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
墙上,电子挂历显示的日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叹了口气。时间、日期、年份,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因为我失去了记忆。一个人一旦失去记忆,就好比航海员丢掉了罗盘,即使知道现在处于什么位置也无大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不清楚将要去哪儿。
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海,一座岛屿都没有。
不,只有一座。
现在存在我脑子里的,只有那个故事。
一个离奇诡异的故事。一桩“雪密室谋杀案”。
即便如此,这个故事也不是由我自己记起,而是一个叫何竹道的警察讲给我听的。
他还告诉我,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这桩谋杀案的被害人。
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差点被人杀死?为什么有人想要杀我?另外,这就是我失忆的原因?
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拒绝想下去,正准备再次闭上眼睛,耳边却响起说话声,把我吓了一跳。
“史怿陀先生,你醒了啊?”
我侧目一看,发现一个男人正坐在床边。
“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里?!”我气势汹汹地质问。虽然我自认为是气势汹汹,但在对方看来,也许只是有气无力吧?
“这里不是你的房间,这里是病房。病房的门是不会拒绝探望者的——”男人悠然答道,“而且,我们本就约好今天见面的。喂,先生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
我当然记得。眼前的男人正是那个何竹道,他是失忆后除医生外,唯一和我有过交流的人。半个月前他来看过我,走之前丢下了“半个月后我们再见吧”这种自作主张的话。
“你说的‘约好’只是单方面的吧?”我没好气地说。
可是何竹道却对我的“没好气”置若罔闻,自顾自地从公文包里翻出几张纸来,说道:“我这次带了一些材料过来——”
说着,他将手里的纸递给我。
我不情愿地接过一看,原来是几张类似鉴定报告的东西。
何竹道见我有些莫名其妙,便解释道:“这是鉴定科的结果汇报,虽然大部分是没用的东西,不过有两点值得注意一下:第一,凶手用来砸晕你的重物,可以确定是你书桌上的那口铜棺材,也就是‘棺材奖’的奖杯,因为上面检测出了你的头皮组织;第二,雪地上那串由主屋通往‘棺材’的足迹,确定是你本人留下的,不但鞋印纹理和你穿的皮鞋底纹一致,而且由足印深度、步幅步态等推测出的年龄、体重、身高等特征也与你本人相符,所以——”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我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何竹道愣住了,他似乎从没想过我会这么问。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不说话。
“喂,先生,你不会连这个也不记得了吧?!”
这个愚蠢的男人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
我当然记得他的建议,如果连这也记不得,那我的记忆系统就真的没救了。
何竹道的建议是:既然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案件,那么也许可以由我自己来进行分析解答,把这起案件当做一本写了一半的推理小说——谜团已经给出,接着就是设计可行的诡计,给谜面一个合理的谜底。
他的理由是,我本就是一个推理小说作家,而面前的这起案件正是推理小说里常见的“雪密室”。
何竹道说:“这么做对你我都有好处,如果成功,我们可以顺利破案,而先生你说不定也能借此恢复记忆。”
不得不说,何竹道的建议很有吸引力。只是一想到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凶案,我就质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像旁观者那样冷静分析。
“我当然记得。”我板着脸回答。
何竹道盯着我的脸,牢牢地盯着。我努力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不让他看出我内心的动摇。
许久,他吐出一句话来:“自你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但你的记忆却一点也没有恢复。”
我不说话。
“我和你的主治医生谈过,这段时间里,你每天都要接受一小时的催眠治疗。只可惜这些治疗似乎一点用也没有,你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不说话。
“所以,我的建议也许是唤回你记忆的最后手段。”
我还是不说话。但这次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说不出话来。
何竹道把手里的文件塞回公文包,缓缓地站起身。
“失去记忆的人一定很痛苦吧?我以为他们总会想要做点什么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门走去。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终于坚持不住了。
“有一个日本作家叫二阶堂黎人。”
何竹道驻足,回头。
“他写过一篇讲义——关于‘雪密室’的诡计讲义。几乎所有可能的诡计都包含于其中,很全面。若是要给一个既定谜团套用一个合适的诡计,只怕再没比这更好的工具了。”
何竹道目光闪动,嘴角隐隐浮起一丝笑意。
“不同的诡计,特点各不相同,这就要求诡计的执行人具备相匹配的特征才行。这些特征是性别、年龄、体重、身高,是心理、个性,是职业、特长,是与被害人的关系,是案发时人在哪儿、在做什么……给既定的谜团套上诡计,根据诡计推断执行人特征,再拿这些特征筛查涉案人,找出真凶。这就是我现在要做的,对吧?”
下一秒,何竹道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座位。
“让我们开始吧!”
-4
住在棺材里的若不是死人,那就一定是怪人。
史怿陀先生就很怪。
他的棺材却比人更怪:这不是一口普通的棺材,而是用黑色花岗岩筑成的长五米、宽四米、高三米的巨棺。所以,这是一口长得像房子的棺材,或者说,一座长得像棺材的房子。
此刻,何竹道正站在窗前,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口棺材。它坐落在史家后院正中央,环绕四周的积雪,则像葬礼上洒落的白花。
在主屋和棺材之间的雪地上,隐约可见一串黑点。
“那是史怿陀先生的足迹吧?”
