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2 / 2)

🎁美女直播

“无论是谁,当时的大家都只想救北楚。”他缓缓道,“可惜奚宏深躲在龙椅后面,殿内的宦官侍从硬着头皮安抚官家,紧紧地关上宫门。”

比起怕敌军打进来,他们更怕的是奚吝俭。

苻缭沉默片刻。

“这块其实是个风水宝地,对吧?”他勉强勾了勾嘴角。

“可惜土太浅了,他们不能好好休息。”奚吝俭略有遗憾,将被排开的土重新覆在上面,“孤也得寸进尺,年年都来打扰他们。”

土丘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薄薄的土一盖,霎时间那些痕迹全都被盖上,仿佛这片地上从来没有过生机,历史也不再被人所知。

“而且孤不想其他人再来打扰他们。”奚吝俭道,“所以孤没有同意。”

旁边园林的丝竹声渐渐又起,苻缭依稀听见奚宏深的笑声。

还有许多人的。

“孤方才提及,我缺席宴席是件稀疏平常的事。”奚吝俭道,“你好像认为孤很孤独。”

奚吝俭手指动了动:“孤不孤独,只是孤的许多好友、认识的人,还有敌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他长长舒了口气。

“孤只是有点想他们。”

苻缭抬头看着他。

奚吝俭身影一向高大,而今也没有多少人敢在他面前抬头。

那些敢抬头看他的人,大多都不在了。

奚吝俭身从旧时代孤身走来,仍念着过往。

奚吝俭虽身为新党,但实际上,他才是那个属于“旧党”的人。

第56章第56章

奚吝俭说话时,恰有一阵风吹过。

现在的风该是微弱的,可周围的树林约好要一并造势般,将这阵微风妖魔成了令人丧胆的狂风。

苻缭心脏一阵刺痛,但仍旧维持面上的平静。

虽然不大成功。

奚吝俭见状,轻轻啧了一声,似是在责怪自己说得太多。

苻缭却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殿下可没有错。”他轻声道。

奚吝俭清晰地听见了他尾音的颤抖。

奚吝俭偏过脸,看着离他最近的几棵新树。

“你的身子倒是一如既往地弱。”他道,“那日见你在马上,即使孤在你身后,你都快要昏死过去一样。”

奚吝俭的描述让苻缭有些局促,耳根趁着他不注意染上红色,再用难受的热意提点他少胡思乱想。

“我那时可真是以为我要死了。”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大心虚。

马背上比他想象得还要颠簸,即使奚吝俭一直抵着他,他有许多时候都以为自己是一人骑在马上。

有时甚至感受不到身下的马匹,只觉得整个人像是从山坡上滚落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刺激。

可惜当时心事纷乱,没能好好感受在马上奔驰的,不带压力的自由的感觉。

“看得出来。”奚吝俭轻轻笑了一下,像是恶作剧一般,“你都开始要交代后事了。”

想也不想地便把吕嗔之事说给他听,真不担心他与吕嗔蛇鼠一窝。

又好像显得没那些证据,他就不能拿吕嗔怎么办一样。

“我是认真的。”苻缭装作嗔怪的模样,在奚吝俭眼里便像是撒娇般,“也亏得殿下记那么清楚。”

奚吝俭顿了顿。

他自然记得清楚。

那日骤然下了大雨,他亲眼见着苻缭的衣裳被一片片打湿,贴在他肌肤上,透出苍白的颜色,几乎要和身上的白衫融为一体。

黑发胡乱地粘在他的后背与腰身,像索命的恶鬼,几乎要将他绞死。

他死死抓着缰绳,即使眼睛已经下意识闭起来,神色却并不惊慌,像是笃定自己不会出事,又像是早已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

奚吝俭记得清楚,自己那时犹豫了。

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

便见到苻缭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去做,紧张地贴在他身上。

那一瞬间,苻缭身上冰冷的雨水刺激着他的胸膛,让他想起出征时的阴雨天,又冷又黏腻。

不过须臾,便染上了相同的温度,像是融为一体般,没有一点儿碍事。

很听话。

这是奚吝俭第一时间的反应。

没有人不听自己的话,可苻缭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

虽然苻缭惯来是平静的,不自傲也不轻慢,但他听自己的话这一点,让奚吝俭总能生出微妙的征服感。

此时苻缭双手抱膝,只露出眉眼的模样,也是极乖顺的。

苻缭不知奚吝俭心中所想,但自己的情绪自然地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奚吝俭年年清明都来这里。

在一旁的皇城歌舞升平时,想到官家不允许清明吊丧时,他每年想的事情也会一样么?

他也会自言自语地和这片土地下的人说话么?

会向他们抱怨,还是报喜不报忧?即使他们在皇城边上,该是什么都知道。

苻缭没有遮掩,奚吝俭便给了他回应。

“孤说了,只是有点想他们。”奚吝俭平静道,“再如何想念,他们也回不来了。”

苻缭双手用了些力,撑在坚实的土地上。

细嫩的皮肤摸过手下一粒粒尘土,感受它们在自己手心下滚动而带来的艰涩之感。

这片土地下,究竟埋葬着多少已被人淡忘的往事。

苻缭并不害怕,即使清晰地知道自己坐在他们的尸骨上。

他们甚至不配有一片体面的墓地。

他们为北楚献出了自己的所有,而北楚不记得他们。

苻缭盯着脚下的土地,愤慨之余,又藏了些不安。

“他们不会觉得冒犯的。”奚吝俭提点道。

苻缭扶着双膝看他:“殿下怎么敢肯定呢?”

“因为他们都死了,现在孤说了算。”奚吝俭说得满不在乎。

苻缭被他这颇不讲理的话逗乐,笑了一下。

仅仅只是一下。

他听得出来,这看似玩笑的话里带着些对这些战士们的些许埋怨。

埋怨他们丢下了他。

苻缭动了动嘴,感受到语言的力量在此时是如此贫瘠。

奚吝俭似是也懂他的难处,嘴角微微勾起,出了口气:“不必安慰孤。”

能听孤说话,已经足够安慰。

苻缭抿了下唇,道:“殿下愿意和我说这些,我该感谢殿下。”

“这有什么感不感谢的。”奚吝俭轻嗤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到身旁人清秀的眉眼上。

他向远方看去,心底却仍是对着这片土地说话。

我今日带了一个人来,你们该不会介意的。

多少年了,自己都是独自一人。

除去殷如掣来祭拜他的养父,再没人愿意踏足这片繁华皇城后的荒凉,殊不知没有此处的荒凉,便没有今日的皇城。

我想让人知晓,可一见到他们的冷漠,便彻底失了兴趣,才让你们在这里无名多年。

而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其知晓的人。

虽然只有一个人,也足够了。

奚吝俭想到。

不知是真的在与地下之人分享,还是在自言自语。

先前你们当中的不少人都催促我,说我不该一个人这么久,不知你们现在看到了,会作何感想。

不过他和我的关系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奚吝俭眼眸晦暗些许。

他早有心上人了,而我只是将错就错。

兴许明年又是我自己一个人来这。

奚吝俭想起自己试探的一问。

他问苻缭,若自己放过季怜渎,苻缭会不会再尝试与季怜渎交好。

明明是自己问出口的,最后竟然没敢让苻缭回答。

窝囊。

金色的余晖透过树林,破碎地洒在他们眼前的土地上。

奚吝俭以为自己倾诉如此多,心中会清明不少,却发现事与愿违。

倒也不坏。

他看着苻缭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渐渐松开。

“季怜渎最近身子有些问题。”他突然道,“但不肯用药,孤该怎么做?”

