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幼年丧父,遭人生突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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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了一个激灵,吩咐一直守在外屋的女僮去唤医士,一面燃起灯,一面又去门口张望,生怕诸葛圭只是暂时清醒。正慌张间,医士已来了,给诸葛圭把了脉,沉吟片刻,在几处关脉行了针。

顾氏紧张得嗓子眼似被扎了,只漏气却不发声,眼睛直直地盯着医士,愣是没吭一个字。

“让家人都来吧。”医士只说了一句话。

顾氏像被重锤击了,眼睛似揉了沙子,登时花了,豆黄的灯光在拉伸变形。

一会儿,诸葛玄领着诸葛亮、诸葛均和昭蕙、昭苏两姊妹进来了,一屋子人竟像失了皮肉的游魂,连表情都缥缈起来。

诸葛圭缓缓地看着亲人,目光有时停留得很长,有时又无力地滑落了,他说不出话,费力地张了张口,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扣住了顾氏的手腕。

顾氏被他攥得动不了,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把脸凑近了:“你想说什么?”

诸葛圭努力地耸动着喉头,终于发出了声音:“对不住。”

顷刻间,顾氏泪水涌动,这三个字似乎一把头,把她心里的委屈和伤悲都挖了出来,她其实才是个初归人家的新妇,还不曾体味过夫妻恩爱的温馨,连争执吵嘴都没有来得及品尝,便要面临惨绝的死别,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可能不幸,可最无辜的是她。

她用自己的手覆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受苦。”

诸葛圭的手松开了,他紧紧地盯住顾氏,有一些感情在苍白的面颊上涌动。这是他新婚的妻子,是他本来应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终身伴侣,他原不是个绝情的人,有些事,本由不得他做主,也由不得她做主,那是命。

姊弟四人跪在了父亲的床头,昭蕙昭苏毕竟年长,已明白这是在和父亲诀别,早就哭得失了矜持。诸葛均懵懵懂懂,心里虽然难过,眼泪也淌着,却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诸葛亮胆怯而期望地问:“爹爹,你会好吗?”他听说父亲的腿骨断了,他想父亲一定很痛,可父亲真勇敢,竟都没有哭。他瞧见父亲的额头有密密的汗珠子,小心地给父亲拈走了两粒。

苍冷的眼泪从诸葛圭的面颊缓缓滚落,他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可末路之时,那满藏的话都来不及倾诉了,他辜负的不仅是家人,还有他满怀的亲爱之情,他凝聚起力气,艰难地说:“听母亲的话,听叔父的话……”

“我听的,我以后不气先生了,我要做好孩子!”诸葛亮信誓旦旦地说。

剧烈的悲伤撞击着诸葛圭,心上的疼痛远远超过了身体的疼痛。他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以往的严厉有多愚蠢,他明明想要给儿子最温暖的父爱,他明明隐约感觉出儿子的不平凡,可是等他想要用温柔的亲爱去弥补时,已来不及了。

他悲酸地说:“爹爹看不见你们行冠礼了……”

诸葛亮没有意识到父亲的憾痛,他却想起了那晚上和叔父观星,他期期地说:“我将来会取一个很亮很亮的字,爹爹给我取好么?”

泪水几乎要崩绝了,诸葛圭死命地忍住,吐出一个虚飘飘的字:“好……”

父亲的允诺虽说出了口,却缥缈得握不住了,诸葛亮忽然捕捉到了死亡的苦涩滋味,他哭道:“爹爹,你不死好么?”

顾氏看不下去了,她转过去,把脸藏在深重的黑暗中,任由眼泪一泻到底。

诸葛圭向儿子鼓励地笑了一下,有如宝石般的光在灰暗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清爽起来:“好孩子,爹爹一直会在的。”

他用近乎贪婪的目光一一在亲人的脸上流连,似乎要将他们的模样牢牢地刻在目光里,最后定在了诸葛玄身上。

诸葛玄知道是诀别的时刻了,他蹲了下来,轻声道:“兄长,你还有什么话?”

诸葛圭的声音低弱得像树叶落水:“瑾儿……”

诸葛玄谆谆地说:“兄长放心,瑾儿的学业耽搁不了,我以后当他们是我的儿女,有我一口食,就有他们的。”

诸葛圭残存的力气在散开,他困难地抬起手,和诸葛玄的手握在一处,那湿润的一握,仿佛握住了几十年沉甸甸的时间,他看着诸葛玄,许久许久,他像在酝酿着,像在沉淀着,又像在回忆着,伤感着,他最后说:“带他们回阳都……”

※※※

快天黑了,红得发乌的落日在远山的怀抱里迟迟不去,最后的余晖血似的骇怕,一束束纠缠着,迟滞而凝重地落在了沂水里,初冬的季节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肃杀。

落日下的阳都仿佛被包裹在凝冻的血红蛋清里,弥漫着喘不过气来的沉闷。这座小小的城市坐落在绵延耸峙的蒙山以东,往北是汶水,往南是蒙水,再加上流经城市的沂水,三条河流犹如环绕的手臂,从三面回环曲折地合围了阳都。

