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腻水染花 令檀 24285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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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容这趟倒也算没白跑。

他替虞霍求了情,才免去了一罚,连降两级,贬为了监察御史——说是监察百官,但也不过是个无权的虚职。

虞霍从御史大夫上下来,这位置便空了。

皇帝并非直接提人顶替御史大夫,而是将这御史大夫的公务,暂时交予身为御史中丞的钟慈来办。

及第状元才三月有余,钟慈便已坐上了御史中丞之位,纵观古今,倒也不算惊世,只是手中拿捏着御史的实权,其中分量便可见一斑。

不过唯一的好处便是,御史之位空着,便也等于皇帝并未当真是对虞霍寒了心,总也有死灰复燃,东山再起的机会。

虞清光得知后,那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叹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直道:“也好,也好。”

虞清光并非冲动之人,她相信卷宗丢了并非是她爹的过错。

虞霍为人向来粗狂大条,但在公务上从未出错过,更别说掌管皇室卷宗。

宫里统共就一把钥匙,还戴在他身上,若是出一丁点差错,便是头等的大罪,他又怎么敢将卷宗弄丢?

可卷宗丢了这是事实,作为臣子,在他管辖之内出现差错了,他就应该担责。

皇帝并未处罚虞霍,只是降为监察御史,的确算是网开一面了。

鄢容见虞清光想的这般透彻,不禁有些心痛,便将她拥入怀中:“扇扇,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作奸犯科之人,还岳父清白的。”

虞清光叹气苦笑:“说来也奇怪,你说我爹怎么这么倒霉,什么事都叫他赶上了,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又被贬了——你可有认识的大师?好赖给我爹看看面相手相,做个法祛祛霉运什么的。”

她看向鄢容:“人总不能一直倒霉下去吧?”

鄢容向来不信这些,更是嗤之以鼻,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日日都不顺,谁又能置之事外,不信鬼神?

鄢容点了点头,笑道:“父亲的确认识一个大师,待岳父腰伤好些,我便请那大师上门,给岳父瞧一瞧。”

这不说还好,一说虞清光才想起她爹还有腰上在身,只得又叹:“听起来更倒霉了。”

虞清光心里担心虞霍,这方同鄢容说完,两人便去了趟虞府。

她和鄢容着急的紧,反倒虞霍像个没事人一般,乐呵呵的在堂屋的榻上一躺吗,竟是反过来安抚他们:“人呢,贵在一个少操心,多享受。”

虞霍拿起旁边江妙语给他准备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起风来,“监察御史这个官儿给我那就是正中下怀,我正愁不知道怎么告假呢,这可好,闲得很,还能养伤。”

虞清光就坐在榻边,见虞霍扇风不方便,就把那团扇夺过来,“我给你扇。”

虞霍又开始喋喋不休:“我这一把老骨头,在褚州操心的都已经够久了,回到京中,那就该是来养老的,就算那御史的确是个大官,可我还能当几年?你说对不对?”

江妙语正在离间拿着鸡毛帚扫书架上的灰,闻言便从架子后漏了个头,用那鸡毛帚的尖指着虞霍厉声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闺女女婿回家就是听你在这放屁是不是?才不惑有四,一天到晚只会说那些个丧气话,你要是不想活现在就死出去!”

虞霍这回当真是被骂狠了,连忙摆手:“好好好,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话。”

江妙语也没理他,转过身继续去里间扫尘。

虞清光看着虞霍这一脸憋屈的样子,不免一笑:“爹,这回是真怪你,娘说的有道理,都说长命百岁,你和娘都还没过半百,养老的日子还长着呢。”

虞霍被这一妻一女训斥的连连点头:“好好好,是爹不是。”

虞清光同鄢容又在虞府坐了会儿,这才回了誉王府。

虞霍这腰伤倒也不严重,但就是得仔仔细细的歇着,若是没休息好,那必然是牵一发动全身。

日后瘫痪了也说不准。

可休息归休息,这公务到底还是要忙的。

虞霍次日被皇帝传召要上朝,好在他在家中休息了三五日,走动一下也不妨事。

本来只是单纯的走个过程,谁曾想刚上朝,便被侍御史给参了一本。

理由是:残杀百姓。

侍御史亲口说人证物证具在,请求大理寺彻查。

俗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一个刚出错过的监察御史。

皇帝当即便派大理寺查明缘由,而在未查明期间,虞霍卸任职权,禁足府中,不得上朝,更不得面见外人。

可一查不要紧,竟是证据确凿。

现在什么都罪名都坐实,就看皇帝要如何处置虞霍。

这下虞清光再也坐不住了,当即一拍桌子:“我爹怎么可能会残杀百姓呢?当初她在褚州时深受百姓爱戴,就连我出门都要沾着我爹的光,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虞清光气的胸膛不住的起伏,脸也憋红了。

鄢容连忙上前安抚虞清光的话后背:“莫要动气,其中应当是有冤情的,大理寺少卿能谋善断,必当还岳父清白。”

“还怎么还?那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都写了是我爹残杀的!”

虞清光气过后,又是一阵头晕,只好坐下来,她抬手支着头,一脸的倦怠:“我爹这一生,贫苦清廉,我娘跟着她算是什么苦都吃了个遍,如今二人年纪大了,更是一天安生日子都没过上。”

她脑子一团乱麻,又气的心脏怦怦直跳,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

事发突然,鄢容也有些措手不及,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慰虞清光,只好入夜同誉王商谈。

誉王是皇帝的胞弟,是血溶于水的关系。加之皇后大乌氏与誉王妃小乌氏又是亲姊妹,这便是亲上加亲。

皇帝疼爱这个弟弟,自然也爱屋及乌,对鄢容鄢乐安也多有照拂。

两人的关系,即便是冠上了君与臣的名头,也亲昵的犹如普通亲兄弟一般。

想来誉王亲自进宫面圣,给虞霍求情,最合适不过。

誉王便趁着月色入了宫-

宫内,太极殿。

皇帝手中拿着朱笔,正拧着眉头批阅奏折,身侧正是为他研磨的钟慈。

那奏折堆积的足有小臂那般高,皇帝一本一本的批阅,那眉头便蹙的愈发深了。

最后他将奏折往桌上一拍,一脸的疲乏:“怎么全都是为虞霍说情的?”

钟慈温声道:“虞大人向来和善,正直清廉,说不定那残杀百姓其中有什么冤情。”

这一个冤情说的皇帝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干脆将手中的奏折直接摔在地上:“冤情冤情,朕已安排大理寺去查证了,人证物证具在,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冤情?!这还一个个拉帮结伙的帮虞霍说情!这倒是朕的不是了!”

钟慈上前将奏折捡起,弹了弹灰,合好了放在了皇帝的手边:“陛下息怒,这虞大人先前天府失职,如今又被弹劾,以臣之见,百官是怕是这虞大人罪上加罪,再惹了陛下不悦。”

皇帝将桌子叩的咚咚响:“天府的钥匙归他管,他连个卷宗都看不好,朕不治他个失职之罪便已是网开一面!他还不好好给朕表现,还敢仗势欺人,这让朕如何宽大处理?”

钟慈连忙附和:“陛下圣明,这卷宗丢的乃霜心草之案,本就与虞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兹事重大,还不上心,陛下未曾罚他,便已是仁至义尽了。”

听罢,皇帝还点了点被钟慈捡起的那奏折,以求认同:“你自己看看这都上书的什么?话里话外都是指责朕不查!叫人看了心烦!”

钟慈并不推辞,而是打开奏折,一一看过,这才又合上奏折。

“不过,依臣之见,这上书确有几分道理,微臣也听说,虞大人只是在小满集会上瞧见一双夫妇争执,丈夫动手殴打妻子,他才上前见义勇为,即便是伤了腰,可虞大人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去杀害那女子的丈夫。若说见色起意更是说不通了,虞大人同夫人伉俪情深,后宅也干干净净,不像是有色心之人。”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那这倒是朕的过错了?”

