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不同于小说,没有谁会总把“不可能犯罪”挂在嘴边,记在心里。对于警察同志们来说,一间被雪环绕的屋子里出现一具尸体,只要死亡时间的计算没有精确到分秒,那么对作案时间的判断,最主要的便是依赖屋外的雪地里有没有嫌疑人的足迹。如果雪地里空空如也,那么最可能的情况便是:足迹被降雪掩埋了。由此便可推断出,作案时间乃是在雪停之前。
反之,如果你作案是在下雪之时,却又想将时间移至雪停之后,那么该如何做呢?
雪地里留下被害人的足迹是很重要的,但却不是最最重要。
最最重要的是,你要想办法让别人相信被害人在雪停前一直都活着,活得好好的。
所以——
“由棺材回到书房里和你聊天的人,不是我。”
何竹道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只是从嘴里吐出两个字:“什么?”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由棺材回到书房里和你聊天的人,不是我。”
何竹道的表情就像丈夫听到妻子说“对不起,这孩子不是你的”一样,他激动地嚷道:“不是你是谁?!”
我不禁失笑,语气却越发沉重了。“是我的儿子,是史小宅。”
无论相貌身形,还是谈吐举止,我们父子俩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稍加装扮,儿子就能变成老子。
何况他本就是天生的演员,会表演、会模仿、会口技。
何况他最喜欢、最擅长模仿的,就是他的老子。
何况书房里本就昏暗无光,只有烛火一豆。
何竹道这般老道的警察,不会想不明白这些。事实上,他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你是说,在你中途离开,回棺材吃药时,真身被令郎替换了?”
我点头道:“正是!”
我顿了顿,接着道:“不管他再怎么恨我,他始终是我儿子,我始终是他老子,我的生活习惯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无论是我喜欢在黑漆漆的书房里谈天,还是我每天要按时服药——”
“所以在客厅时,令郎起身告辞,却不是真的回房休息,而是悄悄跟着我们,躲在了书房门外。”
“如此一来,他不仅能掌握我们谈话的内容,以便之后鱼目混珠时能续得上话题,而且还能在我回棺材吃药时第一时间跟上。”
“他紧随你之后,等你一回棺材,便立刻对你下手?”
“正是!”
“不对!”
我愣住了,因为我想不通何竹道为什么要说不对。
“你回棺材服药是八点半左右,而雪停时间则将近十一点,这之间差了两个半小时。若非你幸而未死,便必须考虑死亡时间——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差实在太大,尸检时是不可能鉴定不出来的。”
我笑道:“我说的下手,你怎知一定就是下杀手?”
这回轮到何竹道愣住了。
“不是下杀手是什么?”
“请看讲义最后两条。”
何竹道再次低下头去,喃喃道:“八、远距离杀人;九、自动杀人——”
“他把我敲晕后,并没有立刻下杀手,而是设置了一个装置,一个能实现‘远距离杀人’和‘自动杀人’的装置。”
何竹道目光闪动,接着道:“这个装置不但能‘远距离杀人’和‘自动杀人’,一定还能‘定时杀人’。”
“没错,所以他虽是在下雪时‘犯案’,‘命案发生’却可以是在雪停之后。”
“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装置。”
“这个装置其实简单得很,”我淡淡说道,“需要用到的道具只有三件,其中两件需自己准备好带到棺材去,剩下一件本就是棺材里的东西。”
何竹道眼中射出精光。“你说的,可是取暖器?”
我含笑点头道:“正是取暖器。”
何竹道却想不明白了,嘀咕道:“取暖器除了取暖还能干吗?”
“还能用来融解冰块。”
何竹道微一蹙眉,问道:“融解冰块?什么冰块?”
“剩下的两件道具之一,便是冰块。”
“多大的冰块?”
“脸盆大小,一共需要四到五块。”
何竹道依旧似懂非懂的模样,但他不准备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转而问道:“那最后一件道具是什么?”
我笑道:“自然是上吊用的绳子了。”
我一面欣赏着何竹道迷茫的表情,一面笑着继续道:“事情是这样:我儿子尾随我进了棺材,趁我不备用书桌上的铜棺材将我敲晕,然后用绳子勒住我的脖子,再绕过天花板的顶灯把我吊起来,只不过不是悬空吊起。我的屁股下坐着椅子,椅子下垫着冰块,冰块层层相叠,叠在地板上,取暖器则放在一边——”
听到这里,何竹道方才展颜,抢着继续往下说:“等取暖器一开,冰块融化,椅子紧跟着摔下地板,你的身子没了支撑,两脚悬空,这时才被勒死。”
“棺材的电源线路是从主屋牵过去的,只要在主屋操纵相应的电闸,就能控制取暖器的开关。所以,我的儿子假扮我和你聊天后,留在主屋便可动手。”
何竹道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但他没笑多久,忽又脸色骤变,颤声嚷道:“不,不对!”
我含笑看着他,淡淡道:“哪里不对?”
