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十年的元月,定远侯府里,正式改了称呼。
侯爷还是侯爷,夫人还是夫人,周氏从大太太成了老夫人,孩子们依着排序,不再是哥儿、姐儿的叫了,而是爷与姑娘了。
去祠堂里上香磕头,周氏对着那层层牌位,握着杜云萝的手,叹道:“这才几年呀,我就是老夫人了,从前不改口时还不觉得,一旦改了口,真像是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二十岁的。”
杜云萝笑了笑,她想宽慰周氏说“母亲您一点都不老的”,但看着周氏鬓角难掩的白发,她说不出口来。
周氏已到天命之年,虽说仔细养着身子,看起来比同龄的妇人还是年轻些,可杜云萝知道,周氏的心比她的容貌更快的苍老。
从寡居之时起,哪怕为了儿子坚持,哪怕是等到了含饴弄孙时,失去丈夫的痛苦是如影随形的。
杜云萝经历过,她懂,所以她说不出口。
娴姐儿还小,初初听身边换叫她三姑娘,根本反应不过来。
隔了几日,自己没闹明白,就喜欢跟着别人说话,见了延哥儿叫“二爷”,见了允哥儿唤“三爷”。
允哥儿拿着一小颗冰糖葫芦,哄了半天,才听了一声软软糯糯的“哥哥”。
杜云萝搂着孩子们笑个不停。
初春时,杜云萝去了一趟族中。
这两年,老族长夫妇把事情都交给了儿子、媳妇打听,桂氏掌着族中大小事务,杜云萝不爱与她往来,更别提去族里走动。
听说她来了,桂氏急匆匆迎出来,一时之间,也吃不准杜云萝的来意。
杜云萝道:“六房新添了个哥儿?”
桂氏怔怔道:“是,今日天亮时才生的,当娘的生得凶险,还没缓过来呢,就没急着往府里报。夫人消息灵通,这会儿就晓得了。”
“我来看看他。”杜云萝道。
桂氏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心里直犯嘀咕。
六房在族中势弱,今日生产的薛氏也极其普通,这些年,族中添人走人的,府里都是按着规矩办事,薛氏也不是头一胎了,为何杜云萝会放在心上?
杜云萝也不管桂氏是怎么想的,到了六房的院子里。
呼吸之间,还有股血腥气,这味道并不叫人舒服。
推门进去,里头味道更大,薛氏刚刚睡醒,脸色惨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杜云萝。
杜云萝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婴孩身上。
小小的孩子,只有一点儿胎毛,五官皱着,那双与穆连潇有七分相像的眼睛还紧紧闭着,看不出模样来。
与她印象里的那个孩子还不一样。
从袖中取出一块长命锁,杜云萝弯腰给孩子戴上,转身问薛氏的婆母:“取名字了吗?”
妇人摇头道:“还没来得及起名。”
“冉哥儿,穆令冉。”杜云萝道。
妇人受宠若惊。
桂氏送了杜云萝离开,回到产房里,就见薛氏嘤嘤哭泣。
明明是她的孩子,做什么要杜云萝来取名字,谁又稀罕那长命锁。
桂氏翻了个白眼,哼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夫人赐名,你有什么好委屈的?看不上这长命锁,不如解下来给我,我的孙儿还没得过夫人亲手给的锁呢。”
薛氏不敢再哭出声了,抱着被子落眼泪。
夜里,孩子们都睡了,韶熙园里只剩下主屋的灯还亮着。
穆连潇打发了伺候的人手,箍着杜云萝的纤腰,柔声问她:“去族里了?是不是那个孩子?”
杜云萝靠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应了一声:“就是去看看他……”
穆连潇抿着唇笑了。
他的云萝心善,哪怕是前世今生,哪怕是经历过流言蜚语,毕竟是她认真仔细教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又怎么能不存在心上呢?
