“我吴家祖传的刺血疗法经历几百年的考验,治愈无数人,却不曾害过一人!”
翁泉海说:“可那人患的确实是白血病,不能刺血治疗。”吴雪初辩解:“好,就算他不能刺血,难道这一个病例就能摘掉我吴氏医派几百年的招牌?”
翁泉海提醒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不重视,早晚会倒了牌子。”吴雪初生气了,说道:“这不是训教我是什么?翁泉海,你不要以为你是中医学会副会长,就拿上句压我,我吴氏医派自成一路,不用外人说道!”
翁泉海缓和语气说:“吴大夫请息怒,我绝没有训教之意,也没有资格训教。在中国几千年的中医血脉上,我只能低头,不敢抬头!”吴雪初见状,气哼哼走了。
事情还不算完,白血病患者的丈夫又来了,他对吴雪初说:“吴大夫,你说我这官司该打不该打呢?该怎样打呢?”吴雪初说:“你喜欢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奉陪到底!”“这算彻底撕破脸了?”“你把我的诊所闹了个乌烟瘴气,我难道还给你留着脸面吗?”
患者丈夫说:“我可是没让你上报纸,就这一点来说,我给你留着脸面呢。”吴雪初说:“我这张脸不用你给留,能不能扒下去,就看你的本事。”“看来一点活口没有了,那咱们官司上见吧。”患者丈夫点点头走了。
患者的丈夫状告吴雪初,因为有法院副院长的周旋,原告败诉了。吴雪初赢了官司,无事一身轻,很是高兴。
但是,吴雪初高兴得太早了,那得白血病的女人死了,她家人说全因吴雪初先前诊治失误,拖延了病情,才导致那女人不治身亡。吴雪初有错在前,人家说如果没有吴雪初的刺血治疗,那女人说不定能活多久呢。这个把柄抓住了,吴雪初是百口难辩,被抓进牢里。吴雪初的妻子派人去找法院吕副院长,去了几次,都没见到人。老婆急得病倒了。徒弟小梁找到赵闵堂,请他赶紧帮着再想想办法。
赵闵堂找到翁泉海,把吴雪初坐牢的事讲了:“要说吴大夫的官司,是清清楚楚。患者家属因敲诈钱财不成,心生报复,上告法庭,其心险恶,不言而喻。虽然吴大夫诊治有误,可也不能把患者亡故的直接责任全算在吴大夫身上,那白血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翁大夫,你这副会长是负责维护咱们学会众中医的权益,这个时候,你得出头啊!”翁泉海道:“你说的没错。”
赵闵堂望着翁泉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候泉子过来说吴雪初大夫求见。赵闵堂愣住了。
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吴雪初走进来拱手施礼道:“翁大夫,吴某多谢了!”他说着眼睛含泪。
原来早在吴雪初被陷害入狱的时候,翁泉海就代表上海中医学会全体中医之意见,搞了一张联名状送交法院院长,上面写道:“吴雪初刺血虽有失误,但刺血并未直接导致患者死亡。白血病属于不治之症,现在中西医都无法治愈,所以患者死亡,责任不在大夫;还有,吴雪初曾被患者家属反复敲诈勒索,拒之则祸事缠身,甚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长此以往,谁还敢安心行医呢?”院长了解情况以后,主持正义,敲诈勒索者没有得逞,吴雪初无罪释放。
赵闵堂问:“那联名状怎么把我落下了?”翁泉海说:“去找你,可听说你出门了。”
吴雪初说:“闵堂,我也得谢谢你,紧要时候,还得是好兄弟啊!”赵闵堂笑道:“嘴上说有什么用,赶紧摆酒吧。”
吴雪初回到诊所,赶紧让徒弟小梁把墙上的照片都摘下来塞进柜子里。
这天,翁泉海翻阅一厚沓已经泛黄的药方单,身旁桌上还摞着几沓药方单。高小朴站在翁泉海身后,给他按摩肩膀。
翁泉海问:“小朴啊,你这些偏方攒了多久了?”高小朴说:“自打从家出来,就一路走一路攒,攒了好多年了。”“你不但攒下来,还有提炼分析,不错啊!”“我就是胡琢磨,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不知道写的对不对。”
翁泉海说:“这些偏方,有的确实精妙,可谓是醍醐灌顶;有的是故弄玄虚,不宜医用。这也没什么,古籍名著尚有糟粕,何况你呢。你再攒一攒,我也给你掌掌眼,等攒得差不多了,你就可以出本书了。”高小朴说:“师父,就算要出书,也是您跟我一起出。”
翁泉海说:“不,你的就是你的,我绝不沾一个字。对了,你这些偏方都是怎么讨的呀?人家怎么会给你呢?”高小朴说:“想办法讨呗。就说我讨一个骨科方子吧,我骨头要是没病,人家肯定不给我治,我也就讨不到方子,所以我把自己的胳膊弄骨折了,然后再找骨科高人看病开方,这样不就讨来了吗?我这也是没招逼的,您别笑话我,要是有名师教我,我也不用费那劲了。”
下午,高小朴走进药房说:“师父,刀磨好了。”翁泉海接过刀,摸着锋刃,从水盆里捞出一根白芍切着说:“这东西切得越薄,煎得就越透,药铺切的猪皮一样厚,就是反复煮也不能尽其药性。”他看一眼高小朴,“小朴,你在我这儿还好?”