何竹道记得昨晚史怿陀先生是在雪停之后返回棺材的。在那之前,两人一直在主屋书房里畅谈。史怿陀是推理小说作家,何竹道是市刑警队队长,两人有很多话可说。
用史怿陀先生的话说,一个喜欢看推理小说的警察远比一桩密室杀人案更加稀奇。所以,他很喜欢何竹道。所以,这位霸道专横、目中无人的大作家“怿陀使”,才会破天荒地邀请一个外人来自己家过元旦。
想到这里,何竹道不禁苦笑。被这样一位大人物宠爱,究竟是大幸还是大不幸呢?
若要让史先生的家人来回答,他们一定会说“当然是大不幸”吧?
何竹道想着,然后,他看到了史小七。
史小七是史怿陀家族最特殊的一位成员。她的特殊在于拥有某项特权。
这特权便是能自由出入史怿陀先生的棺材。
其他人想都别想,甚至连接近都不行。
这是身为家长的史怿陀定下的规矩——作家岂非都这般自闭乖戾?
史小七能“荣获”这项特权,绝不是因为她是父亲大人的宝贝女儿,而因为她是作家先生工作上的得力秘书、生活上的勤劳保姆。
作为秘书,她需要帮助作家整理笔记资料、收集写作素材;作为保姆,她要打点好父亲的生活起居,为父亲洗衣做饭。
现在,这位保姆正拎着一只竹篮前往棺材,为史先生送早餐。
望着她娇弱的身影,何竹道突然开口问道:“如果你父亲的棺材变成了真的棺材,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他问的当然不是史小七,因为回答他的是男人的声音。
“喝酒。”
何竹道没有转身,他知道史小宅早已醒了,因为他听到床头传来很轻的哼歌声。
史小宅喜欢在每天醒来时,躺在床上哼一会儿歌。
“喝酒吗?真有意思。”
何竹道觉得有意思,是因为他知道史小宅从不喝酒。他正准备开口再说点什么,却被一声尖锐的惨叫声打断了。
叫声是从窗外传来的。窗外,当然只有史怿陀先生的棺材。
史小七一定是看到了某种特别可怕的东西,因为她从棺材逃窜出来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同她平时的淑女形象不符。
何竹道转身飞奔出卧室,史小宅从床上跳起来,紧跟其后。他们跑下楼梯,在一楼客厅恰好撞见从后院逃回来的史小七。
史小宅抢上前,在妹妹跪倒前一把将她抱住。
“出什么事了?”
但史小七没法回答,她身上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颤抖,脸上的肌肉也不例外。
当一个人脸部肌肉不受自己控制时,你想让他说出话来是不可能的。所以,何竹道决定自己去探究真相。
可当他朝通往后院的门走去时,胳膊却被一只手用力地拽住!
何竹道万万没想到会是史小七的手。女人的手,在这种情况下,却能如此有力!
何竹道感到一阵寒意,但这绝不仅仅是因为这只手,更因为那双眼睛!当史小七侧过脸瞪着自己时,那眼里透出的恐惧,竟然让刑警队队长动弹不得。
“别——”史小七很辛苦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来。之后,她将头埋进哥哥的怀里,痛哭起来。
两个男人一动不动,只能看着,等着。
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哭声终于停止。史小七从哥哥的怀里挣脱出来,缓缓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她用平静的口吻对两人宣布道:
“爸爸……好像死了。”
爸爸好像死了。
只是好像。
史怿陀先生并没有真的死掉。
当何竹道和史小宅赶到棺材前时,史怿陀先生正一动不动地俯卧地上,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准确地说,是半根;另外半根悬挂在上方的枝状顶灯上,并绕过顶灯斜向下系住墙边一座书柜的底脚。
自杀?!
两人将史怿陀翻转身,史小宅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又触了触脉搏
“还活着——”史小宅沉声道,“接下来交给我吧,你赶紧打电话救护车。”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开始给父亲做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
何竹道点点头,掏出手机拨通了“120”。
等他说明完情况,挂断电话时,突然感觉背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正着自己。他猛一转身,发现一位少妇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妇披头散发,一袭黑袍,面色却白得像雪。不,不只是面色,整个人仿佛都是由雪堆砌成的。
左阿妹。史怿陀先生的太太。
“他死了?”左阿妹的声音同样像雪。
“不,史先生还活着,只不过——”何竹道斟酌着措辞,却注意左阿妹眼里瞬间闪过一道奇怪的光。
这眼神是怎么回事?!
何竹道来不及细想,因为他注意到左阿妹的身后又出现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史小七,她被另一名女孩搀扶着走了进来。
本已渐渐恢复平静的史小七回到棺材后,似乎又变得惊恐不安来。只听另一名女孩柔声安慰着她:“别担心,你爸爸还活着呢!”
