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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第51章

奚吝俭静得可怕。

不只是声音,似乎连胸膛的起伏也凝固住了。

孟贽并不畏惧,他知道主子没有生气。

却远比生气更让他担忧。

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等着接下来的命令。

奚吝俭突然开口了。

“你觉得孤该这样么?”

孟贽猛然一顿。

“是不是觉得孤变得不像孤了?”奚吝俭接着道。

孟贽清楚,是主子自己动摇了。

“殿下与奴婢说过,您有分寸。”他平静道,“世子虽然深陷几党的拉扯,但也能说是游离在这之外,对殿下的计划并无影响。”

孟贽恍然觉得,他与殿下的想法似是逆转了过来。

殿下开始动摇,而他却发觉,殿下在世子身边是卸下了防备的。

不同于单纯放松,殿下能够暂时抛掉令他夜夜难眠的问题,不用揣测与他交谈之人是否另有目的。

自从收复北楚后,殿下这样已是万分少见。

奚吝俭短促地笑了一下。

“孤现在也需要你来安慰了。”

“让奴婢想起殿下幼时。”孟贽应道,“这不坏,殿下。”

奚吝俭长睫微颤,抖得毫无章法。

半晌,他问道:“他还在府里?”

孟贽道:“应是回府了。”

奚吝俭长长出了口气。

“起来。”他道,“回府。”

孟贽并未着急起身:“殿下?”

奚吝俭看他一眼:“孤要回府养伤,有何不妥?”

孟贽喉咙里滚出一声晦涩不明的音节,奚吝俭知道这便是应声了。

季怜渎正无所事事地发呆,脑海里仍是苻缭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苻缭最后那句话,怎么说得如此毅然决然。

难道是打定主意真的不愿再与自己相见么?

应该不至于吧……

他有些慌张。

再怎么说,他喜欢自己,就凭这一点他不会不来的。

而且他还要与奚吝俭商议事情,只要来了府上,就肯定会想到自己,他还答应了能让自己在官家前露面,这事也需要再多商量一番。

总不会见不到的。

大概吧。

季怜渎越想越慌,总感觉苻缭有的是办法躲着他。

更何况还有奚吝俭的阻拦。

季怜渎想着想着,自嘲地笑了一声。

原本盼着苻缭来,是希望他能给自己带来些有利的消息,现在他却想反过来了。

他希望苻缭能因为一些事,再过来见他。

季怜渎仍不清楚是自己的哪句话说错了,让苻缭有这么大的反应,可还要克制着,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想知道这个问题,只能问他本人。

季怜渎看着窗外,直起身,脚踝上的铁链动了动。

他啧了一声。

烦人。

不过奚吝俭近来有所松动,加之他知道自己要在千秋节上露面,见到苻缭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一想,他心下轻松许多。

正活动着身子时,房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奚吝俭径自走进来,门口的两名侍卫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仿佛被奚吝俭周身的寒意给冻僵了一般。

季怜渎警觉起来。

不等他开口,奚吝俭便开门见山。

“他来找过你。”

季怜渎浑身下意识一颤,意识到奚吝俭冰冷的语气下是多么的怒不可遏。

“难道不是你同意的么?”季怜渎手心渗出些汗。

“你和他说了什么?”奚吝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渐渐阴鸷起来。

季怜渎看见了熟悉的那个奚吝俭。

毫无感情,连眼眸都是噙着血的。

这样的感觉已有些陌生了。

上一次见到他如此模样,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奚吝俭冷得不像个人,好像就连恶鬼见到他,也要退避三舍。

季怜渎不自觉生了些畏惧之感,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他这模样定然是有原因的。

他猜得出是因为谁。

“我能和他说什么?”季怜渎咬着牙,勾出一丝冷笑,“是他找我有话要说,殿下何故把这脏水泼到我头上?”

他说得凶狠,面上竟然有些迷茫。

他清楚,是自己的原因,让苻缭对他们二人都要开始疏离。

虽然他是想苻缭少与奚吝俭往来,但他不想是由于这个原因。

奚吝俭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也知他不是有意为之。

但压在胸腔中的怒火仍在,他捏紧了指节,嗤笑一声:“后悔要与孤演这出戏了?”

苻缭又在想什么呢?

“你少拿这个去哄骗他。”季怜渎眉头压低,身子不自觉弓起些许,像是要去捕食的野兽,“你还是想利用他。”

“那你现在去告诉他,我们不过是逢场做戏。”奚吝俭挑眉,“你敢么?”

季怜渎被这句话噎住,恨恨地咬着唇。

他不敢。否则也不会用那些谎言把苻缭给推远了。

他还需要一个能站稳脚跟,让自己性命得到保障的位置。

偏偏被奚吝俭扣了下来。

放在以前,他知道奚吝俭是为了牵制自己。

他知道自己迫切地想在朝中有一丝说话的机会,自然不会让自己得偿所愿。

可现在,他不愿让步的原因,恐怕还多了一层苻缭。

虽然他本人并未意识到。

季怜渎盯着奚吝俭。

但反过来,这也是能牵制他的一点。

只要能与苻缭说上话。

季怜渎想着。

这般水深火热的气氛中,他竟然还是想着再与苻缭见面。

他盯着奚吝俭幽深的瞳孔,隐隐意识到奚吝俭为何会对苻缭生出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

苻缭靠在一棵苍劲的树干旁,看着面前忙来忙去的工人。

看来奚吝俭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这儿的。

他还宣称自己腿伤复发,看来要在这里见到他也难了。

他目光放远,看见那个小土丘被藏在了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他们的计划没变。

苻缭笑了一下,眉尾又落下了。

他还不知道奚吝俭不愿动那片地的原因呢。

他不是食言的人。只要自己知道官家确切的生日,他就会告诉自己。

但问题是,自己真的还要再继续下去么?

继续插足奚吝俭的生活,插手他与季怜渎之间的事。

他突然有些庆幸没有在这儿碰到奚吝俭。

“世子?”

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尖细的声音,把苻缭吓了一跳。

他定睛一看,认出是那日引他前去见官家的小太监。

“你便是监工么?”苻缭有些意外。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紧张,但还是礼节得当:“是啊,没想到世子还记得奴婢。世子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工程本就是我和璟王负责,我难道还能不来么?”苻缭笑笑。

“这不是有奴婢这监工么,世子本就不用日日来的。这才第一日呢,世子真是费心了。”小太监笑着迟疑片刻,道,“不过,听闻璟王还受伤了,不知世子是否知情?”

苻缭思忖片刻,点点头。

“殿下腿伤复发,恐怕征讨上木国的时日又要拖延了。”

他看见小太监松了口气。

“是啊,也没想到会这样。”小太监应道。

面前的工人陆陆续续地变少,苻缭知道他们是下工,小太监也要回去了。

果不其然,小太监也向苻缭点头示意。

“那奴婢便先回宫了。”

苻缭目送着小太监离去。

小太监进了皇城,快步朝寝宫走去。

米阴正从宫内走出,他便匆匆上前,朝米阴耳语几句。

“开始动工了么……”米阴喃喃道,“他没有一点反抗?”

