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柩之城(1 / 2)

名侦探的噩梦 E伯爵 19513 字 2024-02-18
🎁美女直播

第一章 卡德昌!卡德昌!

1

卡宴越野车在马加丹州苏苏曼市茫茫雪野中的公路上艰难行驶,车载温度计上显示外面的气温已经到了零下二十六度。这不是晚上,而是温度最高的正午,雪原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只要摘下墨镜,眼睛便被刺得生疼。尽管车内的温度很高,但我还是蜷缩在厚厚的羽绒衣物里不敢出来。西伯利亚带给人的不仅仅是体感上的寒意,而是从心理上压垮一切的那种绝对冰冷。

“你们老板是不是有病啊?非得大过年的跑到冰天雪地里考察外景吗?现在倒好,我们接到了‘函数’组织要加害她的威胁,她的手机却又忽然失去联系,害得我们千里迢迢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你们在这大雪原里能找到哪里是北吗?”我没好气地回头对繁娑说。

“还不是为了筹拍那个《圣斗士星矢》真人版。这部戏听说要投资二十二个亿呢,要请臧基宗导演来拍,演员都是亚洲一线明星,后期要用《阿凡达》的团队,打造世界上第一部3D电视剧。浦总说了,拍这戏一定要可劲儿烧钱,争取花亏两倍,否则真不好意思跟投资方打招呼。”繁娑撅着嘴说,“我们的所有地方必须要实景拍摄,西伯利亚不是水瓶座圣斗士卡妙的修行地吗?偏偏有人向浦总介绍了这里的一座废城,这不,她就先跑来考察了。”

“3D电视剧?那电视机也得换成3D的才行啊!”我惊讶地说。

“放心。我们已经跟‘火星’电视机厂合作开发了新一代3D数字超清电视,一台三十八英寸的电视售价两万两千两百二十二元,还赠送3D眼镜,超值!浦总说了,要依靠这部戏打造3D产业链,先在创业板上市,然后就去纳斯达克圈钱……”繁娑真不愧是浦莹的秘书,说起这些来眉飞色舞的。

“行啦!”和妻子坐在后座的余以清打断她的话,指桑骂槐地冲我说,“言桄,你好歹也检点一些吧!前几天还看你贴吧里有人骂你每次破案都不务正业,只会跟小姨子调情,一点用也没有。你现在又故态复萌了吧?”

“他胡说八道!我哪里有小姨子?!哪次破案我不都是身先士卒地替你们打前站吗?要不是我在前面奋勇厮杀,沈谕哪里来的推理的基本材料呢?况且我每次跟你们这些女的在一块儿,不都是很尊重你们吗?我老婆是侦探,我女同学是警局的头头,都是一群女的,我找谁混去?”我愤然回答道。

“行啦,别越描越黑了。”妻子在后座笑着说,“还是小余火眼金睛,一眼看透你的本质。”

“要不你能求着林瑛把还在休假的小余叫回来,跟我们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破案吗?”我赶紧顺着她的话表态,“不过,真怕浦莹已经遭遇什么不测了。”

“不会的,浦总命硬!”繁娑打断我,气呼呼地说。

汽车再往前行,转过一座高山,前面便是大雪覆盖着的起伏的丘陵,我在这片苍白中依稀看到了一座废弃城镇的一角。几栋残破的大楼矗立在前方,窗户都是黑洞洞的,看样子早就没有了玻璃。一座座高压电线塔从山丘上错落地排下来,有几根被大风吹断的电线在空中摇荡着。

“那就是卡德昌。”马加丹警察局的穆哈诺夫指着说。他是一个虎背熊腰的鞑靼人,也是我们此行的司机、向导兼翻译,我们一般都简单地唤他作“穆哈”。

前方的路积雪越来越厚,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被清理过了,雪地越野车沿着尚未被掩埋的路标艰难地行驶着。穆哈神情严肃地握着方向盘,我瞥见他额头上已经出现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怎的,前面那片庞大的废墟给我们带来了沉重的压抑感——冰天雪地中的一栋栋楼房就像被胡乱丢掷在世界角落里的棺柩,人类在集权主义的威压下建造它们,又在集权主义的溃散下拋弃它们,纷纷迁回温暖之乡。而以前的镇子变成幽灵之城后,人类忽然又对它备感兴趣,一批批旅行者、探险者蜂拥而至。据穆哈讲,每年从世界各地来到卡德昌的旅游者就有几千人,即便是在酷寒的冬季,也仍有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探险者前往那里去感受西伯利亚的寒冬,希望从那片废墟的断壁残垣中感受已经垮塌的苏联时代。

汽车驶下干道,朝城镇开去,不久便穿过一所院子的大门。穆哈告诉我们这是原来城市的管理部门和矿务局所在之处。卡德昌的兴起是因为周围的煤矿,它是苏联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为驱赶“古拉格”的犯人们而建设起来的。苏联解体后,人口开始自由流动,周围城市的人们纷纷放弃寒冷的西伯利亚,迁居到俄罗斯的欧洲部分或南方的温暖地带,于是当地煤炭用量日趋减少。一九九六年,这里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煤矿爆炸事故,人们在集体表决后,决定放弃煤矿。紧接着,一个极度寒冷的冬天到来,大雪封山,供热、电力和交通纷纷中断,食物也无法运进来,许多居民冻饿而死,于是第二年人们纷纷离开这里,加入到西伯利亚的人口迁徙大军中。数年之后,随着外迁的居民越来越多,这座城市被彻底拋弃。

我们的汽车穿过几个街区后,我看到前面出现一所礼堂模样的建筑,它的屋檐下依稀还能辨认出列宁头像和镰刀斧头标志的雕刻作品。

但是车骤然停住了,穆哈回头看看我们,嘟囔了一句:“车子好像轧到什么东西,大概是根木头。”

我和穆哈打开车门,一股猛烈的寒风忽地吹过来,我站立不住,差点摔倒。那风冷得异常,就像有千万根钢针迎面刺过来一样。

“喂,把脸围起来!”穆哈一边朝我大喊,一边做着手势比划着。他随后又喊了几句什么,但是我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吹到遥远的山上去了。

穆哈低头看看情况,又走到车尾打开后门,取出一把轻便铁锹朝车轮下挖着。

雪地很软,我的脚刚落地就陷进了没膝的雪里。我艰难地朝穆哈走过去,只看见他弓着腰正努力扒开表面的浮雪。

“谁搞恶作剧,在这里放根木头。”他生气地说,“这么大的雪,什么也看不到,如果木头上有树杈,会把轮胎扎爆的。”