苻缭愣了愣,听见季怜渎的名字,心尖颤了一下。

“嗯……”

奚吝俭没有强硬地给季怜渎灌下药去,已经进步许多。

他想露出个微笑,让奚吝俭知道自己的褒扬之意,但他发觉自己的嘴角有些不大听话。

他只能接着开口,以掩盖异样的情绪。

“用药入食便可以。”

苻缭嘴上说着,却觉得奚吝俭不该想不到这点:“也许他只是觉得药苦呢。”

奚吝俭沉声道:“你不问他哪里不舒服么?”

苻缭小小吸了口气。

“无论是哪里不适,殿下都能让他重新恢复健康的,不是么?”

“他若吃出来了,不肯再吃,又当如何?”

苻缭觉得季怜渎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但脑子突然乱了不少,便顺着奚吝俭的话答了。

“那就做好吃点。”他道,“季怜渎的目的没达到,不会真作践自己的。”

说到这儿,他心下忽然一紧:“难道他又和殿下闹矛盾了?”

可看他今日的模样,也不像是关系恶化。

奚吝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孤知道了。”他道。

苻缭张了张嘴,想继续问下去,又觉得此时说这个不合适。

何况他都决定不插手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了……虽然方才还是给了建议。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转移话题。

“但我还是有些疑惑。”他问道,“米阴为何要针对殿下?”

说是针对,似乎也不准确。

米阴的目的大多是将奚吝俭的仇恨对象嫁祸给他人。

比如奚宏深,还有奚吝俭的其他兄弟。

虽然奚吝俭说了不知道,但苻缭觉得他多少有些猜测。

奚吝俭看他一眼,并无责备之意:“你不知道米阴是何人。”

他眉尾稍有落下,并不悲伤,只是有些怅然,像是突然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他曾经是我母亲身边的太监。”奚吝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陡然握紧,又缓缓松开,“我母亲死后,他隐姓埋名,最终熬到先皇驾崩,熬到再没有认得他的人。”

苻缭一怔。

“他以为孤认不出他来了。”奚吝俭冷冷笑了一声,“孤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看着自己手心里那道醒目的伤痕。即使已经不再疼痛,即使已经生出新的血肉,但奚吝俭看见时,仍会想起那日钻心的疼痛。

不仅是手上的伤口在疼。

“殿下。”

奚吝俭听出苻缭的语气多有关心。

说实在的,他的确不需要安慰,但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将积在心里的事能说出来的机会。

苻缭也明白这一点,总是转开话题,好让他们不再继续沉默。

奚吝俭长睫微颤。

他原本没想说那么多。

可此时此景,奚吝俭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情感占了上风。

“你知道十几年前,广宁宫走水一事么?”他问道。

苻缭听出奚吝俭话中带了极其微弱的期待,可惜自己要让他失望。

他摇了摇头。

他连广宁宫是哪座宫殿都不清楚。

奚吝俭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自责得可怜,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知道便不知道了,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他道,“都十几年前的事了。”

他咬了下唇,缓缓开口:“广宁宫是我母亲的宫殿,某日突然走水了,我与我母亲都在宫内。”

“我母亲没能活下来,而我活下来了,就这么简单。”他说得毫无波澜,仿佛这件事的当事人不是他一样。

在苻缭看不见的地方,奚吝俭的手狠狠攥紧了。

语气却仍旧不变。

“我本来在母亲身边,但是一根房梁坠了下来,我找不到路。”他道,“是有人从火场里把我救出来的。”

苻缭听着,心里隐隐生起几分猜测。

“那人难道,就是米阴?”

奚吝俭看着他,摇了摇头。

“是孟贽。”他道。

苻缭顿住了。

“这么说,孟公公的嗓子,就是那时候坏的?”他声音有些颤抖。

奚吝俭颔首道:“孟贽当年和米阴一起侍奉我母亲,是他一手带大的。”

苻缭眉头不自觉蹙起。

“那当时……”

“我母亲离门口进,本该能走出去。”奚吝俭道,“我在屏风后午睡,意识到发生什么时,几乎难以呼吸,是孟贽冲进火场将我带出来。”

苻缭听着奚吝俭的叙述,心底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那米阴呢?”

“他也在宫内。”奚吝俭面色变得冰冷,“就是因为这起走水,让所有人都以为米阴死在宫内了,毕竟他那时只是个后宫的太监罢了。”

看来奚吝俭认为这场火灾和米阴脱不了干系。

但他既然没说,便是没有证据。

说到现在,米阴的意图的确仍然难以辨明。

苻缭终于知道奚吝俭说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可能性太多,反而让人拿不准主意。

只能一步步,慢慢地试探。

但奚吝俭提起母亲时,似乎并没有多少怀念的意思。

不是说他不敬重她,只是苻缭听着,总觉得他嘴里的“母亲”,只是种称呼,而没有实际的情感。

眼见话题又转向沉重,苻缭脑内忽然灵光一闪。

“难道这就是殿下要做龙王的原因?”他问道。

奚吝俭顿了顿,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道:“你在说于呼?”

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苻缭一时难以回答。

“就是你身边的小厮,跛腿的那个。”奚吝俭道,“于呼。他名字念起来拗口。”

苻缭反应过来,奚吝俭说的是他进府之前的名字。

之敞已经是他进府后,身为府里小厮统一选择的名字了。

“他现在叫什么?”奚吝俭问道。

“之敞。”苻缭道。

“怪。”奚吝俭如此评价。

“殿下还记得他。”苻缭笑道。

“忘不掉罢了,都是跟着孤出生入死的。”奚吝俭道,“活下来的本来也没多少人。”

“殿下都记得他们。”苻缭道。

奚吝俭看他一眼,难得的,竟然带了几分得意。

“记性好,天生的。”

苻缭知道这绝不是他单纯记性好的问题,但显然奚吝俭只想强调这一点。

像是渴求奖赏的孩子。

“记性好到能让人以为殿下是龙王么?”于是苻缭也配合地调笑道,“还是殿下能记得以往下雨时的日子?”

“想知道?”奚吝俭挑眉。

苻缭点点头。

这雨自然不是求下来的,可来得及时,恰好在他祈雨后落下,便足以振奋军心。

他确实想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那该说说你了。”奚吝俭话锋一转,说出这句早有预谋的话,“孤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拿些东西来换。”

苻缭顿了顿,不得不承认奚吝俭的话。

奚吝俭愿意与他说这么多实属不易,但……

苻缭的面色僵住了。

他试图缓和面部的神色,强作镇定:“殿下难道还不知道我么?”

他缓和着面上的情绪,装作不明白的模样:“明留侯府上下,殿下都是该清楚的。”

奚吝俭直接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苻缭沉默片刻。

奚吝俭果然还是在怀疑他的身份。

可真是怀疑的话,他不怀疑自己对季怜渎的心思是否真诚么?