钟慈连忙低头:“微臣惶恐。”

皇帝冷哼一声:“朕如何不知这其中缘由?小容那小子一开始求情也就罢了,现在这些个官员也跟着求情,这么一来岂不是在指责朕寒了臣心?显得朕才是那个无情的昏君!”

钟慈道:“陛下有识人慧心,自当不会断错。不过臣有一言,不知——”

还没说完,皇帝便打断了他:“卖什么关子?说。”

钟慈这才娓娓道来:“前朝老臣刘丞相一世丰功,蒙难时有三位官员不惜冒九族之罪为刘老求情,方才造就永宁盛世。如今虞大人虽入京不久,蒙难时朝中亦有多人为其求情,便可知其是个有才干之人,颇受众臣认可,陛下也应当慎重再三啊。”

话落,太极殿便陷入了沉寂。

直到烛芯炸裂的噼啪声响了两回,皇帝这才缓缓抬眸看向钟慈么,冷声道:“也包括你?”

钟慈面色惶恐,连忙拱手道:“臣不敢,臣对虞大人接触不多,政务上虞大人所行自是明正清廉,挑不出错处。”

皇帝这才收回视线,冷着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对着钟慈摆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

钟慈拱手退下,出了太极殿。

陈公公正守在外头,瞧见钟慈出来,便上前:“钟大人,陛下可要歇息?”

钟慈道摇了摇头:“公公再去添些香吧,我拿来的那些安神的,陛下心情不佳。”

陈公公连忙点头:“哎好好,咱家这就去安排。”

钟慈交代完,这才负手下了台阶。

陈公公传完香后,进了殿内,轻手轻脚的换完了香,期间还瞧瞧抬头瞄了一眼高堂上的人。

那人双目紧闭,揉着太阳穴,眉头狠狠蹙着,似乎极为不舒服。

陈公公出声道:“陛下,可要咱家给你揉揉?”

皇帝眼都不睁,只是对着他挥手驱赶,陈公公见势不再言语,默默退出来了殿内。

皇帝的确是头疼。

不是烦心事多的头疼,而是脑袋里实实在在的传来阵阵的刺痛,混杂着眩晕,让他实在难受。

他不知道为何,最近头痛的愈发频繁。

叫太医来诊治,也只是说他思虑过重并无其它症状。

可偏生一想到虞霍,一想到鄢容,一想到誉王一家,他这脑袋便控制不住的疼。

钟慈说的不无道理,虞霍的确是个有实干的人才,可他只是觉得太过离谱,入京不过短短的三个月,竟然能与朝中各官大臣打成一片,个个替他求情,还真是小瞧他了。

想当初他夺嫡时,生生用了一年才拉拢了三个权臣。

这么一比,自己还不敌虞霍三分。

更别说那卷宗了,丢什么不行还偏偏丢了霜心草的,这世间哪有如此之巧的事?即便是他被陷害,可钥匙只在他手中,如何能不翼而飞?

皇帝想的越发头晕脑胀,他掐了掐眉心,冷静过后,又叹了口气。

不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残杀百姓之事疑团众多,那卷宗丢了也不能断定跟虞霍有关,他还需仔细盘查。

皇帝端过手边的茶盏,一口闷下,这才站起身。

下一秒,陈公公便打外头进来,“陛下,誉王求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皇帝又坐了回去,招手道:“传吧,记得给他泡上他最爱喝的茶。”

陈公公点头应下。

不消一会儿,誉王便大步进了堂内,他鬓发微乱,看得出是疾步而来。

“坐。”皇帝朝着旁侧的软椅一指,开口问道:“大晚上过来有什么事?”

誉王并非坐下,而是两步走上前,对着皇帝一拱手:“陛下,臣来是为了虞霍的事。”

话落,殿中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先前誉王单独见皇帝时,皇帝听他喊陛下,都会先佯装生气纠正誉王的称呼,誉王才会改口喊他一声兄长。

可如今沉默过后,皇帝并未再纠正誉王。

良久,皇帝这才正色看向誉王,平静道:“说说。”

这微妙的变化誉王自是察觉到了。

只是他来时见皇帝满脸倦怠,以为他深夜疲乏,并未多想,只想着自己赶快说完,让皇帝好去歇息。

誉王道:“陛下,臣就长话短说了。那虞霍残杀百姓之事,乃为不实诬告。这虞霍曾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先前在褚州治理多年,政绩陛下也都看在眼里,后来上京述职蒙冤,更是不曾怨过朝廷,如此清廉忠心之臣,又怎么可能残杀百姓?”

皇帝并未言语,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这个弟弟从未插手过朝政,干涉他的所做,算上今日也不过是两回。

上一回是什么来着?

哦,是翟雨之乱时虞霍入狱,誉王出面极力保下了他。

倒是过分的巧了。

可这时,他脑中却不合时宜的响起当初钟慈的那番话来。

——四年前誉王因个人疏忽,极力保下虞御史一家,且霜心草之事,四年前先前也本就与虞御史有关,令其蒙冤入狱,现今又十分巧的被虞姑娘发现,事关妻子岳家,鄢二公子自然会更加上心。

是啊,虞霍失职也正是因为霜心草的卷宗丢了,明明就是被他特地下过死令的重案,怎么能说丢就丢?

还有那朝中为虞霍求情的官员,并非高官,都是些寻常见不到,可却又举足轻重的人。

誉王是何人?是后离的闲散王爷,无心朝政,以他见过的,朝中大臣任谁都能与他谈笑几句。

可,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呢?

这般一想,皇帝的手不动声色的攥了起来。

霜心草跟虞霍有关,跟小容的妻子有关,同样的,作为两次捞虞霍的誉王,也逃不了干系。

所以,如果那个在宫中偷放霜心草的人是誉王的话,是不是真的无人会怀疑他?

“陛下?陛下?”见皇帝走神,誉王连叫了他两声:“你在听吗?”

皇帝回过神来,看了誉王半晌,才幽幽的问了一句:“你是在为他求情,还是在为你自己?”

你是单纯想让我赦免虞霍,还是怕他入狱而坏了你的事?

只是这话入了誉王的耳,便有些不清不楚,听得他一头雾水。

他哪里知道,自己不过短短几句话,便能引得皇帝如此浮想联翩,只是凝眉道:“我此番不为虞霍,不为自己,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朕?”皇帝腾的站起身来,看着誉王冷笑:“你若是为了朕,就不该三番五次的给虞霍求情。朕容你一次也就罢了,可现今虞霍弄丢了卷宗,又惹了满身命案,你究竟是站在何等立场上来给他求情的?那可是关乎太后冤案的卷宗,你别忘了,你生是皇家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弓指将桌案点的啪啪响:“你是朕的亲弟弟!”

虞霍并不懂皇帝的怒气源自哪里,闻言也只是道:“兄长,我又如何不懂母亲惨死?可这本就与虞霍无关,四年前我替虞霍求情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贪玩疏忽,害无辜的人入狱,我是在弥补我的过错。”

他向前两步,走到桌案对面:“如今虞霍再度蒙冤,我只是希望你能看清楚,虞霍他是个一心为国的忠臣,你切勿被奸人蒙了眼,行差踏错而伤了忠臣的心!”

“放肆!”皇帝一掌拍在桌案上,“朕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兄长,我并未对你的事指手画脚。”誉王叹了口气,还是耐心开口道:“你仔细想想,朝中能有几个大臣能像虞霍这般,即使被贬还毫无怨言,入了京还能一心为国为民的臣子?”

皇帝听着,脑海中却不停地响起另一道声音。

——微臣听说先前翟家的案子,将虞御史也牵扯入内,受尽苦楚,流落萦州多年仍是忠臣,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做到这般?的确十分难得。

紧接着,誉王的声音将脑中的声音压下,再次开口道:“好,即便是如此,那百姓就算真的被虞霍所杀,可当今朝中百官,又有几人手上没几条人命的?你又怎么能为此大动干戈呢?兄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你难道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钟慈的声音又不合时宜的响起。

——微臣倒觉得,誉王并非外界相传游手好闲,心中自然是十分上心陛下,处处都在为陛下着想。

“兄长——”

“够了!!”