“不是以前就放在这里的吧?”我问他。

“不会的,它就在雪表底下,如果是以前放的早就冻到雪下去了。”他边说边奋力挖着。

但是,他忽然停了下来。我蹒跚走过去时,看见他的铁锹下面是一张苍白的中国人的脸。这个人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硬挺挺横在这座幽灵之城的路上,成为雪下的一桩枯木。

2

姗姗打开自己的防寒帐篷,刺骨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呼啸而入,霎时把帐篷吹得晃动起来。

她戴上厚厚的棉帽,但身体还缩在羽绒睡袋里懒得出来,活像一条蛰伏的虫子。她讨厌冬天,喜欢阳光和大海,在夏日海滩上支一把伞,躺在椅子上静静听涛是她的最爱。但她更喜欢游历,漫游欧洲,去斐济、夏威夷、新西兰、智利、阿根廷,然后从号称“世界尽头”的乌斯怀亚越过德雷克海峡,登上南极大陆,眺望南极半岛上的蓝色冰原。所以,她觉得,如果不来西伯利亚,自己的人生必将产生缺憾,而她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所以,她来了,和一个朋友,背上行囊,来到了这个被遗弃的荒城,来体味一下西伯利亚的冬天。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座废城虽然被居民抛弃,但探险者却不止她和朋友两个人。当她们按照网上写的探险攻略,艰难地从极寒中跋涉到被称作“驯鹿学校”的营地时,发现那里早有三个国内来的学生入驻了。

在姗姗看来,这群来自于青云大学“秃鹰社”的学生们简直是想自杀——他们完全没有做好野营和御寒的准备就跑到这里。当她们两人到达时,那几个学生都快要断粮了。他们出发前认为,西伯利亚的严酷环境似乎只需要顽强的拼搏精神就可以克服,但到达后他们妄想中的精神力量就成了浮云。面对着漫天冰雪的世界,他们只带了几个鸭绒睡袋,以及一堆方便面、压缩饼干和午餐肉。这些食物还没到卡德昌就冻成了铁饼,别说牙齿,就是用镐头都啃不动。他们带了点火工具,但是冰封雪埋的卡德昌根本没有木柴,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在废弃的楼房里搜罗旧家具来生火取暖。更要命的是,自视甚高的他们居然把本地向导放回马加丹,让他一周之后再来接他们。而那个不靠谱的俄罗斯向导拿了钱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姗姗她们的出现挽救了这些绝望的学生。大概人在绝望中见到希望时,自信心又会再度膨胀,于是这群学生又临时决定和她们一起回去。当然,他们一穷二白,却有着早来的优越感,在晚来者面前颇有当地土著的派头。他们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姗姗带来的食物、防寒服,甚至是面罩和口罩,而且毫无感激之意。姗姗几次想骂他们,但都忍住了——都是同胞,都在远离故乡、天寒地冻之所,难道真的不管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饿死?

但这几个人大概受过挨饿的苦,所以实在珍惜今天的甜——他们每天胡吃海塞,不久就把姗姗她们带来的食物吃得将要见底。正当姗姗决定发作一次,好好跟这些白眼狼讲讲道理的时候,又有一队人来到了这里。

这是一队有钱人,领头的是个趾高气扬的中国富婆,她带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助理,还有两个俄罗斯老头——一个是翻译,另一个是司机。据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考察电影外景地。秃鹰社的人看到有大腿可抱后,便果断放弃了小腿。他们日夜围在这队有钱人身边,为其端茶倒水,谋得些残羹剩饭。

现实的社会,现实的人类。姗姗反倒觉得轻松了很多,至少她和同伴不会因为秃鹰社的人生闷气了。

但是秃鹰社的人不来骚扰她们,并不意味着没有麻烦。那个陪富婆来的俄罗斯司机,在住进“驯鹿学校”的第二天就离奇地失踪了,同他一并不见的还有他们的越野车、食物和通信设备。

富婆和她的助理一边骂着“老毛子不可靠”,一边理直气壮地要求分享姗姗她们的食物和装备。秃鹰社的人眼见大腿已经骨折,便又有奶便是娘地转换角色,重投姗姗她们怀抱。姗姗她们带来的那些给养,眼看就支撑不住了。富婆的助理为争夺食物与秃鹰社的人争执起来,但好汉难斗三人,他在PK中惨败。“秃鹰社”见大家业已翻脸,索性反客为主,这些身强力壮的学生拿着从废城里寻来的角铁,逼迫姗姗两个女生交出食物,之后藏了起来,每天只分配给其他人一丁点儿吃的。

富婆虽然虎落平阳,但颇有些女中豪杰的味道。她告诉姗姗不要害怕,自己来的时候还有个助手在马加丹,答应了万一一周之后她不回去就会来接她。到时候带来几个俄罗斯大汉,跟秃鹰社那几个人一起算总账。话虽这么说,剩下的那点食物能不能撑到五天后还不一定。保不齐“秃鹰社”的三个学生觉得食物匮乏,明天就连口粮都不供应了。极寒天气下要是再饿瘪肚子,那就真离死不远了。

姗姗那天晚上在二楼的宿营帐篷里突生恶意——要是死几个人,食物也许就真的够用了。但她马上就在脑海里纠正自己的想法,这个念头太邪恶了,还是早点睡吧。

但她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乱叫,这让她睡意全无。翻来覆去中她听到楼梯里传来脚步声。

姗姗一激灵,从帐篷里坐起来——如果真有人怀着如她方才一样的恶意,深夜起来害人该怎么办?