何竹道一边用手比画着,一边急道:“足迹!雪地里明明有你本人的足迹啊!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雪停时无人回主屋,先前的足迹早该被降雪覆盖了才对!”
我缓缓摇着头,慢条斯理道:“足迹不会被覆盖,因为我那聪明的儿子在雪地里设置了另一道装置——保护我足迹的装置。”
“保护足迹的装置?”
“这个装置比前一个还要简单,它只需要一件道具。”
“是——”
“适当大小的塑料膜一卷。”我往床背一靠,长吁一口气,这才慢慢道:“我的儿子在将我敲晕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吊起来,而是走到屋外,将我的整行足迹用塑料膜覆盖起来,固定好两端。”
何竹道的眼珠子几乎要飞出来了。“你——说什么?!”
“如此一来,我的足迹就被完好地保留在了塑料膜的下方;它们不会被大雪掩埋。”
“这——”
“等雪停之后,再将已铺满积雪的塑料膜轻轻抽回。于是,保存在底下的足迹便显露出来。当然,由于一部分积雪和塑料膜一起被抽离,所以足迹所在的雪层相比两侧要薄上一些。不过当晚有强风,所以雪面很快就能被吹扫平整。这样一来,呈现在眼前的,便是货真价实的由我本人留下的足迹了。”
-2
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女人的手。
人们常常用“青葱”和“白笋”来形容女人的手,但如果谁要是用这两个词来形容眼前的这只手,那他一定愚蠢至极。因为世界上绝对找不到这么好看的葱,这么好看的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黄钰儿都是一个美人。她的披肩乌发很美,她的丹凤明目很美,她的春山柳眉也很美,但最美的,却还是她的手。
此刻,这只手正搭在另一只手上。
史小七的手。
史小七的手也很美,但她身上最美的却不是手,而是眼睛。
村里的人都知道史家千金是一位美人,可惜这位美人和她父亲一样,深居简出,所以能够睹其芳华的人少之又少。而当其他人问这些少之又少的幸运儿“这位七姑娘长得怎样”时,他们却回答不上来。
只因他们当时已完全被七姑娘的眼睛吸引,他们的人、他们的心、他们的魂灵,全部被吸入了这对眸子里,以至于忽略了其他一切事物,甚至包括七姑娘本人。
有人爱用“湖”与“星”来比喻女人的眼睛,但史小七的眼睛不是湖,而是海;不是星,而是盛载了全部星星的宇宙。
就在今晨,正是这双眼睛里射出的恐惧之色,深深震慑住了何竹道,阻止了他前往棺材一探究竟。
史小七为什么要拦住自己,不让自己第一时间前往现场?她为什么隔了那么长时间,才把父亲遇害的事说出来?
但何竹道已来不及深思,因为史小七对他开口了。
“父亲他——有没有危险?”
何竹道摇了摇头。“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他只能说这些,因为他只知道这些。他得到的消息只是:被害人正在医院接受抢救,目前仍在昏迷。
史怿陀还未醒。如果他醒了,他一定知道凶手是谁。那时,他会指认谁?妻子?儿子?还是——
眼前的这两人?
史小宅有弑父的理由,史小七同样也有。对她来说,这个家就是一座监狱,而她的父亲,就是这座监狱的狱长。
史小七正值妙龄,本该寻个情人漫步花间,牵手月下,如鸳鸯蝴蝶般遨游江湖。可惜她的锦瑟年华,却偏似一朵被黑布罩起的花骨朵,尚未开放却已将要枯萎。
这块黑布就是她的父亲。
她要守在父亲身边,不仅是以女儿的身份,更是以保姆和秘书的身份。
何竹道常常觉得,史怿陀对史小七的管束,超过了一般父亲对女儿的管束;而他对史小七的爱,也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父爱。
何竹道曾在史怿陀的书房瞥见过他前妻的照片,那是他前妻在二十五岁时照的。当他第一次看到照片时,还以为照片里的人是史小七。
难道说——
何竹道不敢再想下去。但可以肯定的是,史小七有弑父的理由,绝对有。只不过,单凭她一人,绝对不会真的这么做,因为七姑娘太软弱、太温柔了。
可是,她身边还有一个黄钰儿。
黄钰儿的手一直放在史小七的手上,她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史小七脸上。除了史小七外,她似乎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但她却开口了,不是对史小七,而是对何竹道。
只听她淡淡说道:“何警官来找我们,想必是有问题要问吧?”