还是仅仅指自己没吐露过什么想法。

这倒也是,他甚少与人说过自己,听奚吝俭说这么多,确实有些不公平。

但不是他不想说。

“我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苻缭最终道。

“那孤来问你。”奚吝俭应得很快。

“为何会喜欢季怜渎?”他的第一个问题。

苻缭又是一僵。

“两小无猜,认识得早,便生了心思。”他只能扯谎道,“这种情愫总是说不清的,但总是扰人心思。”

奚吝俭看起来对他这说法不甚满意,却没有多问。

虽然他的面色变得不好看了些。

“可有什么讨厌的人?”

苻缭不想自己显得太过敷衍,装作在思考的模样,停了片刻,才摇摇头。

没有。

“没有什么敌人?”奚吝俭眉尾微动,“哪方面的都没有?”

苻缭不知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但还是摇了摇头。

“都算不上。”他意有所指地道。

奚吝俭极淡的笑意彻底不见。

苻缭摇摇头。

“家人呢?”

苻缭顿了顿,没有肯定或者否定。

他还是不想在奚吝俭面前明着暴露身份。

好像让他如此清楚地知道后,自己在他面前便彻底没了一点伪装,也没了与他能再交谈的资本。

“都是殿下见到的那样。”他含糊道。

就算是他现世的父母……

他不清楚。

他不知他生母是谁,也不知他生父是什么性格。

他有血缘上的兄弟姐妹,却也不知他们从事什么,喜爱什么。

很奇怪。他以前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而今奚吝俭这样问了,他才生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奚吝俭察觉到苻缭微妙的低落,没说什么,接着问道:“朋友呢?”

其他没有能说的,这个总可以说了。

可苻缭咬了咬唇。

他的目光逐渐失焦,记忆似是遥远到不属于这个时代。

难道实际上在他心里,这里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有所留恋?

即使是季怜渎。

他不知苻缭如何定义朋友,但能与他说得上话的人有许多。

苻缭心里是怎么想他们的?

又是如何想自己的。

苻缭看见奚吝俭的神色逐渐晦暗,像是没了生气。

他想了许久,最终遗憾地看向奚吝俭。

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留下记忆,也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难忘。

无论是这里,还是现在。

他并非不记得这些人事,只是他觉得实在是普通,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他仿佛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读了许多书,即使见过许多事。

但这些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还是有不同的。

苻缭目光忽然闪了闪,躲开奚吝俭的视线。

奚吝俭问了许多人,但没有一个是他用来定义奚吝俭的。

他也不知道奚吝俭在自己心中被划在了哪里。

但在自己心中,值得说的事情,都与奚吝俭有关。

第57章第57章

苻缭长时间的沉默消磨着奚吝俭的耐心。

奚吝俭扫过他紧紧交握住的手。

苻缭的指尖还在不断朝着自己的皮肤施压,在上面磨出一片片红色。

连心悦季怜渎这种事都能在他面前承认,为何提及自己便如此胆战心惊?

奚吝俭不知他在害怕什么,可他知道,这种恐惧感让苻缭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那晚看见苻缭背上的小痣时,苻缭也是这副模样。

只要一提到与他自己相关的事,他便会缩成一团,生怕被吃了一样。

奚吝俭隐约有些感觉。

他连自己背后的身体特征都不知道,想来家庭关系是极其疏离寡淡的。

苻鹏赋那个蠢货自不必说,他若是喝醉了,恐怕连自己三个儿子都能认错。

苻缭的母亲死于战乱,也就是说苻缭是早年丧母。

自己已经说过母亲,苻缭也该顺势念及他的母亲,纵使死亡在人心中是首当其冲。

奚吝俭并非逼着苻缭提及伤心事,只是觉得苻缭不该什么都不说。

他也知道,自己清楚他们府上的事。

还是说……真正的“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自己的?

被埋没在心底的想法重新冒了出来,迅速破土而出,顶至他的胸膛。

从无端转变的性子开始,他便觉得怪异,只是当时觉得凭眼前这人的模样又是做得出来,才认同了他这说法。可现在想来,确实有太多不足之处。

但眼前这人做了这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又图什么?

奚吝俭越来越看不透面前的人。

他的眼眸虽然清澈,可看久了,便觉得太过清澈,让人生出冰凉彻骨的寒意。

又像是糅杂了各色的黑,黑得极致,什么都融为一体,反倒显得清澈和谐。

奚吝俭觉得,这两种都不是苻缭。

他见过苻缭眼底下的灼热,即使只是一闪而过。

苻缭却从没说过。

是他自己不知道,还是单纯地不想和自己说?

奚吝俭不去猜测,他直接问道:“有什么能和孤说的?”

苻缭看着他的眼眸,眨了几下,躲闪似的目光从他双眼溜走,滑过他的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他的喉结,还有他挺拔的脊背。

但他不敢再看奚吝俭的眼睛。

他怕从里面看见对自己的失望。

苻缭心脏猛然抽痛一下。

他不是没有可以说的事。

只是这些事情,尽数和奚吝俭有关。

告诉他,我能够分享的事和人,都是你。

只有你。

他怎么能开得了口。

苻缭瑟缩着,像是受惊的小兽,仍旧死死咬着牙,意图迷惑企图猎杀他的天敌。

奚吝俭见他沉默,知道了他的意思。

他忽然感觉万分疲乏。

两人挨得很近,只要活动一下身子,都能挨着对方。

奚吝俭许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与人这样待过,几乎可以说是促膝长谈。

苻缭不抵触他们离得近,似乎只是因为他不在意。

奚吝俭并不是觉得这不值得,只是胸口突然疼了一下,像被敌人用尖□□进心脏。

“无妨。”奚吝俭最终站起身,“那就先这样吧。”

“等等!”

苻缭连忙去拉他的衣袖,可那些丝织却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手,他连丝织的触感都没碰到,奚吝俭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路。

苻缭立即起身要追,可久坐后的突然站起让他眼前瞬间一白,头晕目眩地找不到方向。

他的腿一软,直接摔在原地。

他顾不及去疼,撑起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把奚吝俭重新拉回自己的视线内。

“殿下!”

苻缭努力让自己视线变得清明,可看见奚吝俭最后一眼的身影,是他略略地侧目。

他甚至没看清奚吝俭的神情。

苻缭还想再追,但后知后觉的剧痛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捂着伤处小小地喘息。

磕到膝盖了。

里裳被血液稍浸湿了些,好在外裳是披肩式,刚好能遮住残破的衣裳与底下的伤口

痛感逐渐蔓延,尖锐的麻木感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缓两口气。

苻缭看着自己指尖沾上的鲜血。

红得很刺眼。

他盯着那片鲜红愣了许久的神,才敷衍地吹了一下,又扯下些布条慢慢地给自己包扎起来。

等到他的注意力从伤口转移开时,旁边的园林不知何时也没了声音。

周围一片死寂。

苻缭怔怔地看着面前这片土地。

他的手微微颤抖,覆在泥土上。

“好痛。”他轻声道,“我该怎么做?”

他问道,随后沉默下来,仿佛真的在等有人能给他回应。

还是你们会觉得这是我活该受的惩罚?

