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萝抿着唇笑。
穆连潇又道:“岳父大人那时候看我,肯定也是这么不顺眼。”
杜云萝笑得直不起腰来。
永安四十六年,与前世相同,圣上驾崩,太子继位,次年改元顺天。
顺天六年的秋天,几乎是一夜之间,周氏的身子就垮了。
前一日还牵着孩子们看桂花,第二天就卧床不起了。
穆连潇递折子请了太医看诊,太医暗悄悄对他摆手。
周氏自己也清楚,把穆连潇和杜云萝叫到跟前,细致安排身后事。
不用大做白事,将她埋在穆元策身边,把她的琴,穆元策的弓,都一并埋了。
见他们难过,周氏却是笑了,她说:“你父亲等了我四十年,很久了。”
杜云萝怔了怔。
是了,从穆元策过世起,已经四十年了。
有多长?
她守过五十年,她一清二楚。
老了之后,时间很快,也很慢,四十年与五十年一样,只是一个数字罢了。
心,已经苍老了,闭上眼睛,也只剩下年轻时的记忆。
周氏是睡过去的,穆连潇和杜云萝依着周氏的意思,操办了所有事情。
秋风浓浓,穆连潇晨起练功,见杜云萝站在庑廊下看着他,他不由笑了笑:“云萝,我也老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与年轻时完全不能比,练功之时,感悟颇深。
那把跟了他几十年的银枪,挥舞时略有些吃力。
穆连潇缓缓走到杜云萝身边,道:“我在体会,体会祖父、父亲不曾感受过的日渐苍老。”
等到他六十岁的那一年,他们夫妻已经是四代同堂了。
曾孙刚刚学会叫人,小小的娃儿可爱极了。
杜云萝张罗着要给穆连潇做整寿,与几个儿媳、孙媳一道,商议着要请多少客人,戏班子要唱什么戏。
自打把中馈交给长媳之后,杜云萝就不插手府中事情了,可这一回,她亲自坐镇,每日听儿媳、孙媳来回话,说着寿宴的安排,一如她年轻时候,在花厅里听婆子娘子们回话一般。
穆连潇原是不打算热闹的,但见杜云萝欢欢喜喜的,就舍不得扫她的兴。
他知道妻子在想什么,给他做寿,对杜云萝来说,是头一回。
正日子里,整个侯府热闹极了,穆连潇去祠堂给先人们上了香,儿孙们依次上前给他磕头,白日里的热闹散去后,老夫老妻牵着手慢慢在园子里散步。
杜云萝的手已经有了褶子的,不再是从前那双柔若无骨的手。
穆连潇牵得紧紧的,一面走,一面想,热闹热闹也没什么不好,等过几年云萝六十大寿时,他也要给她操办得热闹些。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问过,她从前的寿诞都是怎么过的。
在这个熟悉的府邸之中,有些什么人,看了什么戏,又或者是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多久,从六十岁,到七十岁……
“云萝,”穆连潇柔声唤她,见杜云萝转眸看他,他笑了起来,“我会陪你继续走下去。”
顺天三十年的正月。
杜云萝还是活到了这个时候。
这些年里,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前前后后都走了。
她从前送走过他们一回,今生再送一回,依旧是感慨万千。
清晨,杜云萝睁开眼睛,就着丫鬟的手漱了口。
穆连潇从外头进来,把一条腊梅枝插在了桌上的花瓶里。
他们都老了,前年起,穆连潇也不只摘云萝花了,应季的花儿,他看着开得好,就会折了放在杜云萝床前。
小曾孙女捂嘴直笑,说“祖父辣手摧花”。
穆连潇哈哈大笑,得意洋洋:“你祖母可比这些花儿俏多了。”
傍晚时,婆子急匆匆来禀:“老侯爷、老太君,大奶奶的肚子刚刚发作了。”
杜云萝看了一眼天色,颔首道:“怕是要到明儿个才生下来了。”
她记挂着孩子,一整夜没睡踏实,天一亮,就拉着穆连潇去曾孙媳妇院子里。
刚一迈进去,便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清亮清亮的。
丫鬟婆子们给他们道喜,五代同堂,真真是好福气。
杜云萝小心翼翼抱着孩子,心里暖极了,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在岭东的时候,穆令延也是出生在这个季节,一转眼,不止她老了,连她的儿子也老了。
二月寒风料峭。
夜深人静时,杜云萝紧紧握着穆连潇的手,一点儿也不愿意松开。
若是与从前相同,她余下的也不过就是这几日了。
明明活了那么久,明明看淡了生离死别,可真的到了大限之时,杜云萝还是难受极了。
她依偎着穆连潇,想学年轻时一样,把手脚都扒拉到他身上去,可试了才知,她的腿已经没有劲儿了,抬不起来了。
漆黑的夜里,她叹了一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杜云萝躺在床上,意识模模糊糊的。
她听见了哭声,高高低低的,一眼望去,满堂儿孙跪在床前,可她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
穆连潇坐在床边,牵着杜云萝的手,指腹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唤她。
杜云萝直直望着他,只有他的五官清晰,明明也已经年迈,可那双眸子,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她动了动唇,想与他说话。
穆连潇弯下身来。
“世子,下辈子我再嫁你……”
说她贪心也好,不知足也罢,哪怕是已经偷了一辈子了,她还想再有一辈子,继续做他的妻子,夫妻携手赴老。
穆连潇笑了,吻着她的唇,久久不愿分开。
穆连潇又活了很多年。
就像是要弥补他前世早逝一般,他的身体相较于同龄人还是极好的。
爵位在他过了六十大寿之后就传给了穆令延,如今传到了他孙子那儿,杜云萝故去后,他一个人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几十年前与他称兄道弟的顺天帝也卧床不起了,宣了他进宫,两个老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往事。
马场上英姿飒爽的打马球,围场里拼杀过的老熊……
有些细节,明明谁也记不清了,却还要争论一番。
“阿潇,”顺天帝问他,“看来还是你活得最久。”
穆连潇笑着摇头:“活得久也挺好的。”
他亲手安置了杜云萝,好过让云萝再替他操持一次。
他知云萝伤心痛苦,舍不得细问她从前老迈后的经历,如今留他一人,也好看一看这偌大的定远侯府,品一品她孤身一人时的心境。
年号又改了。
穆连潇还活着。
他还走得动,除了在府里,他去了很多地方。
杜府里,安华院变了很多,院子里的那棵树,倒还是从前样子。
他去了国宁寺,站在天王殿外,看着落日余晖,一人站了许久。
他去了青连寺,竹林还是那片竹林,那个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却不在了。
他还想去岭东,去山峪关,可实在是太远了,他的岁数已经撑不住远行了。
半夜里,穆连潇做了一场梦。
梦里夏日炎炎,法音寺的香客络绎不绝,人群似有骚动,身后的小姑娘险些落水,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
他没有松开她的,而是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娇俏的小姑娘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松开我?”
“不松开的,”穆连潇笑了起来,“云萝,我知道是你。”
这是他的云萝,一直守着他的云萝,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