但是那脚步声似乎没朝她们休息的地方走来。姗姗小心翼翼地把帐篷拉开一条缝,果然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从“秃鹰社”的房间里轻轻走下楼梯去。

他是谁?深夜出去干吗?宿营地的“卫生间”在这层楼的另一间屋子里,再说外边寒风怒吼,没有人抽风跑到外头去上厕所。姗姗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跟下去看看。

她披上厚重的防寒服,穿上雪地靴,看看身边的同伴还没有醒,便决定不去叫醒她。她戴上口罩,扶着残损的木楼梯一步挨一步走到门厅里,隔着窗户朝外看去。

卡德昌的夜空星光灿烂,姗姗借着光看到一个黑影在雪地上蹒跚着走出“驯鹿学校”的院门,朝废城走去。

姗姗没有跟踪出去,而是回到自己帐篷里静静坐了一宿。她以为这个人还会回来,届时她将会看到这个人是谁。但是直到天亮,这个人再没有从楼外回来,而且到早上大家纷纷钻出帐篷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从楼梯口进出过。

但失踪的这个人很快被另一群访客开车带了回来,只是他那时已经变成了尸体,一具被生生勒毙的、吐着舌头的僵硬尸体。

第二章 两人失踪,一具尸体

1

我和繁娑没有找到浦莹。穆哈和小余正在向这个所谓“驯鹿营地”的人询问那具尸体的信息,妻子则正沿着二楼的楼梯慢慢往下走,似乎在查找什么线索。只有我和繁娑不停地打开这个楼层所有房间的门,到处寻找着浦莹。但每推开一扇房门,我都失望一次,似乎在这里宿营的所有人都已经集中到二楼大厅里去了。

我急匆匆冲回大厅,打断正在问话的小余说道:“浦莹真的失踪了!”

小余没有回应我,而是给我递个眼色,用手偷偷指指妻子。我抬头看去,只见妻子正用杀人不见血的眼神瞄着我,吓得我在这北极圈边上都忽地出了一身热汗。我赶紧装作感冒的样子打了几个喷嚏,来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

“怎么?皮又痒啦?”妻子走过来想拧我耳朵,但我穿得像头北极熊,实在无法下手,只好捡起滑雪杖来朝我劈头盖脸抡了几下,打得我抱头鼠窜。周围几个旅游者估计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让大家见笑了,见笑了。”我一边躲一边忙不迭地朝那几个旅游者拱手道歉。妻子毕竟穿着厚重的防寒服,打了几下就累了,于是指着小余身边说:“你蹲在那里,好好用脑子做记录。”

“那失踪的人……”我刚要插嘴,见妻子又抡起滑雪杖,吓得赶紧蹲小余身边,干咳了两声,对小余说,“你问吧,我记录。”小余用不屑的目光瞟我一眼,我看到对面那个正在被询问的女孩偷偷笑着。

“你是说,这个被勒死的人是大学生冒险队的人?”小余问她。

“是,他们叫‘秃鹰社’,我看您直接问他们好了。”这个女孩说话真是干净利落。

“秃鹰社?”小余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啊。”

“是不是青云大学的那个经常惹事儿的登山社?”我提醒她。

“对,去年冬天他们冒险攀爬黄茅尖被困,丽水警方出动了八十多人参与营救,还有一个警员在护送学生下山途中不幸失足坠山牺牲了。”小余叹口气说,“谁知道事后这些学生毫无歉意,都热衷于趁这次失误搞走登山社社长,摩拳擦掌准备‘谋朝篡位’。那个警员的追悼会,学生们一个没参加。”

“是,学生们在网上还说了不少风凉话,说警察救他们是职责所在,没什么值得感谢的。坠崖的警察手脚太笨,况且又不是他们推下去的,媒体没权力把他们当成替罪羊来批判。”我点点头说。

“这群学生每年都出几回事儿,前年他们爬四姑娘山遭遇雪崩,死了两个人。阿坝警方为了营救他们发动了一百多人,直升飞机都出动了。有两个牧民在参与营救的过程中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小余叹了口气说,“这些人脑子有病啊。”

“你们脑子才有毛病!我们有活力,喜欢探险,我们是新生的势力,你们是嫉妒我们!”小余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好几套防寒服的年轻人忽然冲过来朝我们叫嚣道。

“谁啊?这么没礼貌!”小余皱着眉头说。

“我就是秃鹰社的副社长!”那个裹得像熊的男生气呼呼地说,“我们秃鹰社的口号是‘勇气、登攀、征服’!我们是勇敢而有抱负的学生!我们是独立、积极、奋发的一代人!我们不依靠任何人,更不需要你们的嗤笑和非议!请你不要污蔑我们!”

“对不起,既然你们不依靠任何人,那可不可以把从我们这儿抢来的防寒服还给我们呢?”刚才那个说话干净利落的女孩听他嚷完,便走过来说道。

“你……探险的同伴应该互助!我们冷,需要这个保暖!”那个男生气急败坏地朝她喊道。

“都别吵了!”穆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他用手里的雪杖指着那个男生,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脱下一件防寒服,给女人们穿。”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男生话音未落,小余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结结实实地放倒在地上。

“脱衣服!”小余厉声喊道。

“我脱还不行吗?没见过你这么凶的女人,不带这么玩的……”那个倒地的男生被小余揪下帽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到处转悠的妻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她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求饶的男生,对小余说:“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就别见人就脱人衣服啦,赶紧问问他们那具尸体的事情吧。”

“你放开我,我说,那个被你们带回来的僵尸是我们秃鹰社这次来的团员,他叫吕侃,侃侃而谈的侃。”那个被小余按在地上差点撅折胳膊的男生喊道。

小余把他最外层的那件防寒服剥下来扔给旁边的女生,然后顺手揪起他来说:“你好好交代自己的情况。最后一次见到吕侃是什么时候?”

那个男生心有余悸地坐起来,拍着身上的土说:“我叫孟宪祜,是秃鹰社的副社长,我们这次来了三个人,有一个是死去的吕侃,还有那边穿蓝袄的漂亮女生,她叫荀曼。昨晚睡觉前我们还在一起,睡觉时各自睡一个帐篷,所以根本不知道吕侃已经出事儿了。”

“就是说昨晚你们还见到吕侃了?”小余接着问。

“是啊,早上起来他就不见了。我们还以为他出去瞎逛了呢。”孟宪祜裹紧棉服,哆哆嗦嗦地说。

小余还想继续问,这时只见繁娑带着一中一俄两个男人走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我们说:“浦总真的不见了!这是她的助理陈铮和翻译乌特金,他们说今天早上起床以后就没见过浦总。他们在附近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

“他们两个昨晚是不是一起失踪的呢?”我的心沉重起来。

“你是说——浦总真的遭遇不测了?”繁娑急得差点喊起来。

“还说不好,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咱们分头行动,一拨人在这儿继续询问,一拨人去搜找浦莹——总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我叹了口气说。

“那个……”刚才言谈干净利落的那个女孩像课堂提问似的举着一只手说,“我昨晚上通宵失眠没有睡觉,我的帐篷正好看见这里唯一的楼道口,但是我只看到那里下去过一个人……”

“男人还是女人?”我和繁娑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没看清正脸,但应该是个男人。”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样子没有说谎。

“那你叫什么?你来这里做什么的?”小余职业性地问。

“我叫郑姗姗,这是我的同伴孙娉。”那个女生说,“我俩也是来这里旅游的,但我们不是秃鹰社的人。”

妻子一直在倾听,她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对郑姗姗问道:“你确定晚上没有其他人从楼道进出过?”

