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韵时?:“……”
真是莫名?其?妙。
谢流忱说了第三个问题:“倘若你与我育有一子,这孩子流着我的一半血,你会喜欢她吗?”
崔韵时?头皮发麻,发现不能再让他这么问下去了,她坐直身体:“我来问你吧。”
“为什么你对谢燕拾那般好?”她打算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谢流忱居然真的回答了。
“她是我亲妹妹,亲人的分量自不一般。倘若连亲人都不能依靠仰仗,那她们就太可?怜了。”
“她有些蠢笨,蠢笨之人看?着就觉得有趣,元伏是这样?,她也是这样?,他们就像小狗一样?,很?简单就能
喂饱,让他们高兴,他们就会围着人转,说些不明所以又挺中?听的话。”
“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恶毒、愚蠢、任性妄为,自己可?以做的事,别人做就不行。”
“母亲常说我的父亲恶毒愚蠢,却从不说她自己做了什么,那她的亲生女?儿像我的父亲一样?恶毒、愚蠢,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嘴上?说着很?有意思,语气却逐渐艰涩起来。
“母亲还总说二妹妹胡闹,但她自己胡闹的时?候,从不许别人说,她总是理?直气壮,有很?多理?由,凭什么她不责怪自己,永远只责怪他人。”
“二妹妹就是面?镜子,母亲照着她的时?候,我总想她会不会在镜子里看?到我父亲,还有她自己,可?是我想并没有,母亲只爱她自己,她在镜子里也只看?到她自己,所以她过得总是那么开怀,她把痛苦都留给了别人。”
崔韵时?讶异到一定程度,说不出话来,她从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
他的内心曲折离奇得让她震惊。
她一直觉得他冷酷得像个坚不可?摧的兵器,他的心也是坚硬的。
结果现在听起来,假如她捅他的心一刀,抽出来的刀上?也是血淋淋的一捧血。
她觉得太可?笑?了。
谢流忱说他母亲自私,可?他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他也最爱他自己,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用谢燕拾来试探他母亲的心,他利用谢燕拾,他把谢燕拾当宠物狗,听她汪汪叫着解闷。
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
崔韵时?一直耿耿于怀他们的兄妹之情,结果就连这兄妹之情都不是那么纯粹。
他还真是坦荡,居然真的把这些原因都仔仔细细,不遮不掩地告诉了她。
崔韵时?想,她还是看?不明白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从未了解过。
但她也不需要看?明白了。
一切怨恨都将随着他们和离,没有任何?关系而消失,她再也不用深陷在他这个漩涡里了。
“前面?说的那些都不重要,其?实你想问的是为何?我从不帮你,”谢流忱的声音很?轻,“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这个原因他说得格外?艰难,崔韵时?也不想再听了:“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重要,我根本不了解你,我和其?他人一样?……”
她有些累了,重复道:“你是天之骄子,自会有人想了解你的光芒万丈你背光的阴影,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谢流忱胸口开始一跳又一跳地难受起来,他说:“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寻常人。”
一个寻常的,想要被你喜爱的人。
绕来绕去这么多话,他一直想说可?又不敢说的话是,他爱她,他想求她留下来,不要离开,他已经?改了,他会做得比白邈更好,他会成为对她最有用处的人。
她可?以利用他达成目的。
这些话一出口,所有还没摆到台面?上?的东西都会暴露在两人面?前,他根本不能想像她收拾好一切,与他告别的样?子。
可?他必须要说,他要和白邈、薛放鹤一样?,让她知道他钟情于她。
他心神震动,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谢流忱咽了口血,想把那条该死?的牵丝蛊挖出来碾死?,别在这种时?候坏事。
他平复情绪,渐渐冷静下来,看?着她的双目:“韵时?,我……”
崔韵时?早在他这一大段沉默中?感到心烦意乱,她想起洞穴里她没说完的话,当时?她想和他提和离,结果被薛放鹤打断。
她不想再等了,就现在吧,薛朝容的毒也解了,她也该和谢流忱断得干净。
她迎着他的目光,简短而坚定地道:“谢流忱,我们和离吧。”
谢流忱的双眼忽然睁得大大的,脸上?本就少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崔韵时?在这一刻发现他和谢燕拾长得真有三分相?似。