这时,骇人的事发生了。
如果说左阿妹刚才是一堆雪,那么现在她已化作了一团火,只因听见了身后女孩的说话声。她一转身,便看到了那位女孩。于是她像烈火般朝对方猛扑过去。
女孩没有被扑倒,但她的手却松开了,所以倒下去的是史小七。但左阿妹对此视而不见,她眼里只有那女孩,她的双手像鹰爪般伸向对方的脖子,简直就想一口气将对方掐死。
何竹道急忙上前阻止,他从背后紧紧抱住左阿妹,吼道:“住手!”
左阿妹虽然被制住,却依旧张牙舞爪,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女孩则退到墙角,贴墙而立,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团火。
何竹道事后回想起来,这个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声尖叫,甚至没有喘过一口粗气。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就像站在铁笼外看一只发狂的狒狒。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可怕的女人名叫黄钰儿,她是这个村子的村医,也是史小七的密友,同时还是这个家在元旦之夜的另一位客人。
可是,在客人面前,左阿妹却连一丝一毫女主人的风范都没有,她在被一个客人抱住的同时,用手指着另一个客人的鼻子如泼妇般骂着:“你这个贱人!狐狸精!都是你!都是你把老史害成这样的!你——你——”
黄钰儿却好像不知道对方口中的“贱人”、“狐狸精”指的就是自己,开始自顾自地对何竹道说道:“如果要抢救史先生的话,我可以帮忙。”
“不用了。”
说话的是史小宅。只见他站起身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已经脱离危险了,接下来就等救护车了。另外——”
说着他走上前,目光依次扫过众人,冷冷地道:“要是老爷子醒来知道你们在这里打闹,你们就完蛋了。”
面对左阿妹戛然而止的发疯行径,何竹道只能苦笑。史小宅这句话的威慑力,明显比自己这个刑警队队长的“住手”要大得多。
救护车接走了伤者,棺材里只剩下何竹道一个人。他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勘察现场。
现场。自杀现场?史怿陀先生难道真是上吊自杀?
何竹道抬头看着悬在空中的半截绳索,摇了摇头。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死去,但绝不会自杀。史怿陀就是这种人。
而且,何竹道在史怿陀的身上发现了两处异常:一处是位于后脑的由钝物撞击形成的血肿;另一处是存在于颈部的两道勒痕。
如果史怿陀真是上吊自杀,又因为绳索断裂摔下来,那么被撞伤的应该是鼻子而非后脑,因为他被发现时人是俯卧在地的,脖子上的勒痕也只会有一道而不是两道。
所以,这绝不是自杀!
可以想见,有人企图杀害史怿陀先生。此人潜入棺材,趁史怿陀背过身之际用重物把他砸晕,使用随身携带的绳索将其“勒杀”,再通过顶灯把“尸体”吊起,制造上吊自杀的假象。
可是这个自作聪明的凶手却有两件事没有想到:第一,他没有想到史怿陀并没被勒死,只是昏了过去;第二,他没有想到把史怿陀吊起来后,系在脖子上的绳套会发生移位,从而形成两道勒痕。
何竹道思考着,然后再次掏出手机,拨通了自己单位的电话。
接着,他戴上手套,在棺材里勘察起来。
这是一间二十平米大小的屋子,以门为界,分为左右两个区域。左侧是卧室,置有一张单人床、一张餐桌和一排衣橱。右侧则是由书桌和书柜组成的书房,也是史怿陀先生写作用的工作间。衣橱和书柜如墙般分立门之左右,在入口处夹成一道玄关,同时也很好地遮挡住视线,将左右两区围成了半密闭的空间。
何竹道先在卧室里转了一圈。此处陈设简单,一张桌,桌上无物,桌面洁净如镜;一张床,床头被褥叠置齐整如方砖;一排衣橱,橱内挂着外套数件,很是空旷。
何竹道走出卧室,又慢慢踱回书房。史怿陀先生先前躺倒之处,正是在书桌和书柜之间的地板。除了史先生外,地板上还倒着一张靠背椅。椅子本该位于书桌旁,想必是凶手故意推倒在地,让人以为史怿陀先生是踏着这张椅子上吊的。
何竹道又将目光移至书桌。桌面正中央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边有稿纸一沓,笔筒一只,台灯一盏,另外——
何竹道伸出手,将摆在桌边的一口棺材拿了起来。这棺材当然不是真正的棺材,而是一个巴掌大的铜质模型。这模型却也不是普通的模型,而是“棺材奖”的奖杯。
“棺材奖”是国内最权威的悬疑推理小说大奖。十年前,史怿陀先生正是倚靠荣获此奖而一举成名,由一名默默无闻的写手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大牌作家。这口铜棺材,便是他当年获得的奖杯。
何竹道将这座造型奇特的奖杯握在手里,细细把玩着,脑中却再度浮现出史怿陀先生后脑的肿块。
如果说,书房中有哪样东西最可能被凶手拿来攻击史怿陀先生,想来便是这座铜棺材奖杯了。
何竹道将奖杯轻轻放回桌上,走出书房,在门口停了下来。
棺材本不该有门,可这口棺材却有;门本该有锁,可这扇门却没有。
因为它不必上锁,史怿陀先生定下的“除了史小七外任何人不得接近”的规矩就是锁。这是一道无形的锁,却比任何有形的锁都要牢靠。可是,如果有谁不守规矩不听话,这无形的锁却又比任何有形的锁都脆弱。
这个不听话的人是谁?何竹道很想知道,因为不听话的人一定就是凶手。
只不过,凶手除了不听话外,还需要有点神通。不听话只能解开一道锁,可是锁还有第二道。
那就是横在主屋和棺材之间的这片雪地!
