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狡黠地笑了:“然也!”
他不想解释了,又何必解释呢,有时候,那种命定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信仰,尽管他不信命,然而,纵令他不相信,又如何能逃得过呢?
他并不知道自己逃不过,等他知道,世事早已几度春秋。
※※※
夜好深,天上没有星光,暗沉沉的仿佛天地压在一起,方向也失去了。
少年在旷野中孤单行走,他不知自己要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一个行走的我?
那走的是我,还是一个空洞的“行走”呢?
少年有时很迷惘,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长大了,可瞧瞧自己,身形尚未成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我要走到哪里去?
他问着自己,脚下却不停息地走动,身体疲倦得要垮下了,心里有个声音却在一再地督促自己:走吧,向前走吧!
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你必须走,这是你的使命!
少年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好像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这另一个自己主宰了自己,自己和自己分裂了,对话了,而他竟然忍受了这种分裂自我的控制。
死寂的黑暗没有尽头,一丝光亮都没有,少年像是走在一口深得没有头的井里,无论走了多远,都在同一个圆圈里打转。
既然走不出去,为什么还得继续走呢?
我想出去,放了我!少年大声地呼喊,声音并没有真的发出来,可他觉得自己发出来,是从心底痛苦地流出。
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唤,他用一颗流血的心求告,他不要再走了,他要回家。
可家在哪里,这口井仿佛就是他的家,注定的,孤独死寂黑暗便是他的归宿。
他在呼喊中惊醒了。
一线光芒照亮了黑黢黢的周遭,一双微凉的手搭在他的身上,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叫他的名字:“孔明?”
光芒晃眼,他看见妻子担忧的脸,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通身的汗冒了出来,身体酸痛得抬不起头。
“你做噩梦了!”黄月英擦着他满脸的汗。
诸葛亮慢慢回忆起梦中的情景:“是……”他想撑起身体,才立了半寸,又摔入了枕榻。
黄月英探了探他的额头,惊道:“你额头好烫!”
他没有力气说话,像一摊水一般融化在床榻上。
黄月英着急了,披了外衣跳下床:“均儿上次发热,医士开了三服药,还剩有一服,我马上给你煎药!”
“别吵醒均儿!”他拼了力气挤出游丝一般的声音。
黄月英急匆匆地出门了,诸葛亮虚弱地躺倒,他觉得身体里有股气在逃逸,每逃逸一分,他便失去一分力量,烛光晃晃悠悠地打在脸上,有些刺目,晕得他想要呕吐。
他把目光别开,可连转移目光也变得艰难。
这么躺了也不知多久,屋里的门轻轻开了,黄月英捧着药罐走进来,她将药罐放在几上,先慢慢扶起诸葛亮,在他身后垫了四个枕头,才去盛了一碗药端过来。
“慢慢喝!”她小声嘱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进诸葛亮的口中。
诸葛亮全身乏力,吞口药也像是举起千钧之力般沉重,这么一口接一口,费了好大的耐心和力气才把一碗药喝干了。
黄月英放了碗,又扶他躺下,将被子四角掖好:“发热要捂汗,你好好睡一觉,明早我去请医士!”
诸葛亮低声道:“劳累你了。”
黄月英嗔怪:“别说这话。”她偏斜着坐在床边,“你定是路上受了风寒,兼之赶路心急,不顾身体有差,忽一到家,心中百事俱放,病便发出来了。”
诸葛亮低沉地叹息:“可叹诸葛亮自负一世,却抵不过一场病。”
黄月英柔声道:“别说话了,好生睡觉!”