小太监应声:“林工部还因此事伤了璟王,奴婢问过世子,似确有其事,大街小巷都议论开了。”

米阴遗憾地摇了摇头。

小太监立时吞了下口水。

面前这人可是他们的总管,若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一根手指就能按死自己。

“还是不够。”米阴却仍在自言自语,“究竟要把他逼到什么地步……”

他目光失焦,仿佛透过这片繁华的庭院里看见了破败的历史。

“为何就是不愿……”

米阴声音渐小,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明留侯世子——”米阴拉长了语调,“在璟王身边待的时间太长了。”

“可官家的口谕,便是要璟王与世子一并负责工程。”小太监小心回道,“我们的人都盯着,没出什么岔子,世子也是帮着旧党与咱们的。”

那世子看起来不是什么恶人,而且璟王又怎么会受他影响?

出于私心,他也不希望世子被针对。

挺好的一个人,第一次见他时,他还关心自己呢。

米阴却摇摇头:“他在璟王身边时间长了,本就是个问题。”

小太监不知何意,便听见米阴继续道:“能让官家都对他念念不忘,真是令人好奇,璟王是如何看待他的。”

小太监心领神会,心下一凉,应声后悄然退下。

这便是要盯着世子了。

小太监退下后,宫殿内外又恢复了宁静。

其实他在时,也没有多喧闹。

米阴闭起眼,紧闭的眼皮盖住了双眸的波涛汹涌。

“连母亲的死都无法撼动你……难道你真的无药可救?”

米阴说得毫无感情,仿佛是个没有生气的木偶,机械地完成交代给他的任务。

再等等吧。他想。

也许等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他又想。

不知娘娘会不会着急。

娘娘有野心,既然对她的孩子寄予如此厚望,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个窝囊废。

但他似乎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如果奚吝俭仍不愿听娘娘的话,那只能……让他亲自去给娘娘道歉了。

第52章第52章

苻缭到达文渊阁时,林星纬正在阁前的空地上踱步。

他眉头紧锁,眼底乌青明显。

苻缭看了看天。

此时还没出太阳,厚重的云层仿佛还在挽留夜幕。

林星纬看起来一宿没睡,城门一开便急着来这里了。

“世子。”林星纬见到他,才总算提起些精力。

苻缭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大抵猜出他要说什么。

“天气渐热,怎么还待在外面?”苻缭佯嗔道,“回阁里歇下先。”

林星纬眼眶泛了些水光,是他太困倦而忍不住眨眼留下的。

他点点头,跟在苻缭后面,一声不响。

两人皆入座,比第一日见到对方时还要拘谨。

林星纬不知如何开口,苻缭不愿他难堪,先开口道。

“令尊与璟王冲突一事,我听说了。”

林星纬的手霎时攥紧,盯着苻缭。

他皱着眉头,紧张极了,呼吸不自觉变得粗粝。

苻缭迟疑片刻。

可林星纬知道林光涿在做什么。

他心中是不喜欢的,可林光涿是他的父亲。念及这一点,不仅是亲情上,更是他长年累月被灌输的礼法,让他不得不向着林光涿。

“是真的。”苻缭眼里露出些许遗憾。

“不可能!”林星纬陡然发怒,刚坐下便立即起身,差点撞翻书案。

膝盖被磕得一阵剧痛,让他突然发作后又变得有些迷茫。

“我……”

他闭上眼咬了咬牙,攥紧的拳死死抵在书案上,克制着颤抖。

“我爹他怎么可能弄伤璟王?!”林星纬如同告状一般喊道,“璟王又怎么可能会被他伤到?”

“你先别担心。”苻缭只能安慰道,“对璟王来说,他受伤了,恰好能延缓出征的时间,这不是正合他心意么?你爹与他往日没什么过节,他不一定会针对你爹的。”

林星纬闻言稍安定下来,可转念一想,他眉头又压低了。

“璟王向来睚眦必报,我爹又是旧党,他哪能放过?而且,万一璟王要牵连我们家人呢?我娘那么好的人,怎么能跟着我爹一起受罪!”

虽然他语气仍是紧张,但已不如先前那般焦急,渐渐地放缓了语速,似是在思考什么。

“那,你有没有亲自问问林官人是怎么想的?”苻缭问道。

林星纬的皱眉立即多了些嫌弃的情绪。

“我才不问,他那样的人……”

他立刻咬住自己的嘴唇,吃痛地僵了一下,双眼看着自己的靴履,好像这样便能逃避要面对的事与自己的真实想法。

深呼吸好几下,他才开口:“我看见他很焦躁,还请了许多人来府上……他肯定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也不和我说,还让我别多管闲事。”

他话里带着些恨意,却并非仇恨。

他在闹别扭,却从来不当着他父亲的面。

苻缭抿了下唇。

可林光涿是一定要死的。

即使他是为了林星纬,即使林星纬对他这个爹并非没有感情。

但林光涿不死,天底下会有更多与他们相似的家庭因为饥饿寒冷而分崩离析。

这般想着,苻缭还是说道:“璟王现在称病,就算要报复林官人,也绝不会是现在。”

林星纬眨了眨眼,看向他。

苻缭继续道:“林官人既是旧党,怎么会孤军奋战?璟王若真想以这个借口为难,还得看旧党愿不愿意松口,何况官家也与璟王不对付,璟王想做什么,他便要反着来的。”

奚吝俭虽然要林光涿死,但肯定不是现在。林星纬如此在意他爹,这时候自然不能说些丧气话。

但他只要回过神来想想,便知道这些都只是延缓死期的说辞罢了。

“你若真的担心,不如去与林官人好好谈谈。”苻缭说出他的真正目的。

他耐心看着林星纬,尽量不给他压力。

“当然,你若不想,也完全没有问题。”他轻声道,“照着你心里的念头去做就好了。”

林星纬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平静下来。

半晌,他看着苻缭道:“你很奇怪。”

“我?”苻缭意外道。

“你看起来……不是很在乎我在意的那些东西。”林星纬挠了挠头,“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我觉得没有人会不在乎这些的,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

苻缭笑了笑:“总有例外。”

林星纬端详他片刻,叹了口气:“这样也不错,至少你看上去挺轻松的。”

苻缭面上的笑容淡了些:“也许吧。”

两人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林星纬也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比来时看上去有精神得多。

苻缭却不自觉发起呆来。

他想起自己与林星纬的第一次见面,想起林光涿与自己的谈话。

想起奚吝俭面上的阴鸷,与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出沉重的话。

直到林星纬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发这么久的呆。”林星纬指了指门外,“我下值了。”

苻缭顿了顿,点点头。

自己今日当值,要晚些才能走。

他看得出来,林星纬比先前下值时都更积极些。

苻缭与他告别,独自整理起方才因为发呆而还没收拾完的书稿。

不一会儿,便听见文渊阁外又传来的脚步声。

苻缭抬眼望去,眉头稍有蹙起。

“林官人。”

林光涿知道自己儿子的下值时间,看这模样,是掐着点与他错过,来找自己的。

林光涿面有怒容,又不敢发作,恐惧让他更加谨慎,举手投足都比先前收敛不少。

他几乎是咬着牙在问:“世子,之前那事……”

苻缭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以为自己是与官家说情,只要官家同意了,那便能保住他一条性命。

苻缭不知他怎么会提前去到荒地上,还与奚吝俭撞了个正着,但看他这模样,怕是多少有迁怒到自己身上。

“我已经与官家说了,没想到刚说完便得知这消息。”苻缭皱着眉,“这件事,我可没办法再与璟王说情了。”

苻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让林光涿迟疑片刻。

也是,他都是徐径谊的人了,自然不会帮着璟王,何况这事最后还不是成了么?