高小朴说:“师父,我自打到您这儿,不光是吃好喝好,还能跟您学医术学做人,好得不得了。”“你学成之后,有何打算啊?”“给人治病呗。”“坐堂开诊?”“那得需要钱,现在还不敢想。日子还长,我慢慢赚,等赚够了再说。”
翁泉海追问:“要是赚不够呢?”高小朴说:“赚不够……街边摆张桌子,也能诊病。”
翁泉海说:“要不到时我出钱给你开诊所吧,另外,我再帮你吆喝吆喝。”高小朴忙摆手说:“师父,我哪能用您的钱呢,也不能让您帮我吆喝啊!那样别人会说我是冲着您的名望和家业来的。”翁泉海点头说:“这是句爷们话,我记下了。”
翁泉海诊所来了个得头痛病的林长海,疼起来痛不欲生,抱着头疯了一般撞倒椅子又撞墙,然后倒在地上头冒鲜血。翁泉海先以几味中药浓煎,趁热敷在他的头上,再配制中药煎汤服用。但是这样只能缓解病情,却不能根治。
夜晚,葆秀坐在灯前缝衣裳,翁泉海一脸愁苦的样子走进来坐在旁边。葆秀知道他是在为林长海的病发愁,就劝慰道:“你也不是神仙,哪能什么病都治好啊,这样为难自己,早晚得把你为难病了。”翁泉海说:“多年前我在南京见过一个大夫,在头痛病上研究颇深,我打算去找他求教。明天就走。”
第二天夜里,晓嵘突发急症,她面色苍白,大汗淋漓,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师父不在家,几个徒弟站在院中干着急没办法。
葆秀坐在床前给翁晓嵘切脉。翁晓杰问:“妈,我姐得了什么病啊?”葆秀说:“这病我治不了,铜锣,你叫来了赶紧备车,我去找齐会长。”
小铜锣说:“师母,这大半夜的,就怕齐会长已经睡了。”葆秀着急道:“那也得找,快去!”小铜锣快步走出来喊:“大师兄赶紧备车,师母要去找齐会长给晓嵘治病!”
这时候,高小朴醉醺醺地回来了,他说:“齐会长家不近啊,估计这时他已经睡了,等师母过去叫他起来穿好衣服再回来,那得多少时间!万一他不在家怎么办?要不还是我先看看吧。”
来了说:“小朴,你脑袋被酒泡糊涂了,师母都为难的病,你能治得好吗?”葆秀在东厢房喊:“小朴,你进来吧!”
高小朴急忙跑进东厢房,他给翁晓嵘切脉后说:“师母,晓嵘的病很重,要是拖延太久,必有性命之忧!”葆秀着急道:“这病你能不能治,赶紧给句痛快话!”