在这片雪地上,只有两类足迹。其中之一是昨晚史怿陀先生返回棺材时留下的,他的大脚留下的足印清晰可辨。另一道则是今早众人往返棺材前留下的,因为多人来回踩踏,足印已难以分辨,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这类足迹是在史小七来送早餐后才形成的,在此之前,雪地上只有史怿陀唯一的足迹!
那么,凶手的足迹呢?
一阵狂风吹过,何竹道眼前飘过一样东西,他信手一拈,原来是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史家院落的四周栽种着许多法国梧桐。他松开手指,梧桐叶缓缓落至雪面,却忽又被一阵风吹起,往更远的地方飘去。
凶手一定和这枯叶一样,是被风吹走的吧!
何竹道苦笑起来。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左阿妹的眼睛。
为什么在听说自己丈夫还活着时,那双眼睛会闪现失望的神情?
1
“左阿妹——你的太太——理应位列嫌疑人名单。”
我的心里有点不舒服。任何一个男人,在被告知“你老婆想杀死你”时,他的心里一定不会太舒服。
我问何竹道:“她的动机是什么?”
“吃醋。”
我顿时无言。
吃醋。再没有比这更简短却更明了的回答了。每一个出轨的丈夫背后,岂非都站着一个酸溜溜且随时准备化身为杀人犯的妻子?
“她在吃谁的醋?黄钰儿?”根据何竹道的案情讲述,我这位太太的怀疑对象,一定就是我女儿的好友了。
“正是。”
我顿时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就像被人泼上了火锅底汤。
“可是黄钰儿的年纪足够做我女儿了!”
“所以她也足够年轻——”何竹道淡淡答道,“女人最痛恨的,不正是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吗?”
我苦笑起来。“我猜我太太那天晚上一定过得很不舒服。”
“岂止是不舒服,简直就像病入膏肓。从黄钰儿进门的那一刻,她的脸上就再也看不到血色。餐桌上,她几乎没有说话,也几乎没有吃东西。晚餐一结束,她便一个人回卧室休息去了。”
我叹了口气,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我太太是一个怎样的人?”
如果你听到一个男人问另一个男人“我太太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不想大笑吗?
可是我没笑,何竹道也没笑,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太太是一个喜欢吃醋的人。”
“女人岂非都喜欢吃醋?”
“她不但喜欢吃醋,还会因为吃醋而动手杀人。”
“所以她是一个性情残暴的女人?”
“她不但会杀人,而且还能不留痕迹地离开现场。”
“所以,她是一个魔术师?”
“她本就是个魔术师。”
“你说她是魔术师?!”我睁大眼睛,看着何竹道。
“她不但是魔术师,还是杂技演员,不但是魔术师兼杂技演员,还是市艺术剧团最优秀的魔术师兼杂技演员。”
何竹道笑着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所以,你才会看上她。一个既懂魔术又会杂技的女人,总能给人神秘的感觉,而先生你不正是喜欢神秘的东西吗?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打动你这位二十年不续弦的老鳏夫。”
“你说我是二十年不续弦的老鳏夫?”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的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竹道解释道:“左阿妹并非你的原配,也不是史小宅和史小七的生母。你原来的妻子很早时离开了你,你独身了二十年,直到遇见她。”
“那么,她并不是一个与我年纪相当、足以让丈夫厌烦的老女人了?”
“她只比史小七大十岁。”
我再次苦笑。除了苦笑,我还能做什么呢?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可干,那就是好好想想,如果我这位年轻又爱吃醋的魔术师太太真是凶手,她是如何不留足迹离开现场的?
于是我问何竹道:“关于案发当晚家中每个人的行动,你能详细说明一下吗?”