你们应该都是向着奚吝俭的吧。

苻缭笑了一下。

真好啊。

苻缭独自坐了许久。

腿太痛了。他想。在这儿多待一会也不会有人打扰。

奚吝俭定然是不会回来的。

直到皇城外突然喧闹起来。

苻缭知道这该是宴会结束,散场了。

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苻缭等着人声渐渐散去,才敢悄悄从树林里走出来。

不承想,方一走到街边,便碰上了季怜渎。

“阿缭!”季怜渎眼睛亮了亮,“你怎么在这儿?”

苻缭尽量不让人联想到这片树林与园林的关系,向前走了两步,被季怜渎察觉出他的异样。

“你这是……怎么了?”

苻缭摆手道:“今日走路走多了,腿有些疼。”

季怜渎一愣。

倒是忘记苻缭身子弱这件事了。

他自己常被人以美貌和柔弱绑在一起,但其实他身子本来就不弱。

真是弱了,怎么能跳得起舞?

季怜渎一时间忘了苻缭才是货真价实的羸弱。

他记得苻缭很讨厌别人说他这点来着。

季怜渎不禁抿起唇,却见苻缭和善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我真的会在意?”他道,“不是说过,那些都是我装出来的么。他们日日都要说,只是听得有些烦了,便吓吓他们。”

季怜渎闻言,放下心来,又听见苻缭继续说了。

“倒是你,也要多注意身子。”苻缭还想多说,又怕季怜渎猜出什么,便道,“方才看你献舞时有些吃力,应当没什么大碍吧?”

季怜渎一愣。

“你看出来了?”

原来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不过苻缭比其他人都要细心得多,也许只有他发觉了。

还误解成了自己不舒服。

大概也只有他看得出来。

看官家的面色,是满意得很。至于其他人,只要官家满意了,他们还敢再说什么?

苻缭心道果然是生病,眉头不自觉蹙起。

“若实在受不了,不要勉强。”

苻缭还在担心着,让季怜渎有些局促。

“没事,小问题。”季怜渎搪塞道,“不用小题大做,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真是和奚吝俭说的一样。苻缭想。

季怜渎性子倔不是他本身的错,但想到奚吝俭愿意为他而向自己求教,他却是这般满不在乎,甚至是厌恶,苻缭的心里不免有些发堵。

很快他就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那只是现在。

换在原书中,奚吝俭不知杀过多少季怜渎的亲朋好友。

……似乎也没有。

亲人自是没杀的,虽然米阴和奚吝俭都以他在司州的母亲要挟他,但奚吝俭可从未动过他母亲。

至于好友,那些帮过他的“贵人”,苻缭知道至少其中有不少人是死得其所。

虽说是滥杀了点——基本是血溅当场的,但也不是杀的无辜。

何况那日问季怜渎,他甚至不认得这些他本该认得的贵人。

苻缭生了些疑惑。

也不对。至少原书里,苻缭也是死了的。

他一个单纯暗恋季怜渎的公子哥,总不能做什么坏事。

苻缭眉头一皱。

可他们家这配置,苻鹏赋无礼粗鲁,看不起旧党,苻药肃想着让嫡兄弟内讧,苻延厚沾赌。

怎么看都是个五毒俱全的。

至于原主本人……

一开始大家都对他的性格转变相当惊讶。

现在想想,确实有哪里不对劲。

当初因为原主和自己名字相同,他便没多看,只以为原主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公子哥,说话直了些。

而今重新回顾,好像不止如此。

苻缭心下一震。

该不会,其实原主也是个反派吧?

相比于原主的真实身份,苻缭更在意的是季怜渎知不知道。

若原主真的是反派,而季怜渎不知道,奚吝俭又不屑于说的话,那他们之间的嫌隙不就由此而生了么?

就像季怜渎不知他那些贵人背地里做的腌臜事一样。

季怜渎辨得清黑白,即使那些人真的帮了他,比起他们干的其他事,季怜渎也会做出和奚吝俭一样的选择。

这样一看,他们之间的隔阂,其实只要把话说开了,便迎刃而解。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

换作是以前,他会试图劝说奚吝俭,但经过方才那一场,他才发觉要把话说出来该有多难。

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解开心结。苻缭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而这一点,让他隐秘地生出了些许庆幸。

他却也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了本质上的芥蒂。

他不敢承认他因这一点而失落。

“阿缭?”

季怜渎及时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你看起来比我还累。”季怜渎皱眉道,“从宴会开始你就不知道去哪了,我找了你许久都没找到,这是做什么去了?”

苻缭顿了顿,眼神小小地飘忽了一下。

“我也没寻到你呢。”他反问道,“你去做什么了?现在大家都散了,殿下没把你带回去么?”

季怜渎闻言,面色僵了一下,骤然抓紧苻缭的手腕。

“我见到他了。”

季怜渎眼神立时变得冰冷:“那个害死我朋友的混蛋。”

苻缭一听,将他拉到一旁。

“你见到他了?”苻缭问道,“可知道确切是谁?”

季怜渎咬了咬唇,恨恨道:“许多人围在他身边,我看他被敬了两个时辰的酒,还有人想继续。”

不必说,自是个位高权重的。

“那,可知他姓氏、官位?”苻缭又问道。

季怜渎眯了眯眼。

“姓徐。”他冷冷道,“我听见了,他姓徐。”

第58章第58章

“小季。”

苻缭按住他,稳住季怜渎的情绪。

即使他心脏也猛然跳了一下。

姓徐的高官,苻缭只能想到一个人。为保肯定,他又问道:“他长什么样?”

季怜渎咽了下口水,回忆道:“他胡子留得很长,有些胖,看他眼睛总眯起来,一看就是傲慢得看不起人。”

他说完,见苻缭皱着眉,问道:“怎么了阿缭,你认得这个人?”

苻缭出了口气。

是徐径谊。

他看着季怜渎,在犹豫是否要说出口。

如今旧党与宦官党面上还算是同盟,徐径谊知道季怜渎这枚棋子。

季怜渎知道他的仇人是谁后,定然会想方设法地报仇。他不担心季怜渎会莽撞,只是他要面对的可不止徐径谊一人。

季怜渎见势不对,追问道:“阿缭,你认得他,是不是?”

苻缭思索片刻,并不着急说。

“小季,你一开始接近璟王,是受米阴胁迫,才顺水推舟的。”苻缭道。

季怜渎没想到他说得如此直白,僵了一下,见这里偏得实在没人注意,才迟疑着开口。

“阿缭……你何时这么清楚的?”

恐怕连米阴都不知道,他的计划还有外人知晓。

他以为苻缭是只知其一,可如今才发觉,他知道的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多得多。

苻缭没有应答,而是道:“那你可知宦官党如今与旧党是合谋的?”

季怜渎皱了皱眉。

“就算是合谋,旧党也是与虎谋皮。”他不认同道,“米阴就是藏得太好了,让新旧党打起来,他好暗中生事,到最后还能获得官家的喜爱。”

他今日也算看出来,官家是多么依赖米阴。

与其说是依赖,不如是把米阴当做了一个长辈,除了官家自己想要的东西非要得到外,其余的政事一类,他都会过问一遍。

就连某个大臣献上的礼物,他不喜欢,却还是要偷偷看一眼米阴的态度。

不过米阴对官家,看起来并不严厉,为何官家这样一个任性至极的孩子,也要看他的脸色?