“绝对没有。”郑姗姗斩钉截铁地说。

“那会不会从窗户跳下去呢?楼下雪这么厚,这里又是二楼,跳下去肯定没事儿。”妻子提醒道。

“你说得对!”小余三步并作两步往窗前疾跑过去。

“我想不用在这点上折腾了。”繁娑摇摇头说,“我和陈铮、乌特金刚围着这楼转了一圈回来,除了门口,前后左右的雪地上根本就没有人踩踏和行走的足迹。”

2

穆哈告诉我“驯鹿营地”以前是“古拉格”的子弟学校。“古拉格”是苏联劳改集中营的简称。在苏联时期,许多政治犯、思想犯乃至得罪权贵的人,都被遣送到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从事采矿、采木等劳改工作。随着他们人数逐渐增多,集中营变成了城镇,配套的基础设施也建立起来。这所学校之所以被探险者称为“驯鹿营地”,是因为在探险者宿营的那栋楼的侧面墙上用漆喷涂了一只巨大的驯鹿。

驯鹿学校依偎在北山的山坡下,一共有五栋建筑——在山坡上面有一座发电房,发电房前面两侧并排着教学楼和实验楼,这两个楼前面依次对着办公楼和教师宿舍楼。教师宿舍楼就是探险队伍开发出来的宿营地。学校最南边是操场和娱乐场地,现在操场上已经长满了野草,娱乐场地上的设施也已经破烂不堪,唯有一架滑坡很缓很长的奇怪滑梯矗立在那里。晴朗的夜晚,坐在滑梯上观测星空,是来卡德昌的探险团们在博客中宣扬的最佳体验。

繁娑说得对,我们几个人在整个驯鹿学校里逡巡,除了从学校西南角的大门经操场通向宿营楼的那条路上出现了我们频繁踩踏的痕迹外,其他地方并没有发现人类的足迹。浦莹似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或许她惨遭杀害后被弃诸荒野或某个矿坑也未可知——单凭我们这几个人和装备,在广袤的西伯利亚雪原上去搜寻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期间我们又仔细询问了一下先于我们到来的那几拨人。他们分别是秃鹰社的孟宪祜和荀曼,自助旅行的郑姗姗和孙娉,还有浦莹考察团里的陈铮和老翻译乌特金——从他们嘴里根本就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穆哈代表马加丹警察局对吕侃的尸体进行了检查,除了证明他是被勒死之外,也并没有在尸体发现地找到绳索或凶手留下的线索。更让人奇怪的是,当时发现吕侃尸体的地点只有我们的车辙和脚印,没有其他痕迹,甚至连吕侃自己的足迹也没有。

穆哈紧皱着眉头,用俄语咕哝着什么。我问他怎么了,他挥挥大手对我说:“言,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吕侃就死在昨天夜里,而昨天夜里并没有下雪。那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怎么没躺在雪的表面,而是整个尸体陷进雪里呢?还有,这么松软的雪地,只要凶手是人,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吧?”

“是啊,还有失踪的浦莹,你们警察局能想办法找到她吗?”

穆哈耸耸肩。“我已经把情况向马加丹汇报了。但是请相信我,这里警队的配置很薄弱,而且地域空旷,恐怕指望警察来帮我们找人很不现实。”

我和穆哈正在失望叹气的时候,妻子和小余踱了过来。

“你们两个大男人,唉声叹气的干吗呢?”妻子笑眯眯地问。

我看她眉开眼笑的模样,猜她必定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这个女人即使手里有线索,也不会轻易告诉我们的——历来侦探们都如此德行,攥着根羊毛当黄金。

我想既然从她嘴里套不出话来,不如用激将法,于是装作很不屑地对她们俩说:“是啊,你们不是聪明吗?你们不是心窍玲珑吗?如今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也没辙了吧?现在倒好,失踪一个,被杀一个,凶手就藏在这被大雪封闭的地方,明明白白的暴风雪山庄啊!这不是你们侦探和警察的强项吗?怎么现在也跟我们两个大男人一样手足无措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手足无措呢?”小余反驳道。

我心中暗喜——鱼儿果然上钩了。穆哈没明白我的用意,似乎对我刚才贬低警察的话十分不满。这也难怪,所谓的大块头有大智慧纯属扯淡,还是又瘦又矮的男人有心眼。我鄙视地瞪了他一眼,让他别多嘴,然后继续敲小余的边鼓说:“这不明摆着嘛!你们也到处溜达半天了,现在还毫无线索。我看咱们也别找人破案了,干脆趁着车还没丢,打包回国算了。这泼水成冰的地界儿,你们这些弱女子怎么耗得下去!估计脑浆都被冻成块儿了,还想用灰色细胞?”

“谁说我们没发现线索?我们刚才就从驯鹿营地的楼上发现……”小余气呼呼地刚说了半句,就被妻子攥了下手。小余会意,赶紧把未说出的话吞了进去。

“还是让我跟你们来分享一下线索吧。”妻子走到小余身前,对我说,“你不就想套出点情报来吗?这点小伎俩屡用屡败,你也不琢磨着换换?”