他一睁大眼睛,那种惶恐、崩溃、仿佛天崩地裂的表情,她在谢燕拾脸上?见到过。
谢流忱张着嘴,好像快死?的鱼一样?动了动嘴唇。
他说:“我爱你。”
话出口,他紧抿着唇,却控制不住一口又一口涌出的鲜血,有一滴还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他用袖子帮她擦,一边擦一边说:“对不住……对不住……”
崔韵时?也陷入莫大的震撼,她看?他的头越来越低,最后他抬袖捂住自己的脸。
崔韵时?恍惚地一瞥,看?见他泪如雨下,面?上?已是血泪交织。
第46章第46章
崔韵时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知道谢流忱刚才说了句什么,她的耳朵也听见了,可是她到?现在都没回过神。
她又想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
他说他爱她,对,他是说了这句话。
他现在还坐在她对面,哭得格外凄惨。
谢流忱怎么可能?会哭成?这样,更别说还是因为她提了和离才哭的。
崔韵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忽然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只有梦里才会有这样不合理又突兀的事?情发生。
她看看地?上随风轻摆的花草,又看看碧蓝如洗的天空,一切都崭新得像梦中的世界。
她知晓自己一直被谢流忱薄待,心?怀怨恨,或许这就是她出现这种幻觉的原因。
她也有自尊心?,她不甘心?被他这样轻视,所以在自己的梦里,她要好生弥补自己,把他想象成?一个不舍她离去,姿态卑微的可怜人。
她可真会想。
崔韵时又笑了两声,觉得自己连笑声都透着?傻气。
没错,这就是幻觉,就像在山洞里一样,当时她还看见了白邈,还和他说了好多话。
这个梦充满了离奇的错误,最大的错误就是,怎么会有人在妻子提出和离的时候,开始剖白心?意,诉说衷情之语。
人人都有自尊心?,更别说谢流忱这样的人,明知在这种时候说喜欢她,就是把自己的脸面送上来被她践踏,他又怎会自取其辱。
崔韵时心?想,下一次她一定要做一个更好更爽快的梦,这么离谱,她都没法投入。
她一甩手,手指划过草叶锐处,指尖流出了一滴血,她脸上的笑容僵住。
挺疼的。
这不是梦。
崔韵时顿时呆住,直到?手被托住,那只淌出血珠的手指被人用手帕按住,她才迟钝地?转过头?。
谢流忱的两只手都受了伤,包扎得格外严实,此时正用左手笨拙地?给她止血。
崔韵时如梦初醒,她想起?身,身体却像被人打?了一记重拳一样颤抖不止,她只能?坐着?一动不动。
所有事?都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她无法理解他所说的爱她,什么是爱啊,当然是盼着?对方好,想叫他时时开心?,不受无常灾祸的损害,若是他有烦忧,便竭尽全力地?为他排忧解难。
爱一个人,就是不忍心?,不忍见他受苦。
可他对她,从来都很狠心?。
崔韵时张着?嘴,只觉荒谬至极,他怎么可能?喜欢她,除了这小半月以来的异样,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哪一桩哪一件和爱她挨得上边。
他哪怕真心?可怜过她,帮过她,她都会记在心?里,可他何曾做过能?让她感?恩的事?。
没有人的爱是一边在背后捅刀,一边当着?她的面流泪说爱她。
“别再说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崔韵时无力地?说。
“我没有在说笑。”谢流忱惶惶道,他想拢着?她的手和她说话,让她感?觉到?他的诚心?,可是他的双手都被包扎好,她能?摸到?的只是一层又一层的纱布。
“我与你初见,并非是在你家的庭院里。那一回我也不是受你三兄所邀才去你家,而是知晓通过他能?见到?你,才与他结交,促使他数度邀我去你家中。”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寻日舫上。二妹妹指着?你对我说,你就是白邈的意中人,她说你行事?张扬,她很不喜。我向下一看,你正把一个偷摸其他姑娘的男子绊倒,害他跌下湖。绊完人以后你马上装作在看热闹,我心?想这姑娘做坏事?不留名,也不见得有多么张扬。”
“我便是这般记住了你。”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会星楼上,我帮裴若望做花灯上的绢花,半途走到?廊上歇口气,手里做绢花的料子没拿稳,掉了下
?璍
去,你正好仰面往上瞧,那片料子便覆在你脸上。”
“你将它揭下,想丢回给我,可它轻飘飘的,你便折了一枝杏花,将料子缠在上面往楼上丢,我不知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它恰好挂在了我的衣襟前。”
“我没来得及向你道谢,你便与同伴跑走了。那枝杏花我留存至今,今日没有带在身边,我们?回家去,我可以拿给你看。”
“我们?见过那么多回,可你从来都没注意到?我,你永远都只看着?白邈。”谢流忱面露哀戚,“你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意深笃,你为了更好的前程放弃他,选择了我,我本该高兴。可我知晓你爱极了他,你越是待我殷切,我越是怨恨。”