苻缭道:“他们当然不会诚心合作,但至少旧党的首领知道米阴威胁你的事。”

季怜渎一下便明白苻缭的意思。

说明旧党首领也知道,他母亲在司州。

苻缭突然说了这么多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季怜渎却也知道,他的仇人就是旧党的首领。

“告诉我他的名字。”季怜渎坚持道。

苻缭默了片刻,道:“他叫徐径谊。”

“我记住了。”季怜渎说。

见季怜渎目光坚决,苻缭知道他想做的定是拦不住,也知道他想的不比自己少,可该说的还是要说。

“徐径谊耳目众多,你如今在官家面前献了舞,也会有更多人想利用你的,要多提防着。”

季怜渎知道他在关心自己,便开玩笑道:“那你呢?”

“你觉得我真的能轻易地与璟王接触么?”苻缭无奈道,“这背后当然是有人推动。”

季怜渎面色一僵。

苻缭又紧接着道:“我不过装作被他利用,不必担心。”

季怜渎一听,想着也是,苻缭与旧党又没什么利益可言。是自己太小题大做,总觉得身边的人都没安好心。

见苻缭面色如常,季怜渎生了几分心虚。

“我这样……”

我这样猜忌你,你不会难受么?

苻缭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道:“谨慎些总是好的。”

“真的不介意么?”季怜渎问道。

更多的是有些不解。

帮了心上人的忙还要被猜疑,竟然会觉得没什么关系么?

“怎么了?”

苻缭意外,没想到说不在意季怜渎也没放下心来。

“你连这个都不在意的话。”季怜渎小声道,“总觉得你也没有多在意我。”

苻缭一愣。

“我……”

苻缭想起方才奚吝俭的神色,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又是这样。

“我若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会放手了。”

他面上在为自己解释,可心底里已经慌得不成样子。

奚吝俭的神情,似乎也是在告诉他这一点。

可他需要自己的关切么?

苻缭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奚吝俭真的需要,是因为什么?

心脏陡然漏了几拍。

季怜渎只当是自己太偏执,说出这话后便后悔了,没发觉苻缭的异样。

回过神来时,苻缭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也没听清在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应声。

苻缭见他没追究下去,稍松了口气,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如今宴席都散了,你没有与殿下一并回去么?”

问出这句话,看见面前的季怜渎,苻缭心里已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季怜渎拢了拢头发,撇嘴道:“我可没故意藏起来,是他自己没来找我,把我丢在这里。”

苻缭眉头稍蹙起。

不应该。

奚吝俭怎么会忘记把季怜渎带回去?

照理说,他从土丘上离开后,便该带着人回去了。

季怜渎当苻缭不相信,认真道:“是真的。我开始还想躲他一阵,没想到他根本没来寻我。”

“你说,他会不会是默认了官家要把我留在宫里?”季怜渎猜到。

毕竟官家那模样,是想留的,而他也看出了官家的脾性——想来肯定是与奚吝俭争执不下。

“他就算是默认,也不会就此放手的。”苻缭摇了摇头。

季怜渎不在意奚吝俭在想什么,他可不想再被锁在璟王府了。

他早该拿到笙管令的位置了。

季怜渎心下还在打算,忽然苻缭把他挡在身后。

“是何事?”

他听见苻缭问了声面前的人。

季怜渎恰好被一旁的树干挡住,看见了苻缭在询问的人。

是个小太监。

他看上去比米阴顺眼得多。

小太监看起来十分着急,即使如此,他说话也看得出来是实打实尊敬人的。

“世子原来在这儿。”小太监急切道,“官家想见您呢!怎么都没找到您,可把奴婢急坏了。”

自官家表现出想见世子后,总管便让他们私下去寻,可这宫内上上下下都找遍了,该问的人也问了,就是不见踪影。

他是怕官家一下震怒,当场就要世子掉了脑袋也说不定。

苻缭有些讶异。

“我身子不好,宫内人多,我就到宫外走走。”他道。

他没想到官家会想见他。

“现在去,还来得及么?”他心里没底。

“当然来得及!这不是正找您么!”小太监生怕这根救命稻草断了,已经侧身弓腰等着苻缭迈步。

苻缭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季怜渎的手,后者明了,隐在暗中。

“那我现在过去便是。”他道。

小太监忙不迭点头,此时门口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苻缭便跟着他进去。

路上小太监边走边与苻缭介绍待会要去的偏殿,苻缭表示自己已经知道,正说着话时,迎面而来一个太监拉过小太监。

“你怎么才找到人?”那人皱眉道,“现在正要你清点各司人数,别让总管生气了!”

说罢他立即谄笑着对苻缭道:“世子,奴婢们现在是最忙的时候,您请见谅,偏殿就在那边!”

他给苻缭指了个方向,苻缭也知道偏殿就在不远处,说实话他也不需要有人引导。

“哎!”

小太监皱着鼻子,见那人也急急忙忙地干自己的活了,有些尴尬地看了苻缭一眼。

苻缭理解地笑了笑:“无妨,你去忙吧,我认得路。”

“哎好!”

小太监感激地应道:“那奴婢先去忙了,世子只要有难处,询问见到太监宫女便好。”

苻缭点点头,见小太监飞速地跑走。

既然他是代表官家来监工的,大抵是米阴的人。

可他看起来实在没有米阴那般阴冷之感,而是青涩许多,仿佛还没见过世面。

苻缭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听见一声怪异的声响。

很短促,他以为他听错了,便继续往前走。

然后突然停住脚步。

他听清了,那声响也是脚步声。很轻,一闪而过。

若是来暗杀他的,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苻缭蹙起眉。

自己有什么好跟着的?

他看着身侧的一堵宫墙。

宫墙外面便是园林,声响似乎就是从那传来的。

苻缭停住脚步。

“啊!”

墙后面那人反倒先出声了。

是个女声。

苻缭一愣,却见那女子已经露出一个脑袋对他笑了笑。

见苻缭没有恶意,她才将整个身子露出来。

“公子。”她率先和苻缭行了礼,反倒让苻缭有些措手不及。

苻缭也得体地回应一下,便道:“姑娘可是迷路了?”

苻缭面上是这么问,但也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在皇城内迷路的。

看她的服饰不是宫女,也不像他见过的世家千金。

相当朴素,气质又不像是平民百姓。

看上去平和,却不是好欺负的模样。

“啊,没有没有。”她连忙摆了摆手,还想再说,却止住话头,“我……”

她细细端详苻缭一番,不知在思考什么。

苻缭亦完全不记得有见过这名女子。

“那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他仍旧决定先问问。

这女子的嗓音比她的脚步声要大许多,即使收着声,苻缭也听得出自己努力提高的音量还不如对方平常自然地说话。

看来是也因此,她特意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现身。

苻缭思忖着,莫名感觉对方松了口气。

“这位公子。”她说,“不知能否相问一事?”

苻缭没有应下,只是问道:“何事?”