林光涿嘿嘿一笑,又听见苻缭的声音。

“林官人硬是要做,最近还是避避风头的好。”他提议道,“最好别亲自……”

他点到为止,说的正是林光涿本来就想做的。

林光涿神气起来:“这便不必世子担心了。”

苻缭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果然,有些话只对林星纬说便好。

他目送林光涿远去。

*

距离千秋节的日子愈发近了。

事关官家诞辰,所有的明争暗斗看起来都暂时歇下,先要将官家伺候好,再重回正轨。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苻缭在这当中显得无所事事,除了上值,日日都待在府里,没出过半步庭院。

也没人来找过他。

米阴得到的消息就是如此。

探子的情报事无巨细,连明留侯府的那处缺口都被翻了出来,可确实寻不到苻缭有见过任何人的踪迹。

也许是自己判断失误了。

米阴没什么波动。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他早能坦然面对。

无论有没有他人影响,奚吝俭总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惯来如此。

乞求于他人本就无用,他怎么能忘了这一点?

林家父子发觉,这段时日奚吝俭还真没有动静,便也认同苻缭的话,不由得放下心来,过完千秋节再议。

白驹过隙,园林在千秋节前一日完工。

今日便是官家参观园林的日子。

说是参观,苻缭知道官家定然是想着法子钻些纰漏,好怪罪到奚吝俭身上。

这也是苻缭第一次,没有事前与奚吝俭通气。

他知道,奚吝俭不愿意动的那片土地,仍然没动。

但他们做了些手脚,让这片园林看起来一望无际,就像官家要求的那样。

这都是建立在官家对这片地不熟悉的情况下。

可今日,随着官家而来的还有众多大臣,不比他在早朝时见到的人少。

这么多人,只要有一人发现端倪,他们这段时间的努力便要功亏一篑。

苻缭不想看到这场景,却知道有不少人想看见,尤其是奚吝俭对外宣称腿伤复发,延缓出征日期后。

他们都想逼着奚吝俭前去边疆,将他赶离京州。

苻缭额上出了些冷汗。

另一个让他心猿意马的,便是奚吝俭本人。

他已有十几日没见奚吝俭了。

为了避免去想他,苻缭特意上下值都绕了远路,不经过璟王府,以免自己忍不住在他的府门前停下脚步。

他试图抛开一切杂念,把自己关在房门内,可时不时传来的羊叫声又把他拖回和奚吝俭的回忆中。

苻缭忍住了。

十几天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

可再见到奚吝俭时,他的心跳仍然漏了一拍,像是在敌人面前露出致命破绽。

他方知自己远没有习惯。

他不过是在麻痹自己,给自己留下一个“十几日后便能再见到奚吝俭”的念想。

如今这念想成真,他无法不去将所有的注意力倾投在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奚吝俭见到他时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异常冷淡,让苻缭的畏退之心愈发强烈。

这样就好。苻缭想。

可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默默地反抗,让他无法平静。

他看着前方,眼神渐渐有些涣散,直到官家大摇大摆地走到园林前。

苻缭手心不自觉渗出些汗,黏腻得似乎整个身子都是极不自然地胶着在一起。

奚宏深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

他下盘不稳,走起路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空心的地基上。

面前的园林可谓富丽堂皇,甚至要把宫内的大殿比下去。内里清泉溪流石桥一应俱全,石雕刻着鹰狼等猛兽,置在修剪整齐的草丛里,栩栩如生。

园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浓烈的颜色冲击着观赏者的感官,仿佛进了这园子,便来到了一处世外桃源。

奚宏深被眼前的美景吸引,没有注意到周围有哪里不对。

直到他领着众人迈入园中,苻缭才松了口气。

奚宏深看着面前的景色,皱了皱眉。

他很想找出些不满意的地方,可眼前的园林实在是完美,无一不符合他的喜好。

奚吝俭真能弄出这种东西?

奚宏深不相信,又想到这事不是他一个人在做。

他看向苻缭。

苻缭立时绷紧了身子,朝他回以微笑。

奚宏深很高兴。

果然是因为这个人。

他果然是听自己话的,才能把这花园弄得这么漂亮。

连奚吝俭都奈何不了他。

想到这里,奚宏深面色忽然阴沉下来。

凭什么他可以压住奚吝俭,自己就不行?

自己可是天子,他不过是个侯爵的儿子,奚吝俭凭什么听他的而要处处与自己作对?

苻缭没来得及放松下来,余光瞥到米阴,动作顿时一僵。

他在看着自己。

也在看着奚吝俭。

他看出来他们动的手脚了么?

该说只要入了园,便很难发现这当中的端倪。

正是因为这园林面积庞大,他们才敢如此铤而走险。

苻缭感觉脑袋有些发晕,心跳声逐渐占据整个耳腔。

他想寻求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个温暖的物体。

是奚吝俭的手。

奚吝俭目不斜视,站在他身边,宽袖遮住了他手上的活动。

他仍然冷冰冰的,仿若周围的人对他而言都很陌生。

他微不可闻地动了动唇,苻缭难以辨别他在说什么。

苻缭不敢去听他在说什么。

奚吝俭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以行动代替了他的话语。

他握住了苻缭的手腕。

温热的掌心毫不费力地包裹住他的腕骨,将其死死地禁锢在自己手上。

第53章第53章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苻缭措手不及。

他猛然抖了一下,感受到腕上的温暖逐渐从那块突出的骨头蔓延开,传及颤抖的指尖。

一阵轻微的酸麻聚拢在指尖。

奚吝俭以相同的部位,把他的五指并拢在一起,略显粗糙的指腹抵在他柔嫩的肌肤上。

奚吝俭将他的手指托在掌心,像是苻缭主动在他手上划出痒意。

苻缭心跳骤然加快了。

他想看一眼奚吝俭,可此时手上无比轻柔的安抚让他更加如临大敌。

他知道,奚吝俭在让他放宽心。

仅此而已。

他默默重复一遍又一遍。

当务之急是防止官家发觉这园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

苻缭渐渐平静下来,说不清是理智占了上风,还是奚吝俭的手带给他熟悉的感觉。

想先前许多次,无意间靠近他胸膛,感受到他心脏跳动时的安全感。

苻缭的指尖动了动。

他希望这片温暖停留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

虽然这么想,但隐秘的欲望与患得患失的怅然不断在他心里交战,让他无法好好感受。

他有些用力地闭上眼,指尖勾了回去,扣在奚吝俭手侧。

奚吝俭小臂微顿,仍然看着奚宏深的方向。

手上却不自觉用了力,钳住苻缭的纤手,在上面留下淡淡的鲜红印记。

没有人发现他们的秘密。

苻缭看着众人狐疑又不能发作的模样,心底生出些许愉悦。

不仅是因为这片园林,还是因为身边的这个人。

苻缭长长出了口气,看见他们二人均立定不动,下裳的衣摆却由于微风轻轻晃在一起,你来我往。

谁也没有要进一步的意思,然而谁也没有想要就此打住。

熟悉的沉香气味萦绕在他的鼻尖,躁动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奚宏深边走边看,渐渐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回过神来后看着这一片繁华,也没了挑刺的心情。

他随手折下一支淡黄的花苞,余光总是会不经意间落在奚吝俭身上。

烦人。

奚宏深皱起脸。

费了好大力气才能有这么一个机会,雷声大雨点小地就要让奚吝俭混过去了?