皇帝爆喝一声,尽数将桌案上的东西扫下地。

茶盏碎裂的声音、奏折落地的声音、砚台滚落的声音,以及誉王的惊呼声,同时在殿中响起。

“兄长!!”

皇帝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喉中也涌上一股腥甜,他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开始不受控制的朝后仰倒。

誉王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扶住皇帝。

誉王扶住皇帝时,还朝着殿外大喊:“来人!传太医!”

陈公公在外头就听见兄弟俩吵架的声音,他哪里见过两人说话剑拔弩张的阵仗,一听屋里有人喊太医,便忙不迭的吩咐人去太医院。

皇帝虽吐了一口血,但尚有神智,仍未晕过去,他倚在誉王的怀中,只是抬手,张着嘴,断断续续的开口:“传、传……”

誉王听懂了他的意思,便连忙叫人来:“来人,还有人吗?”

陈公公听召连忙进入殿中。

皇帝瞧见了陈公公,张了张嘴。

誉王解释道:“上前来。”

待陈公公走上前来后,皇帝这才抬着手,虚弱开口:“传……传朕旨令……咳咳咳……”

皇帝咳着缓了片刻,抬眸用力的瞥向身前的誉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将虞霍……即刻……打入,天牢。”

说罢,便靠着誉王晕死了过去。

第87章第087章

虞霍连夜被刑部押入了牢中。

即便先前已有了皇帝的态度做心理准备,但虞霍突然入狱的消息仍旧给虞清光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官员入狱乃常事,虞霍也只是万千中的其一。

可天子重病,却是大事。

誉王同皇帝争执那一晚,经太医查证一瞧,发现是积劳成疾,加之急火攻心,这才吐了血。

除此之外,还有跟太后同样的心衰之症。

这倒也有迹可循。

那霜心草在太后宫中的梅树下埋着,皇帝时常会去小坐,自然也会被霜心草的气味侵蚀,只是去的不多。

皇帝自太后驾崩后便思虑过重,更是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年纪大了身子自然也吃不消。有些小病哪怕经年累月,也只能瞧出来个端倪,但却贵在个“累”字。

那场争执便是引,一旦有了裂缝,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宫内虽戒备森严,但皇帝病重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誉王更是彻夜未归。

前头虞霍的事还未了,这边誉王去了一趟宫里,竟是将皇帝给气倒了。国君卧榻,再紧要的事自然都要置后。

而鄢容身为后辈,也理应入宫探望。

虞清光明白这个道理,无论为君臣还是为亲人,鄢容这个身份都要进宫面圣。

可誉王本就是为了虞霍惹了皇帝不快,她爹这事,还能有转机吗?

鄢容见虞清光神色忧虑,便悄悄的捏了捏她的手,待虞清光看过来,才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两人正在宫内,前头有引路的内侍,自然也不方便说话。虞清光看懂了鄢容的眼神,便也扯出一抹笑回应他。

“不想笑也可以不用笑。”鄢容轻声道。

虞清光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内侍领着二人一路穿过宫道,又绕过两道水榭,这才到了皇帝所居的章台殿。

入了夜,宫中并无多少侍从,偶有宫娥内侍走过,见到人也只是立在墙下屈膝福礼。

宫道上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脚步声。

皇帝刚醒过来一个多时辰,不宜太多人看望。

誉王自昨日入了宫,便不曾回来,鄢容此番入宫,一来是看望皇帝,而来则是顺便将誉王接回王府。

今日的夜有些燥热,虞清光又穿了好几层,到了章台殿额上已经起了薄薄的一层汗。

待到了殿中,黄帐曳地,层层叠叠掩着窗棂,飘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

引路的内侍不再往里进,只是对着两人支手:“二公子,夫人请。”

鄢容点了点头,绕过屏风进了中殿。

章台殿有三进门,皇帝的寝室在内殿,一般贴身伺候的内侍和宫娥都侯在中殿等诏。

入了内殿,只见两根雕龙梁柱屹在两侧,一扇檀木雕刻的千里江山图的屏风摆在中间,以绣金的纱帐做掩,上头还坠着拇指大小的红蓝宝石,好不华丽。

屏风之后,便是皇帝的寝室。

不及鄢容开口,里头人影攒动,便见陈公公从屏风内走了出来,对着二人福了一礼:“二公子,夫人,请进吧。”

两人到了内殿,屋中闷热,药味更是浓郁。

一道轻薄的纱帐隔在榻前,皇帝便半靠在其内的榻上。

床侧便还站着两人,一人乃是昨夜入宫的誉王。另一人乌发高束,着一袭靛蓝色锦袍,背对人站着,又隔着一道帷帐,便看不太清楚。

似乎听到了有人来了,那人方才转过身去。

垂下的那道纱帐用金线绣着龙纹,外层还坠着细碎的珠玉,撩动时方能听见清脆的击打声,映在烛光下也尤为炫目。

先是一只修长洁净的手探出,撩起那缀玉的纱帐,一张熟悉的面容方才映入眼帘。

不是旁人,而是钟子盈。

见到虞清光,钟子盈朝她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虞清光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垂下眸子,淡然的好似不曾认识他一般。

皇帝瞧见了鄢容,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小容。”

鄢容拱手上前,“陛下。”

皇帝见他客套,视线在他身上停顿片刻,后才叹道:“坐下说话。”

鄢容岂敢坐在御榻上,只是收了手,并不动身。

皇帝也不再劝他,视线越过鄢容,看向了站在他身后的虞清光,“那是你的妻子?”

虞清光被皇帝点了名,只好从鄢容身后走出,鄢容也顺势拉住了虞清光的手:“听说陛下抱恙,便随我一同来了。”

皇帝看着两人这般模样,面上浮现一抹笑:“好孩子,朕无妨,只是些小病,休息几天便好了。”

还没说两句话,皇帝便开始掩着嘴咳嗽。

他咳的剧烈,身子不由得伏在了榻边。

钟子盈连忙上前递过帕子,一边轻抚着皇帝的后背,一边看着鄢容:“陛下刚醒,身子尚还虚弱。”

虽说是一句提醒,可里头到底还是带了些责怪之意。

鄢容倒是被这话说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别的不说,他还不至于眼瞎看不出来的地步。

更别说钟子盈这居上的姿态,也轮得到他?

皇帝也知晓鄢容的气性,连忙抬手制止了钟子盈的后话。

只待他缓和了些,才攥紧了帕子,又重新靠在上床头:“你能来看朕,朕心中欢喜。”

他看向站在另一侧的誉王:“你爹照顾了朕一晚上,身子恐怕也吃不消,既是看过朕了,便将你爹接回去吧,这里留钟卿照顾便好。”

鄢容刚想应下,便被誉王抢先一步开口:“臣在王府和宫中来回跑不方便,陛下为臣安排住处休息就行。”

誉王这话便是不肯回去了。

两人说话时,钟子盈虽说站在皇帝身侧,可那视线却时刻注意着虞清光。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襦裙,虽看着轻薄,可仔细瞧却能看出外衫穿了两层,进到殿中时,她两颊便隐隐透着微红,像是热的厉害。

如今在内殿又站了一会儿,那清瘦的脖颈已然浮现了一层薄薄的汗。

虞清光体质便是如此,冬日怕冷,夏日便怕热。

她这一路急急忙忙的走来,本就起了薄薄的一层汗,等到了殿中本以为是缓和些,却不想屋中窗户全都关着,帷帐又一层层的掩着,连丝风都钻不进来,竟是叫她愈发热了。

加之她心中又惦挂着虞霍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只等她

第3回擦汗时,才发觉有道视线盯着自己。

她下意识抬眸寻过去,便对上了钟子盈的眸子。

钟子盈见她看过来,不动声色的弯了弯眸,而后见他对着外头候着的一个内侍招手,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那内侍便匆匆出了殿。

虞清光也没准备跟他视线交流,只是和他对视一眼,就平淡的撇开了视线。

那边誉王和皇帝还在说去留之事,誉王不肯离宫,皇帝也不肯退让,只道让鄢容将誉王接回去。

两人在账内说话,虞清光和鄢容插不上嘴,只能站在纱帐外的阶下等着。

不一会儿,钟子盈吩咐走的内侍又回来了,他手中端着一个银盆,腕处搭了两方干净的帕子。

内侍走到虞清光跟前停下,微微屈膝福礼,“二公子,夫人,请净手。”

虞清光知道这是钟子盈吩咐的,更知道钟子盈的视线在她这里,她为避免与钟子盈对视,便不曾抬眸去看,而是对着内侍点了点头,将手放在银盆之中。

只是她指尖刚探入水中,便被鄢容拦住:“我来。”

鄢容拿过帕子浸了水,拧了半干,便拉过虞清光的手细细为她擦拭。

鄢容又岂会不知这是钟子盈所为?

