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被他逗得大笑,一面笑一面打量这小内侍,活似一把白嫩的水葱,刘备很喜欢他的天真不掩饰,因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阚。”
“哪里人?”
“郫县。”
刘备点点头:“郫县好,每年农粮赋收皆为诸县翘楚,地肥人淳,拱卫京畿,朕还去过好几次。”
李阚听得津津有味:“是么,奴才还不知郫县这么好,好多年没回去了。”
刘备和蔼地说:“想回去么?”
李阚怯怯,他偷偷看了刘备一眼,皇帝的脸泛着柔和的光,微笑很亲切,他大了胆子:“想……”
刘备一笑,怅然叹息:“是哦,谁不想回故里,朕有多少年没回涿郡老家了……”
涿郡涿郡,已成他梦里远去的一声叹息,是他完结的青春岁月最后的挽歌。
“涿郡回不去,成都也回不去……”他低低地说。
李阚以为皇帝想回成都了,他歪了歪脑袋:“陛下什么时候回成都呢?”
刘备却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的忧伤晕开了,化在慵懒的光影里。
他该回去么?
不,不是他该不该,而是他想不想。
他怎能不想,他早就想念成都的锦簇繁华,想念蜀宫苍劲的宫墙,昔日令他厌烦的宫女面目也变得可亲,想念城外的七星桥,桥下清可见底的水波,孩子在水里嬉戏,赤足踩出一片片涟漪,还有那白衣羽扇的持重微笑,他习惯在那微笑里寻找勇气。
真想回去呢,想家的念头每每闪出来,又被他残忍地掐灭了。
他必须守在国门,顶住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为蜀汉江山保住稳固基业。还有一个说不出的理由,他不想以失败者的面目回去面对曾经反对他东征的臣僚,他该怎么告诉他们?他可以承认失败,可以下罪己诏,但他过不了自己这道关。
那就留下吧,等自己想通了,也等时间冲淡了失败的记忆,更奢望着自己把健康重新拥入怀里。那时,也许,也许他就该回去了。回到成都的温暖里,美美地睡一觉,再去寻老臣们彻夜畅饮,实实在在地醉一次,像年轻时一样。二十岁的刘玄德,捧着阳光,在马上饮酒欢笑,一回头,时间在身后流淌为夕阳的余晖,他却不吝啬浪费。
真美好呢!如果能重头来过该多好,苍老的皇帝唇边挂着回味的笑,像个嫩翠的孩子。
暖阁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黄门跪在了门口:“陛下,尚书令李严有要事晋见!”
“嗯,让他进来!”刘备轻声道,抬头间,李严已走了进来,躬身一拜,规整地伏拜在床前。
“正方有何要事?”
李严道:“陛下,东吴遣使到来!”
东吴遣使!刘备微一立身体,手紧紧地抓住了被褥,拽得掌心也隐隐作痛:“他怎么说?”
“臣探问过,似乎孙权有修好之意!”
刘备如释重负地放开了手,一战下来,蜀汉元气受损,对东吴的仇恨已被惨绝的失败一点点挤走。他在病榻上辗转思索,惭、悔、哀、痛都袭绕心头,痛定思痛,他已淡了那势要踏平东吴的报复心。
九月,当他闻知东吴与曹魏交恶,曹魏三路大军攻伐东吴,他便知道,吴蜀之间的怨仇快要结束了。三个月过去了,魏吴战事胶着,彼此互有胜负,他们越是打得激烈,越是给吴蜀的重修盟好带来希望。
“好!”他不沉不浮地说出一个字,“请他稍候,朕即去见他!”
“遵旨!”李严应诺着起身,离开的时候忽地问道,“陛下欲在哪里召见使者?”
刘备被问得一呆,是呀,在哪里召见使者呢?看看自己如今的情景,病体沉疴,卧床不起,哪还有力气着衮服、加冠冕、登正殿而会客。可,如果将使者请到卧榻前,他心里又百般的不愿意,那隐藏不去的英雄气让他不想将衰弱的一面展露给对手,纵是撑也要硬撑下去,大汉皇帝怎能失了威仪气度。
他扶着隐囊坐起来:“朕去正殿召见!你去准备一应接待事宜!”
“陛下……”李严瞅着刘备满脸病容,扶着隐囊的手还在发抖,他怎能忍心让皇帝下床登殿堂。
刘备一拍床褥:“啰唆什么!朕让你办你就办!”
病困如此,还能拿出气势吼人,李严又佩服又好笑,他不敢抗旨:“是!”躬身趋步急走而出。
他刚迈出去两步,又折转回来:“险些忘了一件事,陛下恕罪。”
“何事?”