他张了张嘴。

苻缭见状,抢在他之前开口了:“官家可还有哪里不满?”

他稍上前一步,略略挡住奚吝俭。

奚吝俭捏着他的指节,配合地向后稍退一点。

指骨上的揉捏感让苻缭心里有些发痒。

听见苻缭说话,奚宏深面色好看了些。

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眸,本就没事找事的情绪消散得极其自然。

周围倒是有东张西望的大臣,一些是真的被园林的奇珍异景所吸引,有些则狐疑地四下扫视,偶尔瞥一眼奚吝俭,不信他真能照着官家的要求去做。

先前反对得如此激烈,如今却没一点声息,怪异得很。

饶是有如此猜测,他们也找不出哪儿有漏洞。

说到底,他们也不知奚吝俭为何要反对,便自然不会往那处想。

“挺……挺好的。”奚宏深撇了撇嘴。

就是没法儿怪罪奚吝俭了,本来还想趁这个机会把他赶出去呢。

奚宏深看了眼米阴。

米阴表情如常,让奚宏深放下心来。

也是,反正想奚吝俭死的人不止自己,他们会为自己出谋划策的。

奚宏深眼睛转了转,嘿嘿一声。

身边人见官家高兴,连忙围上将早已准备好的吉祥话说了一通。

苻缭见状不动声色地退后。

人多杂乱,兴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

他侧身,想去看奚吝俭。

然而另一侧出现一名不速之客。

“徐官人。”苻缭秀眉蹙了一下。

奚吝俭不知何时放开了他的手,手心一下变得空荡,似有凉风钻了空子,要侵蚀他皮肤的温度。

那股熟悉的香味也愈发远了,想来徐径谊也是看见奚吝俭离开,才上前搭话。

“世子,这工程可真够快啊。”徐径谊哈哈笑道。

苻缭没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什么感情。

“是日子过得快罢了。”苻缭应道。

徐径谊见没套出他想要的话来,摸了摸胡子。

反正留下的几乎都是他的人,他便直接问道:“你可有发现璟王做了什么手脚?”

“并无。”

苻缭看他一眼,奇怪道:“璟王不就是和官家过不去,才不愿修这园林么,既然都板上钉钉了,难道还要给自己留把柄?”

徐径谊一皱眉。

他这话说得有理,可总觉得哪里怪异。

他印象里的璟王可不是这样的人。

一定是苻缭没看见他动的手脚罢了。徐径谊想。奚吝俭算是只老狐狸,苻缭一个不问朝政的公子哥,还不是会被他耍得团团转。

“世子,以后可要多上点心。”徐径谊依然笑着,可眼神已流露出些许不满,夹枪带棒道,“毕竟世子能与璟王有所接触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这工程可不止我看着。”苻缭不甘示弱,语气又真像是在要把责任撇到他人头上一般,“官家也有派人监工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璟王在修园林时确实没动什么手脚。”

徐径谊闻言不说话了。

官家派人,那便是米阴的人。

他可不敢随意揣测宦官党。

若被米阴察觉,那可不是生嫌隙这么简单,还关乎三党关系的变动。

徐径谊面色忽明忽暗,强撑着和气,打着哈哈道:“世子说的是,不急,来日方长。到时还需要仰仗世子啊。”

到时的“仰仗”,恐怕就是让自己去送死了。

苻缭清楚,自己最终是要被舍弃掉的,只看徐径谊想在什么时候放弃他。

“徐官人也辛苦了。”

他回以一笑,见徐径谊没多停留便离去了。

苻缭立即回头,开始搜寻那个身影。

所幸他并未走远,身边也没有人,像是在特地等待一个人一般。

苻缭小小地吐了口气,走上前。

“殿下。”他唤了一声。

奚吝俭有时候怀疑,苻缭知道这两个字可以轻易地让他停住脚步,他才总是这样开口。

他回身,只见苻缭还有些犹豫,像是怕生一般,脚步踌躇不敢上前。

“殿下近来可还好?”

苻缭觉得自己问得生分,又觉得生分些不是坏事。

虽然他不想这样。

“不好。”

奚吝俭开口了。

苻缭一愣。

奚吝俭看着他道:“腿疼。”

苻缭眨了眨眼,酝酿好想说的话忽然被这两个字打得烟消云散。

“疼了十几天。”奚吝俭直直盯住他,话尾藏了些凶狠的委屈。

苻缭稍稍缩了下脖子,目光有些躲闪,最后还是看向他。

“疼的话,没有找郎中看过么?”他感觉有些好笑,笑容却难以维持在嘴边。

“没用。”奚吝俭应声很快。

苻缭张了张嘴,有些无奈:“可我也看不好。”

奚吝俭怎么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呢。

关心他不是自己的义务,他也不需要自己的关心。

想到这里,苻缭反应过来。

他试探着问道:“殿下可是又与季怜渎吵架了?”

奚吝俭听见这个名字,动作僵了一下,又听出苻缭并没有责备的语气。

他啧了一声。

“季怜渎对孤从来没有好脸色。”奚吝俭道,“你清楚这点。”

苻缭想起他与季怜渎的谈话。

自己已经做出了远离他们二人的决定。

“殿下不如先把季怜渎放出来?”苻缭客气地提议,尽量将自己抽离其间,“明日他还要给官家表演呢,正好也让他活动活动,兴许他态度就会转好。”

奚吝俭眉头压低:“孤需要乞求他的好态度?”

苻缭顿了顿。

他这一沉默,让奚吝俭反应过来,自己与季怜渎仍在逢场作戏。

他对自己的关切仍是基于季怜渎的。

奚吝俭闭起眼。

不对。

虽然刚开始是这样,但与苻缭相处之后,他明显感觉到苻缭不是只把自己当作关心季怜渎的桥梁的。

他为何没意识到?

还是其实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把他人的举手之劳当作宝物?

他与季怜渎交谈了这么多次,亦没发现他不过是个没有眼界的井底之蛙?

他怎么会心悦这样的人?

愤慨快要在他胸膛处炸裂开,又不敢让其伤及苻缭。生怕他受到惊吓后,会跑得更远。

既然他如此在意季怜渎,不妨以毒攻毒。

“你近日总提到季怜渎。”奚吝俭眉尾挑起。

苻缭心下一紧。

“殿下若不想我提他,我便不提。”他解释道,“我对他真的没有什么心思了。”

奚吝俭几乎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劈头盖脸又接了一句。

“孤若把他放了,你也再没心思了么?”

苻缭顿了顿。

不等苻缭回答,奚吝俭又立即敛了神色,似有些懊恼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官家的诞辰。”他主动转开话题,“可有结果了?”

苻缭感觉到喉咙一阵干涩。

这代表着他能不能知道奚吝俭的过往,也代表着自己究竟要不要再一次插手他的生活。

“我……”

他犹豫再三,看着奚吝俭。

“我不知道,抱歉。”他说,“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奚吝俭压低眉头。

“为何?”

“不知道。”苻缭希望说出口的字词能够再含糊一些,“我不知道。”

“孤不是在问这个。”奚吝俭却道。

苻缭愣在原地,见他抬手。

指节拭去苻缭眼角的一缕水光。

苻缭的眼角噙着泪,几缕阳光落在周围,被伤得支离破碎。

“为何要难过?”

奚吝俭放轻声音,并没有咄咄逼人。

仿佛他也是受伤的那个。

“既然你不想知道,为何现在又要难过?”

第54章第54章

苻缭怔怔。

“我……”

我在难过么?