他早就发现,打虞清光进到内殿后,钟子盈的眼神便像是狗皮膏药一般,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虞清光身上,还不停地挤眉弄眼。

现在又开始当着他面向虞清光献殷勤,这股做派更是令他尤为不爽。

鄢容无法言说,更不屑于同钟子盈说话。

便直接转过身去,将钟子盈的视线挡住,只不过为虞清光擦手时倒是刻意侧过身,好叫钟子盈瞧见两人的动作。

虞清光见鄢容突然转过身,又是用帕子给她净手,又为她拭去额上的汗,一时殷勤的不像话。

她微微蹙起眉,小声问他:“做什么?”

虽是这么问,可虞清光并未躲开,而是由着鄢容拉着自己的手,为自己擦拭鬓边的细汗。

鄢容道:“我看的仔细,我来就好。”

虞清光瞧见鄢容微小的侧身动作,心中大概也明白了几分。

她知鄢容向来不喜钟子盈,方才钟子盈看她的眼神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大胆,鄢容又岂会察觉不到?

她本以为鄢容会挡住她的身型,或是以别的方式警告钟子盈,倒是没想到鄢容会以为她净手净面的方式给钟子盈瞧。

知道鄢容故意为之,虞清光心中便觉得好笑,可倒也十分配合他。

等鄢容又洗了一遍帕子,想要为她擦拭脖颈时,虞清光抓住他的手推了回去:“好了,你别再动了,自己也洗洗吧。”

鄢容便接过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手。

钟子盈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眸色愈发幽深。

直到最后,钟子盈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开口打断两人,眸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二公子和夫人感情甚笃。”

鄢容听了并未应声,先是将手中的帕子扔进银盆中,又对着那内侍招了招手,示意他下去。

这一番做完,鄢容这才转过身去,慢悠悠的迎上钟子盈的视线。

他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也不温不火:“自然。”

第88章第088章

鄢容这话咬字咬的轻,便听不出什么炫耀得意,声音又冷,面色又淡,倒是有一些盛气凌人。

钟子盈出自书香门第,再怎么都是儒雅书生,没杀过人,也没打过架,对上鄢容到底还是差了些意思。

只是他也没想跟鄢容较劲儿,这可是天家养出来的贵公子,怎么都凌厉不过他。

钟子盈只是笑了笑,违心客套了句:“羡煞旁人。”

鄢容并未搭腔,也没来得及,是誉王掀了帐子出来了。

——皇帝争不过誉王,便让陈公公领着他去偏殿住下。

章台殿的偏殿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宫中上下,也就唯誉王有这个殊荣。

前头陈公公引着誉王出了内殿,走了几步,却见鄢容还原地未动。

誉王停了脚,唤了他一声。

鄢容本想着提一句虞霍的事,但又想如今皇帝刚醒,哪里是提这个的时候?

况且,誉王非要留在宫中,恐怕也是想借这个机会再提虞霍的事。

以他的身份,总归还是誉王来说更方便一些。

誉王一喊他,便也不在犹豫,这才动身跟上。

三人出了章台殿,鄢容拜别誉王后,便有内侍引着两人朝着出宫的小西门方向走。

小西门离章台殿近一些,内侍也早就将马车提前停在了那里。

虞清光走在末尾,有些心神意乱。

她将攥着的手张开,手心里放着一个小指大小的字条。

这字条是先前在章台殿时,钟子盈吩咐内侍为她端水净手时,那内侍偷偷塞给她的。

是钟子盈吩咐,那这字条自然也是他的意思。

虞清光怕着宫中人多眼杂,一直攥着,直到上了马车,才拿出来。

鄢容瞧见她手里的东西,愣了一瞬,转而立刻明白:“钟子盈给你的?”

虞清光点头,并未否认。

鄢容也没想到虞清光会这般坦诚。

上回这般,还是二人在萦州时,钟子盈给他留的字条被翟星霁瞧见,只不过那时虞清光眼见他烦,哪里再敢去问她手中的字条。

可就算是到了现今,他也仅仅只是敢多问一句。

虞清光将手中的字条打开——今夜亥时,来青诵巷见我。

不说缘由,也未留署名,但虞清光知道这就是钟子盈的字迹。

虞清光抬眸看了一眼鄢容,他虽未靠近,但那探过来的眼神明摆的写了好奇,见虞清光瞧她,也没有掩饰,“写了什么?”

虞清光便将手中的字条拿给他。

鄢容接过来瞧了一眼,脸上并未有什么表情。

钟子盈这话说的另有深意,眼下虞霍被压入大牢,誉王如今正是要做皇帝身边的说客,而钟子盈又是皇帝身边近臣,说的话也应有一定的分量。

今夜邀虞清光一见,大抵也是为了虞霍的事。

鄢容将纸条还给虞清光:“你要去见一面吗?浅桥会在暗中保护你。”

虞清光摇头:“不去。”

鄢容倒是有些惊异:“为何?兴许他也会在陛下面前替岳父求情,若是见了一面,也多几分机会。”

虞清光听的也有些吃惊,抬眸看向鄢容,不由的笑了:“你又为何笃定他会帮我父亲求情?”

这话问的犀利,鄢容一时失语。

他总不能说他也心悦你吧?

不过虞清光这么一说,鄢容到底也回过味儿来了。

若是翟星霁真的有心要替虞霍求情,或许未必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他并不知晓那一晚皇帝与他爹究竟说了什么会令皇帝病重,还要将虞霍打入大牢,但他总觉得,不该会出现如此结果。

毕竟这么多年他爹与皇帝之间从未起过争执,这次争执,反而会显得古怪。

且鄢容更不是什么故作大度的人,虞清光是他的妻子,钟子盈又居心叵测,他又怎么可能上赶着让虞清光去见钟子盈?

他还没那么贱。

鄢容想通了这一茬,便又问虞清光:“你觉得哪里有古怪吗?”

虞清光只是摇头:“没有,我只是不信他。”

这话说的更叫鄢容疑惑,信不信的,又如何言说?

就算他再不喜钟子盈,也的确未曾从他身上看到对虞清光有过恶意,反倒是处处针对他。

虞清光解释:“很奇怪的感觉,他似乎变了很多。就算是他真的会为我爹求情,但见我自然是有条件的,我不会把自己当做交易的筹码。”

她将手中的字条撕碎,扔进了奓斗:“更何况,若是他真心想为我爹求情,更不应该以此来要挟我。当然,求不求情是他的自由,我没资格强求他。”

鄢容觉得虞清光说的有道理。

不过他在意的,反倒是虞清光说的那句“他似乎变了很多”。

这意味着,虞清光之前足够了解钟子盈,才会发觉到他的变化。

见鄢容并未应她,虞清光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少年神色犹豫,似乎有话要说。

虞清光不由觉得好笑:“你想说什么便说。”

鄢容也直接问道:“你为何会觉得他变了?”