“黄权投降曹魏,叛国投敌,尚书台拟定章程,罪相连坐,收其妻孥。”
刘备微微一颤,黄权的投降却让他想起更多的面目,死去的、染血的面目,那让他不寒而栗,他长叹一声:“不怪他,他孤悬江北,退路阻断,投降曹魏是迫不得已,是朕负他,他不负朕。至于连坐定罪,就不必了。”
“陛下有宽容之心,然黄权已干犯国法,依蜀科,罪不容赦。黄权远在曹魏,此为事之无奈,其妻孥却不可逃法!”李严拗着声音说。
刘备看着李严咬着牙不容情的神色,心里隐隐猜到李严因和黄权有隙,便想借此报私仇,他很不悦,可却不动声色,目光一闪,轻飘飘地说道:“朕特赦。”
李严还想不屈不挠地进言,刘备却把脸也偏了过去,似乎不胜疲累,不想再说话。李严无奈,只好行了一礼,悄悄走出宫门。
刘备这才转过头来,向床边的内侍们伸出手:“衮服冠冕!”
内侍本想劝阻一二,可皇帝是出了名的执拗脾气,他一旦决定的事,没人能够改变,只好取来皇帝衮服冠冕,小心地托着刘备的手,织布似的缠上手臂,披上肩膀,再抬起双脚,艰难地将金舄套上去。系冠冕时也不敢太紧,松松地在下巴上挽了个节扣,十二串玉旒垂下来,将梳理平整的灰白头发挡住了。
费了许多力气才穿戴整齐,刘备扶着内侍的手缓缓站起,头一阵阵晕眩,双腿抖得立不稳。他深深地鼓起一股力量,咬牙一挣,一步稳过一步地走了出去。
※※※
东吴使臣郑泉见到刘备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苍老的皇帝虽然竭力保持着帝王的威严,那乌黑的疲惫却从皱纹下钻出来,目光无神,眸子如同抹了滤干了光泽的黄油,头发像蒙了一层银霜,白得触目惊心,笑起来,嘴角打着厚厚的褶,像挖得很深的刀口。
这就是名震华夏的英雄刘玄德么?郑泉难以置信,他上次见到刘备,还是在建安十四年。刘备和孙权妹子的大婚典礼上,四十九岁的刘备神采飞扬,烈火似的气度扬起他阔朗的笑,腰板挺得比孙权还直。东吴臣僚都说名不虚传,这人通身上下是挡不住的英雄气魄,怪不得连曹操都忌惮。
十三年过去,时光带走了英雄的青春,与刘备齐名的曹操悲叹老骥伏枥,已在冰冷的棺椁里躺了三年,转眼间,刘备也步入了暮年。当年的英雄们都老了死了,谁还会在这纷乱的世间书写传奇呢?
郑泉很恭敬地拜下去,仿佛拜的不是一个皇帝,而是一尊将要成为历史的英雄雕像。他在刘备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怜惜英雄末路的悲酸折损了他本来想要亢直以对的倔强。
“下臣奉吾家至尊之意,特来致意殿下。”郑泉朗声道。东吴和蜀汉还没有建立正式的盟友关系,东吴一直不承认刘备的皇帝尊号,故而他并不称呼刘备为陛下。
刘备不介意这不合耳的称呼,他和气地说:“有劳了。”他吩咐内侍请郑泉落座,“使臣一路辛苦,宣致吴主良意,吴主一向可好?”
郑泉欠身道:“吾家至尊一切安好,多谢殿下挂怀!”
刘备笑道:“听闻东吴大胜曹魏,杀获数万,功业彪炳。吴主指挥得当,朕虽远隔关山,也为之欣慰。”
郑泉得体地说:“承蒙殿下褒赞美意。”
两人客气了一番,话匣子慢慢打开了,刘备也不绕远路了,说道:“朕前日有书信一封远送吴主,不知吴主何以不答朕书?”
郑泉静止片刻:“为殿下正名不宜。”
刘备眼角的皱纹微微一开:“哦?”
郑泉不疾不徐地说:“曹操父子凌轹汉室,终夺其位。殿下既为宗室,有维城之责,不荷戈执兑为海内率先,而自立为帝,未合天下之议,是以吾至尊未复书耳。”
陪位的李严听得脸变了,瞪着侃侃而谈的郑泉,很想发作质疑,回头悄窥了一眼刘备,本想在那衰弱的脸上寻着点儿蛛丝马迹,他好发难质疑,以捍卫君主名节,却看见刘备起初冷峻的脸绽出亲和的笑。他大惑不解,却不敢造次了。
刘备温和地笑道:“使臣不辱使命,宣达明意,吴主没有选错人。”
郑泉躬身一揖:“殿下明睿!”
两人都在打哑谜,李严是一头雾水。他不知刘备在郑泉刺耳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郑泉虽然直指刘备正名不合时宜,却抬出了汉家正朔。既是以汉臣自居,便是视曹魏为逆,暗示出东吴欲和曹魏断绝关系,至于尊不尊自己为皇帝,刘备暂时可以不在乎。能达成两家联盟,减少一个敌人,于他是莫大的快事。
刘备抬起手:“使臣难得来一趟,永安宫备有薄宴,望使臣不辞赴席。”
郑泉不敢推托:“下臣焉敢不遵!”