“谁想套情报了……”我支吾着辩白。

“行啦,行啦,跟你们明说了吧。我和小余确实发现了一条线索,就是浦莹不是从驯鹿营地大楼的楼门走失的,而是从别的地方走失的。就是说,郑姗姗没有说谎,她的确没有走下楼梯,走出楼门,而是走上楼梯,消失在楼上了。”

“怎么会?你是说她从楼上跳下去的?可那样雪地里会有痕迹啊!”我不解地说。

“这个我们的确还没有搞明白,不过我们在营地楼的第三层一个房间内发现了疑似她的足迹。”小余补充说,“这行足迹很奇怪,从二楼的楼梯一直延伸到那个房间的中间,然后就在那里中断了,没有折返,也不像是故意倒行做出来的,只是足迹的终点部分有点摇摆和前滑。”

“你的意思是,那个人在三楼的房间里被黑洞吞噬了?”穆哈做出夸张的表情反问道。

小余耸耸肩说“我们也不知道。刚才我跟沈姐姐把整个大楼的每个房间都搜查了一遍,都没有发现有人藏匿的踪迹。这真是座奇怪的大楼。”

妻子等小余说完,便向我们点点头说:“一夜之间出现两起事件,它们之间肯定有必然的联系。要寻找失踪的浦莹,就必须要查清吕侃被害案;要弄明白吕侃被杀的真相,就必须要摸清浦莹失踪案的线索。我不妨告诉你我的思路,我觉得咱们可以从这几个问题入手。第一,威胁浦莹的是函数组织,之后繁娑联系了她,她毫不在意,依然按计划继续考察行程。但这时在卡德昌一下子出现了好几个从国内来的旅游组织,这到底是偶然性事件,还是其中有人故意为之?目前在卡德昌的旅游者是不是就是这些人?卡德昌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探险者居住?这有助于我们缩小凶嫌范围。但从失踪和被杀的都是中国人这点上看,我倾向于刚才言桄所说的,这是个典型的暴风雪山庄,只不过舞台更大一些,从山庄变成了孤悬雪野的荒城。

“第二,浦莹他们团那个神秘消失的司机和越野车。我觉得马加丹警队找到失踪的浦莹肯定不容易,但找到那个司机和越野车应该困难不大吧——如果那个司机被人指使开车逃走的话,他肯定不会逃到林海雪原中冻死饿死自己,一定会选择有生存条件的城镇躲藏。所以找到他应该不是难事,而我相信从他那里能挖掘出更多的线索。

“第三就是发现吕侃尸体的地方既没有吕侃的足迹,也没有搏斗的痕迹,那么那里肯定不是吕侃被杀的第一现场。但是既然郑姗姗亲眼看到吕侃走出驯鹿学校大门,那么循着他的脚印肯定能发现他被害的地方。

“第四,浦莹被函数组织盯上,这是我们来这里之前就知道的事情。但是吕侃为什么被杀呢?联系到秃鹰社近年来到处惹是生非,我想让小余再联系国内查查这里中国人的底细,看看秃鹰社的‘三剑客’招惹过什么是非,和谁有过什么恩怨。这对锁定凶手极为有利。

“最后,我觉得应该再仔细搜查一下驯鹿学校。虽然宿营楼附近没有发现什么足迹,但我想既然案子与住在这里的人有牵连,就一定会在学校里发现什么。”

妻子一口气说完,然后清清嗓子冲我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发现的线索和思路吗?现在都告诉你们了,很公平吧?”

“公平!太公平了!你看起来心情很好啊!”我赶紧谄媚。

“你说呢?肯定是因为看到你的老同学失踪了,我开心呗!”妻子毫不掩饰地说,“还有就是,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了不起吗?这样吧,你们两个男人是一个侦探一个警察,我和小余也是一个侦探一个警察,咱们现在共享了消息和思路,不妨来个公平竞赛,如何?”

“公平竞赛?”穆哈看看妻子和小余,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言,你老婆想挑战咱俩呢!你觉得她们有戏吗?两个小女人!”

“有戏没戏,走着瞧吧!”小余朝他哼了一声,挽着妻子说,“看来他们接受挑战了,咱们继续去查案吧!”

“等等,等等!我还没说接受呢!”以前数次造反皆被虐的我心有余悸地喊道。

“言,怕她们做什么。”穆哈拉住我,继续笑着说,“我比她们更熟悉西伯利亚,咱们肯定赢!”

第三章 驯鹿学校,月亮滑梯

1

我和穆哈走过发电房,爬上学校后院的山坡俯瞰驯鹿学校。(见图一)

白雪掩盖了废墟的一些沧桑感,乍看上去这里就像是一所普通的老学校。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建筑物上的玻璃大都残破,偌大的学校空无一人,让我顿时生出在巨大空旷中的莫名恐惧感。

山坡上的发电房只是一处很小的建筑。穆哈解释说卡德昌在被荒弃前的几年,地区发电厂由于缺少工人,经常无法正常供电。这里的居民和单位没办法,纷纷装了发电机。由于卡德昌有煤矿,所以发电还不是那么困难。

穆哈惋惜地说:“这里的人们差不多在一年内都走光了,现在附近大一点的城市,像谢姆昌,也有很多居民离开。我看用不了很长时间,城市就又都变成荒野,重归沉寂了。”

发电房下面的山坡下左侧是三层的教学楼,右侧是四层的实验楼。穆哈说当初这个实验楼除了学生用之外,还供煤矿和锡矿上做研究室用。教学楼前面则是较矮的办公楼,我们只能看到它被白雪覆盖的楼顶。而实验楼前是全校最高的建筑——一栋六层高的教师宿舍楼。不过因为那里地势较低,看起来,它的楼顶比我们站的位置还低。

“教师宿舍当年不只是住教师,矿上的技术人员也住在那里。卡德昌本来就是矿业城市,这学校也是矿工子弟学校,所以好多东西都共用。这里因为三面环山,比较背风,而且宿舍楼被废弃后没怎么遭到破坏,玻璃和设备还比较完整,所以来卡德昌旅游和探险的人就选中它当营地楼了。”穆哈指着那里说。

“我们在学校里走了一圈了,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嘛。地面都很干净,有几处脚印都被证明是这几天秃鹰社的人到处溜达踩出来的。”我对穆哈说。

图一

“放心吧,咱们下一步是盘查每栋建筑,我就不相信凶手能飞来飞去!还有,我已经用卫星电话通知马加丹了,他们正在全力排查,到处寻找那个私自开车逃跑的司机。到时候肯定能从他身上挖出线索来,这可是我们独有的线索啊,哈哈。”穆哈自信满满地说。

“可是失踪和死亡的两个人都是从我们国内来的,小余还能通过国内警局查到探险队的人员情况呢,这个岂不是更重要?”我提醒他。

“也对。”穆哈用厚厚的棉手套摸摸头说,“看来必须得和她们分享情报嘛。喂,我说,言,你夫人很聪明的嘛!”