虞清光没有避讳:“就像这张字条,他之前从来不会以这种命令的口吻说话,对他家中的下人亦是如此。当然,不乏他现今身居高位,身边很多东西都变了,但对一个人的感情,不该是这样。”

说着,她迎上鄢容的视线:“这也是你教我的。”

她知道鄢容对自己的感情至真至纯,更不掺杂半分算计,无论是四年前还是现在,都是如此。

这样的赤诚之心于她来说,实在可贵。

这番话说的隐晦却又显而易见,鄢容闻言稍微一怔,转而挑了挑眉,笑了一声,“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我?”

虞清光点了点头,也迎上他的笑:“自然。”

方才因为钟子盈的事,鄢容心中一些微妙的不快,也因这句话给驱散干净了。

马车行到誉王府,外头居然下起了雨。

只是这雨下的也并不凉爽,反倒们热得很。

虞清光接过鄢容递过来的伞,感叹了一句:“这场雨过后,恐怕便要入三伏天了。”

鄢容道:“我知道你怕热,特地叫绣娘给你用冰鲛织了几套衣裳,应当过几日便能完成。”

虞清光点了点头:“大嫂那边呢,她怀着身子,正是怕热的时候。”

鄢容道:“家中都有,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虞清光被他这一句“不是什么稀罕物”惊的咋舌,倒是也没说什么。

两人撑着伞,就这么搭着话回了院子。

至于那钟子盈的字条,闻锦清理奓斗时,随着脏物一同清理掉了-

章台殿。

皇帝身子虚弱,待众人离开后,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钟子盈是文臣,并非内侍,自然也没有侍奉御前的道理,只是皇帝现今病重,朝事耽搁几日尚可,那奏折却不可一日不批。

故此钟子盈也留在了宫中,安置在了靠南的殿中住下了。

外头下着小雨,内侍撑着伞跟在钟子盈身侧,“大人,雨路湿润,当心脚滑。”

钟子盈回到殿中换了身衣裳,又支下人去取披风。

秋昙本是要给钟子盈准备沐浴的水,闻言一愣,上前问道:“夜深雨重,公子要去哪里?”

钟子盈道:“青诵巷,你去备一辆马车。”

秋昙有些犹豫:“宫中已落锁,这雨一时半会儿不像会停的样子,公子有什么要紧事,吩咐我去办就行。”

秋昙是钟子盈的书童,自小便在钟子盈跟前伺候,如今进京做了官,身边的人伺候的人仍然只有秋昙一人。

钟子盈摇头:“不用,你自去准备,从小西门出,守卫不会拦我。”

秋昙见拗不过他,只好去取披风来,然后着手准备马车。

宫中的马车只受太仆寺调动,因此秋昙备马车时还是浪费了些时候。

等钟子盈出了宫,外头的雨也渐渐大了起来。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青诵巷。

夜雨滂沱,雨如滚珠似的砸的马车顶啪啪作响,钟子盈掀起帘子要下马,被秋昙拦住:“公子,雨太大了,等雨小些再下来也不迟。”

“什么时辰了?”

秋昙抬头望了一下天,乌云密布,瞧不见一点月色。

“具体看不出来,但差不多到亥时了。”

钟子盈不再说话,取出伞自顾自的下了马车。

青诵巷有个十字口,站在街口中心能望见四路,同理,不管是从哪个路口进来,都能瞧见街心。

钟子盈提着灯笼,撑着伞,便在街口站着。

秋昙见着深夜风凉,便又取了件大氅给钟子盈披上,手中也提着灯笼跟在了他身后。

街上楼阁的灯一盏盏的灭了,夜雨仍未有停下的迹象。

这雨下的也不大,却淅淅沥沥一直不停,脚边的水也越积越多。

钟子盈只好站在台阶上,以免雨水浸湿鞋袜。

秋昙起初还不明缘由,到了这儿也知道钟子盈是要见谁了。

这京中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虞姑娘还能见谁?

若是翟公子,也用不着顶着这样的雨天啊。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地停了下来,穹顶堆积的云也渐渐散去,露出了一轮清透的圆月来。

秋昙看了一眼,提醒道:“公子,子时了,要回去吗?”

钟子盈闻言,环顾一下四周,视线朝着四面街口都看了一眼,却不见丝毫人影。

他摇头:“雨刚停,再等等。”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刚歇下的雨又下了起来。

秋昙道:“公子,雨又要下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钟子盈微微拧起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灯油快要燃尽,烛光忽明忽暗,似乎下一秒便要被风扑灭。

他将手中的灯笼递给秋昙:“再添些灯油来。你若是累了便上马车歇息一会儿。”

秋昙见劝不动他,也不再费口舌。接过灯笼添好灯油,又重新拿给钟子盈。

自己也不再多问,只是默默的站在钟子盈身后。

后半夜刮起了风,雨线倾斜的厉害,扫湿了钟子盈的裙摆。

可他浑然不觉一般,仍旧撑着伞站着。

雨下了一整夜,秋昙便跟着钟子盈在青诵巷等了一整夜。

直到破晓,天际浮现一抹金色,那雨才停下。

夜雨过后,清晨格外凉爽。

街市上逐渐开始热闹,早市小摊也都摆了上来。

秋昙买了一笼刚出炉的小笼包,塞给钟子盈:“公子,先吃些热的垫垫肚子。”

钟子盈看了眼秋昙,视线在他眼下的乌青停留片刻,又垂眸看向他手中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秋昙又提醒了一句:“公子?”

钟子盈回过神来,将那递过来的包子推了回去,“谢谢,我不饿,回去吧。”

他收起伞,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第89章第089章

皇帝这几日病重,朝事耽搁了一阵,鄢容便也不曾上朝。

期间鄢容同虞清光去牢中见虞霍,只是被狱卒拦下了。

皇帝当日便下达了死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探望,就连送去的东西也被连人一块拦在了牢外。

虞清光心中难受:“到底是为何?”

她忍不住想要流泪,只好抬头望天缓了片刻,只待那眼中酸涩之意褪去才又开口:“即便是我爹当真杀了人,可探望一下也不许吗?”

鄢容亦是不解,按理说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也应有亲人探望,更何况虞霍之事尚未查明,还是朝中命官,怎么也不该下达如此旨令。

但皇命在前,又怎么能违抗?

虞清光起初也是虞霍入狱的消息给冲昏头脑了,竟想着誉王或是鄢容出面,有这层血亲关系,事情会好办的多。

真到了这会儿,她才突然发现,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这几日她居然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依靠着他人。

锒铛入狱的是她的血亲,最该上心的,也应该是她自己。

虞清光知道鄢容难办,更不可能直接硬闯入牢中,两人只好打道回府。

回来后,鄢容太仆寺刚好有些公务要处理,便匆匆出了门,虞清光则是去了一趟虞府。

江妙语瞧着精神还不错,虞清光见她时,她正在院中凉亭下喝茶。

自打虞霍入狱,虞清光回了好几次虞府,算下来都是江妙语劝慰虞清光放宽心。

可虞清光哪里不知江妙语心中的难过,横竖不过是宽慰她。

虞清光同江妙语聊了几句,这才问了小满集会当日的细节。

江妙语心知虞清光做事妥当,加之她身后又是誉王府,自然便将当日之事仔仔细细的告知了虞清光。

虞清光心中大致了解,又同江妙语坐着聊了一会儿,这才动身离开。

前几日夜夜都下雨,这白玉桥边本就地势低,容易积水,过去时巷子里也是一片泥泞。

那日小满集会虞霍遇见的夫妻俩,住在西街的白玉桥边的小院,先前大理寺查案时,早已将左右的路封了。

几人到了桥边,才见那桥周围的封条依旧未拆。

虞清光疑惑,便问了附近的百姓,那百姓并不知情,只说先前还有侍卫守着,后来不再守了,临走也不曾拆下封条。

封条问不出所以然,虞清光便只好去问这院中的夫妻俩。

那夫妻俩也是京中的商户,自小便在西街长大,身份没有任何猫腻,这西街的大多都是好几户都住在一个院子里,邻里街坊都认识,说辞也都一个样,听不出什么怪异之处。

夫妻俩的院子被封之后,女子太过悲痛卧病不起,娘家人来将她接走养病去了。

至于这女子的娘家在哪,无人知晓。

这么问下来,一点头绪都无,就连虞清光都觉得这家男人的死,除了跟他爹联想在一起,其他的实在是找不到蹊跷之处,更别说是哪些根本不了解虞霍的人。

可虞清光是虞霍的亲生女儿,别人不懂,她又怎会不懂?