他碰了碰自己的眼睛,又用手腕在脸庞上四处都碰了一遍,企图挡住自己这般难堪的神色。

苻缭知道奚吝俭不会嘲笑他,但他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般丢脸的模样。

他咬住唇,不知该如何说,也不想说。

奚吝俭却放轻了声音,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眸,仿佛害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和谐。

“为什么?”他问道。

为何不愿再与自己接触,好像连对视一眼都会被处以极刑,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露出如此令人难受的神情?

奚吝俭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苻缭被他的语气动摇,眨了眨眼,似要松口。

“是不是季怜渎与你说了什么?”奚吝俭问。

“没有。”苻缭立即否定道,“只是我觉得……我太好为人师了。”

他有些迟缓地说出原因。

“我只是发觉,殿下与季怜渎之间的事,不需要我来插手。”

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苻缭想。

真的只是因为如此。

“毕竟我是旁人,指手画脚的,恐怕对殿下也毫无益处。”

“有用。”奚吝俭却应道。

他深深看了苻缭一眼。

见他从方才的抵触,到现在愿意开口。从一开始的客套,到现在终于敢表露出心思。

虽然并没有全说出来。

奚吝俭眼眸微动。

“很有用。”他道,“别乱想。”

苻缭意外,双目稍有睁大,湿漉漉的瞳孔便彻底暴露在奚吝俭面前。

眼边的碎发仿若也被润泽,细密地贴在他的额边与鬓角,像装点在清丽画幅上的一根墨枝。

“觉得不可能?”奚吝俭走近一步,“你在想这些时,没有问过孤的感受,便自己下了判断,不是么?”

听奚吝俭一说,苻缭意识到自己确实失了偏颇。

他仍是犹疑:“可殿下真的不会厌烦么?”

自己可算是奚吝俭的情敌,说他不在意,自然是不可能的吧。

“有用的,为何要烦?”奚吝俭道。

“也不担心么?”苻缭小声问道。

奚吝俭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嘴角勾了起来。

“孤需要担心什么?”他话里隐隐带着点威胁,“你敢做什么?”

苻缭耳根一下热了。

奚吝俭的话语似是紧紧盯着他的凶兽,苻缭知道自己跑不掉,而凶兽也并不着急将他拆吃入腹,慢悠悠晃着爪子,试探着自己会不会逃开。

实际上自己早已无路可退。

“殿下能相信我,那便太好了。”苻缭话音有些抖,并未生出退缩之意。

“所以。”奚吝俭又靠近了些,几乎要将苻缭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你还要这样么?”

苻缭眨了眨眼,快速扇动的睫毛蹁跹着,刹那间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但殿下不会,也不需要总听我的吧。”苻缭道,“我觉得殿下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

奚吝俭不讨厌这样,是个好消息,但不代表他可以重新插手这件事。

“毕竟要做什么的不是我,而是殿下。”苻缭淡淡笑着,像是在哄孩子一样温声细语。

奚吝俭默了默,又道:“那孤的伤势呢?”

“这与季怜渎无关。”奚吝俭他微眯,“是觉得孤的伤势不值得你关切?”

苻缭愣了愣。

奚吝俭这问话乍一听说得有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说着说着,又被奚吝俭绕回来了。

而之前自己所纠结的,突然间云飞烟灭似的,一下子找不到踪影。

但奚吝俭是说那道被箭划伤的小伤口的话……

“伤口的毒素可处理干净了?”苻缭忍不住问道。

比起林光涿所谓让奚吝俭腿伤复发,还是这点让他更在意。

奚吝俭看他一眼。

“孤这样一说,你便信了么?”他道。

“我信的。”苻缭立即据理力争。

奚吝俭也立即道:“好全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苻缭不免怀疑。

毕竟奚吝俭可是会真的受伤,来换取自己的目的的人。

见苻缭一犹豫,奚吝俭挑起眉:“你不信。”

苻缭一顿,没等他反驳,奚吝俭便下了命令。

“不信,便直接来孤府上看。”

他说完,便有几人恰到好处地来寻奚吝俭。

苻缭脑袋有点宕机,只感觉得到面上热得难受,也怕有他人看见自己这模样。

他小心地瞥了眼奚吝俭,带着擂鼓般的怦怦心跳快步回了府。

翌日便是千秋节。

万众瞩目的园林没出幺蛾子,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总归没人敢明着面打扰官家的雅兴。

季怜渎也终于得以出了璟王府。

不得不说,脚上一时轻松,他还有些不习惯。

好在苻缭在他身边。

季怜渎看向旁边的高大身影,眉头忍不住皱起。

就是有个碍事的人。

虽然苻缭就在前面,但他们还是没能说上话。

季怜渎以璟王眷从的身份被带出来,而苻缭是以明留侯世子的身份去的,因着他还要与璟王做关于园林的最后一次确认,才与他们一并进入皇城。

昨日便有人与他打点过。

要献的舞是他最拿手的,其余团内的人都是宫内精心选拔出来的,他势在必得。

到了城内,季怜渎被人引进等候的宫殿,发现苻缭也跟着进来了。

他本不用来的。

季怜渎眼睛一亮。

“阿缭。”他惊讶道,“你愿意理我了?”

苻缭有些惊讶,道:“这可是我答应你的事,我怎么会不理你?”

见苻缭没有抵触,季怜渎才放下心来。

“没事。”他摇摇头,笑容明媚得让一旁的太监看得脸红。

苻缭也笑着问他:“会紧张么?”

季怜渎摇了摇头:“早习惯了。”

他从小便是在众人的目光下长大的,被看得久了,也就麻木了。

就算要面对的是官家。

说实在的,就是方才一眼瞥见的官吏,他可都有眼熟的。

“我相信你。”苻缭也放心地点点头,“别担心,我就在旁边等着。”

季怜渎刚要说话,感受到自身侧传来的一丝寒意。

奚吝俭就在苻缭后面。

他背着身,似是在应付其他前来敬杯的朝臣,但季怜渎瞧见了他一瞬即逝的目光。

那正好。

“阿缭,我还以为你不愿见我了。”季怜渎突然道。

苻缭微微一顿,想起上次的交谈。

想起奚吝俭昨日让他如饮醍醐的问话。

是啊,他只是不插手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就算生了情愫,也不是非要绑在一起。

“没有的事。”他笑道,“我怎么会不愿见你?”

奚吝俭稍稍回头,看着季怜渎。

苻缭没有发觉,继续道:“这又不是殿下与你之间的事,我怎么会不搭理你呢?”

奚吝俭闻言轻嗤一声,像优哉游哉晃着尾巴的大狼,宁愿舔着自己早已清理干净的爪子,也不愿搭理季怜渎这个没事找事的人。

他嘴角勾出一点弧度,视线投向远方,似又分了一点给季怜渎,像在挑衅他。

季怜渎皱着眉,不明所以。

难道他没听见方才苻缭的话,没看见他与自己亲密的模样?

他怎么是这个反应?