“我时常觉得你很危险,你会害了我,就像我母亲害了我父亲一样,你终有一日会无情又干脆地?丢开我,走到?一个又一个新人身边去……”
“那时我有许多怨恨你的理由,怨恨你引起我许多不愿生出的念头?,怨恨你存在于这世上,才让我不得安宁,你却对此一无所知,总是积极地想要对我示好,你即便受挫,却仍满怀希望的样子,也让我怨恨……”
他神色恍惚地说了许多,说到?这里,又沉默了。
他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他要怎样才能?对她说清,何况那些?过往他不愿承认的情意剖开之后细细地?看,全夹着?她的血与泪。
她在里面看不见他的爱,只会看见自己受过的苦。
崔韵时不发一语,她心?里只有一句话,真荒唐,真可笑。
谢流忱不知她心?中所想,从袖袋里艰难地?勾出一条紫色发带,像递交证据一样将它交到?她面前:“这是上个月你落在妆台上的,我瞧见了,那时也不知为了什么,鬼使神差地?便想拿走。”
他艰涩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开口。”
崔韵时撑着?头?,她觉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想再听了:“别再说这些?了,还是谈谈和离的事?吧。”
谢流忱闻言,目光中那点微末的神采渐渐暗淡下来,他很轻很轻地?说:“我不想和离。”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地?说:“你若是不想再见到?二妹妹,我们?可以分?府别居,不让妹妹再上门来打?扰,你若是不想我再去见她,我也不见。只要不和离,一切都好商量。”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动听的话,崔韵时却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一句又一句的不和离,听得她心?中轰地?一下炸开了火花。
什么都是他想他不想,她想和他好好过的时候,他不想让她安生,她现在想脱离苦海,他又不想和她和离。
他痛恨他母亲的自私,可他就和他口中的母亲一样自私,一样随心?所欲地?伤害着?别人。
她根本不相信他所谓的爱,一滩烂泥有什么爱可言。
她再也受不了他了,她有什么错,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些?。
崔韵时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够了!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我从没认清过你,对我来说,你一直是莫名其妙地?讨厌我,又莫名其妙地?说爱我,你对我的厌恶我感?受到?了,可是你的爱我根本不能?理解也从未感?受到?过。”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眼泪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流下来,她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可是她忍不住觉得委屈,委屈过后又是强烈的气愤。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讨厌自己喜欢你。”谢流忱的声音都在发抖。
崔韵时抹了把眼泪,又恨恨地?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句都不能?理解,你就是个疯……”
“阿韵姐姐——”薛放鹤站在木阶上放声大喊,“你们?坐在那干什么,那里风多大啊,他们?送了些?吃的过来,快来吃吧。”
薛放鹤的呼声喊回了她的一点神智,崔韵时脸唰地?就白了。
她刚才失控了,她没有维持住理智。
她不想回头?去看谢流忱的表情,明明忍了这么多年,最后一刻却没有忍住,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她觉得很爽快,又觉得很挫败。
此时此刻,她只想从这样混乱的局面中跑掉。
她刚迈开脚步想要跑得远远的,身后那人却猛地?将她拦腰抱住。
崔韵时的罐子都已经?摔破一半了,她停顿了一下,彻底破罐子破摔,单手掐住他的手腕,把他掐痛了,他自己就会忍不住收手退却。
可不管她用了多大的劲,谢流忱就是死不放手,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走,伤口寸寸迸裂,不断向外渗出血,染透了纱布。
再用点劲就会伤到?他骨头?了,崔韵时还是缓了力气,没闹到?那份上,他却抓住这一点松懈,更为用力地?抱住她,勒得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崔韵时气得浑身发抖,真是蹬鼻子上脸,他以为只有他会怨恨吗,只有他会耍赖吗?