手掌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带着满满的心疼和温柔,他偏过头,细细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云萝,”穆连潇唤她,道,“我们再添个孩子吧。”
杜云萝怔了怔,而后扑哧就笑了。
两年后,杜云萝二十八岁时,生了她和穆连潇的最后一个孩子,取名穆令池。
永安三十九年,定远侯府要操办穆令延的喜事了。
哪怕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得力,杜云萝都恨不得自己三头六臂,能亲自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好了。
要娶进门的是诚意伯府小伯爷的女儿,也就是杜云瑛夫妻的亲侄女。
亲上加亲,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杜云萝是很放心的。
最要紧的事,穆令延自己喜欢。
前两年,看着长子一日日长大,杜云萝就在操心婚事了。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杜云萝总想着,夫妻要过一辈子,没有什么比穆令延中意更要紧的了。
为此,她试探过穆令延两回,失败之后,又催着穆连潇去与他父子谈心,一定要弄明白,儿子喜欢什么样的。
穆连潇亦是铩羽而归,摇头叹道:“随他去,指不定还没开窍呢。”
穆令娴笑眯眯凑过来,挽着杜云萝的手腕,张嘴就把两个哥哥都卖了:“母亲要问我呀,我就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穆连潇挑眉问她。
“是呀,”穆令娴转着眸子,道,“诚意伯府三姨母的侄女儿,二哥小时候在外祖家见过,一眼就记住了,被三哥瞧出来了,三哥笑话他,二哥还不承认。”
穆令延和穆令允正好进来,一听这话,穆令延的脸都红透了。
“父亲、母亲,别听她胡说,压根没有的事儿。”穆令延别扭极了。
穆令允当即站在了妹妹一边:“前些日子还抱怨呢,说表妹长大了,都不跟着三姨母到外祖家走动了,分明是遗憾极了,偏偏还不承认。”
穆令延红着脸,解释的话还没出口,就叫穆令池抢了先。
“整天说要跟爹爹学,跟爹爹一样厉害,二哥没学会,爹爹喜欢娘,就天天说。”
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没忍住,笑得直不起腰来。
饶是杜云萝脸皮厚,也扛不住儿子这么说,赶紧拿了块米糕,塞给穆令池。
穆连潇哈哈大笑,一把抱了池哥儿过去,重重亲了一口:“一点也没错,爹爹就是天天说的。”
杜云萝伸手要捶他,见他笑得那般得意,不由自主地,也弯了眼。
她想起了嫂嫂唐氏前回说给她听的事情。
沁姐儿出阁前,哭嫁的那一晚,杜家几个小姐妹凑在一块说话,皆是闺中女子心境。
都还未嫁人,夫妻之道是全然不懂的,可话里话外,所有姐妹们最羡慕的还是五姑母杜云萝。
不是因为她贵为侯夫人,也不是因为她儿女双全,而是因为她们的五姑父真真正正把她捧在了掌心上。
杜云萝的兄嫂们皆是夫妻和睦,关系亲近,但在小姑娘们眼中,还是她最好。
杜云萝看向穆连潇,他喜欢她,她亦喜欢他。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穆令延红着脸认了,杜云萝向杜云瑛探了口风,两家一拍即合,欢欢喜喜地依着规矩办事。
放小定前,穆连潇递了折子,给穆令延请封世子。
男孩子的成长便是如此,有一份责任,有一个割舍不下的人。
大婚当天,鞭炮阵阵。
穆令延牵着红绸,引着新娘到了杜云萝的跟前。
杜云萝看着喜悦的长子,忍不住也笑了,笑中亦含着泪,她终于又当上婆母了。
她的亲儿,她的亲儿媳。
令字辈的孩子,年纪多相近,接连几年间,府中喜事不断。
娶进来的,嫁出去的,生下来的,红火极了。
穆令延的媳妇生产时,杜云萝焦急万分,周氏说她这个当婆母的怕是要比当娘的还紧张。
头一胎艰难,痛了整整一日,生下来一个哭声嘹亮的哥儿。
杜云萝抱着孩子,心里满满当当的。
前世,儿媳妇防备她,以至于她连孙儿都没亲手抱过。
这是她头一回抱孙子。
穆令娴在十六岁时上了花轿。
杜云萝万分舍不得,千叮咛万嘱咐的,穆连潇笑话她唠叨,可背过身去,自己也低落极了。
三朝回门,穆令娴笑容灿然。
穆连潇看着这个家世、才华、模样、人品皆万里挑一的女婿,暗悄悄跟杜云萝说:“还是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