高小朴看着葆秀问:“师母,您信得过我?”葆秀心急火燎地说:“你要说能治,我就信得过你。”高小朴肯定地说:“我能治。”“好,那你尽管放开手脚。”
高小朴迟疑道:“师母,治这病得针刺几个穴位,有的穴位……为了方便下针,需要脱掉衣服。”葆秀犹豫着。高小朴说:“要不还是另请高明吧。”葆秀决心道:“另请高明也还是男的。治病不能讳疾忌医,就按你说的办!”为了壮胆,高小朴抱着酒坛喝了半坛酒,才给翁晓嵘针灸……
针灸后,翁晓嵘病情趋缓,躺在床上睡了三天才缓缓睁开眼睛。翁晓杰喊:“我姐姐醒了!”翁泉海和葆秀快步走进来。
翁晓杰说:“爸,您怎么才回来啊,我姐差点没了命!”翁泉海说:“闭嘴,休要胡说!”他赶紧给翁晓嵘切脉:“晓嵘,你的病已经无大碍了,只是身体虚弱,还需静养,等我给你好好调理调理。”
翁泉海在厨房煎药,葆秀走进来说:“你回屋歇吧,我看着。泉海,是我让小朴给晓嵘治病的。当时大半夜,我想病人看病不能讳疾忌医。不过,这样小朴跟晓嵘也算有了肌肤之亲,这事来了、泉子他们也都知道,要是传出去恐怕不好听。再说都在一个院里住着,晓嵘也没脸见人。我是看你的意思。”翁泉海不置可否,端起药汤外溢的药锅一语双关地说:“赶紧撤火!”
翁晓嵘坐在床上喝药。葆秀问:“感觉身子好多了吧?”翁晓嵘说:“好多了,妈,是谁把我的病治好的?”“我治的呗。”“妈,您这医术是越来越高了!”
高小朴自从给翁晓嵘针灸治好了病,总是躲着她。她感到奇怪,这天,她特意到高小朴住的屋里问究竟,可是,她还没有开口,高小朴的脸就忽然通红,连脖子都红了。
翁晓嵘关切道:“你发烧了?赶紧找我爸给看看。”说着一把拽住高小朴的胳膊,“走吧,让我爸看一眼,也不掉块肉。”高小朴死活不去。翁晓嵘说:“我这病刚好,你要是把我累犯病了,可全算在你头上!”高小朴只好答应去。
二人来到翁泉海书房。翁晓嵘说:“爸,小朴哥病了,您赶紧给他看看。他这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脖子也是一会红儿一会儿白,这是什么病啊?”
翁泉海说:“晓嵘,你出去吧,我给小朴看看。”“您只管看您的,我不打扰您。”翁晓嵘说着坐在一旁。
翁泉海切脉后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高小朴说:“这是心虚之症,心虚则神不定,神不定则面目游弋。此病该服什么药,你应该明白!”
冬夜,月光笼罩,庭院静悄悄的。高小朴轻手轻脚地朝茅房走去。翁晓嵘从屋里走出来说:“屋里太闷,还是外面风凉啊!”说着朝高小朴走来,“你为什么总躲着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哪里得罪你了?”高小朴低声地说:“尿憋不住了,明天说行吗?”翁晓嵘说:“这可是你说的,明天我等你回信。”
第二天午后,高小朴对翁晓嵘说,有些话他要喝了酒才敢说。翁晓嵘就陪他去一家酒馆。到了酒馆,翁晓嵘催促道:“你倒是说话呀!”高小朴说:“先喝点再说。”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翁晓嵘夺过酒杯说:“你赶紧说,说完再喝。”
“哎哟,这酒劲真大,上头了。”高小朴伏在桌上。“算了,我不问了。”翁晓嵘欲擒故纵,起身走了。
高小朴微微睁开双眼,翁晓嵘不见了。他坐直身倒了一杯酒刚要喝,感觉后脖颈有股热气。原来是翁晓嵘正朝他后脖颈吹气。
高小朴捂住头说:“晕死了。”他又要伏在桌上,只见一根筷子竖在桌上,直对着高小朴的眼睛。翁晓嵘拿着筷子问:“清醒了吗?那就说吧。”“我可没想说,是你逼我说的,我说了你可别后悔。”高小朴喝了酒以后,终于壮着胆子把他给翁晓嵘针灸的事情说了。
翁晓嵘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晚饭也不去吃,她的内心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味道。葆秀来叫她去吃饭,她裹紧被子不吭气。葆秀关切地问:“晓嵘,你到底怎么了?有不顺心的事,跟妈讲讲。”翁晓嵘说:“妈,我没脸见人了!”