美人通常都很可怕。黄钰儿比一般的美人更美,也更可怕。
因为她虽美,却冷,冷得要命。
她说话永远是淡淡的,看人永远是冷冷的。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动心,没有任何人能让她动情。
只有一个人除外。
史小七。
她爱史小七,深爱。史小七也同样爱她。被母亲拋弃的童年经历,伤害了史小宅,也伤害了史小七。但痛苦的感受相同,两人作出的反应却完全不一样。
史小宅厌恶女人,将感情寄托在想象里;史小七却爱上了黄钰儿,她在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身上寻到了缺失的母爱,以及比母爱更丰富、更热烈的另一种爱。
爱情。
所以,那个关于史怿陀与黄钰儿有私情的谣传是假的。黄钰儿是史怿陀的书迷,也仅仅是书迷。至于史怿陀爱不爱黄钰儿,并不清楚。
也并不重要。
因为不管他爱或不爱,黄钰儿都会想要杀他。
一个美如黄玉的女人,总会被各式各样的男人爱慕、垂涎——可能是老男人,也可能是小屁孩儿;可能是美男子,也可能是丑八怪。但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女人通常却不会因为自己被爱慕而对对方心生杀意,就算偶尔被骚扰,也不会。
女人只会为自己的爱人杀人。
黄钰儿想要杀史怿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小七。
她要拯救小七。
这岂非正是爱到极致的表现?
何竹道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明白。所以,他没有什么要问的。
所以,他什么也没问,起身离开。
就在他转身那一刻,他瞥见黄钰儿嘴角露出一抹笑。
冷笑。
3
“讲义第五条:牵扯到被害人的移动、行凶现场的转移。此类可称为‘WHERE’型,即关于案发地点转移的诡计。”
我在何竹道的搀扶下走出病房,穿过病区走廊,踏进电梯。
今天难得阳光明媚,我决定随何竹道去户外走走,晒晒太阳。
“这一条我能看懂。事实上,我们也办理过很多行凶地点与陈尸地点不是同一处的案件,出于某种原因,尸体被转移了。”
我点点头,接着何竹道的话说道:“原因可能是,被害人被凶手攻击后,没有立刻死去,他从行凶处逃开,跑到另一个地方才气竭身亡。又或者是,凶手出于某种目的,将被害人杀死后,再抛尸到别处。这种地点转移的伎俩一旦与‘雪密室’结合,便能生出独一无二的谜团。”
病房楼的后面是一座供病人休养散心的园子。园子建造得很妙,宛如苏州园林般精巧别致。正中假山一座,山下碧池一湾,池上有桥,池边有亭,亭周青柏环绕。石板路蜿蜒曲折,每隔十米置有长椅一条。路与路之间,则充斥着奇花怪木和石雕铜像。
我们俩踏上石板路,慢慢地散起步来。
“若要考虑地点转移,那么我想,先生你当晚和我道别、离开书房后,必定没有直接回棺材,而是去了别的地方。”何竹道如此说道。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却不知先生究竟去了哪里?”何竹道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觉得脸上一辣,干咳一声,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何竹道大笑起来:“先生居然害羞了!”
笑毕,他又正色道:“虽然先生去了黄钰儿的卧室,但你们俩的绯闻却是假的。黄钰儿绝不会爱你。”
我苦笑道:“她爱的自然是我的宝贝女儿。”
何竹道又是一笑。“黄钰儿自然不爱你,而你也未必爱她。”
听了这话,我不禁动容。“此话怎讲?”
“如果先生你是一个花心好色之徒,又怎会在前妻离开之后苦守二十年?如果你本就不近女色,却又为何会在半百之年想要出轨,而对象还是一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人?”何竹道摇着脑袋叹道,“不合理,实在不合理。”
听到这话,我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混杂,却不知道到底是喜多一点,还是悲多一点。我只好问道:“如果我不爱黄钰儿,却又为何会到她的卧室去?”
“自然是因为她邀请你。”何竹道说道,“面对美人邀约,就算你并不爱她,你也无法拒绝。”
他笑了笑,接着道:“因为先生虽年过半百,却仍然是一个男人,一个健康的男人,所以你一定会去。”
我沉吟半晌,道:“黄钰儿邀我,是为了杀我?”
“正是!”
远处忽然传来嬉闹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池边凉亭里,几个穿着病服的人正聚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
我本欲到水池边转转,但却最怕吵闹,于是便在路边挑了张长椅坐下。
“她要杀我,为何要选在自己的卧室下手?”
“自然是为了制造正当防卫的假象。”何竹道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是说,她要让别人认为,是我自己偷偷溜去她卧房企图非礼,而她在抵抗挣扎之际,失手将我杀死?”
“正是如此。必要时,她还能让史小七做她的证人。毕竟她们俩的真正关系不为别人知晓,而在外人眼里,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好友,做女儿的当然不会为了袒护好友而背叛父亲——史小七向来是个孝女。”
我想了想,又道:“可是,我留在雪地里的足迹又该如何解释?”
“自然是你本人回棺材时留下的。”何竹道清咳两声,开始解释起来,“你来到黄钰儿卧房后,她先摆出情意绵绵的姿态,将你好生撩拨了一番。等你戒心全无、完全放松之后,再用事先准备好的钝器猛然将你砸晕。接着,她找来史小七,两人共同商议下一步计划,不料你忽又醒了过来,还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惊慌之下,你夺门而逃,迷迷糊糊间,一路跑回了棺材。等你回去之后,脑部伤势又恶化了,于是你再度昏了过去。”
我听完何竹道的假设,皱眉问道:“那么,我脖子上的绳子又是哪来的?”