眼看自己的戏弄没成功,季怜渎来不及发作,便要上前去表演。

他嘁了一声,整理衣冠,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顿时又成了那个遐迩闻名的“软天骨”。

大殿金碧辉煌,比他在的平意坊更富丽堂皇,金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深呼吸一口气,随着丝竹声起,他开始在官家面前亮相。

他看见了,官家是一个小孩。

让他开始怀疑,若要在他面前站稳脚跟,不用什么话术,只是哄着他便可以了。

季怜渎在大殿的正中央起舞,感受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围成了一圈,将他紧紧地裹住,如饥似渴地在自己身上流连。

季怜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微笑的面庞。

他仍在跳,从平缓流畅的舞蹈转为猛烈热情的舞步,像是要以自己的身姿袭击所有将目光投向他的人。

他开始旋转,转得很快,快到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评价他四肢划出来的漂亮弧线。

季怜渎听见有人啧啧称奇,听见有人不屑一顾。

他闭上眼,全凭着自己的心意在跳,不顾身居高位的人满不满意。

听着配合的音乐,他终于找到了几乎快要陌生的,纯粹的起舞的快乐。

他许久没有这样起舞过了。

他几乎要忘记小时候他是如何偷偷去看青楼里的舞姬练舞,又是如何跟着母亲学习步法。

而今听着耳边的音乐,他终于寻回了那一丝纯粹的快乐。

奚宏深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还没见过跳舞跳得这么好看的伶人!比他宫里的好看多了!

人长得也漂亮,他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跳得这么好看,竟然没有入宫。

奚宏深鼓了一下腮帮子,朝身边的小太监耳语几句。

一曲舞毕,季怜渎睁开眼,听见满堂的喝彩,看见周围人在大笑。

他们笑得几乎要看不见眼睛,可季怜渎还是发现了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藏着看玩物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上下扫视,好像已经把自己当做了他们的东西。

季怜渎垂眸,仍逃不开周围声音对他的指指点点。

好吧,他果然……还是讨厌跳舞。

季怜渎攥紧拳,将身上所有的怒气都汇进卡在虎口的指甲上,以免自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失态。

他忽然不想进宫当这什么笙管令,不想再往上爬。

一想到要与这群人虚与委蛇,他就想吐。

好在他跳得再好,也只是个献舞的,需要给后面献礼的人让位。

他迅速退了下去,面上的冰冷还未褪去,便对上苻缭目光。

季怜渎愣了一下,而苻缭已经发现他手上的伤痕。

“没事吧?”

苻缭当他是划伤了,托过他的手,用手绢擦了擦还在流血的地方。

季怜渎抿着嘴,偏过头,做出不甚在意的模样。

“能拿到笙管令的位置就好。”他道,“真的能拿到么?”

苻缭浅浅笑了笑:“可以的。”

苻缭看见不远处,米阴对着身边的太监耳语几句。

季怜渎也看见了,他轻轻应了一声。

自己身上的毒还没解呢。

季怜渎剜了米阴一眼。

“若是璟王不肯放我,该怎么办?”季怜渎看向苻缭,想从他的话里得到些暗示。

“殿下若不肯放你,那也不是你的事了。”苻缭对他眨了眨眼睛,“那便是官家要头疼的事。米总管大抵也是想看见这种场面的。”

季怜渎愣了愣,下意识扫了眼身边的人,便知道苻缭为何这么说了。

在外人看来,自己被奚吝俭看上,若官家想把自己调进宫内,奚吝俭定然会反对。

这一反对,又要成为奚吝俭的把柄,所有敌党都会向奚吝俭施压,逼迫他做出某种让步。而他若是放手,对于米阴来说,自己便失去了利用价值。

把自己送到奚吝俭身边,到头来却被奚吝俭锁着问不出一丝情报,他一定气坏了。

至于这让步,季怜渎也知道是什么。

上木国。

他们想把奚吝俭赶出去很久了,不知奚吝俭用了什么招数,直到现在还待在京州。

他懒得管奚吝俭,现在是自己进退维谷。这样看来,倒像是苻缭把自己送上绝路一般。

然而季怜渎知道并非如此。

苻缭也对他笑了笑,就像他说的,他知道自己的目的一样。

官家开始对自己感兴趣了。

只要能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无论是什么人,都得忌惮自己几分。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想得到的东西。

季怜渎回过神,苻缭放下他的手。

“好啦。”他轻声道,“还好伤口不是很深。”

季怜渎点点头,还要说话,看见孟贽朝着他们而来。

他犹豫一瞬,迅速离开宫殿,尽量把自己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世子。”

孟贽哑着嗓子:“殿下在外边等您。”

苻缭心下一跳,知道奚吝俭要兑现他的承诺。

他随着孟贽前去,见到奚吝俭就站在新修的园林外。

完全看不见那片土丘的影子。

它们被藏得很好。

奚吝俭看向他,仔细地将笑意藏起。

“来了。”

苻缭沿用了奚吝俭先前的话。

“既然这件事与季怜渎无关,我想我可以知道。”他说得有些紧张。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终于将那声笑泄露出来。

“现在想知道了?”他道。

苻缭定定地看着他,说话时的唇齿带起淡淡的弧度。

“我从来没有不想知道。”他道。

“官家的诞辰,是何日?”奚吝俭问他。

苻缭说出他的答案。

“正是今日。”他道。

奚吝俭面色不变:“今日是何日?”

苻缭舔了圈唇。

“清明。”他眼眸微垂。

“不许有祭祖吊唁之举,不许人悲恸哭丧的清明。”

第55章第55章

奚吝俭长睫动了动,说不上是因他答出来了而高兴,还是为奚宏深的无理要求而愤懑。

兴许两者都有,从而冲淡了他面上的表情。

“如何知道的?”他问。

苻缭应道:“先前殿下在阐述时,我便有些奇怪了。”

千秋节虽然被称为“节”,但实际上这就是由要庆祝官家诞辰而来,千秋节自然该定在官家诞辰当日。

不过由于官家这性子,千秋节的时间才延长许多,成了个小假期。

而照奚吝俭所说,因为千秋节的节庆正好覆盖到清明,官家便要严禁吊唁丧葬,是有些不合理的。

毕竟清明只是正好被覆在了节庆里,官家的生日若不是这天,又怎么会觉得这节气不吉利?他完全可以让节庆日期避开清明。

这样一来,官家的诞辰只能是清明当日。

奚吝俭挑起眉:“你早就知道?”

“只是猜测。”苻缭道,“看见今日官家面上的笑意,便肯定了猜测。”

奚宏深高兴的模样比以往更甚,苻缭才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再者,既是大摆宴席,那当然还是诞辰当日摆为好。

奚吝俭嘴角勾起几分笑意。

“我答对了么?”