女子顿了顿,听出他的防备,又笑了笑,似是觉得这无伤大雅。

她微微启唇,开口了。

“你可知,在哪儿能寻到璟王?”

第59章第59章

苻缭闻言,没有一丝犹豫,便开口问她。

“你寻璟王是所谓何事?”

他问得急,语气与温柔的面庞一时间并不相符,让两人都同时愣了一下。

苻缭当即敛住神色,教自己努力平静下来。即使如此,他仍觉得自己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冷漠。

“璟王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他说道,“你既是要找璟王,为何不去璟王府,而要留在皇城内?”

他不觉得这女子是不明事理。

她一没说出自己的身份,二没暴露自己的目的,没寻路过的太监宫女询问,而是问了自己。

而且,她不怕奚吝俭。

说出璟王的名头时,不见她有半分紧张。

女子听出他话里微弱的火药味,反倒一笑。

她的笑容有些微妙,虽然得体,但也不遑多让地含了些评价在里面。

“今日是官家诞辰,我以为璟王会来宫内参加宴会。”她道,“不过没想到平关山路被堵住,只能绕路,来得便晚了些。”

平关山。苻缭思忖。

看来是从外州来的,既然能进皇城,想来是哪家的千金。

保险起见,苻缭还是问道:“不知姑娘是?”

女子反而道:“听起来公子与璟王颇为熟悉的模样。”

苻缭不由自主地捏紧指节。

“我姓安。”女子并没再为难他,道,“我随家父为官家献礼而来,家父与璟王殿下是旧识,便想寻他,无奈宴席中被人敬酒太多,此时难以走得动道,便托我来询问。”

苻缭印象里,没有一个能献礼的官吏是姓安的。

当然,他识人也少,兴许只是自己没结识到。

何况她父亲与奚吝俭是旧识的话,说明他们家也该是新党。奚吝俭那边的人,他确实是不大清楚的。

现在也不能随便地朝奚吝俭提问了。

能不能再见到他都是个问题。

苻缭不敢去回想奚吝俭那时的神情。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腿上的痛意开始蔓延。

安娘看出他的不对劲,担心道:“公子?”

苻缭摆了摆手道:“无妨,身子有些不适。”

安娘有些疑惑。

看起来他身子不好,可怎么听着他与奚吝俭挺熟的?

无论是从党派还是身份上来说,似乎都没可能。

“今日可是大宴,璟王这么早便离席了么?”她问。

既然这公子说该去府里找他,说明奚吝俭早就离开皇城了。

亏自己还在这儿找半天。

她腹诽一下,便听对方开口了:“璟王向来不喜欢宫内的宴会。”

“我知他不喜,但总是要来。”安娘道,“没想到是吃了个闭门羹。”

“也不能这么说。”苻缭应道,“他怎知还有人要寻他?”

安娘笑了一下,问道:“不知公子是?”

苻缭一愣,想起自己并没礼尚往来地报以名头。

他刚要开口,一丝冰凉滴在他的鼻尖。

两人均是一愣,同时抬头望天。

下雨了。

也是,今日正是清明。

虽然他知道,但离开那片土丘后,这样热闹的氛围还真能让他一时忘记清明总是多雨的。

雨势渐渐大了,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裸露出来的肌肤上。

兴许是冰冷刺激了他,苻缭一下忘记还未自我介绍。

“璟王不常在宫里,你若要寻他,去璟王府吧。”

他匆匆说了,便要去偏殿,也是为能快些躲雨。

安娘没带雨具,亦是忙着如此,谢过后也匆匆离开。

苻缭来不及看安娘要往何处,雨水浸湿衣裳对他来说有些折磨,让膝盖处本就还发着疼的地方愈发难以忍受。

他没再看着安娘,殊不知安娘离开时还看了他一眼。

她看着苻缭往偏殿的方向去,若有所思。

苻缭踏入宫中,身上多多少少被淋湿了些。

奚宏深本来万分不爽,见到他身上淋湿,愣了一下。

只是一瞬,他又不满起来。

“你去哪里了?”他直接从阶上下来,快步跑到他面前质问,全然不顾一旁的徐径谊和米阴。

苻缭瞥了一眼他们的时间,奚宏深已经跑到他面前,仰起头来看他。

苻缭蹲下身,膝盖又痛了一下。

他忍着,轻声道:“对不住官家,我身子实在不适,便没在宫内,疏忽了官家的意思,是我不好。”

奚宏深看他表情确实是不舒服,又看见雨滴从他面颊上划过。

他说话气息也不稳,看起来是真有些急。

奚宏深挠了挠脸,发觉自己与苻缭说话时,不用抬起头来看他。

这让他心情不错,加之苻缭说话时语气就是莫名地比其他人都诚恳,原本等了许久积攒的气也消了不少。

奚宏深哼了一声:“这雨下得晦气。”

徐径谊还担心着奚宏深会生气,眼见他这模样,是总算松了口气。

他刚放下心,却发觉身边米阴的面色沉了下去。

徐径谊捋了捋胡子,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官家。”米阴低着面庞,提醒道。

奚宏深一悚,咳嗽两声。

“你与奚吝俭关系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

苻缭心里一紧,余光瞥见徐径谊的视线,知道这是把自己作为内应问的。

徐径谊和米阴也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虽然他们大抵都有自己的答案。

苻缭也不慌乱,答道:“面上相和,但不知殿下私底下的意思。”

原本不需要后半句的。

但方才是自己惹恼了奚吝俭,要这样说也没错。

苻缭神色黯然。

“面上相和?那就是能说得上话了?”奚宏深道,“反正奚吝俭看谁都不顺眼,你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苻缭应声。

“那朕要交代你做另一件事了。”奚宏深煞有介事,“只要你能做好,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苻缭看了眼徐径谊。

徐径谊点了点头,分明是为自己的情报与苻缭所说的相符而满意,又盯着他,示意他快些接受。

可他连这件事是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苻缭也能猜出来,一定是和奚吝俭有关。

他想着,便听见奚宏深道:“你想个办法,让奚吝俭去把上木国收回来!越快越好!”

“反正,能把他赶出京州也行,最好能逼他去打上木,孤还能找到借口治他的罪。”奚宏深摩拳擦掌,期待苻缭的回应。

苻缭蹙了下眉。

奚宏深难道不知道奚吝俭腿伤复发一事?

虽然是假装,但至少放出去的消息,京州可都传开了。

“官家,殿下的……”

苻缭还未说完,便被徐径谊打断。

“世子,这事颇有难度,但有老夫与米总管帮你,老夫相信这事终能成啊。”

他拼命朝苻缭挤眉示意,苻缭只能咬住唇。

“官家,先前能与殿下说上话,是官家有口谕,但如今园林已经修成……”他表现出一丝推脱,看上去像是畏难。

“朕不管!”

奚宏深突然暴怒,劈头盖脸地骂道:“朕就是要你做!这件事很难吗?你们一个个拖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还不能把他弄走?你们不是答应过朕的吗?!”

徐径谊见奚宏深开始胡乱泄愤,面色顿时就不好看了,却也只能低声下气道:“官家教训得是。”

不等苻缭说话,徐径谊又紧接着道:“这件事,世子一定不会让官家失望。”

苻缭皱起眉。

“官家。”他迅速接道,“只是这件事需要时间,千秋节的这段时间里,璟王定然是有理由留在京州的。等过了千秋节,我们再商量细节,以防万一,好么?”