何竹道答道:“是史小七第二天早晨系上去的。她借着给你送早餐的机会,前往棺材打探情况。见你昏倒在地,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绳索——她本想直接将你勒死,无奈狠不下心,只好把绳子系在你脖子上,将你吊上天花板。她之所以拉住我,不让我第一时间赶去现场,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保证有足够长的时间能把你吊死。但没想到的是,绳子却突然断了,于是你摔到地板上,捡回一条命——”
“不对,不对!”
我摇着脑袋,打断了何竹道的推理。
何竹道本是一脸得意,现在却脸色一变,问:“哪里不对?”“你的推理,有四点漏洞。”
何竹道不服道:“哪四点?!”
“第一,按你所说,我从黄钰儿卧房逃出来后,应该是跑回棺材的,但雪地里的足迹却是‘走’出来的。走和跑留下的足迹不一样,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第二,凶手用来砸晕我的钝物,已被确认是我书桌上的铜棺材。黄钰儿既然是在自己卧房对我动手,便不可能会用我书房里的东西。
“第三,我逃跑之后,黄钰儿一定会选择立刻追击,而不是等到第二天。因为她不可能料到,我回到棺材后会再度昏倒。如果我没有昏倒,一定会有所行动,或者报警,或者反击,所以她一定要争分夺秒来追杀我才行。
“第四,即便她料事如神,算准了我会昏过去,也不可能选在第二天清晨将我杀害。因为警方一定能将死亡时间锁定在清晨,而在这个时间段唯一出入过棺材的我的女儿,便会立刻成为头号嫌疑人。”
何竹道沉思良久,才勉强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顿了顿,又道:“那,先生觉得这套推理该如何完善呢?”
我摸了摸下巴,道:“自然是在我逃回棺材后立刻追来将我杀死。”
何竹道立刻争辩道:“可这样一来,雪地里不就留下足迹了吗?”
他说完,眼珠子一转,忽又道:“啊!莫非使用了‘HOW’型诡计中那些消抹足迹的方法?”
“不必如此复杂。”我盯着何竹道的脸,看了很久,才慢慢说道,“也许雪地里本来就留有足迹呢?”
“不可能!”何竹道抢道,“在史小七前往棺材送早餐前,棺材和主屋之间,只有你的足迹!我可以保证!”
我笑了笑:“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
我把手搭在何竹道的肩上。
“事实上,当警方赶到时,案发现场已经遭到了破坏——雪地里留下了‘命案发现者们’的足迹。而案件之所以被认定为‘雪密室’,实在是因为警方完全信赖某个人的证词:这个人保证,在被害人女儿送早餐前,雪地里除了被害人本人的足迹外,什么痕迹都没有——”
何竹道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道:“你是说——”
“所谓‘雪密室’,也许只不过是嘴巴里的产物。要知道,说谎永远是最简单也是最漂亮的诡计。”
何竹道跳了起来:“你说我作伪证?!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其实,这件案子的真凶并非黄钰儿——”
“不是她是谁?!”
“你!”
-1
何竹道在等。
等史怿陀醒。
史怿陀已昏迷了太久太久,何竹道也已等了太久太久。
但他只能等。只有等史怿陀醒来,他才能知道凶手是谁。
等,是唯一的办法。
何竹道终于等到了。只可惜等到的,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史怿陀醒了,却无法如他预想般指认真凶。
因为他已失忆。
何竹道呆呆地望着病床上的史怿陀。
史怿陀也呆呆地望着他。
这双呆呆的眼睛,此时竟似孩童的眸子,虽充斥着迷惘与恐惧,却清澈干净、天真无邪。
在这双眼睛里,何竹道似再也找不到那样东西,那样大作家“怿陀使”招脾式的东西。
霸道。
每一个熟悉史怿陀的人,甚至包括那些不怎么熟悉他的人,当他们评价这位大作家时,总会用到“霸道”这个词。
史怿陀很霸道,极端霸道。他的霸道,体现在对他所追求的每一样事物的强烈执著上,体现在对他所在乎的每一个人的绝对占有上。所以,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也总能将他所得到的一切紧紧握在手中。
所以他很成功,也很可恶。世上的霸道之人,岂非都是这般?
然而,史怿陀本不霸道,本不可恶。
他本是一个可爱的人。
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如果一个人活得很苦很可怜,那么即便他再可爱,也会变得可恶;即使不霸道,也会变得霸道。
因为霸道意味着能得到,意味着不会失去。而可怜的人之所以可怜,不正因为他们失去了很多,或正失去着很多吗?
这是灵魂的退化,却是整体生命的进化。因为,适者生存!
