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获高举起已空了的碗:“与汉人大干一场!”他一扬手,陶碗直摔下去,“当啷”一响,无数的碎片弹飞而起,划出透亮的弧线,仿佛刀锋。
更多的碎裂声响起来,成百的碎片跳起来、落下去,空中交错着数不清的亮光,像是谁在飞快地穿针走线。
在一片尖锐的撕裂声中,孟获转过头,笑眯眯地对且畋说:“你侄儿龙佑那呢?”
且畋摇头:“天知道他疯哪里去了。”
“找他来吧,有了他,我们夷人又多了一成胜算。”孟获兴致勃勃地说,他弯起眼睛去望那仍然在空中跳跃的白光碎片,适才杀戮的戾气在他脸上全然消失了,此刻的孟获,像个瞧见新鲜玩意儿的孩童,天真、纯粹。
※※※
清亮亮的一池水漾在弯弯的山石间,阳光把石头磨得白惨惨的亮。一眼泉水从远处的林间汩汩流出来,拐了一个弯后碰着了一块生了青苔的岩石,稍稍犹豫,也不退让地把自己劈成两半,绕着大石缓缓流开,到底遇着了注定逃不开的怀抱,半推半就地涌入水潭里。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水边跺脚,利落地把一身的衣服脱了个干净,黝黑的皮肤被阳光打了蜡,锃亮如刚淬了金光的棕榈叶,一个猛子跳进水里,大喊道:“爽快!”
“龙佑那,等着我!”另一个年轻人追风呼喊,跟着也跳进了水,顷刻,有十来个年轻小伙下饺子似的扑腾入水。水花儿四溅开去,搅得清可见底的潭水浑如沸腾,惊得几尾红鱼儿一骨碌钻石缝里。
这群人都是年轻后生,偏是一样儿活泼泼的天真,一面儿洗澡消暑,一面儿嬉戏玩乐,一面儿说笑话扯谈,一池清水也被那没顾忌的青春激动了,活泛出咕嘟嘟的粉红泡沫。
淙淙涌泉的林间恍惚有甜腻的歌声被风剪成了几片轻羽,摇摇晃晃飞了过来:
〖汤汤清溪西东流,
太阳出来映金光。
楼前三五凤尾竹,
摇出六七翠青篁。
一枝寄于远行客,
路远莫忘归故乡。
二枝生得娇羞貌,
留于阿哥想妹样。
三枝水边摇清影,
嫁于春风做衣裳。
……
七枝阿爹酒中酿,
年末除岁祭祖堂。
……〗
嬉闹的年轻后生们都住了声,显见是有个少女在林子里唱山歌,听其歌想其人,也不知是怎生俊俏的模样,不禁心旌荡漾,竟傻愣着不知所措。
“妹妹且听哥唱一唱!”年轻人中一人甩着膀子大声唱起来:
〖凤尾生来分五行,
一行长在楼梁上。
一行嫁予东边郎。
一行登山愁望乡。
一行逐风转得狂。
还余一行无处落,
阿哥好心指去向,
却在我家床笫上。〗
诸人都听见这对歌的年轻后生是在调戏那少女,顿时哄笑成一片,拍着水花儿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林子里的少女哑声了,风敲着叶片深彻地呼吸着,像是她低低的咒骂。刹那间,忽地竟起了一声狂躁的狗吠,众人正在诧异时,一条臀肥背厚的大黄狗从林中窜出来,噗噗地喷着灼热的鼻息,闪电般扑向水边。
“龙佑那,你惹祸了!”有人醒悟过来,从水里一跃而起。
顿时,一众人都似着了火般,想也不想地跳出水潭,也来不及穿衣服,有手快的只能把衣服胡乱一抓,撒腿便是狂奔。那黄狗紧追不舍,只听得狂吠之声始终如影随形,追得这群人气喘吁吁,直累得脸色发青,却不敢停下半步。
也不知追了多久,听见身后一声清越的呼哨,那黄狗的追击渐渐停了,却还在喷出愤怒的鼻息,而后是少女咯吱咯吱的笑声,如清风般掠耳而过。
诸人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白丝似的烟雾荡得满目犹如画般美,短衣赤足的少女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白藕似的手里摇晃着一只花篮。那条黄狗“汪汪”叫着奔过去,她俯身摸了摸黄狗的头,对这一群面面相觑的年轻人啐了一口,自领着黄狗蹦跳着跑远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有人认出少女,说道:“是雍瓮家的女娃子呢,远近出名的靓妹子!”
“是么,我瞧普通得很!”唱歌的龙佑那不屑地说。
“你是吃不着才说风凉话,四乡八寨的年轻崽子都想娶她过门,你偏装!”
龙佑那“呸”道:“只你们拿她当宝,老子不稀罕!”
“那你还和她对歌?”
“我逗她呢!”
“得了,你是四乡八寨的俊崽子,她是四乡八寨的靓妹子,你们倒配得很,不如娶了她吧!”
伙伴们戏谑的怂恿没让龙佑那动一丝儿心,他抹着身上的水:“要打仗了,没空娶媳妇,留着你们自己娶吧。”
“打仗,和谁打仗?”
“汉人呗。”
大家立即醒悟过来,提起汉人,便觉得扫兴,有人骂起来:“狗汉人,打死他们!”
“龙佑那,你要随孟获大王打汉人么?”
龙佑那打了一个响指,自豪的笑容在他年轻饱满的脸膛上放飞:“少谁都少不了我!”
众人都用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他,龙佑那是南中出名的飞人,千仞绝壁一宿即过,腿又快,百里山路纵算是荆棘丛生,也会被他轻松踏过。
是呵,谁能不用飞人龙佑那呢,他是南中蛮夷年轻一代的英雄,英雄注定该在战争中锤炼伟大,胜利的牺牲和失败的牺牲一样值得纪念。
“龙佑那!”远远的有人高声呼喊,一个人影奔了过来,入目却是一群水淋淋的裸体男人,本要说的话也忘了,只管捧着肚子大笑。
龙佑那瞠目道:“笑你娘,没见过男人光身子么?”
那人撑着笑:“龙佑那,你叔叔找你。”
龙佑那答应了一声,顺手从伙伴的手里抢过一块布:“借给老子遮一下!”他打了声呼哨,拍拍屁股,风风火火地跑向密林深处。
※※※
龙佑那见到孟获时,身上的水还没干,衣服也没穿,只在腰上扎了块蓝布遮丑。
孟获一见他便笑起来,他拍着龙佑那结实的肩膀,哈哈笑道:“龙佑那,好好,好得很!”
龙佑那给孟获行了南中最隆重的礼,他和南中许多质朴的人们一样,认为孟获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神之子。
“大王,我们什么时候和汉人决一死战?”龙佑那心急。
孟获宽厚的大手挥了挥:“不忙不忙,汉人还困在泸水北岸,如果他们退出南中,天下太平!”
“如果他们渡过泸水呢?”龙佑那问道,旋即觉得自己蠢,又拍了自己一巴掌,“那还用说,我们定把汉人杀光!”他说得很坚决,吐出口的杀戮言辞仿佛不是血腥的肢体破碎,而是摘掉一朵花,折断一根柳枝,自然得如在泸水畔撩开烟雾。
龙佑那的叔叔且畋斥道:“只会说大话!”
龙佑那不服气地说:“我不是说大话,汉人算什么,他们只要敢来,我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孟获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爽快脾气,敢作敢为。你既敢夸海口,我便交给你件天大的事做,你敢做么?”
“敢!”
孟获目光一凛:“烧了汉人的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