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谋后世,说服主公杀义子(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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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封被揭开罩眼的黑布时,眼睛酸胀得睁不开,视线像被塞入了肮脏的棉花团,看什么都混沌不清,总觉得自己还在黑暗中颠簸,他揉了揉眼睛,勉力让自己适应周遭的光线。许久,才发现自己竟已身处一间光线暗弱的屋子,有浊黄的光在窗格上有气无力地叹气。

在刘封被汉中王的亲兵带走之前,他正在府中和亲近欢宴。他虽明为被软禁在府,实则行动不碍,每日里府前车水马龙,络绎之宾如鲫鱼过江,有讨好谄谀的,有托门子的,有做私下交易的,台面上说着道貌岸然的言辞,台底下藏污纳垢。

就凭长公子这一面金字招牌,便诱惑着数之不尽的逐利之人,羁押在家的刘封反而更加威风,更加肆无忌惮,倒活似山中皇帝。

那一场宴席才饮到一半,谄媚话儿还没听舒坦,便有人通报说汉中王召见,也不等他收拾停当,拽了他就走。几个王府亲兵早就等候在角门,推了他上马车,给他当头罩上黑布,吓得他以为是绑匪。本想挣扎喊叫,奈何这几个亲兵都是孔武有力的勇士,四个猛汉挤住他,把个数度驰骋战场的勇将压成一根软绵绵的面条。

这么一路焦虑,一路颠沛,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只听见嘈杂的声音在扎紧的耳际呼噜乱响,像风撞在残垣上。

他听了很久的风声,被押解下马车时,那迷糊的风仍是不舍不弃,后来便被关在很远的地方,恹恹地敲着门。

这是哪里呢?

刘封四处张望着,一盏雁足灯嗞嗞地燃着,暗淡的光芒像糙墨,勾勒出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剪影,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步,忽然就认出来了。

“父亲!”刘封大惊失色,他慌忙行下礼去。

刘备苍白的脸慢慢地浮现出来,他似乎很多日子不曾安眠,熬红了一双眼,深黑的眼袋把那苦痛的累一直拖向不妥协的颧骨。一绺灰白头发可恨地垂在耳后,显示着他掩不住的苍老,恍惚还以为是一丝白光,他疲惫地向刘封伸出手,弱弱地说:“过来坐。”

刘封忐忑不安,步子迈得不甚轻松,脚踝像扎着秤砣,抬腿落脚很生疏,像小孩儿学步,小心地在刘备身边的竹簟落下去。这一坐,便似把命也坐了下去,活生生的人显出了阴森的鬼气。

“父亲……”刘封张张口,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刘备凝视着那跳跃的灯火:“封儿,我有几句话要问你,望你老实作答。”

“是。”刘封温顺地说,他还猜不出刘备忽然宣召他所为何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宣召的时机、宣召的方式无一不令人生疑。

刘备的语气很疲累:“荆州有难时,你二叔遣使求援,你为何不发兵?”

刘封的脊梁骨一阵发紧,揪着一颗心道:“儿子昔已禀明父亲,原是为山郡初附,不可轻动……”第一次说是理直气壮,第二次重述却很心虚。

刘备没有看他,火光在眸子里呜咽:“是么?”

“是……”刘封的回答很小声。

刘备仿佛是笑了一声,却听不出情绪:“好,我再问你一事,孟达为何会反叛?”

刘封勾着头:“他素性悖逆,有反叛之心,也、也属正常……”

刘备一言不发,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轻轻放在刘封面前,那信已拆过,四指宽的竹简熏了黑灰,一点火光倾倒上去,照见有些漫漶的字。

刘封忐忑地盯着那封信,匆匆扫了一遍,却原来是孟达寄来成都的信,信中说到自己反叛事出不得已,皆因刘封素加凌辱,他走投无路方才出奔敌国。孟达还说刘封当日不救关羽,是为报私仇。

刘封越看越颤抖起来,窒息的恐惧在四肢百脉如虫豸爬行:“他、他这是……”他吞了一口唾沫,“是诽谤,是诬陷!”

刘备很平静:“你何以认定孟达是诬陷,那你当初为何不救荆州,能给我一个得体的理由么?不要再说什么山郡初附、不可轻动的鬼话!”最后几个字加重了音,那沉下去的安静弹起了暴躁前兆的泡沫。

刘封吞咽着冒着干柴烟的喉咙,汗濡濡的手在膝盖上蹭了又蹭,东窗事发的惊骇绷紧了他的神经。他每动一下,都觉得筋骨在粉碎,嘘着寒冷的气说:“当真是山郡初附,不可轻动……”

“屁!”刘备怒声喝断了他,“都已到这地步了,汝还妄图狡辩栽诬。我劝你认了,还不失大丈夫气度,一味抵赖寻由头,只徒增我的厌恶,莫非公子还想寻谁顶罪不是?”

刘封吓得从席上跳起,“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儿子不敢!”

刘备冷冷地盯着他,忽然提声质疑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他拿起那方竹简,重重地拍下去,怒火在一瞬间爆发了,“刘封,你竟敢为报私仇而罔顾公义,致使疆土盈缩,乃叔殒命!”

刘封匆匆地磕头:“父亲,儿子断断不敢有悖逆之举。二叔之难,儿子也甚悲痛,但当日不发援兵,并不是为私仇,确是为父亲大业着想。至于孟达之言,确不可信,他素日与儿子有仇隙,他、他这是借此构陷成祸!”

刘备嘲讽地说:“算了吧,这当口了,还装什么孝子节义,你以为你私下的阴事没人知道么。往日里你二叔秉持公义,对你多有管束,你早就心怀不满,一直欲寻事端行报复,荆州之难正好让你险恶的用意得逞!众目睽睽之下犯下的大罪,何止孟达知晓,荆州诸从官谁人不知!你不出去打听打听,十人有九人都道公子刘封公报私仇,见死不救,汝还想抵赖么?你的悖逆早成口实,不认罪服过,反而横生狡辩,妄想污赖他人诽谤,三岁孩儿也不信的鬼话,亏你说得出口!”