成名之前,史怿陀绝对是一名“不适者”。因为他个性太善良、太无私、太替别人着想。所以,他总在失去,不但失去,还要遭受惩罚。
在成为专职作家前,史怿陀曾是一名精神科医生——没错,和史小宅一样的精神科医生。
因为史怿陀是在精神病院里出生的。他出生一周后,母亲就跳楼自杀了,因为这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女人认为自己生下了一头长着狗脸的怪物。
如此荒诞而可悲的出场方式给了史怿陀太深刻的印象,也给了他一个梦想——长大后,考上医学院,成为一名精神病医生。
只有这样,他才能拯救那些和他母亲一样可怜的病人,才能帮助那些和自己一样悲惨的病人的孩子。
长大后,他梦想成真了。
不仅如此,他还娶了一位深爱的女孩为妻,女孩又为他生下了一男一女。于是,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
有那么十年时间,史怿陀的生活是幸福的,但仅仅是那十年而已。
在他三十五岁时,噩运却再度降临。因为一次严重的医疗事故,史怿陀受到停职处分,并被吊销了医师执照。
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当医生了。
而他深爱的妻子,也因此抛弃了他,拋弃了两个孩子。
关于那次医疗事故,责任本不该由史怿陀一人承担。事实上,他的上级医生本该负主要责任。可是,史怿陀却抢先站了出来。只因在他眼里,这位上级医生是他的良师益友,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给了自己很大的帮助。为朋友为师长做一点牺牲,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更何况,在史怿陀看来,这位医生比自己更苦更可怜——妻子因车祸丧生,上有老下有小,他一个人要照顾偏瘫的父亲和未成年的孩子。和他相比,自己岂非要幸福得多?既然自己如此幸福,替朋友替师长分担一点不幸又有何妨呢?
抱着这般念头,史怿陀傻傻地站了出来。可天性单纯的他却没有意识到此次事故的严重性,更没有料到事故一发生后,他的这位“良师益友”就已开始谋划将责任全部推给自己。
等他意识到之后,一切已晚了。工作没了,妻子跑了。情感的背叛,事业的挫败,给史怿陀造成了太深的伤痛。也许直到今天,这伤依然没有完全愈合。苦守二十年不娶,岂非正是对过去情伤的逃避?偏执狂般要求儿子做一名精神科医生,岂非正是对梦想夭折的不甘?
史怿陀本想沉沦,也本该沉沦。如果善良和无私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换来这般结局,他为什么不能沉沦?如果人性中美好可爱的一面已被造物主舍弃,他为什么不能舍弃自己?
可是他没有沉沦,也没有舍弃自己,只因他还有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他不希望他的孩子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
于是,在痛定思痛之后,史怿陀带着孩子来到了一个偏僻的村庄,用他剩下的全部积蓄买下了村边一座旧楼,开辟了几块田地,一面照顾两个孩子,一面开始了晴耕雨读的生活。
他白天务农,晚上写作。
他写作,并非因为热爱,而是为了赚钱养家。只是种菜卖菜,根本不可能养活三个人。他需要一份兼职。
而他恰好拥有写作的天赋。
十年时间里,史怿陀写了很多各式各样的小说。他写过武侠,写过科幻,写过言情,但他最喜欢也最拿手的,却是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里充斥着的犯罪、暴力、阴谋诡计、人性的黑暗、人心的险恶,岂非正是史怿陀眼里的真实世界?
史怿陀的笔名叫“怿陀使”,而他小说里的主人公同样也叫“怿陀使”。怿陀使是一名侦探,同时也是一名罪犯。他热衷于解决犯罪,也热衷于制造犯罪。他拥有“名侦探”所带来的名声,也拥有“犯罪者”所带来的财富。他是一个霸道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在他眼中,没有善恶,只有他想得到的东西以及如何才能得到这些东西的方法。他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目中无人、唯我独尊。他很可恶,比任何人都可恶,但他却又很成功,比任何人都要成功。
如果你恰好是一个熟悉史怿陀的人,又恰好认真地读过他写的小说,那么你就会发现,史怿陀和“怿陀使”,恰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史怿陀可爱,怿陀使可恶;史怿陀谦让,怿陀使霸道;史怿陀善良无私,怿陀使凶残自利;史怿陀考虑别人胜过自己,怿陀使心中却只装着自己。
史怿陀本人对于这个他自己创造的人物,究竟抱着怎样的情感呢?是厌恶,还是羡慕?是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那样的人,还是说,这才是他本我的写照?
不管他自己如何看待,“怿陀使”却已在不知不觉中为大众所喜欢。而十年后,他获得“棺材奖”,“怿陀使”也成为了小说界最有分量的名字。
史怿陀的人生是失败的,但“怿陀使”却成功了。
结果是,史怿陀开始想要成为“怿陀使”,想要让那个蛰伏在灵魂最深处的“怿陀使”的人格苏醒。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失败,不会失去,不会让自己受伤,不会让自己深爱的人受苦。
可恶的命运,岂非正需要可恶的人格来对抗?