诸葛祖宅的门“嘎”地开了,这座宅子有百年之久,墙垣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粉尘,仿佛一方被封在时间深处的古匣,冯安从门后走了出来,身上的首絰腰絰不曾除去,神情颇是戚然。

诸葛圭去世后,诸葛玄带着一家人护送诸葛圭的灵柩,迁回了阳都老家,诸葛氏在阳都原是望族。百年以往,大多数族人虽已逐渐向中原地区徙出,尚有部分老族留在故乡,听闻这一支族裔不幸遭遇丧祸,族中的好心人都跑来帮衬着办丧事,因长子诸葛瑾没有归家,便迟迟没有下葬。他们在离开奉高时,给诸葛瑾送去了第二封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听闻中原一带正在秣马厉兵,也不知诸葛瑾有没有在战事甫开之前离开洛阳。家中人日日翘首以望,千方百计地托人去寻诸葛瑾的下落,却如同在茫茫大海捞针,半分音信也捕捉不到,不免生出了几分不祥之感,想着才遭亲丧,若长子再遇不测,可真是雪上加霜。

冯安在门口站住,呆呆地半晌没有动,明天就要给诸葛圭殡葬了,诸葛瑾虽一直不归家,但总不能让死者曝露阳间,到底要入土为安。

瑾公子,你在哪儿呢?冯安在心里问。他向那落日晖晖的远山望去,那是峰峦如簇的蒙山,孔子曾登临峰巅叹鲁为小,文明风流尚在,可那些创造风流的人却不见了。

他看见门前的黄尘土路上踉跄行来一人,光线暗弱,也看不清模样,只觉得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衣服脏得像从泥里掏出来的一般,前襟后衣拉出了三五条口子,两只鞋子都穿了洞,生生露出一排脚趾,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跋千山涉万水,也不知经过多少风霜苦楚,早把一个人折腾成非人非鬼的乞丐模样。

那人跌跌撞撞地停在了诸葛祖宅前,看着冯安竟浑身发起了抖,只管喘粗气,却是累得一个字说不出。

冯安以为是讨乞,他从腰里摸出一把五铢钱:“给,往东走有家汤饼铺,这些钱够你买两份了。”

乞丐不接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冯安,嗓子张了张,发出一串黏黏的咳嗽声,白皮爆翻的嘴唇费力地吐出几个可怜巴巴的字:“安,安叔……”

冯安全身的筋骨都收紧了,他狠狠地瞪大眼睛,目光如刀般死死地杀过去,一刀刀凿去那人脸上的黑垢和血痕,手中的铜钱竟在一瞬间重得拿不稳,一骨碌全撒了下去。

“瑾公子!”他冲了过去,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诸葛瑾。

诸葛瑾呜咽着哭了出来,他走了几千里路,穿过血肉横飞的腥臭战场,和百万流民奔徙逃难,偷过田里没成熟的庄稼,吃过树皮草根,见过人相食的惨景,躲在尸体堆里装死躲避乱军,几次以为自己将埋骨荒郊,绝望得甚至想自杀了断,却终于走到了家。

冯安也自激动地哭了,顾不得所以地大喊道:“主母,仲公子,瑾公子回来了,瑾公子回来了!”

屋里的人都震惊了,诸葛瑾听见纷沓的脚步声,那份嘈杂却带给他温暖而充实的安全感,他歪斜着失去了知觉。

待得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高天上月明星稀,屋里灯火摇晃,他看见周围全是熟脸,有母亲、叔父、大妹、二妹、二弟、小弟,他以为是在做梦,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一点也不含糊。

“母亲,叔父……”诸葛瑾想给他们行礼,却觉得身体里没力气。

冯安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吧。”

诸葛瑾捧着碗,滋滋的面香钻入脏腑,长久以来被意志力压抑的饥饿撕开了矜持,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稀里呼噜大快朵颐,顷刻间,已是面尽汤干,还将碗沿掉着的几滴汤水舔干净。顾氏看得直淌眼泪,抚着他的头道:“瑾儿,你到底遭了多少罪?”

诸葛瑾把碗筷一放,精神恢复了一些,他从床上滚下来,跪在顾氏面前,哭道:“母亲,儿子险些回不来了!”

顾氏抹着泪花儿,扯起了他:“几个月没有音信,可让我们担心得不成,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如今可是回来了。”

诸葛玄扶着诸葛瑾重又坐回床,取手绢擦着他脸上的眼泪:“回来就好,你这一路受了不少苦吧。”

提起经历,诸葛瑾不免又红了眼睛,吭吭戚戚地叙述起来:

他自从在洛阳太学收到父亲的丧报,本打算不顾一切千里奔赴,不料洛阳城突起宫变,不得已耽搁了几日,等祸乱平息,他匆匆地收拾行装离开。可还没走到新郑,关东诸侯会盟讨董,再起刀兵,中原顷时战火四起,司州、豫州、兖州、徐州连遭兵燹,归家的途中处处是战场,流寇盗贼也趁机起事,他一路上小心翼翼,还是遭遇盗寇,幸而盗寇怜他是孤弱少年,只抢走了他的行囊,留了他一条命。他失了财货,逼得沿途乞讨,可中原百姓流离,遍地尸骸,无有生民,他常常几天粒米不沾,熬不住了便挖土挖草充饥。好不容易回到奉高,却听说家人迁回阳都,他只好再跋路途,到底是拼着一口硬气,总算是走到了家。