刻薄的话是锤击意志的钢鞭,打得刘封不敢抬头,只是一个劲叩首:“父亲,儿子,儿子……”他说不出,却是泣泪横流。

刘备瞧他可怜,心底一软,晃眼看见那封信,又强硬起来:“若不是你怀叵测之心,欲假私权牟私利,你二叔何能兵败殒命,孟达又何能叛投敌寇!”

“儿子,”刘封哆嗦着说,“真的不知道孟达叛逃……”

刘备不留情地啐了他一口:“你不知!你以侥幸之心觅险厉之利,肇开祸端,千里之堤,一朝开穴,其溃速也!你前坐视大难,致失荆州,后与孟达争执生隙,再失东三郡,一错再错。既已大错铸就,仍不知悔过,还想瞒天过海!丧师辱君,是为不忠,获罪瞒父,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你有何颜面生于天地间?”

刘封说不得,他把脑门贴着冰凉的地板,喉咙口艰难地勾出血肉模糊的字眼:“儿子知罪……”

刘备的怒气仍是横亘不去,他站了起来,绕着刘封沉重地踱着步子:“你知罪,呵呵,你现在知罪有什么用,能夺回荆州么,能换来你二叔的命么?枉我对你倚重,视你如己出,你却辜负父恩,屡犯重罪,让我如何担待你,让天下如何看你?”

刘封哭得喘不过气来,重重地磕着头:“儿子恳请父亲重责!”

刘备发泄了一番,火气稍稍矮了,他重又坐下去,狠狠地扒拉掉缠在心上的悲恼气痛,忍着语气说:“你既已认罪,我给你一个机会,有罪服罪,有错改过,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父亲,欲如何处置儿子……”刘封胆怯地说,他心惊胆战地抬起头,被泪水泡白的脸扭曲成一团稀粥。

刘备忽然不说话了,他久久地凝视着刘封发抖的脸,酸苦的泪水从心底涌上来,他艰难地咽下去,用沙哑的声音说:“你问我……你自己以为该如何赎罪?”

刘封一刹迷糊,他呆呆地看着刘备发红的眼睛,那两汪血湖里盛满了让他害怕的情绪,他忽然间一个激灵:“不……”

他猛地扑过去:“不!”他哀哭着抱住刘备的双腿,“父亲,你饶了我吧!”

刘备一动不动,任凭刘封如何摇晃他、哀求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生锈的刀,砍在他心上,却砍不掉天长地久生出的疼痛外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间里腥腻的浊气,忽然将刘封用力推出去,骂道:“懦夫!”

刘封摔在地上,他绝望地看着冷酷无情的父亲,透骨的悲怆冻僵了他的心,他苦楚地说:“父亲,养子便不是儿子么,只因我非你亲生,便遭你遗弃?”

苦涩的血从刘备的喉头跳出来,腥甜味儿盘桓着,他说不得话,生怕说一个字便泻出身体里的血。

刘封哑声笑了出来:“早知当日听孟子度一言,叛了便叛了,何至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一句话将刘备最后的怜惜斩断了,脑子里飞快地闪出诸葛亮的一席话:“长公子刚猛,易世之后终难制驭。”

不得已呵,他刘备也走到了亲手杀死儿子的残忍地步,宽厚的仁德和江山的稳固相比,原来轻如鸿毛。作为一个帝王,他必须持守血腥的原则,只有六亲不认的残酷才能成就一个国家的基业,却不能保有寻常百姓的亲子天伦。

他这一生做不了寻常百姓,便得不到寻常的快乐、寻常的幸福、寻常的亲爱,反而成了难以企及的奢望。

他仰起脸,缓缓地站起来:“儿子,你好自为之。”他慢慢地走出了门,留得刘封跪在地上轻泣。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他听见刘封绝望的长号,像残破的石头砸向没有依靠的天地,终于还是坠落的惨淡结局。他在门口站了很久,脸上的表情抽搐着,也不知在笑还是在哭,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侍立在门口的亲兵说:“送公子回府。”

他一步拖着一步地走开,后背佝偻得像背着一块岩石,那么苍老,那么衰弱,仿佛忽然老去百岁。

三日后,公子刘封暴卒于府。

死讯传出,群臣惊愕,一时蜚声四起,只听说汉中王某日宣召公子刘封,两人密谈了很久。刘封回府后,便一直深幽府门,不见客不出行,直到忽然死去。

刘备收到消息后,竟自一言不发,之后,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百药无灵,针石无效,急得大小臣僚如热锅蚂蚁,一个个连番去寻诸葛亮,似乎诸葛亮是医治疑难杂症的良医,诸葛亮却只说了一个字:等。

臣僚百般不解,想继续问个明白,诸葛亮却闭口不谈,脸上的表情越发讳莫如深,逼得他们险些去找巫觋请神祷告。果然到了第四天,刘备竟自己下了床,像没事发生一样,言行毫无滞碍,见着人了便谈笑风生,还邀了老臣去成都锦屏山郊游。

群臣更加迷惑,又不敢胡乱猜疑,只得将满腹的揣测按了下去,可隐隐有私下议论在流传,说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汉中王的寝宫里总是传出低而压抑的哭声,凝神仔细聆听,又仿佛是檐下的一阵夜风。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汉中王在哭,一如没有人知道那日汉中王父子到底说了什么话,这些疑惑成了不可解释的谜团,被时间的黄尘渐渐湮没,让后世的人胡乱臆断,在青史上留下几行荒唐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