崔韵时转身猛推了他一把,他身上不知哪里有伤,被她一推,面白如纸,嘴唇痛得都在颤,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在无声的哀求,又像一条即将被丢出家门的狗。
崔韵时却知道这条狗有多么擅长伪装,本性又有多么恶劣。
她再一次推开他,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终于把他推倒在地?。
她赶紧抬腿要走,又被抱住脚。
她低头?一看,谢流忱跌在她脚边,滚了一身的草屑,狼狈得不像话。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不肯放弃,竟然直接解开左手纱布,用两根手指扯着?她的裙摆。
崔韵时深吸一口气,企图用他的歪理去说服他:“你不是说爱我吗,那你证明给我看,你先把手松开,我就信你对我有一点点真心?。”
谢流忱漆黑的眼睛像漩涡一样把她的身影吸进去,他没有动作,崔韵时继续道:“这样的小事?你都不愿意做,我怎么信你说的一切都好商量呢?”
谢流忱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地?,从她的裙摆上撤开,留下两个刺目的血指印。
崔韵时这时不跑还等何时,她不能?再跟这个人耗下去了,他是疯子,软硬兼施地?强迫别人按他的意愿做事?,还口口声声说爱。
他懂什么爱啊,他都没把别人当人。
崔韵时脚步不停,跑出了逃命的速度。
而薛放鹤终于察觉到?他们?这里不对劲,边喊着?她的名字,边往这里跑过来。
崔韵时顾不上薛放鹤,她跑开一段距离后才回头?,她看见谢流忱摔在地?上一动不动,面容灰败,再看不出往常容光焕发的玉人模样。
谢流忱看见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心?中微微一喜,她还是对他有一分?眷顾的,她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
靠着?这一丝喜悦,他强撑双臂,想要起?身,然而这两日频频受伤,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再也不听他使唤。
他感?觉到?身体重重地?摔下去,她的身影在眼前旋转起?来,等他的世界终于稳定下来,他双眸艰难地?转动着?,却再也找不到?那一道小小的,如同紫鸢花一样的身影。
第47章第47章
谢流忱睁开眼,头顶是一层烟色的床幔。
屋中烛火昏昏,这层床幔就如一层灰暗的薄云罩在眼前,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疾又加重了。
可是并没有,他转动眼珠,从屋中的一应摆设上?扫过,就连一只巴掌大的瓷瓶上?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代表他残破的身躯已恢复大半。
有红颜蛊在身,他便是只剩一口气,也能如枯木逢春,回到最好的状态。
可他心情平静如死。
就算不?能恢复又怎么样,若被她舍弃,他的身体是好是坏又有何区别。
水中的一截浮木,只供鸟儿?将它作为落脚的所在,鸟儿?都?不?愿在此停驻了,他就此沉入水底朽烂又算得了什么。
他从床上?起身,元若听到动静,赶紧进来瞧上?一眼。
元若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一定是出了很了不?得的事?,否则公子绝不?会让自己受半点伤,更别提伤重到陷入昏迷的状态。
公子不?是会吃苦受罪的人,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会保全自己好好活着。
可他被送回来时那个伤痕累累
的模样……
元若叹气,他觉得,多半是与夫人有关,公子但?凡做下什么叫他忍不?住叹气的事?,都?与夫人绕不?开关系。
他看公子发着怔,送上?一杯冷茶,安慰道:“公子别怕,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方才给你重新换了药包上?纱布,没让任何人经手。你左手血洞里的肉几乎长齐全了。”
谢流忱不?语,他最害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他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望着屋顶,房梁上?还有一条元伏先前没有收拾干净的红线,线的末端并没有系着纸蝴蝶。
红线就这么孤零零地挂在那里,随夜风轻颤。
他笑了一下,对?元若道:“我没事?,多谢你照料我,你去歇着吧。”
元若犹豫一下,还是离开了。
谢流忱缓步到桌前,提笔蘸墨,写下三?则洞穴中山壁上?记载的养蛊秘术,他曾听父亲随口提起过,他只说了这么一遍。
当?时他年纪太小?,虽清楚地记着有这么一段记忆,可没有书册对?照,他也担心自己会记错了。
如今山壁上?的记载与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便能放心去做了。
第一则用?来修复裴若望的脸,这东西与其说是修复,倒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他甚至可以给裴若望换出一张别人的容颜。
第二则用?在崔韵时身上?,有了这个东西,过往种种恩怨便可烟消云散,那他们不?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吗?