苻缭觉得自己有几分明知故犯。

好在奚吝俭看起来挺包容他。

“来。”

奚吝俭对他伸出手。

余晖落在他英俊的眉目上,熠熠发光,仿佛是黑暗中希望的具象化,让苻缭忍不住跟随。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皇城内的丝竹之声绵延不断,觥筹交错的庆贺声不绝于耳。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小贩商铺吆喝招呼,枝丫旁飞过几只燕雀,一眨眼又没入树丛。

苻缭有些恍惚。

来时天才蒙蒙亮,阳光偷偷透过云层洒下一丝光线,再出来时,便已是傍晚,太阳疲于散发光芒,眼看就要坠入西山。

奚吝俭带着他,朝着园林方向走去。

大门离他们很近,三两步路便到了跟前。

奚吝俭忽然转身,向右边树林前去了。

苻缭亦不意外,跟在他身后,穿过林间事先预留好的小道。

昨日奚宏深一行人想方设法要从园林找出毛病来,殊不知他们根本没在园林上做什么手脚。

他们不知奚吝俭为何会反对,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奚吝俭走在苻缭前面,拨开郁郁葱葱的树枝,苻缭小心躲开拦路的枝叶,仍是被叶片扫过耳廓,带来轻微的痒意与一阵清凉。

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一小段路的树叶比旁边树林的叶子的绿色更嫩些,算是树木中的年轻人。

很明显,这一小片的树木并不是原来就在这儿的。

苻缭摸了摸树干,看着它们绿油油的叶子,知道它们被保护得很好。

土丘的位置正好挨着树林,官家的要求又是要自树林而起到另一边的荒地尽数都修成园林,所以他们悄悄地把树林的边界改了一下。

奚吝俭的人看似是修建园林,实际是将他处的树木移植过来,种在土丘的边界,从外拦住人们视线。

枝繁叶茂的树木交错,即使仔细去看,只要不深入走近,不会有人怀疑这树林的面积被改动过。

这工程本就是他与奚吝俭负责,只要瞒过监工,夜深人静时偷偷将移过来的树木栽种好,便不会有人怀疑。

就是辛苦瞒天过海的劳工们,既要好好保护移过来的树木,又不能被人发觉。

至于林光涿与奚吝俭争吵,除了奚吝俭想逼徐径谊舍弃这枚棋子,还有一层原因,大抵就是避免让林光涿发现还在栽种的这片树丛的事。

苻缭跟着奚吝俭穿过面前这几棵树,那片小土丘便出现在眼前。

土丘四周都被树木围上,中心被保存得完好。

苻缭想起什么,朝另一边看去。

即使前面有树林遮挡视线,还是能依稀看见远处那道缺口没有被修缮。

而今再被树丛一挡,这缺口就要被彻底挡在人们的记忆外了。

苻缭有些怅然。

“那里不修么?”

就算是为了皇城的安全,也该修上了。

“得等到千秋节后。”奚吝俭同样看向那处,“新修园林已是劳民伤财,得回回血再说。”

苻缭知道他说的是林光涿。

听他的语气,林光涿贪得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坐。”

奚吝俭指了指他身侧,自己率先坐了下去。

苻缭心有疑惑,却还是照着坐了。

他们坐下的这地方,是土丘上最高的位置,可以看见夕阳洒下的金光,而那处煞风景的缺口则被完美地遮盖住。

苻缭尝试着触碰身下的土地。

不平整的触感让他一时难以适应,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又不想被奚吝俭发觉,只能小心地挪动。

奚吝俭侧目,看他和小兽一样在身边动来动去,像是在挑挑拣拣一个合适的窝一样。

最后还是在自己身边安了身。

奚吝俭笑了一声。

苻缭面上染了些微红。

他也不想这样。

但怎么调整,都是紧挨着奚吝俭的地方坐起来是最舒适的。

好像奚吝俭平常就是坐在这儿的一样。

他想着,身子不自觉朝奚吝俭靠过去。

碰到肩膀时,他猛然回神,抖了一下,才把自己从奚吝俭身边拉开。

一时间只剩两人的沉默。

须臾,旁边的园林便热闹起来。

苻缭顿了顿,有些担心地看向传来声音的方向。

“不会被发现的。”奚吝俭打消他的疑虑。

苻缭应了声,可还是朝那边看去。

园林内的喧闹声大得飞快,像是大殿内的人直接挪了个窝,改到这园林里来。

即使有树林遮挡,苻缭还是清楚地听见了里面人的赞叹与敬酒声。

很吵闹。

苻缭伏在膝上,缓缓地将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

他转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奚吝俭。

之前每年的清明,他都在这里么?

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样想着,他却问道:“殿下身为亲王,缺了宴席不要紧么?”

“皇城内的人早习惯孤的缺席。”奚吝俭淡淡道。

他不以为意的模样让苻缭心尖颤了一下。

奚吝俭发觉了,身子遽然紧绷,咬住后槽牙。

“孤也早习惯了。”他补充道,“何况这是奚宏深的生辰,孤过不过有何关系?”

苻缭小小地吐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才试探道:“那殿下的生辰呢?”

奚吝俭顿了顿,微微起唇,又合上了。

“没什么好过的。”他道,“不过是生在这世上罢了,那一日又不是只有孤出生。”

苻缭知道这道理,可看着奚吝俭的目光仍旧没变。

他真的不在意么?

苻缭不免想到。

见苻缭一直望着自己,奚吝俭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似有些不耐烦,语气却是缓和的。

苻缭微微探出身子,身前的几缕黑发飘到奚吝俭的手上。

“那殿下的生辰是在何时?”他又问道。

奚吝俭许久没动,突然用力揉了一把苻缭的发顶。

苻缭猝不及防,但大手给他的不是压迫感,而是一种安全感。

奚吝俭稍微用了点力,苻缭顺势缩了缩脖子,肩膀微微耸起,眯了眯眼。

怪享受的。

奚吝俭起了捉弄的心思,将他的头发彻底弄乱。

即使有发冠固定住些许,但也已经松散起来,不仅不显得凌乱,还让苻缭整个人看上去松弛许多。

虽然平日里他也是一副不急不恼的模样,但此时的状态,与先前见到的都不一样。

让奚吝俭想起他清晨蜷在被窝里熟睡的模样,还有放沐浴完浑身冒着热气时懒散的神情。

懈怠的、没有防备的。

要说苻缭此时有些凌乱,也确实是。梳理整齐的头发随风四下散开,才让人发觉他的衣裳似也是大了一圈,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完全不如那些文人衣裳楚楚、一丝不苟的模样。

奚吝俭居高临下,看得清他衣袖下暴露出来的每个部位。

还有曾经的伤口留下的淡粉色痕迹,在余晖的照应下犹如发着光的金子,生怕被人忽略了。

脖颈、锁骨、手腕,又像是精心设计过恰到好处的引诱,勾得人视线通行无阻后又被几层衣裳突然截断。

苻缭感到头顶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看来奚吝俭不肯说。

也没关系。

苻缭想着,整理起自己的仪容,在奚吝俭的注视下,又变回了那个波澜不惊的世子。

仿若方才片刻的放松都只是奚吝俭自己的幻觉。

周边的树叶猛然抖动起来,一阵大风刮过,提点着他这里不是他的府邸。

奚吝俭攥紧拳,忍住再一次把苻缭弄乱的冲动。

苻缭把注意力从那惹人厌烦的嘈杂声中转移回来,想要开口,手边却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他稍俯下身,看清指尖碰到之物。

一串佛珠。

这串佛珠还有大半埋在泥土里,可以隐约看见埋进去的部分已经开始发黑腐烂,几乎与泥土融为一块,而露出来的几个菩提子却光亮如新。

似是有人在常常把玩它。

苻缭看向奚吝俭。

奚吝俭目光投向那串佛珠。

“这是孤带回来的。”奚吝俭道,“是孤把它埋在这里。”

“埋得很浅。”苻缭道。

对于奚吝俭而言,只要走到这里,便能一眼看见。

“埋得深了,会忘记。”奚吝俭道。

苻缭知道他说的不只是忘记佛珠这件事。

他顿了顿,小声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话语融在树叶的沙沙声,可他听见了依稀的回音。

“它的主人,是那位老和尚么?”