奚宏深顿了一下。

还是鲜少有人敢以商量的语气对他说话。

可他说话又让人觉得十分舒服,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不爽。

他没有被轻视。

奚宏深纠结片刻。

他说得也对,自己这诞辰可要热热闹闹地过,好冲掉这丧气,若是在和奚吝俭闹得不愉快,那不是脏了自己的时运么。

“好吧。”奚宏深勉强应下,“但你一定要把他弄走。”

苻缭稍有一顿,道:“官家,这正是您过诞辰的日子,就先不要想这些事了,想到也心烦。”

他实际上并未回应这个问题,但奚宏深只顾着专注于后面那句话去了,并没在意苻缭避而不答的事。

“说得对!”奚宏深相当认同,愤愤道,“当时是谁先提起这件事的来着,朕看他就是存心不想让朕好过!”

苻缭看了一眼在场的人,没一个人敢出声。

大家都知道是徐径谊。

徐径谊面色只是僵了一瞬,便哈哈笑道:“官家,此事交由下官调查,定会给官家查个水落石出!”

苻缭登时便明白徐径谊是什么用意。

他想把林光涿卖了。

怪不得官家一直被瞒着消息。

是徐径谊本就打算找个时机卖掉他,还能哄官家高兴。

接下来,只要奚吝俭自己不提及腿伤,官家便永远也不知道他与林光涿还发生了冲突。

苻缭看了眼米阴。

这件事,米阴大抵也是默认的。

苻缭想起奚吝俭诉说往事时的神情。

米阴究竟想做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奚宏深已经拍了板。

“好!”他眼里放光,“这可是你说的,朕千秋节后就要结果!”

苻缭默然看着,奚宏深已经兴奋地拍拍扶手:“好啦好啦,事情说完啦,朕还要去玩呢!”

众人连声应是。

苻缭等人群散开后,最后一个走出偏殿。

雨还没停。

苻缭没有带着能遮雨的东西,眼见雨越来越大,他便直接坐在阶上,盯着不断坠下来的清澈雨丝发愣。

弹起的雨珠打湿他的衣角,溅起的水花几乎要将他的皮肤割伤。

偏殿向来清寂,下了雨,人散去后也再没人会来这里。

苻缭便一直坐到雨小了,才直起身。

他迈出第一步,眼睫便被重重打了一下。

随后便是第二下、第三下。

打在他的头顶、鼻尖手腕。

打在他本就发疼的膝盖。

像是骤然间的滴水石穿,正好穿在了最薄弱的地方。

苻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地上踩出一圈圈波纹,感受着雨滴坠在他身上的疼痛,像是承受对自己的惩罚。

他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太阳穴突突地跳,以至于不得不扶着宫墙休息一会儿。

耳边的声音渐渐放大,大到他几乎要听不见具体的声响。

“公子!”

苻缭一愣,眼前一片重影,片刻后才重叠成一个人形。

“之敞?”苻缭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之敞眼里满是担忧:“公子,你许久没回来,小的担心着呢!若不是小的朋友说见过你,从进了皇城就没再出来,小的还找不到你呢!”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道:“这雨下得突然,小的想公子没带着雨具,才连忙来找。”

之敞说着,仔细看着公子有没有哪里受伤,赫然发现他的下裳膝处染了一小片红色。

“公子,你这怎么……”

之敞忍不住叫喊道:“公子,你怎么受伤了,是谁弄的?!”

“我不小心摔的。”苻缭连忙按住他,一拉外裳,用系带彻底绑好,遮住那处血迹,“这不是受伤了么,我又没带雨具,便想等雨小点,谁知这下得没完了。”

之敞没有怀疑,面上的担忧不减:“原来是这样,是小的没顾及了。公子我们快些回去吧,小的也没点灯,待会晚了就不好走了。”

苻缭点点头,之敞便扶着他慢慢走出皇城。

走着走着,苻缭便走上了这条熟悉的道路。

经过璟王府的路。

路上人来人往,大家都戴着雨具,苻缭也被头上的斗笠遮了大半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腿脚与地上的石砖。

可他的余光已经看见了,璟王府大门前的台阶。

阶旁生了两株绿草,颜色很漂亮,想来也不是什么杂草,否则早该被除掉了。

他第一次来时便注意到了,不过一直没机会问。

苻缭默默跟着之敞,从璟王府门前经过,与其他人赶着回家的人无异。

可当余光里彻底不见那府邸时,他忍不住停住脚步。

门口的守卫没注意到他,就连之敞也光顾着抱怨这天气,没发现到他的异样。

没有人注意自己。苻缭想。

于是他偷偷回眸,两指顶起斗笠。

他看见一抹黑色的高大身影。

苻缭瞳孔骤缩。

不是在府门前,而是在府邸旁,被人潮淹没的巷子口。

奚吝俭就站在那儿,与安娘交谈着。

安娘笑眼弯弯,举着油纸伞,很高兴的模样。

奚吝俭则没着任何雨具,靠在墙边,神情如同少年郎般意气风发。

苻缭清楚地看见雨珠打在他肩上,然后溅开,灰溜溜地掉进一旁的水坑里,融为一体,不见踪影。

苻缭看见奚吝俭对她笑了。

而奚吝俭眼眸一动,透过来来往往的人群,一眼看到了他。

第60章第60章

苻缭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拉下斗笠。

头也不回地逃开了。

膝盖一阵剧痛,他也不敢多管,甚至差点打了个趔趄。

以至于之敞发现主子不见时,四下张望,才发现主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前面。

“公子怎么走这么快?”他担心道,“公子受了伤,要不还是小的回去帮公子叫轿子来?”

苻缭摆摆手,说话有些僵硬:“不必,都走到这了。再者这里人这么多,又下着雨,轿子也不方便。”

之敞还想再说,却从主子的话里微妙地感受到抗拒,甚至隐隐有些不悦。

现在想来,主子太久没发过火了,这要是什么情绪积攒下来突然爆发,那可就不好过了。

而且正值千秋节,若是在街上被人看见,指不定有哪些坏心眼的人会一步步告发到官家那儿去。

主子虽然本就出身名门,但一时间得了个职位,还被官家器重,这些事都是藏不住的,难免有人眼红。

之敞忙不迭点头,不敢多说话,随着苻缭一起回了府。

“怎么了?”

奚吝俭回神,发现安娘奇怪地看着他。

“怪少见你出神的,这么多年没见,看不出来你变了挺多的。”

“哪里变了。”奚吝俭不以为意,将他们的话题拉回来,“所以,你来找孤是为了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安娘摇了摇头,“你心知肚明,可别欺负我了。”

“是你该别为难孤。”

奚吝俭看似漫不经心,却不动声色地走到稍前的地方,看向苻缭方才站立的地方。

他清楚地记得是那个位置,可一时间还是有些恍惚。

苻缭刚才真的在那里么?

这么晚了,他才回来?

身上被雨水浸湿,浅色的衣裳混成了深色,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

……他淋雨了?