诸葛亮弱弱地说:“不想睡,一闭眼便见到梦里的情景……”
黄月英心头难过,安慰道:“别去想了,静下心,慢慢就能睡着了。”
诸葛亮喃喃:“静下心……”
声音渐渐微弱,他昏昏睡去,呼吸匀净如细流。
黄月英一阵叹息,她轻轻地坐上床,倚在他身边躺下,一只手搭上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她已失了睡意,却生出了浅浅的伤怀,她觉得有些东西在今晚过后便将不一样了,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不是刚强的丈夫忽然间变得衰弱,而是她和他曾经的生活将与过去一刀两断,像一场陡然降临的大病,病前病后剥离出两个人。
灯光缩了头,吐出一声细弱的哀叹,嗞嗞地跳出最后的自在光华。
※※※
风在旋转提升,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仿佛谁急切的心跳。张飞像匹脱缰的野马般奔进院子里,正瞧见刘备的两个女儿从屋里走出来,大女儿如壬十一岁,小女儿如辰九岁,她们都长得像母亲糜夫人,皮肤白皙,轮廓纤细,只那蹙额的模样有刘备的影儿。
“生了么,生了么?”他粗声大气地追问道,嗓门像房梁上丢春雷,炸得栋折榱崩。
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如壬还不忘记行礼:“三叔……”如辰却吓得往后躲,她很怕这个叔叔,见着他心里便怯得慌。
张飞却一把捉住如辰的胳膊:“三叔问你,弟弟生出来了吗?”
如辰哆嗦着:“不,不知道……”她想挣脱张飞,可张飞的手劲太大,掐得她筋骨抽筋似的痛,她一下子吧嗒掉下泪来。
张飞奇怪了:“咦,问你弟弟生了没,你哭什么?”
后面有人一拳飞在他背上:“村货,别伤着侄女!”
张飞才一扭头,关羽一把推开他,柔声对两个女孩说:“走吧,别理三叔,他是个不知道轻重的莽汉。”
两个女孩几乎是落荒而逃,如辰一路走一路还在揉胳膊掉眼泪。
张飞抱怨道:“鬼小孩儿,问句话,哭的哭,躲的躲,我是老虎么,能吃了她们?”
关羽笑骂道:“你何止是老虎,生生的夜叉,每回见着侄女,不是吼便是吓,她们见着你还不得怕么,你就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村货!”
“你懂怜香惜玉,每回在侄女面前装好人,恶人都让我做了,关老二,你这心机忒深了!”
两人一面斗嘴一面走进屋,刘备正在屋里来回踱步,一会儿捡起册书翻看,没看两行又抛去一边,一会儿坐下去,刚一落席,却似被刺蛰了般一跃而起,一会儿冲去门边张望一眼。
张飞看得好笑:“大哥,又不是你生孩子,你这般如坐针毡,急得坐立不安,也不能给嫂嫂加把力。”
刘备猛地瞪了他一眼,到处寻了寻,找来一册书,用力捏了捏,顺手就投掷过去。
张飞一把接过书,因见刘备动了薄怒,也不敢贫嘴了,别扭着和关羽挨着挤一块儿,看着刘备耗子似的蹿来蹿去。
门忽然开了,一个女僮踉跄着冲进来:“主公,主公……”她喊得上气不接下气。
“生了?”张飞率先吼叫起来。
女僮被那嗓门震得险些摔倒,她撑着背脊骨站稳了:“生、生了……”
“是什么?”这会儿追问的却是关羽。
“是公子!”回答得异常清晰。
本紧张得如热锅蚂蚁的刘备如释重负,他像是不敢相信,又或者是太美好,以至于像一场缥缈的梦,他竟呆愣着说不出一句话。
“大哥,是侄儿,是侄儿!”关张一阵狂喊,张飞甚至冲去门边,用尽气力呐喊道:“是公子!”
刘备听见兄弟们的呼喊,他忽然清醒了,他终于有儿子了,半生颠沛,半生艰苦,半生竭蹶,半生失怙,半生愁苦,半生忧虑,千转百回,辛苦遭逢,他在临近半百之年喜获悬弧,终于有个生命可以继承他的事业,完结他可能留下遗憾的心愿。
“大哥!”张飞兴奋地说,“给侄儿取个名字吧!”
喜悦的笑从刘备呆滞的脸上破土而出,他冲口而出:“阿斗。”
关张互相握着手赞道:“好名字,好听好记!”
想要见到儿子的急切心情让刘备不想再等待,他冲锋般跨出了门,忽然又倒回来一步,回脸喜不自胜地说:“待孩子满月,即去隆中请‘卧龙’先生!”
他也不等关张回应,更没看见关张由惊喜变成惊愕的脸色,兴冲冲地奔向妻子的卧房,仿佛奔向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