奚吝俭曾经和自己说过,那位救济人的老和尚。

奚吝俭合上眼。

“他只留下了这个,孤便带回来。”他道。

“为何埋在这儿?”苻缭问。

奚吝俭不语,扫开面前的尘土。

苻缭没看清他手底下的是什么,便听见后面树丛频繁的沙沙声,夹杂着些脚步。

苻缭立即警觉起来,奚吝俭也回身望去,却不见他有所讶异。

来人是殷如掣。

他低着脑袋,走近了才发现竟然还有两人。

他吓了一跳。

“殿下,世子。”他向两人行礼。

“这么快就回来了?”奚吝俭问他。

“已经祭拜完了。”殷如掣情绪不高,说话慢了些,“无事可做,便回来了,不曾想殿下这么早就到了这里。”

他看了眼苻缭。

还把世子带来了。

殷如掣虽有些奇怪,但此时也提不起兴致去问。

苻缭见他整个人都蔫了,不免问道:“殷侍卫可还好?”

“多谢世子关心,我并无大碍。”殷如掣回道,“只是舟车劳顿,有些疲乏。”

苻缭看得出来,他疲累不是因为身体上的。

“那属下便不打扰二位了。”殷如掣再次抱拳,迅速退下。

苻缭看向奚吝俭。

方才听他们二人交谈,奚吝俭来这儿似已经成了习惯。

殷如掣也会来。

他以眼神询问奚吝俭,想着若他不说,那自己也当没意识到。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下那串佛珠。

“殷如掣是孤捡来的。”他道,“确切地说,是孟贽想让孤把他带在身边,孤看他也有天分,才从司州将他带回来。”

苻缭细细听着。

司州、佛珠。

他瞳孔缩了一下:“殷如掣可是……”

奚吝俭颔首。

“先前是那老和尚收养殷如掣。”他道,“当时那些人还想把殷如掣给分食了,不料殷如掣还能挣扎,将他们抓伤。那时孤才从城外回来,只一天时间,那还在与孤说笑的老和尚便消失了,只留下殷如掣浑身是血地站在七零八落的血肉里。”

苻缭沉默片刻。

“所以殷如掣要去司州祭拜,而殿下将佛珠放在了这里。”他轻声道。

奚吝俭也在祭拜他,只是从来没人发现。

“奚宏深巴不得孤不出现在他面前,他过他的诞辰,自然不会管孤去了哪。”奚吝俭嗤笑一声,“这不许祭拜的规矩,孤破了许多年。他想抓住孤的把柄,却从来没发现过这处。”

他并不高兴。

苻缭想起那日红白相间的情景。

他身子抖了一下,问道:“那个小厮,也和这件事有关么?”

回想起来,那日的可怖场景,是殷如掣一手造成的。

“他是米阴的人。”奚吝俭语气冰冷,“也是当年拱火当地人民相互分食的人之一。”

苻缭动作一僵。

“当年司州受灾,民心恹恹,叛党本就获得当地百姓支持,若我们代表朝廷的人再有什么伤人举动,司州就算收回来,人也活不了几个。”奚吝俭缓缓道,“可偏偏有人从中作梗,意图挑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

奚吝俭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当初这人一随着季怜渎来时,殷如掣便认出他来。”他道,“孤让他别轻举妄动,他便等着机会,季怜渎终于忍不住卖掉他,殷如掣才好报仇。”

奚吝俭叙述地平淡,苻缭却听得惊心动魄。

心脏砰砰直跳,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奚吝俭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米阴才是始作俑者。”奚吝俭出了口气,道,“他想逼着孤杀平民百姓。”

“为何?”

奚吝俭凉凉笑道:“不想让孤好过罢了。”

苻缭皱起眉头。

“这么说,米阴在针对殿下?”

苻缭以为宦官党意图制衡新旧党,而今新党风头正盛,他们便与旧党合谋。

“他难道真的是完全向着官家?”苻缭疑问。

但也不像。

若真是,米阴不会让官家亲自搅和进新旧党的争执。

奚吝俭没有应声。

他沉默许久,久到苻缭开始通过树叶的声响细数微风来过几阵。

“不知道。”奚吝俭最终道。

苻缭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奚吝俭偏了下头,看着自己的腿。

“那箭上的毒,也是米阴下的。”他道,“并不致命,但是实打实的毒,在奚宏深的箭上。”

苻缭蹙起眉。

“这不是第一次了。”奚吝俭接着道,“在我母亲死后,他就给我下过同样的毒,嫁祸给我其他的兄弟。”

“兄弟?”

苻缭几乎没听过奚吝俭提及他血缘上的家人。

“战死了。”奚吝俭道,“十二个皇子,现在只剩我和奚宏深。”

他语气很冷,甚至带着点嘲弄,苻缭却听得出他内心的酸楚。

“奚宏深还是个被遮遮掩掩藏起来的。”奚吝俭咬牙切齿地补了句。

提及此,他语气里多有怨念,又不是痛恨,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悲哀。

他的父亲为了防他,把奚宏深当作一个牵制他的工具,让他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

他不仅是在为自己悲哀,同样也为了奚宏深。

虽然他们二人已经算是形同陌路。奚宏深不会去理解他,他也没必要再顾念着奚宏深和他流着同样的血脉。

苻缭眉眼垂下,小心地碰了碰奚吝俭的小指。

感受到他的触碰,奚吝俭愣了一下,看向他。

苻缭只是静静地看他,从他的眼眸里,奚吝俭看出了支持。

不是可怜他,也没有怜悯他。

他看见了苻缭对他的理解。

他无声笑了笑。

“差点忘了说正事。”他道。

说罢,他先是提了个问题。

“当今朝政,如何划分党派?”

“大抵是文官算旧党,武官算新党,还有宦官党。”

苻缭觉得自己像是答题一样,仍是应道:“当然也有例外,终归还是看他们偏向哪边的利益。”

“新旧党的称呼又从何而来?”奚吝俭继续问。

“北楚分裂前,先皇重文轻武,导致文官总压着武官;而分裂时,北楚靠着武官英勇作战,才收复失地,因此不得不提高武官的地位,便渐渐成了重武轻文,文武地位扭转。”苻缭道,“文官仍旧看不起武人,自称旧党,想要光复以前的荣光,武人则相反,便以新党代表自己。”

奚吝俭“嗯”了一声,算是满意他的回答,可转头又问出一句:“你觉得当初敌军几乎杀到皇城,文官里真的没人出力么?”

苻缭意外地顿住了。

奚吝俭继续手上动作,将苻缭的视线引到方才被打断的地方。

他的手轻轻扫过,下面赫然露出一节白色的指骨。

血肉已经腐化干净,骨头的白色亮得让人难以睁开眼。

不仅是这一块,奚吝俭轻轻一扫,周围便有许多小白点暴露出来。

一些土里闪着金属的光芒,是马蹄铁与兵刃。

它们都被腐蚀,光亮只是昙花一现,又归于安息。

苻缭意识到这片地是什么地方。

像是佐证他想法般,奚吝俭道:“这缺口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苻缭看见奚吝俭动了一下,似是要回头看他身后的皇城。

“这座皇城,其实改建过。”奚吝俭冷笑一下,“改小了。原本的城墙,正好挨到这片土丘。”

奚吝俭最终没动。

“埋在这里的,都是用血肉堵成防线的战士。”奚吝俭眼底泛起一丝波澜,“有文人,有武人,有入伍的士兵,也有自发抗敌的百姓。死了就往上填,从武官,到文官,甚至宦官。先前文官冗杂,死了很多,最后还是留有这么多人,武官虽少,凭着自己的武艺,倒也能活下来些,变成了现在这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