何竹道点点头,从公文包里再次掏出一本黑皮笔记本。
根据他的叙述,整理出的时间表如下:
6﹕00 P.M. 开始下雪。
6﹕30 P.M. 晚餐开始。
8﹕00 P.M. 晚餐结束,左阿妹回卧室休息,史小七和黄钰儿留在餐厅收拾碗筷,史怿陀、史小宅和何竹道转到客厅喝茶聊天。
8﹕20 P.M. 史小七陪黄钰儿回二楼客房聊天,史小宅也返回自己的卧室,史怿陀和何竹道则转到书房继续交谈。
8﹕30 P.M. 史怿陀返回棺材服用降压药,何竹道独自留在书房(据何竹道说,我患有高血压,每天要定时服用降压药)。
8﹕45 P.M. 史怿陀回到书房与何竹道继续聊天。
11﹕00 P.M. 雪停,史怿陀返回棺材,何竹道回二楼客房休息。
我沉思片刻,开口道:“假设我太太回卧室后,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要能睡着才怪了。”
“于是她从床上爬起,走到窗边,本想呼吸几口冷空气,就在这时她看到我走进后院,正向棺材走去——”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左手摸着下巴,任想象驰骋。
“她很欣慰,本以为黄钰儿来了,我会一直在主屋逗留,不料我居然还是像平时一样返回棺材。但她还来不及高兴,却发现我片刻后竟又走出棺材,往主屋走了回来!这时的她,会作何感想?”
我转头望向何竹道,他面无表情道“一个全身浸泡在醋里的女人,大概只能往一个地方想了。”
我的嘴角又一次挂起苦笑。我苦笑的次数岂非已太多?
“既然如此,她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何竹道看着我,没有回答。
于是,我替他答道“她接下来便偷偷溜进了棺材。”
何竹道微微皱眉道:“她为什么要去棺材?”
“女人在知道丈夫出轨后,通常会有两种不同的应对方式:要么冲去丈夫与情人的幽会场所,要么守在丈夫平时应该出现的地点——”
何竹道点点头。“如果丈夫没有在这里出现,或者出现迟了,也就意味着他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不该做的事。”
“毫无疑问,我那天晚上出现迟了。”
“所以她杀了你。”
“可是等她准备逃离现场时,却发现雪停了。”
“于是她不得不想办法不留足迹地离开。”
何竹道目光闪动,语调变得兴奋起来。“看来我们终于切入正题了!”
我向何竹道借来纸笔,凭记忆默写下二阶堂黎人的“雪密室诡计讲义”。记忆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我明明连自己姓甚名谁、年纪多大、家住哪里、妻儿是谁都记不得,可这些所谓知识的东西却牢牢地留在我脑子里,似乎随时随地都能轻而易举地提取出来。
“在‘雪密室’的所有诡计模式中,有一类乃直接针对‘足迹’本身而设计,也可说是一些在足迹上动手脚的伎俩。”
我一面说着,一面把默写好的讲义递给何竹道。
“这一类诡计可称为‘HOW’型,主要包括了讲义的前三条。”
何竹道盯着手里的讲义问道:“却不知左阿妹使用的是哪一条?”
“首先,第一条肯定是行不通的。”
“不错,虽然凶手穿上死者的鞋倒退着离开,乍看上去和死者本人走向现场的足迹完全一样,但以现今的刑侦技术,可以很容易将两者区分开来。”
“再看第二条。此条可细分为‘遮掩’和‘伪装’两种方法。”
“何为‘遮掩’?何为‘伪装’?”
“所谓‘遮掩’,就是指利用某种方法将足迹隐藏起来,结果是,虽然留下了足迹,别人却难以发现。所谓‘伪装’,则是指把足迹伪装成别的东西,即使别人看到,也绝不会想到这是人的脚印。”
“那,如何‘遮掩’?如何‘伪装’?”
“最简单的‘遮掩’方法,就是利用我的足迹做掩护。”
何竹道看着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把脚从被单下伸出来,说道:“你看,我的脚很大,不是吗?虽然不记得具体码数,但至少也有四十三码吧?而一般女性的平均码数则是在三十七码到三十九码之间。也就是说,我太太的脚印比我的小了一整圈。所以,她完全可以踩在我的脚印里走回主屋。”
“但是——”
“但是,这种方法乍看可行,其实也是行不通的。当晚连下了五个小时的雪,积雪必定很厚,我的脚印底部必定会有一层残雪;若是踩在我脚印之中,必定还是会留下痕迹。”
何竹道点头道:“的确如此。”
他顿了顿,又问:“那,‘伪装’又该如何?”
我沉吟片刻问道:“我家后院四周是不是栽着许多梧桐树?”
“是的。”
“风是不是会把梧桐树的枯叶吹到院子里来?”
“没错。”
“当天被吹落到院子里的枯叶多吗?”
“不少。”
“那就对了。”
我心满意足地摸起下巴来。
“我记得曾看过一篇‘雪密室’题材的小说,这篇小说写得很特,如讲义般探讨了‘雪密室’的种种诡计,其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点子——将人类足迹伪装成别的东西。”
“比如?”