于是,史怿陀死了,一个现实中的“怿陀使”出现了。于是,可爱变成了可恶,失败变成了成功,不幸变成了幸福。
他也想将这种幸福分享给他所爱的人,分享给曾陪他一起受苦的儿子和女儿。
可是,他给史小宅的,真的是幸福吗?史小宅继承了他的梦想,却失去了自己做梦的权利——因为父亲霸道的爱,他游弋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他给史小七的,真的是幸福吗?史小七如皇帝身边的宠臣般日夜陪伴在他身边,是他最亲近的人,拥有他赐予的“特权”,却因此失去了一个女孩最宝贵的青春和自由。
那么他自己呢?史怿陀自己真的幸福吗?他强迫儿子继承自己未完成的梦想,也许不过是因为他对当年事业的挫败依然无法释怀;他将女儿紧紧绑在自己身边,也许不过因为女儿像极了她的生母、他的前妻,因为心头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愫,他竟将女儿当做了前妻的替身,生成了一种畸形的爱恋!
一个不能忘记过去伤痛的人,无论他现在看上去再怎么强大再怎么成功,也绝不会有幸福可言。
何竹道久久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注视着那对清澈无邪、霸道全无的眼眸。
或许,这才是他脱下“怿陀使”外衣后真正的面貌?
或许,忘记过去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真正的幸福?
何竹道不禁感叹起来。
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而这些遗失的过去也必须找回来。
于是他问:“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史怿陀摇了摇头。
何竹道又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史怿陀又摇了摇头。
“你——”
何竹道话到一半,突然打住,只因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料史怿陀却开口问他。
“你认识我吗?”
何竹道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何竹道又点了点头。
“那,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何竹道迟疑片刻,再次点了点头,将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听完何竹道的叙述,史怿陀出神地呆了半晌,缓缓开口道:“我果然是个推理小说家吗?”
何竹道心中一惊,颤声问道:“莫非先生你已记起来了?!”
史怿陀却仍摇了摇头,说道:“不,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不过,有些东西似乎本来就在我的脑子里——一些关于推理小说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幽幽地接道:“但也只有这些了。”
何竹道也摇了摇头,他对医学略有了解,知道“知识”和“经历”本就储存在大脑不同的部位,史怿陀失去的是“经历”,即使他记得推理小说有关的“知识”,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等一等!
就在他失望地垂下脑袋之际,却似一道光闪过!
对了!或许这样能行!
于是,何竹道重新抬起头,盯着史怿陀,郑重其事道:“先生,我想到一个建议,也许你愿意听听?”
4
“我?!”
何竹道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已说过,你的假设共存在四点漏洞,而要让这四点漏洞得以完善,唯一的解释便是:我与你告别之后,并未去找黄钰儿,而是直接走回了棺材。接下来,凶手紧随我溜进棺材,对我下手,并制造上吊自杀的假象。而雪地里留下的足迹,则通过谎言抹去。”
何竹道笑了。“而能够利用谎言的,便只有我了。”
他微微一顿,接着道:“可如此一来,地点转移的诡计岂非就此不复存在?况且,我怎样才能说服黄钰儿和史小七做我的同谋呢?”
我不紧不慢地答道:“‘WHERE’型诡计运用在此处的目的,并非为混淆办案人员的视听,而是为了欺骗某几名特殊的‘读者’。”
“特殊的读者?”
我淡淡道:“黄钰儿和小七。”
我看了何竹道一眼,抢在他开口前继续道:“此案最奇妙之处就在于,黄钰儿根本没有邀请我去她的卧室,我也根本没有去找过她。可是,当晚却偏偏有一个‘我’出现在了她的房间,不但企图非礼她,最后还不幸被她失手‘砸死’。而偏偏这个时候,何警官你又恰好听到争吵声闯了进来——”
何竹道的瞳孔渐渐散大开来。
“黄钰儿和小七并非你的同谋,她们只不过是被你欺骗了而已,你真正的同谋只有一个——我的儿子,小宅。”
何竹道蹙眉沉思,也不知是没听明白我的话,还是在思考如何反驳我,半晌,方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我让史小宅假扮成你,闯进黄钰儿的房间对她进行非礼,又假装被她失手打死,而我则趁机介入——”
“你抢在黄钰儿之前对‘尸体’进行检查,防止身为村医的她发现破绽。接着,又向她和小七表明立场,表示愿意帮助她们隐瞒真相,并提议由你来负责处理‘尸体’。因为你是警察,她们自然相信你有蒙混过关的方法。于是,你让她们俩乖乖留在房里,自己则扛起‘尸体’走了出去——”
何竹道抚掌道:“妙计!果真妙计!黄钰儿不但自觉地承担起杀人凶手的罪名,而且我杀你时留下的足迹,也会被她们当成搬运‘尸体’时留下的。如此,她们自然要乖乖地配合我作伪证了。”
说罢,何竹道突然大笑起来,可他的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笑声骤停,何竹道正色道:“那,请问我的动机是什么?”