当年在褚州,便是街坊邻居吵个架,都要推推搡搡的到她家门口评理,他爹备受百姓爱戴,又岂会草菅人命?

更何况他爹跟这家人无冤无仇,根本不可能如此。

但这岂不是更加怪异了?

一个是普通的百姓,身家干净,更无恶交。

一个是沉冤昭雪的文臣,复职入京,不过一月。

两者又怎么会扯上关系?

即便是真有为官着横行霸道,按照正常的处理,也不该如此招摇,叫人告上大理寺,拿捏自己的把柄。

百姓这些说辞基本一样,就算知道有问题,虞清光也无处查证,便只好将重点放在了那女子身上,询问这家娘子是几时出的京。

“这倒是不太清楚,那几日官兵在外守着,谁敢出去呀?后来这官兵走了才听说,那陈娘子被娘家兄弟接走了。”

虞清光若有所思,知道时间这便好办了。

来接陈娘子的是她自家兄弟,即便是亲人来,陈娘子也应避嫌,不会同兄弟同乘一辆马车,恐怕还是要再另备一辆。

若是陈娘子的娘家兄弟自备,也应当备两辆,入京自然也十分显眼。

鄢容现职太仆,掌管整个后离的车马,若是从这里入手,恐怕会方便得多。

虞清光想的入神,不曾去看脚下。

眼前正是一层台阶,她抬脚时被冷不丁的一绊,险些摔倒。烟景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小姐,小心台阶。”

虞清光站稳了身子后,这才回过神来,她先是看了眼脚下的台阶,这才提着裙侧迈上去,对着烟景笑:“无妨,刚刚有些走神了。”

烟景松开她,便问:“小姐在想什么?”

虞清光又转头看了眼西街鳞次栉比的院子,“在想,那陈娘子应该会知道些情况,只是找到她恐怕要费不少心力。”

她收回视线,看向烟景:“等回到府上,你随我收拾一些衣物和药给爹送过去,他前些日子的腰伤,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烟景点点头,宽慰了两句:“放心小姐,夫人先前说过,老爷的腰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虞清光道:“但愿吧。”

两人上了桥,迎面却见一男子骑着一匹白马迎面而来。

那马匹毛色油亮,四蹄矫健,一看便知养的极好。

马上之人一袭明艳的橙红色衣袍,手握长鞭。虞清光拉着烟景后退两步给来人让道,却不想他一夹马腹,停在了虞清光跟前。

他将黑色的长鞭收起,对着虞清光笑道:“虞姑娘,好巧。”

虞清光本就没准备理睬翟星霁,见他又骑马挡在了自己跟前,心中更是有些不快。

她本想嘲他两句便绕开,却不想一抬眼,瞧见了他身后不远处林立的马场。

先前她过来时,不曾环顾四周,加之那玉桥又挡着,才没瞧见翟星霁开设的马场就在对岸。

翟星霁骑着马,应当是刚从马场里出来。

虞清光出口的话打了个转,视线转回了翟星霁身上,接话淡淡道:“不巧,我是专程过来这边的。”

这样平和的语气,几乎要回溯到虞清光成亲前才能听到。

就连翟星霁都有些“受宠若惊”,视线落在虞清光身上半息,又往她身后一扫,心中才了然。

他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是为了虞大人的事儿?”

虞清光点头:“不错,我爹蒙冤入狱,我自然要为他洗清冤屈。”

翟星霁跟着笑:“令尊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大理寺断案自然是十分谨慎,极少出错。不知虞姑娘觉得冤屈何在?”

他说着,翻身下了马,将手中的黑色长鞭背在身后,朝着虞清光迈近了一步。

先前虞清光每每见他靠近,都要忍不住的蹙眉后退,更不容他靠近三步之内。

如今他这一步迈近,两人只差了两步的距离,却不见虞清光避退丝毫。

“翟公子很好奇?”虞清光面色如常,看着他反问道:“那我说了,你会帮我?”

翟星霁听得一笑,饶有兴趣的看着虞清光:“那得看你说的是什么,若是让我个文弱之人去劫狱,恐怕会让你失望。”

虞清光难得有心情跟他打趣了两句:“翟公子如此惜命,自然不会让你做去危险之事。”

翟星霁道:“愿闻其详。”

虞清光侧过身,对着身后的西街递了个眼神:“我先前去你的马场时听说你不常在翟府,而是都在马场休息。因我爹的事,御林军在这守了多日,你可知道?”

翟星霁点头:“略有耳闻。”

虞清光道:“我询问了那丧夫娘子的去处,听邻居说,那娘子刚好在前几日被娘家兄弟——”

话还未说完,便被翟星霁打断了。

他失笑道:“虞姑娘难道是要我问我,可曾注意那娘子何时离开的京都?”

翟星霁问的很直白,虞清光虽不全是这个意思,但也问这话时也却是是冲着这个目的。

她点了头,却解释了句:“或是你马场外的侍卫可曾有注意到?”

“哎,”翟星霁轻叹了口气:“虞大人的事我也觉得惋惜,只是御林军查封西街之事,周遭的门市都被强行关闭了,就连我的马场也不例外,今日我的马场才开门。”

他拍了拍身侧的那匹白马:“这不,才带着我的小白出来散心。”

拒绝的更是直白。

虞清光一想,倒也是这个理,那些个护住都封在家中,更别说周遭的商户了。

若是能开业,出来看热闹的恐怕更多。

虞清光思量一番,也不再纠结此事,对着翟星霁客气点了点头:“是我唐突。叨扰翟公子了,告辞。”

她说着,同时绕过翟星霁,只是刚抬脚,便被翟星霁拦住了去路。

虞清光疑惑看过去:“翟公子,还有何事?”

翟星霁收回手:“除了这些呢,不想和我聊聊别的?”

他扫了眼周围,河边开着水莲,街边行人匆匆。小摊叫卖声不绝,桥上乘着清风,两人恰好被笼在树荫下。

“比如,最近过得如何?”翟星霁的视线落在虞清光脸上:“你好像清瘦了不少。”

虞清光被他眼神盯的有些不舒服,眉头也蹙了起来,她正色道:“翟公子,我爹在狱中正等我我去救他,我没空跟你聊这些。”

说着,虞清光绕过翟星霁大步离去,却听身后翟星霁喊住她:“你爹不会有事。”

虞清光脚步一顿,转过头来,面色有些难看:“与你有关?”

翟星霁摇头,面色如常笑道:“我不过是个纨绔子弟,一不上朝二不面圣,整日在外面厮混,和我能有什么关系?”

虞清光道:“那你为何会这么说?”