“比如动物的足迹,这通常用在动物时常出没的野外;又或者在木繁茂处,用落叶对足迹进行伪装——”
何竹道瞪大眼睛看着我。“你的意思是,那些落叶——”
“按照那位作家的方法,我的太太需对鞋底进行小小改装——黏一块大小形状和梧桐树叶相近的木块。另外,还需要事先收集一定数量的梧桐叶。之后,她只要穿着鞋、拿着树叶走进雪地里,特制鞋底便会留下奇特的印痕——它看上去就像这里曾经躺着一片落叶。然后,她把枯叶丢在印痕旁,好像是风把它吹到了一边。下一个印痕,则完全用枯叶遮住,并且在落叶上洒一些雪。步子必须尽可能不规则,一步长一步短,一步向左一步向右。总之,要让足迹看起来自然又无序。这么走路也许有点费劲,但所幸棺材离主屋也不远。”
何竹道的表情,就像一个在听童话故事的孩子。很快,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
我暗笑一声,抢在他开口前道:“只不过,此法虽然奇妙,在本案中却也行不通。”
何竹道刚刚露出的笑容立刻僵住。“为——为什么?”
“不管是特制的鞋底还是梧桐树的枯叶,都必须提前准备,但左阿妹行凶时却不知道雪已停了。”
何竹道笑容退尽,脸上只剩失望。他似乎想说点什么,我却又抢先自顾自说起来。
“我们再看讲义第三条。这一条同样可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经过雪面并且留下了足迹,却用某种方法将足迹除去。所谓‘某种方法’,通常是指将别处的雪转移过来覆盖到足迹上,比如用簸箕装满雪,一面走一面把雪倒在足迹上;又或者所走路线旁恰好有一座高楼,便可将楼顶积雪扫下,制造第二次‘降雪’,从而将足迹掩埋。只不过——”
我瞄了何竹道一眼,才接着道:“这种方法看似可行,实际却很难奏效。转移而来的雪,外观与质地和初雪相比其实差异很大,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破绽。”
何竹道的脸上连失望也瞧不见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淡淡道:“那第二种情况呢?”
“凶手根本没经过雪面,所以也没留下足迹。”
何竹道一听此话,本已失去神采的眼中又发出光来。“不经过雪面?!那就是经过空中了?!”他笑了起来,“莫非先生想让你的杂技演员太太表演空中飞人?”
我也笑了,却是笑着摇摇头。“不必如此高端,只需在主屋和棺材之间系绳索一道,让她表演走钢丝就行了。只不过——”
何竹道抢道:“只不过,当晚狂风呼啸,绳索在风中摇曳,如此一来,就算市艺术剧团最优秀的杂技演员,只怕也要表演失败了!”
何竹道说完,我们俩同时大笑起来。只不过,我笑得很欢,他却笑得很苦。
接着是他的一声长叹:“诡计虽多,却连一个可用的都没有,如何是好?”
听他如此一叹,我笑完后又是一笑。“诡计的确很多,多到目前为止我们似乎也没有讨论完。”
何竹道目光一闪,问道:“你是说,还有方法?”
“方法仍然是:凶手没有经过雪面,所以也没有留下足迹。”
“可是——”
“好好回想下棺材的格局:大门左右两侧分是衣橱和书柜,两如墙般矗立,恰到好处地遮挡了内外视线;而衣橱空空,正可用来藏人——”
“你的意思是——”
“没有经过雪面,未必就一定要经过空中。”
我把手指移向讲义第七条,淡淡道:“也许她只是留在了原地。”
-3
何竹道对自己所处的立场很是苦恼。他本是史怿陀一家请来的客人,但此刻却不得不摆出官差的嘴脸,到处翻查盘问。
现在,他正倚着门,呆呆地望着后院。
院子里,鉴定科的同志正在给足印铸模。几名警员围着棺材来回走动,想要找寻雪地里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负责给史怿陀家人做笔录的警员刚提交了报告,众人皆表示,昨晚回房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自己的房间。这也意味着,在史怿陀被袭击的时间里,所有人都不具备不在场证明。
何竹道决定亲自找每个人谈谈。而他第一个想找的,就是史小宅。
可是他找遍了整栋屋子,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人。这个时候,史小宅会去哪儿?
何竹道想起了早晨两人的对话。
“如果你父亲的棺材变成了真的棺材,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喝酒。”
史怿陀讨厌喝酒,也讨厌别人喝酒,所以他的家里一瓶酒也没有。
史小宅如果要喝酒,就只能去村里的酒馆。
于是,何竹道离开史家,踏上通往村子的路。
史小宅是市精神病院的医生。在认识史怿陀之前,何竹道首先认识的是史小宅。而让刑警与精神科医生这两类沾不上边的人产生交集的,则是一名患有精神病的杀人犯。
这并非一名普通犯人,而是何竹道的发小儿曾怿。此人智商极高,心机极重。十年前他在市立医院实习时,为替父亲报仇,设下不可能犯罪式的精巧杀局,于手术进行中,在众目睽睽下将麻醉师杀死,却没有一个人看到命案是如何发生的。不但如此,事后他竟利用何竹道朋友的身份,制造假线索误导警方,竟让此案以错误的方式结束。
可是,此人虽顺利逃脱,却因沉重的精神负担而身心崩溃,终于还是回到警局自首。此时他已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所以并没有被判刑,而是保外就医。
何竹道顾及多年的友谊,常常去探望他,也由此结识了他的主治医生——史小宅。何竹道本不是爱交朋友的人,但他却很快与史小宅成为了至交,只因他发现,史小宅和他是同一种人。
一种特殊的、不幸的人。
等何竹道来到酒馆,史小宅已趴在了桌上。但他的身边只摆着一只啤酒瓶,并且里头居然还留着半瓶酒。
何竹道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虽然在笑,眼里却透着凝重,只因他想到了一件事。
史小宅平生滴酒不沾,现在为何却要来买醉?