刘备心情大好,虽然病重的晕眩像山一样背在身上,心里的释然却挖出一个温暖的洞。为了家国安邦,他愿意忍住失败的屈辱,哪怕遭受身后的滚滚骂名。
※※※
会见完东吴使者,返回寝宫时已是夜深更残,大雪悄然落下,雪光映得永安宫内白荧荧一片。宫门口守卫的内侍跺着脚,满口呵着冷气,一眼瞧见皇帝的肩舆已到了廊下,慌不迭地跪下去。积了雪的地板冷冰冰,湿漉漉,寒气钻透衣服,噤得他一个喷嚏打出来,慌忙地掩了口,生怕这无礼的唐突惹了皇帝的怒气。
肩舆缓缓沉下,刘备扶着内侍的手走下来,一面朝屋里走,一面对那跪地的内侍说:“大冷的天,别在门口守着了,进去吧。”
内侍一愣,心底不由得感动,泪汪汪地抬起眼睛。皇帝的背影已被厚重的幛幔遮住了,他擤着清鼻涕,在门口激动地高呼道:“谢陛下厚恩!”
从寒风凛凛的雪夜进入热气融融的暖阁,冷热之间忽然转换,身体不禁打了个哆嗦。刘备只觉得脑袋闷得要撕开了,闻着炭火的味道,止不住的恶心便泛上来。
他与郑泉会面了三四个时辰,特意设宴款待,席间杯酒传情,相谈甚乐。他虽不曾像昔日一般畅快痛饮,也略斟了一杯薄酒聊表待客之意。奈何他太过虚弱,几个时辰一直依着凭几枯坐,也不敢随意转动身体,生怕稍稍一动,便摔倒下去。这么撑到酒阑灯残,郑泉言谢告退,他才挪开手臂,只觉得浑身又痛又酸,手脚麻得不能动弹,在座位上靠了半个时辰,由得内侍为他揉活泛了肌肉,才勉强让自己站得起来。从正殿到寝宫,路上北风呼啸,雪花飞舞,尽管肩舆四周搭起了厚厚的棉毡,他还是冻得骨髓俱疼。
“陛下,奴才为您宽衣吧!”李阚搀着刘备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他褪去那一身沉重繁复的衮服,他不解地问,“陛下为什么不能便服见客呢?”
“这就是做皇帝的苦啊!”刘备惆怅地摇头一叹。
“皇帝苦么?皇帝不是天下最大的官么?天下都归您管,您为什么会苦呢?”李阚给刘备脱下金舄,转递给别的内侍装入衣柜。
刘备听得展颜一笑:“你这个小奴……”忽然,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一手猛地抓住床帐,身体一倾,汹涌的恶心淹过了胃,顷刻便吐了个搜肠刮肚。
“陛下!”内侍们都吓得手足无措,有的扶皇帝,有的端唾盆,有的递热水,有的奔出去喊太医,还有的干愣在一边手足无措。
李阚轻轻拍了拍刘备的后背,端着一杯热水递过来:“陛下,您喝口热水!”
刘备就着他的手漱了口,软软地朝枕头上一靠:“吐出来,心里畅快多了!”
李阚红了眼睛:“陛下病着还去会客,路上定是受了风寒,来回颠簸,这弱得不成的胃怎受得了!”他哀哀地抽泣了一声,“奴才这下知道做皇帝的苦了。”
刘备笑了:“你这小奴说话还真有趣……”他本想再笑,可身体太疲惫,拔不出一丝力气去显露表情,泥水般融在床褥里,头沉得像被注入了千斤水银,微微转一下便累得他双眼发木。
他在枕上发出一声似泪似血的惋叹:“刘玄德啊刘玄德,你也有今天……”
疯狂扭动身体的灯光扎着他的脸,他觉得刺眼,避开了。苦涩的笑从腹腔里不能遏制地跳上来,在唇边弹了一下松弛的肌肉。
英雄迟暮原来就是这样啊,苍老、衰弱、无力,像淤积着污泥的一潭水。勃勃生气沉入死水,一丝儿涟漪也荡不开,什么策马疆场,什么壮志伟业,什么万里江山,都如同拉不开的强弓,心有余而力不足。
雄心还在,在他枯萎的身体里燃烧着,他却没有力气把滚烫的心捧出来,用理想和奋斗修造起一座光芒夺目的灯塔,如今他连自己的生命之光也点不亮,怎能去照亮他人?
凉透了的悲哀在塌陷的胸口汩汩流动,连悲伤也变得如此无力,他真恨自己的衰弱。他愿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愿在床笫上忍受病痛,死得太窝囊,于他是耻辱。
他把头偏向光影的背面,用力扳出一丝笑,似乎在笑那终究要留下的人生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