“你才知道啊,我这么多年吃亏吃多了!起义了多少次,最后还是没斗过她!”我大声强调。

“那是在中国,不是都说你们阴盛阳衰嘛。现在是在俄罗斯,我看咱们能一举扭转局面。”穆哈没忘了时刻给我打气。

“看运气吧。”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回应他。

我们俩走下山,走到发电房前面。穆哈隔着玻璃看一眼,回头笑着对我说:“言,好运气!这里面还有一堆煤,没准儿收拾一下还能发电呢。我当警察之前,就在马加丹大学里学的能源动力。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就是能文能武啊!”

“要能发电,营地里就有电灯了吧?”我试着问。

“不光电灯,电热毯、电暖壶都能用的。”穆哈笑着说。

“那就赶紧修这个发电机吧,我觉得这比破案重要。我这几天都被冻傻了,热水都得节约着喝。”我浑身哆嗦着说。

“好好,我在闲着的时候就来这里修电机,到时候给你们一个惊喜。”穆哈大笑着说。

发电房里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又蹒跚着走进教学楼。那里好多黑板上还残留着俄文的粉笔字,但是总体来说,里面应该很久没有人来过了,看样子也不会在这里发现什么线索。

“到实验楼去吧。”穆哈指着东面说。

说实在话,一直在没膝深的雪里跋涉,真是件苦差事。我的脸虽然围了围巾,但呼出的气都凝成了水珠,围巾就像冰铠甲似的硬邦邦地挡在面前,不小心蹭一下都生疼。由于穿着厚重的防寒服,加上在雪地里抬腿落脚都难上加难,我贴身穿的保暖内衣都被汗打透了。自从到了这个鬼地方,我只能住帐篷,不能洗澡,也不能烫脚。我真担心老这么跑来跑去的,自己会馊掉,变成臭虫。

穆哈不光人高马大,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我只好以小跑的状态追赶他。这样走到实验楼门口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

跟教学楼一样,实验楼应该也很久没人来过了。当穆哈推开楼门的时候,厚厚的一层尘土扑落下来,落到我的帽子和脸前的围巾上。围巾上面本来就挂着一层冰水,再被灰尘覆盖,差不多快变成水泥墙了。

“这座楼就一个大门。”穆哈对我说,“看样子得有三四个月没人进来过了。”

与明亮的教学楼不同,实验楼的窗户较小,因此楼里面显得有些阴森。我紧紧跟在穆哈后面,在下面两层楼仔细搜寻半天,看到了许多实验仪器和矿石标本,还有貌似后来探险者以各种文字在墙上的涂鸦。

我和穆哈坐在研究室仓库里硕大的电缆轴上休息。穆哈抽着烟,似乎情绪不佳——如果上面两层楼里再不能发现什么,那么这栋楼又是白跑了。

他抽完烟的时候,我也总算把自己面前那堵“水泥墙”整理了一下。我们俩站起来又朝三楼爬去,心里默默祈祷着能发现点什么。但是三楼似乎也让我们失望了,我们接连检查了几间屋子,都失望而归。

“就剩下最西边那间了。”穆哈指着说,“真希望在那里发现你们那位失踪的董事长。”

“我虽然希望,但不抱幻想。”我耸耸肩。

穆哈似乎有些过于郑重地推开那间屋子的房门,我们俩惊呆了。这间屋子确实给了我们提示,但这里既没有浦莹的身影,也没有能帮助解开谜题的线索。它所呈现的东西将我们带进了更深的谜题中。

在这个屋子中间有一行足迹,它很新,就像是昨天晚上刚被踩出来的一样。但它孤零零躺在房屋中间,既不靠近房门,也不靠近窗户。换句话说,它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

2

那天,我和穆哈没有再发现什么疑点,唯有实验楼和宿营楼里那两处无头无尾的脚印。

我一度疑心浦莹和吕侃是被这城里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给抓走的,连晚上睡觉都不踏实。自己缩在二楼大厅的帐篷里,听到外面狂风摇摆着楼上破损窗户的咣当声和掠过电线的呜咽声,愈发觉得毛骨悚然。虽然二楼的宿营房间窗户玻璃比较齐全,而且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木地板,但仍有风从其他楼层钻进来,吹着我的帐篷,好像有人在用手晃动它似的。我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生怕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袭击我们。可外面虽然噪音很大,但除了狂风作弄,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发生。就在我逐渐放松警惕,迷迷糊糊正要入睡的时候,忽然听到楼梯那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我激灵一下,顿时睡意全无。我也像郑姗姗那样偷偷把帐篷门拉开一条缝,眼睛贴在上面朝外看去。说实在话,如果不是打个喷嚏就掉冰渣的话,卡德昌的冬夜真是魅力超凡。漫天的月光和星光从脏兮兮的玻璃窗透进来,洗淡了屋里的黑暗。我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双脚站在楼梯口那里。

我听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我慢慢地一点点拉大帐篷门上的拉链,那双脚却一动不动立在那儿,似乎那个人也在观察屋里的动静。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我几乎感觉到时间就要静止,就连外面的大风都仿佛停滞下来。那个人大概觉得没有人注意到他,脚轻轻抬起来,极慢极静地往楼下走去。

我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听见楼下传来木门的嘎吱声,确定他已经走出了宿营楼后才匆忙爬起来。我考虑了一下,最后决定先不要叫醒其他人,以免动静太大打草惊蛇,还是自己先偷偷跟出去,看看这个人到底在耍什么伎俩。

想到这里,我在帐篷里穿好棉衣,然后钻出帐篷,走下楼梯,打开楼门。

夜空里星光璀璨,像缀满了钻石一般。星星重叠在一起,乍看上去天上几乎是白茫茫一片。一弯新月安安静静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我借着光看看表,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

在白色的积雪映衬下,任何在雪地上突出的事物都异常清晰。我看到前面一个黑影正朝操场那边走去,他往前走几步便停下来回望一下,仿佛在确认是否有人跟踪。我急忙躲到宿营楼后面的一根电线杆后——他回头的时候我便藏在杆后,他往前走的时候我就又快步跑到前面的一排松树下。

好在那人走了一会儿就不再频频回顾。他迈开步子,目标明确地朝操场东边的滑梯走去。

我瞅准紧靠着滑梯不远的地方有几棵松树,于是趁他全神贯注往滑梯上爬的时候,一个箭步跳到树下的阴影里。

那个人爬到了滑梯上边。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什么奇异的举动,而是缩成一团,静静地坐在那里仰望着西边天空悬着的多半轮月亮。我没有办法,也只好裹紧防寒服,蹲在松树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观察他。