“你的动机,和黄钰儿的一样。”
何竹道瞪大双眼看着我。“你是说,我也爱史小七?!”
“不,不是小七,是小宅。”
一阵长久的沉默。
何竹道回到座椅,再度掏出烟盒。他抽出一根烟,叼进嘴里,却没点着。
“因为被母亲拋弃的缘故,小宅从小就对女性充满了厌恶与不信任,但他也需要爱,需要寄托,他不甘心于只在虚拟世界里寻觅,他也想在现实里获得。而现实中,除了女人,就是男人。你与小宅之所以会成为‘至交’,只因你们俩是同一类人。”我用沉重的眼神盯着何竹道,“一种特殊的、不幸的人。”
何竹道把嘴里的烟拿下,放在眼前看了看,又再塞回嘴里,接着又拿下,又塞回去。他似乎不能确定这座院子是否也属于禁烟区。
“你与小宅之间的爱情,正是你的动机。正如黄钰儿为了小七可以杀我一样,你想拯救小宅,我就必须死。”
何竹道终于把烟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浓浓的灰烟自嘴中射出。等烟雾散尽,他才缓缓开口道:“方才先生针对我的推理,共指出了四处漏洞,恕我不敬,现在我也想对先生的推理提一点疑惑——只一点!”
“你说。”
“既然你没死,第二天我来到棺材后为什么不接着杀你?”
此言一出,我顿时怔住。
“一旦你醒过来,身为真凶的我便会立刻被指认,可我为什么不杀你,却要留下活口?毕竟当时只有我和史小宅在场,而史小宅又恰巧是我的同谋,不是吗?”何竹道朝地面弹了弹烟灰,笑道,“你真的认为我是凶手吗?”
我无言以对。
“还有,你真的认为我是刑警队长何竹道吗?”
你真的认为我是刑警队长何竹道吗?
我瞪着他,瞪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只剩下他嘴里的烟火忽明忽暗。
“你,还好吧?”
等我再度恢复意识,看到“何竹道”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你刚才说什么?”
我觉得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说你不是何竹道?!那你究竟是谁?!”
“何竹道”大笑起来,拍着我的肩膀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我是谁?!”我再度瞪大双眼,“我难道不是史怿陀?!”
“你是史怿陀没错,问题是,你是被害人吗?”
我冷哼一声,可这冷哼却竟似也带着颤音。“我不是被害人,难道还是凶手不成?!”
“也许你真的是凶手也说不定。”
“我是凶手?!”我吃惊地看着对方,“那,请问我杀了谁?!”
“何竹道”继续笑着。“不要急,我们的讨论还没有结束,不是吗?如果我没记错,讲义里还剩下一条——”
他从口袋里掏出写有讲义的纸,读了起来:“命案性质的误判,即看上去像他杀,实际却是意外或自杀——套用你的思路,这应该可称为‘WHO’类型吧?”
我脑里似闪过一道亮光。
“你的意思是,我本是自杀?”
“不,是谋杀。”
“那,请问我谋杀的是谁?!”
“小说家‘怿陀使’。”
“你——说什么?”
“你杀了‘怿陀使’,为的是要阻止他杀害黄钰儿。”
“……”
“因为‘怿陀使’不想让黄钰儿将小七从你手中夺走。”
“闭嘴!”
“在你心中,小七早已不再是你女儿,而是她母亲的替身。你娶左阿妹,并不是因为爱她,你爱的始终是你的前妻。不幸的是,你的女儿和她实在太像——”
“够了!别再胡说八道!”
“黄钰儿被邀请来你家做客,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喜欢她,而是因为‘怿陀使’打算杀她。他早已设计好了万无一失的杀人诡计。他与何竹道一直聊到雪停,目的是为了留下返回棺材的足迹。只要他能踏雪无痕般再次回到主屋,那么黄钰儿的死就绝不会算到他头上,因为‘雪密室’是他最好的不在场证明。而对于他来说,踏雪无痕的法子,要多少有多少。
“‘怿陀使’是霸道的,他不能容忍自己珍爱的东西被他人夺去。为了获得和占有,他可以不择手段。你却不同,你无私又善良,就算别人抢你的东西,你也不忍心伤害对方。别人想要的,你都愿意给,即便是你最珍惜最在乎的东西。你不希望黄钰儿被杀害,但你也知道‘怿陀使’一旦作出决定,就绝不会更改。要想阻止他,只有一个办法——杀了他!
“于是,回到棺材后,你趁其不备拿起桌上的铜棺材猛砸向他的脑袋,接着又找来绳子勒住他的脖子。等‘怿陀使’昏死过去后,你再又通过天花板的顶灯将他吊起——”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疯话?!”