至于第三?则,他要用?在自己身上?。
他在男怀女胎,父行母职这八字上?打了个圈,而后搁下了笔。
谢流忱眼里生出扭曲的光采。
唯有敢于付出一切,才能逆天改命破茧成蝶,想要赢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抢去求去做什么都?可以。
等到他成功了,他会在她面?前永远维持美好的一面?,再也不?会让她经受从前的不?堪。
他们一定会过得幸福美满,恩恩爱爱,一生一世不?分开。
——
崔韵时坐在秋千上?,闭着眼轻轻摇晃。
她曾设想过谢流忱听到她说和?离的反应,他要么含蓄而轻蔑地嘲讽她一通,要么含着怒意,直截了当?地嘲讽她一通。
但?最后他还是会痛快地与她和?离,因为她是他管家的工具,是他人生中一抹可有可无的点缀,有的是人可以替代她。
他只会觉得她不?知好歹,不?可能会挽留她。
她只要再忍耐一回他言辞刻薄的奚落,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可今日发生的事?全都?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
白日受到的震撼太多,她现下只觉万分疲惫,想到谢流忱吐血吐成那样,又昏迷不?醒,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离,更担心他不?肯松口答应和?离,那便麻烦了。
若真那样,她便去求明……
她余光忽然瞥到院门外出现一道修长人影,那人缓步而行,仿若秋夜漫赏月色的世外仙人。
崔韵时讶然,谢流忱怎么会来她这里,他受的伤不?轻,别说走得这样悠然,就连下床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她眼睛确实没出错,她心里一紧,真怕他死在她院子里。
今夜月光明亮,崔韵时发觉他朝她这里望了望,显然是发现了她。
他走到她十步远的位置停下,微妙地踩在她能接受的距离边界。
两人对?视,崔韵时下意识想别开头。
若是路遇仇敌或是对?头,她自是不?会目光躲闪,反而要故作沉稳地逼视回去,让对?方充分感受到她的不?屑与敌意。
然而现在她不?太想看到他,她无法直面他们像两条野狗一样拉拉扯扯的那段记忆,实在丢人。
谢流忱的心态显然比她要好,他神情恬淡,好像白日那个在草地里打滚,死活揪着她不让走的人不是他。
看着他现在这个熟悉的狗模样,崔韵时反倒感到一阵安心,这才是谢流忱。
谢流忱开口,说话的声音像温煦的湖水一样从她耳边淌过:“我们要不要进去说话?”
崔韵时踩在地上?,止住摇晃的秋千。
她站起身,和?他一前一后地进入屋内,对?坐在临窗的位置上?。
桌案上?摆了一盘未下完的棋。
谢流忱捡起棋盘上?的一瓣落花:“这盘棋还未下完,为何不?下了?”
崔韵时:“赢面?太小?,及时打住,还能留住一些颜面?。”
谢流忱很轻地笑了一下:“有彩头吗?”