“虞大人是忠志之士,即便身上背了官司,以陛下怜才爱贤之心,也只是留他悔过,平息一下民怒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虞清光到底不放心。

这狱中和家中待着,自然是家里更舒服,哪怕他爹革官回乡,也比在牢中的好。

翟星霁细瞧虞清光的面色,便知不曾宽慰到她,却也不再多说,而是岔开话题,对着她笑眯眯道:“虞姑娘若是心情不好,欢迎来我这马场消遣,保管叫你玩的舒服。”

虞清光应了句多谢,便转身下了桥。

直至走了几步后,虞清光方才觉出些问题来。

翟星霁是三皇子的人,三皇子朝中推崇者众多,即便是翟星霁整日无所事事,也不可能对朝中的事一概不知。

他的那句“你爹不会有事”才更显得多此一举。

但翟星霁是个聪明人,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同她说这些话。

他口中所言,定有原因。

虞清光转过身去,翟星霁的身影已不见踪迹,她微微拧起眉,只好唤浅桥上前,“我想你盯着翟星霁,或是找人盯着也行,看看他这几日的踪迹可有异常,千万别被发现了。”

浅桥点了点头,同虞清光分开两路。

西街查不到什么消息,虞清光只好按照先前的想法,托鄢容在太仆寺秘查后离及各地的马车调动。

鄢容也因此忙了起来。

这几日虞清光便十分焦灼的等待消息,期间他去牢中探望虞霍两次,都被拦在了外面,只好将带来的东西留了下来。

关于虞霍的消息,她也都是听狱卒的传令。

虞霍在牢中并未受刑,一切安好,虞清光也稍稍放下了心。

余下的时间,她便在许景盈的院子和虞府来回折返。

江妙语一人在家中,她作为女儿的自然要陪着,誉王府和虞府挨得也近,来回更是方便。

而许景盈这边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家宅琐事都是虞清光接手的,顺便也陪着许景盈说说话,倒也十分充实。

直到第四日。

太仆寺秘查的消息才下来。

不论后离还是外面各地,近几日都不曾有过陈姓的马车出入,无论是时间还是身份凭证,全都对不上。

既然那陈娘子是当地人,这身份凭证便做不了假。即便真的做了假,那出城的马车或是人数也不应该对不上。

总之虞清光看下来,心中只留下了一个可能性。

那便是陈娘子根本没有出城。

恰好这时,浅桥也回来传信。

——翟星霁在某日子时,从马场后门出来,去了翟府后门,又转折几番,从翟府后门去了趟北郊的一个别苑。

浅桥觉得可疑,便在那别苑门口看了两日。

只见那别苑每日早都会有个老妪从后门出入,再不见其他人。

今早又见那老妪出门买菜,买的不多,若是两人吃,刚好够两天的量。

虞清光猜测,那陈娘子应当便是被困在这别苑中。

外头天色还早,刚过晌午,虞清光心中思忖片刻,便叫浅桥备马车,即刻赶去别苑。

浅桥迟疑一瞬,这才犹豫开口:“二少夫人,这消息太过顺利,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烟景听了也有些迟疑:“对啊小姐,万一是那个翟公子是要害你呢?还是谨慎些好。”

虞清光自然是想过这些,从她见道翟星霁开始,便觉得指向太过明显,就连浅桥跟踪都进展的这般顺利。

以翟星霁谨慎的性格,不会有如此疏漏,除非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可偏偏事关她爹,她不得不去。

第90章第090章

虽说虞清光心中知道,这消息应是能查明他爹冤情的唯一方法,但到底也是被两人说的有些迟疑。

此外那别苑路远,虽是在城内北郊,但后离是中原大国,光是一个皇城也不是一日便能逛完的。那里有大片荒田,这会儿过去再回来,恐怕也要晚上了。

虞清光思忖片刻,还是坐了回去。

她想等鄢容回来后,同他商量一番再说。

鄢容这几日兼顾朝事和各地马车的调查,着实忙了一阵,今日公事皆数忙完,回来的也早。

彼时虞清光并不在院中,而是在书房看府中的账簿,还是鄢容亲自来寻她用膳,才觉天色已晚。

虞清光放下账簿,将灯吹了,随着鄢容回到院子。

鄢容拉起她,主动帮她揉着手腕:“今日可累?”

虞清光摇头:“还好,就是看的眼酸。”

鄢容笑道:“用过膳我帮你揉揉。”

说罢,鄢容先提及北郊别苑的事:“我方才听浅桥说了,明日北郊别苑我随你一起去,刚好这几日不忙,我也偷个闲。”

虞清光见他消息这般快,不由失笑:“你让浅桥跟着我,合着是给你安插眼线呢?我还没说自己倒先知道了。”

浅桥先前跟在虞清光身边,起初鄢容的目的是为了监视她。只是后来便成保护虞清光这一个目的了。

鄢容也知道虞清光在揶揄他,就跟着开玩笑道:“我瞧你用的也惯,岂不是皆大欢喜?”

虞清光只是笑了笑,没再接话。

两人回到院中,草草用了膳,便各自沐浴歇息了。

虞清光先上了床,鄢容便坐在床边,让虞清光靠在自己腿上,给她轻轻按摩头皮。

她散着发,青丝便顺着床沿滑下,与鄢容的衣摆混在一起。

虞清光闭着眼,任由鄢容的手指在她头皮上轻轻揉按:“你学过这手法?”

鄢容道:“近日在学的。”

虞清光并未睁眼:“哦?”

鄢容:“太仆寺事务繁多,少卿见我头疼,便给我按摩了一回,我见他按得舒爽,便学了过来,也好方便日后我来帮你按摩。”

虞清光也确实能感觉鄢容手法有些生疏,却也被他渐入佳境,揉出了一些昏沉的睡意。

她捉住鄢容的手,困顿的抬眼:“有些困了,先睡吧。”

鄢容便扶起她,由着虞清光躺进了床里侧。

不一会儿,便听见了她微弱又均匀的呼吸声。

鄢容没想她竟入睡的这般快,不由的失笑,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下榻,拉开了房门。

今儿个轮到浅桥值夜,浅桥循声回头,见是鄢容,便连忙上前来:“公子有何吩咐?”

鄢容看了她一眼:“我将你安排在少夫人身侧,你还记得是为了什么?”

浅桥低垂着眸子,十分恭敬:“保护少夫人安危。”

鄢容语气平静:“错了。”

浅桥微愣,抬眸看向鄢容:“请公子赐教。”

鄢容道:“你既跟在少夫人身侧,便是她的人,万事都要以她为先,以她的角度考虑问题,一切也只能听她的吩咐。”

浅桥这才反应过来,竟是她今日做错了事。

先前鄢容将她安排在虞清光身侧,保护她的安危,今日虞清光要去北郊别苑之事,浅桥生怕是陷阱,这才有些着急,先同鄢容说了几句。

如今想来,她这般行为,倒真有些越殂代疱了。

浅桥心里一慌,作势便要跪下,“属下知错!”

鄢容抬手虚拦了她一下:“与你无关,此事是我失了分寸,日后她便是你的主子,无需再听我吩咐。”

说罢,便要转身回房,只是刚转身便又想起一事:“哦对了,她没有怪你,也不会不用你,你心中不必有异。”

浅桥点头:“属下明白。”

鄢容说罢,便阖上门回了房-

翌日,虞清光醒来,发现床侧已经空了。

鄢容向来醒得早,虞清光只当他在帐外穿衣,却不想撩起帷帐,房中也没有瞧见鄢容的身影。

虞清光起身喊烟景,烟景和浅桥在外听见了吩咐,这才端着盥漱的东西一前一后进来,对着虞清光福礼。

“二公子呢,可有瞧见?”虞清光说着话,便已经从床上下来了。

烟景将银盆放在盆架上,随着虞清光到了妆台前:“姑爷早一些醒来,急急忙忙的进宫了,听说有紧急的事。”

虞清光心中明了:“我知道了。”

浅桥给烟景递上篦子:“少夫人,那今日还要去北郊别苑吗?”

虞清光点头:“无妨,有你跟着我,我便放心许多,你先去备马车吧,我们用过膳便去。”

浅桥应下,转身出了房间。

这北郊别苑定是要去的,昨日耽搁一晚,她心中已经有些焦虑了。

眼下爹一日不出狱,她心中便多一分不安。

反正今日天早,鄢容不同她去,有浅桥跟着也是一样。

再者说,鄢容身边暗卫不少,他今日无法跟来,想来也会调动些暗卫私下跟着她,横竖都在城内,也无需带过担心。

虞清光盥漱罢,简单用了早膳,这边上了马车出城。

浅桥在外头驾马,烟景便在马车里陪着虞清光。

正值夏季,蝉鸣不绝。

别苑地方远,好在方向背阴,虞清光在马车里坐着倒也不觉得太热。

只是在外驾马的浅桥却不如在马车里舒服。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虞清光喊停,叫烟景拿些茶水小食给浅桥填填肚子。

浅桥草草用过便又开始赶路。

马车颠簸数里,行过一道窄桥,远远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等一等!”那声音含糊不清,也不知是前头还是后头。

虞清光不知道是在唤谁,但听声音有些熟悉,便撩起帘子往外看。

恰逢一匹马从窗边纵过,扬起一阵尘土。

那人像是赶得太急,一时难以勒马,生生将马车超了好几步,这才又折了回来。

虞清光一瞧,竟然是闻锦。

闻锦头发都乱了些,像是一路不停地赶了过来。

虞清光疑惑:“闻锦?你怎么过来了?”