“我说的不是疯话,我说的是事实。”
“哈!你管这些荒诞不经的狗屁叫事实?好,就算是事实,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为什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当然会知道。你看,想要杀死住在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家伙,唯一的办法就是同归于尽,于是你选择上吊自杀。可遗憾的是,绳子却断了——”
“你——”
“因为你没有死,所以,我也还活着。”
“你——你是——”
“是时候结束这个故事了。”
说完,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
尾声
我睁开眼睛。
墙上,电子挂历显示的日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时间、日期、年份,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因为在梦中,我失去了记忆。我的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的海,海上,只有一座“岛屿”。
那是一个可怕的故事,是一桩可怕的“雪密室谋杀案”。另外,似乎还有一个可怕的人。
那个人是谁?是何竹道?还是“怿陀使”?
“我既不是何竹道,也不是‘怿陀使’。”
耳旁传来的说话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侧目一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熟悉而可怕的脸。
“当然,你也不是史怿陀。”
我似着了魔般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痴痴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男子点了点头,回答道:“你的名字叫曾怿。”
“曾怿——曾怿——”
我如梦呓般重复着这两个字。
曾怿!这个名字,岂非也在我梦中出现过?!
原来,这竟然就是我自己?可是,当我在梦中听到这两个字时,却为何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因为你患有精神分裂症。”
男子似乎能够读出我脑子里想的东西,嘴角浮现一抹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笑——神经质般的坏笑。
“这几年来,你长期沉溺在幻觉妄想中,认知力早已被破坏殆尽。所以,不管是你自己的名字也好,你的好友何竹道的名字也好,都无法勾起你现实中的回忆,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熟悉感可言。这一症状,早已被你的主治医生所证实。”
我默默地从床上下来,走到了窗前。
窗外,是一座园子。园子建造得很妙,宛如苏州园林般精巧别致。正中假山一座,山下碧池一湾,池上有桥,池边有亭,亭周青柏环绕。石板路蜿蜒曲折,每隔十米置有长椅一条。路与路之间,则充斥着奇花怪木和石雕铜像。
远处忽然传来嬉闹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池边凉亭,一群人正围聚在一起,喝着彩鼓着掌。而亭中央,一名男子正跳着迈克尔·杰克逊的太空步。
他们都穿着病服。
我低下头一看,发现自己竟也穿着相同的衣服。
“这里是——”
“市精神病院。”
男子回答道:“你是这里的病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
我无力地坐回床上,问男子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了解?”
“自然是因为看了你的病历。”
“病历?可是——”
我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于是转而又问:“我觉得我从没见过你,可你为什么也会出现在我梦里?!”
“也许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梦。”
我惊呆了。
“你是说,那些都是真实的?那起谋杀案,真的发生过?我真的是案件当事人?!”
男子却悠然地摇了摇头:“不,你和案件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长舒一口气,可脑子里新的疑问又产生了。既然我不是当事人的话,却为何会对这案子如此了解呢?毕竟我梦见了案子的每一个细节啊!
男子仿佛再次看穿了我的心事,再次神经质般坏笑起来。“你既非案件当事人,却对此案件如此清楚,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
“什么?”
“有人通过某种手段将案情移植入了你脑中。”
“什么?!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到?!”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开始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也有毛病。
但男子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做催眠治疗?”
对了!我想起来了。近半个月来,我每天都会接受一小时的催眠疗法,医生说这对我的病情恢复有好处。
男子用严肃的口吻道:“精神分裂症的病人,绝不能接受催眠,因为那样非但没有任何治疗效果,还会使病人的幻觉与妄想症状加重。”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只觉得手心冰冷。
“所以,你接受的催眠,绝不是治疗!”男子接着道,“所谓催眠,指的就是利用某种手段诱发出的意识替代状态,处在催眠状态下的人极易接受外来的暗示与指令。加之你本就因精神分裂而失去正常认知力,常常处在幻想当中,如此,就能将一些外来的东西植入你的潜意识当中——”
难道说——
我开始努力回想我的主治医生的相貌,可脑海中浮现出的却只有一副白色口罩而已。说起来,我甚至连我的医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顿时,我感到一股寒气迅速爬上脊背。
“医生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男子低下头,慢慢用手抚摸起鼻尖来。
“第一种解释是,他将这视为宣泄情绪的手段。”
“宣泄情绪?”
“这位医生,他从小活在父亲的专制统治下,没有自由没有梦想,他从来没办法作自己的选择,成为一名终日与精神病打交道的大夫,也完全是为了继承父亲的意志——”
我的心脏开始猛烈撞击胸壁,仿佛要从胸腔中挣脱出来。
“你是说,我的医生,他竟然就是——”
“任何人,哪怕是受过职业训练的精神科大夫,在面对苦境与重压时,都会因为无法承受而不可避免地寻找发泄的途径。这位医生的行为,可视为一种减压手段,这是一种‘幻想’,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白日梦’。他通过想象父亲被谋杀,以此来谋取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