就这样过了很久,那个人还是缩在滑梯上没有动静。我跟他出来的时候就有些着急,因此衣服也没有穿那么整齐,现在蹲在雪地里被冷风一吹,浑身冷得难受。谁知道,这时大概有只松鼠在枝条上蹦跳着,积雪哗啦啦落下来,直灌到我脖子里。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抖落身上的残雪,还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喷嚏声瞬时被吞没在空旷的西伯利亚雪原上,但因为松树紧挨着滑梯,我满以为这必然会惊动蜷缩在滑梯上的那个人,但他却一动未动。我不禁心慌,便慢慢站起来,走出树影,弓下腰慢慢靠近滑梯,

他仍然没有发觉我,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似乎陷入了沉思。我终于忍不住站在滑梯下咳嗽了一声,然而那个人似乎充耳未闻。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跑到滑梯前,手握住铁栏爬了上去。借着月光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他是孟宪祜,秃鹰社三剑客的队长。只不过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傲慢和自私。那是一张没有生气的痛苦的脸,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不大的匕首,新鲜的血液正从他颈上缓缓流出,然后逐渐凝冻在他的防寒服上。就在那柄匕首下面,我看到一块被纸包着的石头。我捡起它,展开那张纸,只见上面有两个打印出来的英文字母——f(x)

<sup>[2]。

我心慌意乱地四处张望,但整个雪地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只有西边的月亮此时现出赭红的颜色,慢慢朝远处的地平线坠去。

第四章 古拉格的无腿囚徒

1

孟宪祜死亡的现场依然如故,除了我和他的脚印,雪地上没有第三者留下的新鲜痕迹。滑梯被一致认定是案发第一现场,因为我爬上滑梯时他刚刚被刺,而且我一直蹲在松树下,几乎目不转睛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我亲眼看到了他死亡的经过,但是没有看到他被杀的经过。凶手就像隐身人一般,在我的眼皮下面把这个追求“勇气”、“攀登”、“征服”的学生送上黄泉路。他“征服”的最后一个地点不是雪山或峡谷,而是一架两米半高的滑梯。

美女荀曼成了卡德昌的重点保护对象。因为秃鹰社的两个人都死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如果有下一个目标的话)已经相当明显。鉴于“函数”历次组织的犯罪活动都有鼓动和协助设计复仇的前科,再联想到秃鹰社惹是生非的过往,我们毫不怀疑这次发生在西伯利亚的连续杀人事件同出一辙。

“你们几个参加过多少次冒险活动?出过多少次事故?”小余趁着荀曼情绪稳定下来,盘问着她。

荀曼又怕又冷,浑身哆嗦着回答说:“我们几个都是大三的学生,这几年社里的活动基本都参加了。”

小余摇摇头。“看来就是针对你们来的。你这几天最好不要离开我们的视线,晚上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跟我睡一个帐篷。”

荀曼忙不迭地点着头。“好的!好的!”

“都是因为你!我们浦总也受了牵连!”繁娑怒目而视。

“好啦。你们浦总也是作孽多年,说不定这里头还有她的仇人呢。”妻子在旁边冷言冷语地回一句。

“你说什么?浦总是个好人!”繁娑大声反驳道。

妻子没有理她,而是耸耸肩径直走开,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哎,你一个人别瞎跑,危险。”我赶紧跟了过去。

“哎呀,你还知道保护我啊?”妻子瞅我一眼说。

“那是,你是我亲老婆,别人都是浮云。”我赶紧拉着她的手。

“你还是神马的弟弟神驴呢。”她爬上二楼,四处望了一眼,便又直接上了三楼。

“你是想再检查一下三楼出现脚印的那个房间吧?”我试探着询问道。

“是啊,你不觉得奇怪吗?凶手干吗无缘无故地在三楼故弄玄虚踩那么几个脚印?这其中肯定有原因。”她边想边说。

“有原因,你什么时候看走眼过!”我赶紧趁机拍马屁,看看能不能再套出点话来,“你说凶手是不是想制造闹鬼的假象——在这种空城里闹鬼太正常了。”

妻子盯着我看了半天,咯咯笑道:“你现在脑子越发好使了,想套我话吧?”

“怎么会?!我就是直觉,直觉。”我掩饰道。

“不过,你说得有些道理。我应该向乌特金打听下卡德昌的传说,听说他以前是本地人。”妻子笑了。

发现足迹的房间在三楼楼梯左手边,楼梯上下因为探险的人较多,加上这些天十几个人住在这栋楼里,早被践踏得满是脚印,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了。

这个房间的窗户开向西边,从已经没有玻璃和窗棂的窗户往下看,这里正对着办公楼。那行足迹就出现在屋子中间靠门的地方,细看上去是比较软的鞋底踩出来的。鞋印一共有八个,都朝向窗户方向,但在离窗户约两米远的地方消失了。

妻子盯着几个脚印看了半天,抬头问我:“你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还不是你平时训练有素!我想,我知道了凶手是怎么进屋的。”我弯着腰,边勘察边自负地说。

“哈哈,你说说看。”妻子拍拍我的头,就好像长官鼓励小鬼似的。

“你看,头两个脚印离门只有一米多远,而且它们都是脚尖着地痕迹重,还有点后滑,凶手好像是从门口直接跳到屋子中间的。”我指着地上的痕迹说。

“很正确。但是脚印又是怎么消失的呢?”妻子双手交叉,走向窗前。

窗台上布满灰尘,灰尘很自然,看上去不像是伪装出来的,而且窗户周围和墙沿都没有任何痕迹。

“如果从门进来,凶手肯定是从窗户逃走的,就是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方式逃走的。”我望着窗外,顺手从窗台上拿起一个小钢珠,赶起空中两只瑟瑟发抖的山雀。

“你扔的是什么?”妻子盯着我的手问。

“一个小钢珠啊。”我心不在焉地说。

“钢珠?刚才我怎么没发现?”妻子有点生气了。

“就在窗台的这个裂缝里,我顺手抠出来的——难道,是物证?”我吓了一跳。

“你说呢?窗台上是出现钢珠的地方吗?”妻子嗔怒着说。

“哎呀,那岂不坏事了?”我从窗户伸头往下看去,那小小的钢珠早落进厚厚的雪里,即使下去恐怕也找不回来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妻子斥责我一句,愤愤地朝楼下走去。

2

我带着穆哈又跑了趟宿营地三楼,他听了我的分析,点点头说:“言,你说得对,我们不知道凶手是以什么方法离开的——可是,如果留下脚印的人不是凶手,而是被害者呢?你想想,吕侃,孟宪祜,不都是在没有痕迹的雪地里被杀的吗?”