一个不酗酒的人,喝酒通常只有两种目的:要么消愁,要么庆贺。
史小宅当然不会是借酒消愁,因为此时他实在已没有愁的理由。
想到这里,何竹道再也笑不出来。他一脸沉重地走进店里,向老板付过酒钱,然后将史小宅搀了起来。
史小宅恨他的父亲,非常恨。
只因他的父亲爱他,非常爱。
在妻子离开自己后,史怿陀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因为爱得太专注、太霸道,于是,爱成了伤害,成了扼杀自由的刀。
史小宅被这把刀扎得遍体鳞伤。
冷风阵阵,残雪斑斑。
何竹道搀扶着史小宅走在村子的小路上。路上行人寥寥,但凡经过者却无一不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们不明白,这位史医生到底怎么了?
也许淳朴的村民们永远也想不到,史医生平生第一次喝酒,是为了庆祝,庆祝那个深爱儿子的父亲惨遭毒手,生死未卜。
何竹道突然觉得,天底下,自己竟成了唯一了解他的人。
史小宅的梦想是当一名演员。他从小多愁善感、富于想象,天生拥有艺术家气质。这一方面继承了史怿陀身为小说家的血脉,另一方面却源于史小宅相比其他孩子更为凄苦的童年。
母亲的背叛,父亲的专制,性格内敛、不善交际所带来的孤独,令他对现实失去了信心。史小宅爱看书、爱听歌、爱模仿、爱表演。因为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能够逃出现实,跳进另一个假想的世界里。
史小宅讨厌女人,因为他讨厌他的母亲。虽已年近三十,他却仍未结婚,甚至连女朋友也没谈过。但他却比任何人都爱听情歌、爱读言情小说、爱看爱情电影。只有在这些虚构的世界里,他才能体味到爱的美好,才能寻找到自己心中的那个她。
何竹道将史小宅带到了村头的小河边,河边立着一座石亭。两人常常来这里抽烟、谈天。
史小宅染上抽烟的恶习,实在是拜何竹道所赐。当他从何竹道手里接过第一根烟后,竟似立刻体会到此物的美妙,接着便一根接一根地抽了起来,片刻间竟将何竹道随身携带的一盒烟抽了个干净。当他吐出最后一口烟后,突然对何竹道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演员吗?因为演员总能扮演别人,总能演绎别人的人生。我真的不想做自己。”
我真的不想做自己。
可那位自认为深爱着儿子的父亲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一点。在史怿陀先生看来,演员是一种二流的职业。他命令史小宅:“你必须当一名精神科医生!”
于是,史小宅连最后一个拯救自己的机会都失去了。
史小宅挣开何竹道的手,对着河里疯狂地呕吐着,似乎想把自己的灵魂也吐出来。然后,他瘫倒在亭子的长椅上。
何竹道在史小宅对面慢慢坐下。他看着眼前的醉鬼,若有所思。
史小宅,是你对你父亲下手的吧?
身为案件侦查人员,他很想说出这句话;可身为史小宅的挚友,他却无法说出口。
终于,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史小宅却突然站了起来,面对着何竹道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何竹道先是一愣,紧接着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史小宅,是你对你父亲下手的吧?”
若非何竹道神志清醒,若非他对史小宅十分熟悉,他一定会以为自己精神分裂了。
因为他紧闭着嘴,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史小宅极具表演天赋。他向自己的继母——左阿妹——学习口技,居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完全学会,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师父。他能够绘声绘色地模仿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的妹妹,以及妹妹的密友都不例外。但他最喜欢模仿的,却是自己的父亲,以及自己的好友何竹道。
史小宅的表演兴致一旦燃起,便如洪流破堤,不可遏止。只见他微微一侧身,摆出一副无辜的嘴脸。“不!不!我怎么可能对自己的父亲做出这种事?!”
接着,他又转向另一侧,模仿何竹道的语调正色道:“我知道,你恨你的父亲!”