葆秀心说,坏了,纸终究包不住火。火苗一旦燃起,就很难扑灭。
翁晓嵘约高小朴来到黄浦江边,她望着滔滔的江水说:“你给我治病的事已经不是秘密,院里的人都知道,早晚会传出去。”高小朴说:“我当时就是为了治你的病,并无非分之想。”
翁晓嵘说:“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姑娘,你让我往后怎样见人?”她用火热的目光盯着高小朴问,“小朴哥,你心里有我吗?”高小朴说:“我……说不清楚。”
翁晓嵘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什么说不清楚的。”高小朴低着头说:“怎么说啊?我想说,就是没有那个胆。”
翁晓嵘推一把高小朴说:“把我的胆借给你,说啊!”高小朴抬起头说:“你早就在我的心里扎根了!”翁晓嵘笑着,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葆秀到书房告诉翁泉海,翁晓嵘知道她的病是小朴治的,也知道小朴是怎么治的了。是她逼小朴说的。她说她没脸见人。翁泉海皱眉说:“这有什么没脸见人的,有病还能不治吗?”
葆秀埋怨道:“晓嵘是个大姑娘,让外人看个精光,她心里能过得去吗?你不在家,晓嵘得了急病,小朴才伸手的。”“撑得慌。”翁泉海起身欲走。“一提这事你就躲,还能躲到天上去?留句话吧,这俩孩子怎么办啊?”“先放着吧。”翁泉海说着出去了。
早晨,几个徒弟在晾晒被褥。翁泉海走到被褥前摸着,又掀开被子望着闻了闻。他走进徒弟们住的屋子,俯身把地上散乱的鞋摆整齐。有纸从一张床的床板缝里露出来。他抽出纸,看到纸上的字工工整整很漂亮,那是来了写的。翁泉海掀开床板,床板下压着一排本子,他翻开本子,看到来了写着:
良药善医,道无术不行,术无道不久。所谓道,指医道而言;所谓术,指医术而言,术不能走歧途。很多古传的医书是名著,需要我们后辈躬下身来,仔细地研究体会,但是我们也不能盲目地推崇古籍,应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不管干哪一行,都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做大夫也一样……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
翁泉海回想起来了初到的情况,顿时起了疑心,就单独找到来了问:“你不是有尿床的毛病吗?可被褥上没有半点尿味;你的字不是写得很丑吗?可这字如此漂亮,没有十几年的勤学苦练是不可能的。来了,你到底是谁?如果你不说实话,我逐你出门!”来了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好承认说:“师父,实不相瞒,我是江铁桥的儿子,叫江运来。”
翁泉海点头:“江铁桥,誉满齐鲁的一代名医,他最拿手的是治肺病,他的三个治肺秘方在中医界名气甚大,无不称奇。我听说他染上大烟败了家,无奈把媳妇典给了别人。”
来了说:“没错。后来我爹重病不治,临走时跟我说,爹不能再教你了,爹这一辈子在中医界狂妄不羁,得罪人太多,如今又臭名远扬,恐怕你将来行医立身,没人会帮扶你。爹走后你去江苏孟河找翁泉海吧,此人医术高明,心地良善,胸怀广阔,你要把真实身份藏起来,装愚充傻,在他身边悄悄学做人,学本事,或许将来能有碗饭吃。你要是暴露出你的真实身份,恐怕他不会收留你,因为我曾经在报上攻击过他,他一定还记得。我爹说全国中医界,能值得让他说道的人没有几个,师父您就是其中之一。”
翁泉海盯着来了问:“你尿床的毛病呢?”来了跪在地上说:“是我装的。师父我错了,不该欺骗您。已经错了就回不了头了,我没脸留在这儿。这些年来,您对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感谢您。”他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师父,我要走了。”
翌日早晨,来了背着包裹朝院门走去,看见翁泉海站在院门外,就低着头从翁泉海身边走过。翁泉海伸手按住来了的肩膀说:“你这个苦命的孩子啊,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