“这么说,吕侃被杀的现场你找到了?”我想起一早穆哈就开着车去甄别吕侃那晚出去的脚印了。

“找到了!”穆哈得意扬扬地说,“我们鞑靼人最善于雪地捕猎,我对于分辨动物的蹄印和爪印很有一手呢!”

“那快说说,吕侃是在什么地方被害的?”

“就在学校西南面不远,通往电影院的一条路上。那条路最近被吉普车碾压过,雪比较实,痕迹也不明显。但是,吕侃的脚印是在那里中断的,而且在现场我还发现有他蹬踏的痕迹。”穆哈的眉头边说边皱了起来,“不过和其他地方一样,我没有发现凶手的脚印。”

“难道——真有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穆哈,卡德昌有没有闹鬼的传闻?”

“这类事情在什么地方都有吧?况且苏联时期,这里有好多古拉格囚犯,他们好多人都死得很惨——对了,好像这里以前有个著名的无腿囚犯,不过我记不太清了。”

“听我妻子说,乌特金原来就是卡德昌人。”我提醒他。

“是吗?我昨天还跟他一起抽烟来着,我怎么都不知道,你妻子真是神通广大啊。”穆哈由衷地敬佩道,“我们去问问那个老头吧。”

当翻译的有两种人,一种人口若悬河,能将别人的一句话翻译成十句话;另一种人惜字如金,能将别人的十句话缩短为一句话。乌特金就属于后面那种人,他沉默寡言,不轻易开口,所以穆哈敲他帐篷顶的时候,他很不情愿地老半天才钻出来。

穆哈用俄语对他说了些什么,可惜我不懂俄语,只听见两个人“特拉”、“特拉”地不停发着大舌音。过了一会儿,穆哈才又转向我,用中文解释说:“乌特金愿意谈谈无腿古拉格囚犯的事情。”

“他知道细节吗?”我问穆哈。

“我当然知道。”乌特金忽然用汉语插话说,我吓了一跳,竟然忘了他是浦莹的翻译。

“我爸爸以前跟他一起当过矿工,后来出了一场矿难,他失去了双腿。人们开始叫他‘维兹诺日’,意思就是无腿人。”乌特金点燃香烟,烟头一闪一闪的,映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

“听我爸爸说,维兹诺日原来是莫斯科某大学的一位物理学教授,后来在肃反运动中被逮捕押送到西伯利亚来的。维兹诺日是个不爱说话、有点神经质的老人,他就住在驯鹿学校的教师宿舍内,大部分时间当矿工做劳改,有空的时候也在学校里给孩子们讲课。为了保证矿山用电,卡德昌的夏天整夜停电,他在没有电灯、不能读书的夜里便常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散步,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学校里的小山坡。

“维兹诺日和学校锅炉员兼清洁工的伊万好像很说得来,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他失去双腿后,伊万给维兹诺日做了一架轮椅,夏天的时候经常推着他在驯鹿学校里转转。由于维兹诺日性情严肃,伊万长相凶残,所以人们都不愿接近他们。

“当年,驯鹿学校的校长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家伙,他叫谢尔盖。听说他原来是内务部的人,一开始在卡德昌当工矿委员会书记,在他手上被折磨而死的古拉格囚犯数以千计。后来谢尔盖在内部斗争中失势,被排挤到这个小学校当校长。他来到学校后,就疯狂对这里的老师和职员进行‘审查’,听说维兹诺日遭遇的事故也与他有关。

“谢尔盖极度嫉妒和憎恨有知识的人,维兹诺日残疾后,他还经常借各种名义残酷地虐待他。每当这时候,伊万就挺身而出保护老教授——由于伊万孤身一人,性格凶悍,而且祖上几代都是穷人,谢尔盖也拿他无可奈何。

“但是谢尔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一次他终于找了个借口,派伊万去林子里寻找学校走失的奶山羊。伊万在暴风雪中进了树林,从此没有再回来。

“就在伊万走失后的第三天,人们惊讶地发现谢尔盖在夜里被射杀在教师楼自己的房间里。那天晚上狂风大作,居住在教师楼的十几位老师并没有听到枪声。他们发现谢尔盖的尸体时,他的房门紧锁,但窗户玻璃被击碎,窗户被砸烂。谢尔盖的头部中枪,腹部被一柄尖刀捅得稀烂,死状惨不忍睹。但让人更为惊讶的是,谢尔盖的房间里有两行十分突兀的轮椅泥印。

“在卡德昌,坐轮椅的人很少,人们首先就怀疑到了住在一楼的维兹诺日。但一个失去双腿靠轮椅行动的老人,根本不可能坐轮椅爬上谢尔盖所在的三楼房间,更不可能破窗而入。人们虽然觉得这不可能,但还是认为应该询问一下维兹诺日。但当他们推开教授的房间时,却发现老人已经服毒自尽,他的身边有自己亲手写的一张纸条,上头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为了老伊万,我杀了谢尔盖。

“但是人们一直没有搞清楚维兹诺日是怎么成功的。谢尔盖的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维兹诺日也不可能坐着轮椅从一楼飞到三楼。有证据表明老教授死之前曾经去了操场上的滑梯那里,而且摇着轮椅从缓坡爬上了滑梯,但是滑梯跟教师宿舍距离遥远,他不可能飞过去。人们都说老教授改造了自己的轮椅,在里面装了类似气垫船或者火箭的装置。但警方的声明否认了这一点,他们声称它虽然有些额外的电力提升装置和齿轮,但是绝对不能飞起来,仅仅是个未改造成电动轮椅的普通轮椅。由于谢尔盖得罪的人很多,所以此案很快就不了了之。只是维兹诺日的故事越传越神,有人甚至说在月圆之夜曾看到维兹诺日坐着轮椅从天空中飞过。”

乌特金讲完无腿囚徒的典故,便又点燃一支烟。我和穆哈沉默良久。

“这么说,莫非维兹诺日的幽灵又出来杀人了?”穆哈半开玩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