闻锦面色十分难看,看到虞清光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死死的抿着薄唇。

虞清光被他盯的怪异,眉头也蹙起:“怎么了?你说。”

闻锦和虞清光对视片刻,眼中神色竟是有些躲闪的避开。

虞清光被这莫名一撇搞得眼皮突突直跳,心也不由得揪了起来:“说话,到底什么事?”

闻锦垂下眸子,不敢同虞清光对视,只是朝她拱手:“少夫人,虞大人猝然长逝,公子吩咐属下——”

“你说什么?!”还未说话,虞清光便已惊骇的打断了他。

闻锦抿了抿唇,又是犹豫了片刻,这才道出原委:“今日一早,公子接到消息,说虞大人在牢中腰伤复发,十分严重,公子心中担忧,怕惊动少夫人,方才只身去往牢中。”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先前太医也替虞大人在狱中看过病情,本以为只是腰疾,却不想乃是心病引发的腰痛,太医并未查明,牢中也无人照料,虞大人救治不及时……”

“胡说!我们家老爷身子骨正是硬朗的时候,怎么可能突然就——你休要胡言乱语!”烟景也出声呵止他。

接二连三被打断,闻锦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下说。

他默了一瞬,终究还是继续道:“公子正在牢中处理后事,抽不开身,才让属下请夫人回来。”

“……”

回应闻锦的,是良久的寂静。

耳边只能听见聒噪不绝的蝉鸣。

虞清光保持着撩帘的姿势久久未动,像是被抽离了魂魄,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直到闻锦轻喊她一声少夫人后,才似将她的魂魄召回。

虞清光眼眶瞬间变得通红,她像是身子没了重心,支在窗沿的手肘也一滑,连带着自己都险些前倾过去,烟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小姐……”烟景声音闷闷的。

虞清光紧紧抓住烟景的手腕坐直身子,快速的眨了眨眼,缓和了一下心绪,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他看向闻锦:“我知道了,你去告诉鄢容,我正在去找陈娘子,稍后便过去。”

是啊,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陈娘子。

只要找到她,她爹的冤屈才有可能平反。

她必须要见到陈娘子。

烟景有些吃惊,不明白虞清光为何会这般吩咐,拉着她的袖子小声唤了句“小姐……”,可却并未得到虞清光的回应。

虞清光没有看她,亦或是说,她眼中的神采暗了下来,即便是看她,也有种飘忽不定的涣散。

只听她焦躁的催促浅桥:“浅桥,驾马。”

浅桥一刻不停,架着马车朝着别苑赶去。

先前一走了一大半路程,加之浅桥加快了速度,不过小半个时辰,三人便已到了别苑。

那别苑大门紧缩,无论烟景如何敲门,都无人回应。

浅桥只好翻墙进去,从里面给虞清光开了门。

三人进了院中却不见一人,只是院中干干净净,的确是有人生活过的样子。

这别苑并不多大,最大的也只是主室和偏房,还有三四间略小的房间和灶房。虞清光无心再去考虑这些,便直接穿过院子,一间房一间房的进去看。

主室和偏房都空无一人,直到虞清光来到那些小间,才见内室床上躺着一散发女子。

那女子背对着门,似乎正在休息。

“陈娘子。”虞清光小跑上前唤她。

浅桥最后一个进了房,前一脚迈进房中,眉头便是一蹙。

眼见虞清光已经跑到床边,想要将那陈娘子唤醒,她连忙喊住虞清光:“少夫人等等!”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虞清光刚一掰过娘子的肩头,却见陈娘子失力的猛地侧过身来。

——面色青白,嘴角溢血,脖子横着一道伤口,将软枕和衣襟染红了一大片,哪里还有半点人气的样子。

虞清光吓的尖叫一声,连连踉跄着后退。

直到身后的红木桌椅拦住了她,她才似虚脱的扶住桌椅,停了下来。

虞清光连忙闭上眼睛,捏着拳平复自己的内心。

可方才入眼的那一幕实在惊悚,即便是她闭上了眼,脑海里也不停地浮现陈娘子的死状。

不但没有平复内心,反而让虞清光心跳的更快。

从她刚才听到虞霍下世后,心里就紧绷着的那根弦,终究是承受不住,断了。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个根琴弦,最后连带着琴身都碎裂成了两半。

胸口也好像堵着一口气,更像是有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喉间干涩疼痛,就连呼吸都有点换不上来,虞清光抓着胸口,只能弯腰撑住旁边的桌子,大口大口的喘气。

可她越是喘气,便越觉得呼吸不顺,心口也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烟景刚从方才的画面冲击中缓过来,转眼又见虞清光痛苦的模样,便连忙上前扶着虞清光,为她轻拍后背:“小姐,你怎么样?……小姐?”

可虞清光这时候什么都听不到,她眉头紧缩,只觉得痛苦不堪。

心脏像是被无数只手撕扯开然后又重聚,最后又被撕裂,痛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无措的抓着自己的胸口,口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虞清光觉得头晕眼花,要窒息过去时,口中终于发出一道嘶哑的呢喃,犹似呓语。

“爹……”

之后便如洪水决堤,破碎的哭声再难休止。

“爹……”

虞清光再也控制不住的跌在地上,紧紧的扣住桌沿,指甲刮过红木,响起刺耳的刮擦声。

她五指泛起了青白,浑身都在颤抖。

“为什么,爹……为什么会这样……”

虞清光的从哽咽的啜泣,逐渐变为失声大哭。

泪水从她眼眶颗颗滚落,将混着泥土的地面打湿。

她眼前茫茫一片,被泪水遮掩,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一手抓蹭着红木桌椅,另一手无措的想要扶着什么,先是抓着烟景的手臂,又是抓着她的指尖,最后却又松开,颤抖着在空中抓了几下,最后撑在了地上,指甲里都嵌了不少泥土。

烟景见虞清光哭成这般,也跟着无声的掉眼泪。

她知道这个时候虞清光什么都听不进去,便只能默默地起身,站在一边任由虞清光瘫在地上宣泄。

浅桥也站在一侧,眼眶通红的看着虞清光。

看着她呜咽的哭着,哭到最后咿咿呀呀的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可那声音却越发的嘶哑和艰涩,直至她缩成一团,再也听不到声音。

唯有她时不时颤抖的身子,才能叫人看出她尚有意识。

她和烟景都没有上前打扰她。

虞清光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只觉得浑身发冷,脑袋昏沉的几乎要裂开,这才缓缓抬起头。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早已干涸,牵动面部时还有些刺痛。

她的头很痛,也没有任何力气。

就连指缝都渗着丝丝的痛意。

可正是这席卷来的痛楚,才叫她哭昏的头脑清醒了些。

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试图找找回声音:“烟景,扶我起来。”

出口的声音嘶哑无比,虞清光险些没认出是自己在说话,她又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看向浅桥:“浅桥,你速去报官,叫大理寺来验查陈娘子的尸首。”

浅桥应声时,也随着烟景上前扶着虞清光起身。

虞清光起身后,想要走出房中,可仍旧架不住腿软,踉跄了一下。

烟景忙道:“小姐小心。”

虞清光顾不上自己的腿,借着烟景的力,快速出了房间。

只待三人离了别苑,院中再次归于安静。

良久,一阵风吹过,房檐下挂着的风铃叮铃直响。

放着陈娘子尸首的内室里,蓝色的门帘微动,被一并柄折扇挑起,帐后缓缓走出一人。

那人明橙色的衣角掠过蓝帐,将那帐下坠的珠子蹭的噼里啪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