然后,他再度转过来,嘴角开始抽动,颤声说道:“是!我是恨他我恨他!可是,我却不敢——我做不到——”
说到这里,他竟跪倒在地,掩面痛哭起来。
真是精妙的表演。但何竹道很快发现,这已不再是表演。
史小宅真的哭了。
这一刻,何竹道突然觉得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白衣翩翩的医生,而是病人。
是一个疯子。
天生的演员,总在不停地观察身边的人,模仿他们的一言一行,把自己融入他们的灵魂当中。只有这样,才能演得像、演得好,才能让观众鼓掌喝彩。
史怿陀先生却偏偏不懂这些,他竟把自己的儿子丢到了一群疯子中间。
史小宅每天起床都要哼一会儿歌,何竹道知道,这并非因为他喜爱唱歌。
这是一种催眠疗法。
史小宅是一名催眠师,他每天用这种方法自我催眠,告诉自己:“你活得很快乐,你一点也不悲伤,一点也不抑郁,你不会变成疯子。”
当医人者需要自医,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何竹道望着蜷缩在地的好友,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再叹一口气。
2
何竹道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想了想,又塞回去,苦笑道:“我忘了病房是禁止吸烟的。”
我凝视着他,问:“我儿子的年纪和你一样大吗?”
何竹道回答道:“我比令郎长了三岁。”
“你们关系很好?”
“我和你们父子俩都是很好的朋友。”
我笑了起来,心情却渐渐沉重。
任何一位父亲,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可能对自己痛下杀手,他们一定都不会觉得轻松。
何竹道盯着我,目光闪动。“接下来,我们是否要聊聊令郎?”
我摇了摇头,跟着又点了点头。
我问道:“他——我的儿子——和我像不像?”
“像,非常像。无论是五官、脸形、身材,还是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却摇头道:“但我们骨子里却是不同的吧?”
“也许不同,也许相同。”
听了何竹道模棱两可、宛若讥讽般的话,我苦笑起来,凄然道:“不管他像我,或者不像我,他很恨我,却是可以肯定的。”
何竹道默然无言。
我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先是妻子恨我想杀我,再是儿子恨我想杀我,我到底有多可恶啊!”
何竹道依旧无言,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安静地等着。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对我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冷静下来好好地思考,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以一名推理小说家的身份好好地思考。
思考附着在我身上的谜团。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等我重新睁开眼时,开口道:“我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基于讲义第四条形成的。”
何竹道听了,立刻把目光移到手中的纸上,同时读道:“造成时间判断上的错误,让人误以为行凶时间比实际早或晚——”
“如果把我们之前讨论的诡计概括为‘HOW’型,那么这一条则可称之为‘WHEN’,即混淆真实作案时间的伎俩。”
见何竹道面露疑惑,我便接着道:“在进行具体解释之前,我有几个问题需要确认一下。”
何竹道赶紧道:“请说。”
“晚餐后,我们本在客厅聊天,之后为何又把地点换到书房?”
何竹道微微一愣,他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一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问题的问题,但他还是耐心地回答道:“在客厅时,参与聊天的除了你我,还有令郎,所聊的也只是些大众话题,譬如最近的新闻时事,或者趣谈逸事。等令郎回房休息后,我们才开始谈论我们通常所谈的话题,也就是犯罪学和推理小说。至于为何会把谈话地点换到书房,只因先生你有一个怪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用充满笑意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才接着道:“你一直认为,犯罪和谋杀是充满神秘味道的事物,所以必须要有同样神秘的氛围予以烘托才行。所以,无论是思考、写作,又或者仅仅是谈论,你都喜欢在黑暗中,在烛光下进行。”
我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语道:“黑暗中……烛光下……”
何竹道笑道:“正是!因为客厅太宽敞,光线太亮,所以我们每次交谈时,都会到你的书房去,关上门窗,熄了电灯,却点上一支蜡烛——事情就是这样。”
我叹了口气,没想到我这人的怪癖还真是多。只不过,情况倒和我预想的一样。
我又问:“我们每次交谈都是如此情景?”
“对。”
“所以,这已是一种习惯?”
“对。”
“所以,我身边的人都应该了解这种习惯吧?”
“对。”
我点点头,又问道:“你刚才提到,除了谈论犯罪学话题外,我在构思和写作时,也同样是在黑暗中的烛光下进行?”
“没错。你在棺材写稿时,同样只是点一支蜡烛。”
“那么,棺材是否通电?”
“当然,主屋有线路经地下接到棺材。虽然你不喜欢电灯,却还是要用电脑码字的。”
“那么,除了电脑外,棺材里还有没有别的电器?比如,这么冷的天气,应该会有取暖器吧?”
“当然有。你可是很怕冷的。”
果然如此。
我按捺住心中的喜悦,继续不动声色地问:“当凶案发生,你赶到棺材时,有没有注意取暖器在什么位置?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呃——”何竹道搔了搔后脑勺,一边回忆着,一边答道,“取暖器当时就搁在书桌下的地板上,离你躺着的位置不远。我记得是开着的。”
我满意地点点头。
所有条件都符合了。
在“雪密室”的前提下,若要混淆作案时间,最关键的便是雪停的那个时间点。假如你是在雪停后犯案,又恰好在下雪时拥有某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那么你需要做的,便是将作案时间前移,让案子看上去就像是在雪停前发生的一样。
要实现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离开现场时不要留下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