诸葛瑾的这一番叙述才说至一半,昭蕙、昭苏已哭得不行,待诸葛瑾说到他藏在死人堆里躲避乱军,昭苏竟捂着耳朵不敢听了。

诸葛玄怜惜地说:“瑾儿受苦了,好在老天有眼,终能复返家园。”

诸葛瑾微泣道:“我数次几乎撑不下去了,只是想到要回来送父亲一程……”说起父亲,少年满腔的悲情都澎湃了,眼泪再也不能遏制住了,“母亲,叔父,带我去看看父亲,成么?”

诸葛玄长叹,知道诸葛瑾正是仗着孝悌之心才能支撑住这千里跋涉,他扶住诸葛瑾,冯安捧来一套斩衰给诸葛瑾换上,众人簇拥着他去灵堂,诸葛瑾在父亲的灵柩前祭了酒,哭拜了一场。

回来后,诸葛瑾却再也睡不着了,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明明很疲倦,困意却被挤成了僵冷的一团,不能让意识轻松地舒展开去,睡觉真是太奢侈的享受,他的身子虽捂在热乎乎的被褥里,意识还飘在骨骸曝露的战场上,窗外洒入的月光白得瘆人,像那横死荒野的尸体的胳膊。

他听见有人在门外小声地呼喊,他扭过头:“小二?”

诸葛亮把着门,影绰的月光勾勒着他泪痕未干的脸,他犹豫地问:“大哥,我能进来么?”

诸葛瑾轻轻地一笑:“来吧。”

诸葛亮噌噌地跑了进来,他在床边游来游去,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你睡好么?”

诸葛瑾掀开了被子,握住了弟弟的手:“手真凉,快暖一暖。”

诸葛亮蹬腿甩掉了鞋子,利索地钻进了被子,两兄弟彼此依偎着,被褥里的温度渐渐升高了,诸葛亮靠着兄长的肩膀,低低地说:“大哥,我想爹爹了。”

诸葛瑾的泪水瞬时便要涌出,他把脸转过去,一半的泪水落在了枕上,还有一半他用力吞了,黑漆漆的房间里,他让自己的抽泣声融入了没有光亮的黑暗角落。

“大哥,娘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她么?”诸葛亮在兄长肩窝边轻轻地说。

诸葛瑾在黑暗中睁大了回忆的双眸:“记得,娘长得很好看,脾性也好,她可爱笑了,笑起来,就像春天咱家院里开的花,美美的,甜甜的。”

诸葛亮努力回想着,头想得很痛,生母的形象仍然模糊得像一池染了墨的水:“可惜我记不得了,我梦见过她,也看不见她的样子,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不让我看见她?”

“娘最喜欢你了,大妹二妹整日说,娘好偏心,只宠小二,我们都不得宠!”

诸葛亮欣喜地说:“是么?娘最喜欢我?”他于是觉得心里盛开出一团团锦绣繁花,不,是兄长说的,那是母亲的笑脸。

他在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被底轻轻描绘着母亲的模样:“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奉高呢?”

诸葛瑾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外面太乱,我们得在老家长久待下去,守着爹爹不好么?”

诸葛亮有一会儿没说话:“叔父说,天下如果太平,我们就不用流离失所,可是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呢?”

没想到九岁的弟弟会问出这样沉重的问题,诸葛瑾在黑暗里摸索弟弟的表情,却只看见那双眼睛里突然闪过的光亮:“天下太平……总会有那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诸葛瑾回答不出来,他顿了顿:“你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慢慢就会数到了。”

诸葛亮想了一会儿:“那我等着。”

诸葛瑾抚着弟弟的背:“小二,明天爹爹下葬,哥哥要给父亲守孝,你在家听母亲和叔父的话,别惹他们生气,好好读书。”

诸葛亮没听懂诸葛瑾的意思:“我们一起给爹爹守孝!”

诸葛瑾哄道:“哥哥要在爹爹的墓前守孝三年,你年纪太小,不合行此孝道,况且我是长子,筑庐守孝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诸葛亮还想争辩,诸葛瑾摁住他的口:“不许说了,睡觉吧!”

诸葛亮嘟囔着,可他当真是困了,连连打了两个呵欠,便在兄长的怀里睡着了。

诸葛瑾听得弟弟匀如婴儿的呼吸,他笑了一下,忽而想起父亲曾告诉过他的话,小二天资聪颖,果慧多谋,假以时日,若规道得法,可成非常之业,所以父亲对诸葛亮要求极严格。

他为诸葛亮掖住被角,心里想着父亲的话,却没有丝毫的振奋,说不得的悲凉反而涨潮了,在这纷纭乱世,人命形如草芥,要活下去都如此不易,又如何能开创大业,我们这一家人又会走到哪里去呢?

窗外北风呜咽,清绝的月光如沉淀了一千年的目光,越发深邃而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