那模样,绝不是只被飘来的雨水打湿些边角那么简单。

奚吝俭想起他那惊慌的眼神,像是犯下了弥天大罪,只看他一眼便战战兢兢地要逃开。

虽然自己那时是不愉快,但现在冷静下来,反而觉得是自己任性了。

本来人在这世上就不是为别人活的,他为何得要求别人能理解他,能给他相应的回报?

他从小便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

人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期待他人的眼光。

自己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可为什么,他偏偏对苻缭抱着这种期待?

“你已经出神两次了。”

安娘冷不丁打断他的沉思:“难道朝廷那边也催你的紧?”

奚吝俭顿了顿,道:“那是自然。”

“可有想到怎么应对?”安娘道,“我们都知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能拖便拖着。”

奚吝俭眯了眯眼睛:“反正坐不住的是他们。”

安娘笑了一声,这声虽然没刻意压着,但也隐在雨里。

“你倒是沉得住气。”

“孤有何要担心的?”奚吝俭淡淡道,“你就不怕有人认出你?”

“能认出我的人,除你之外,不是不在京州,就是去了黄泉。”她叹了声气道,“如今这皇城内外,也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了。”

奚吝俭眉尾微动。

“过了这么久,自然如此。”

安娘沉默片刻。

“这雨下得还真闹心啊。”她道,“不是么?”

奚吝俭看着匆匆来往的人群。

“年年如此,早该习惯。”他道。

*

“苻郎!”

苻缭循着声音望去。

虽然还没看见人,但他已经听出这声音是林星纬的。

千秋节期间内他们不用上值,宫内也一直持续着小型宴会。官家去游山玩水,没有再盯着他们这些官吏,大家也放松不少。

苻缭避免在家中与苻鹏赋遇见,也想克制自己忍不住想到奚吝俭的心思,便到宫内四处走走,权当散心。

反正奚吝俭讨厌这氛围,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会来。

他大抵都不会再想自己了吧。

季怜渎的献舞可谓成功,他该头疼季怜渎的事了。

也是他本来就该在意的事。

苻缭发觉自己心思又飘到奚吝俭身上,连忙拉了回来,便见到林星纬三步并两步地跑来。

林星纬好奇道:“你今日也来了?”

苻缭见林星纬面上轻松,不禁问道:“林郎看起来心情不错。”

林星纬闻言,立时收敛,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说的果然有理。”他道,“璟王还真没把我爹怎么样!”

苻缭的笑容顿住了。

但看见林星纬这么高兴的模样,他问道:“你与你父亲说开了?”

林星纬表情又变了一下,撇撇嘴:“才没有。只是看璟王真没什么动作,果然和你说的一样,他也有所顾忌。”

“那你其实也很高兴,不是么?”苻缭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昨日宴会,没见到林官人。”

“当然不能出席,万一璟王本来没想怎么样,见到人了,突然变了主意可怎么办?”

林星纬说到这儿,已不如方才那么轻松。

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还有些底气不足。

他顿了一下,四处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他们,紧张的神情才稍有放松。

“林郎……”

苻缭缓缓道:“你真的没有想过与林官人聊一聊么?”

不仅是聊他们的关系,还要聊林光涿做过的事。

他知道,林星纬对这些很抵触,他却用厌恶来逃避。

林星纬眼神躲闪一下,自知瞒不过苻缭,幽幽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星纬突然有些无奈,没再像以前那样情绪激烈,“我真的……哎,但我不能,他是我爹,你知道的,他是我爹,我不能……”

他说完,看向苻缭。

“璟王真的,不会再做什么了么?”

林星纬诡异地冷静了下来,连头带脖子都转向苻缭,看着他,身子没动半分,像突然被抽了魂,被操控的一具木偶。

苻缭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平静之外的情绪。

他并不畏惧,或是害怕,甚至连一点愤怒都没有。

苻缭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看出来了,林星纬想要是个回答。

想要一个他能满意的回答。

只一瞬,林星纬的表情又恢复如初。

其实刚才和他现在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但这正是苻缭担心的原因。

林星纬自己有察觉这种情绪么?

“都要等到千秋节后再看。”苻缭只能提点道,“璟王怎么会在这时给官家留下把柄?”

林星纬意识到自己有些急了,点点头,又猛然反应过来。

自己在急什么?

他心里一震。

不对,不该这样。

怎么能忤逆父亲?他可是我的父亲。

不能不孝,不能违抗。

更不能生出如此恶毒的念头。

林星纬的眉毛扭曲起来。

我怎么能这么不孝?我不该……可是他做的那些事,分明……

娘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肩膀一颤,苻缭的面庞陡然极近地出现在他眼前。

“是不是走累了?”他自然地关切道,“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吧。”

林星纬愣了一下,而后感激地应了声,没再多话。

苻缭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了。林星纬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么?

若是知道,他怎么还会用如此平静的神情看着自己。

他不会觉得自己不仁不义?

林星纬不敢多想。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又下起了小雨。

林星纬烦躁地啧了一声。

“又下雨了。”他道,“虽然时节如此,但日日下雨,也让人难提起兴致。”

“清明前后,自是如此的。”

苻缭这次做了准备,随身带着把伞,今日的雨看起来不会比昨日的大,一把小伞也够用了。

“若说先前清明有这氛围,也是不错。”林星纬闪烁其词道,“而今宴会开得热闹,再出来看见这雨水,不免会生些烦躁。”

他不敢明着说,苻缭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林星纬把自己说得更烦了,便想转移注意力,不料又见到了自己不想看的。

“那不是璟王么?”

林星纬皱了皱眉。

他对奚吝俭仍没改观,看见一眼便转回头去另寻开心。

“我去那边看看。”他对苻缭说了一声,便朝另一处走开了。

他不知道,第一句那只是自言自语的话被苻缭听见,当时他便僵了会儿。

手也不自觉发起抖来,立在原地,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敢转过身去。

他仍不敢抬头望,试图只让余光里出现一点点奚吝俭的身影,以求一份恰到好处的安心。

奚吝俭依然没有避雨,在众人纷纷打伞躲回宫殿的时候,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

所幸雨并不大,细蒙蒙地飘在他身上,倒成了装点,让苻缭难以挪开视线。

起初他还能装作没注意到,可发觉眼角那抹黑色越来越大时,苻缭想走也已经走不开了。

又或者是,他其实没有真的想要走开。

他小口啜饮着手中的淡茶,强作没有发现他的模样。

直到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奚吝俭尖刀般的视线。

他本人已经站在苻缭面前。

仍然是没戴任何雨具,任由雨水糟践他的身子。

走近了,才发觉奚吝俭也会被雨水蒙得有些睁不开眼,便显得有些狼狈。

苻缭把他这副模样尽数看在眼里。

一清二楚。

像是奚吝俭故意让他看见。

而奚吝俭直直盯着苻缭,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却说了许多。

他看了一眼身上被雨水濡湿的地方,又看了眼苻缭。

他站在亭子外,与苻缭不过一步的间隔,可就是没有走近。

苻缭握紧手中的伞柄,感受到几丝细雨落在他的指节。

凉凉的,提醒了他自己的手心此时热得不大正常。

心跳也是。

他垂下眼眸。

他没想好究竟该不该递出这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