“一支金雀簪。”
“难怪,”谢流忱随手落下一枚棋子,推进局面?,“若是有天大的奖赏,便是把命押上?去,也只觉不?足,又怎会收手。”
崔韵时不?接话了。
谢流忱对?她的沉默十分宽容:“我来找你,是要回答你……想与我和?离的事?。”
崔韵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亮,谢流忱垂眼:“我同意你的要求,只是想请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崔韵时很警惕。
“我想与你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一同去一些地方,做一些事?,都?是很寻常的小?事?,绝不?会使你为难。”
崔韵时有点崩溃,这话听着就不?对?劲:“哪对?夫妻会在和?离前出双入对?、同游山水的?”
“真夫妻才能论和?离,我们都?没有做过夫妻,如何和?离。”
崔韵时深吸口气,真夫妻还同床共枕过呢,他难道还要跟她睡一睡才能和?离吗,他又在说什么疯话!
“可这有什么必要?”
谢流忱凝望她片刻,才说:“因为我就要失去你了,我想和?心爱的人做许多事?,可我就要失去你了……所以,就只做几件很简单的事?。”
崔韵时不?相信他:“真的就这么简单?你若是有别的打算尽管说出来,别再做那些让我不?能接受的事?。”
“我哪还有别的打算呢,”谢流忱神情惨淡,“我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我的心愿只有你能成全。”
崔韵时顿时无言,她其实想说她还是不?信他口口声声说爱她,什么心爱的人,她就只是个倒霉的人。
她想了很久,还是道:“好。”
两人结束谈话,崔韵时目送他离开松声院,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丝毫不?觉轻松,原本她或许会相信谢流忱,和?他做完最后一场戏,好聚好散,不?伤彼此颜面?。
可现在的他只给她一种浓厚的莫测感,就像置身在一片即将落雨的乌云之下,不?知何时就会被暴雨浇透,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她不?能坐等事?情按照她的期待发生。
崔韵时安慰自己,若是谢流忱还有别的花招,她便去求明仪郡主帮忙。
她知晓郡主曾劝说过谢流忱和?她一别两宽,所以明日她得去见郡主一回,借她的力?来保证自己可以成功和?离。
过往种种教训都?告诉她,不?能全然相信谢流忱的话。
以前他还不?是上?一刻答应为她去找谢经霜,帮她讨回公道,下一刻就站在谢燕拾那边,给了她的心狠狠一刀。
崔韵时眉头紧锁,沐浴完后,心事?重重地躺在榻上?,就连梦中都?不?得安宁。
昏沉中,她梦到自己被一条蛇松松地缠住身体,那蛇看似让她随意行动,可她只要动作大一些,便立刻被缠住手脚,它松一会紧一会,全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受它束缚与摆布。
没一句话可信。
——
谢流忱从窗户翻入屋内,熄灭离开时点上?的迷香,她窝成一团,睡得正?沉。
若没有将她迷晕,以她的耳力?,早就发现他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人事?不?省。
这香无色无味,对?她的身体没有任何损害。
从前他也用?过几回,她并未发现,她再有戒心,也不?会想到即便与她共处一室,也不?曾和?她有过半点亲密之举的夫君会做出夜半翻窗,看她睡觉的事?。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会这么
做。
谢流忱在她床边坐下,拿出一瓶药膏,方才他就注意到她白日被草叶割出的那个小?口子没有上?药。
他的左手已经长好,洗净手之后,他慢慢地给她涂上?药。
他捏着她没有伤口的手指轻轻摸了一下,而后手指缓缓下移,探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扣。
掌心贴合,她的温度与他的融成一片。
他静静地看一束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眼窝处陷下一块阴影,他看着看着,觉得这片阴影也很可爱。
他要一辈子都?能看着她安睡的模样。
所以他是不?会与她和?离的,如今不?过是缓兵之计,拖延一些时日罢了。
待他将那东西做出来,她就能与他摒弃前嫌,和?好如初了。
和?好如初,多好的四个字啊。
谢流忱轻轻喟叹,胸口满溢混乱的情绪。
他克制着,只轻攥了一下她的手指,给她盖好被子后便离去了。
满地树影,谢流忱踏过半个庭院,而后停步,望向院中的那一把秋千,方才她抱着秋千绳独自发呆,那时她在想什么?
谢流忱坐了上?去,目光扫了一圈,原来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
周遭这些事?物?会被她一一装入眼底,哪怕只是一扫而过,也曾在她眼里留下痕迹,何其有幸。
她的眼睛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可在她脸上?就很合称,平日无事?时便会半垂着,一有让她感兴趣的人或物?,她就满眼放光。
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白邈的。
谢流忱的心抽痛着,可是他已经习惯了,心要痛就痛吧,牵丝蛊要跟着作乱耗空他的身体就耗空吧。
他耗得起,他有的是命。
谢流忱学?着她的样子在秋千上?摇晃,看她看过的月亮和?夜空,幻想她正?坐在一旁与他对?谈。
他自言自语起来。
“是啊,星星真亮。”
“你冷吗,我们靠在一块就不?冷了。”
“我也爱你。”
他低喃着,又重复了一遍:“我也爱你。”
第48章第48章
第二日一早,崔韵时?就去了清晖院,她不知明?仪郡主是否已经起身。
半数时?候,郡主都不会起得这般早。
可她运气不错,郡主今日与姐妹约好同游盘湖,所以此时?已经醒了。
一盏茶功夫后,崔韵时?从清晖院中踏出,面上一扫进去之?前的愁闷。
此时?晨光也已有了温度,照在脸上暖融融的。
她不禁轻笑起来。
她对郡主说了自己的难处,以及担心谢流忱会不会再三拖延,阻挠与她和离的事。
郡主听?完立刻来了精神,她早就觉得长子长媳这般过着太没趣,几?次对长子提过不如放崔韵时?回去,再送她几?处宅院与金银作为补偿。
可每回她一提这个,原本还能?好好说话的长子立刻像被针扎到尾巴的猫一样,开?始言辞刻薄地跟她翻旧账。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她这个母亲自己的婚事都是一团糟,就别来对他们夫妻指手画脚。
如今明?仪郡主终于从崔韵时?口中听?到想和离的消息,她顿觉自己眼神一点问题都没有,她的提议就是如此正确,远胜过谢流忱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
他有什么可自傲的,连妻子都留不住,啧。
郡主一口答应会帮崔韵时?从她的皇祖母,也就是太后那里请一道懿旨,准许崔、谢二人和离。
崔韵时?闻言十分?感激,在谢家的这些年,明?仪郡主才是那个对她数次伸出援手的人。
郡主从没有因为她与自己二女儿不和,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指摘她,也不曾亏待过她,还时?常在外人面前对她多加称赞。
这些全是谢流忱没有做过的事。
她眼眶一酸,实在不知如何回报郡主的恩情。
明?仪郡主哎哟叫了一声:“哭什么呢,马上就能?和离了,要高兴些。”
她轻拍着崔韵时?的脸蛋,惋惜道:“多好看的一张脸啊,那小子真是没有福分?,离了没有福气的男子,这往后啊,你就有福了。”
——
沿路走?回,将近松声院,崔韵时?手里还拿着用来擦泪的帕子。
她已经收拾好情绪,只是之?前流的眼泪没及时?擦掉,含在眼眶里,被日光一晒有些发痒,她时?不时?就要拿帕子轻按一下眼睛止痒。
一阵风吹来,将帕子从她手里吹走?。
她懒懒伸手,捞一下意思意思,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道人影。
只是这么一看,就让她不自觉地生?出防备和厌恨。
除了谢流忱,还有谁能?让她的身体本能?地产生?如同面对阴冷野兽的反应。
那莫测的气息近在眼前,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即便他将示爱之?语说得再动听?,她也不会信他半分?。
眼看那手帕要往他身上飞,崔韵时?快若闪电地一逮,将它掐在手里。
谢流忱立在湖边的银霄树下,目光微动,看她把帕子捏得死紧,这若是个活物,现下怕是被她掐得命都要没了。
他想要踏出一步走?向她,又止住,下意识往湖中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昨晚他连夜炮制蛊虫,一宿不曾合眼,今早对镜自照,便看见眼下一层隐约的青黑之?色。
他立刻将镜子盖在桌上,不想再看。
红颜蛊能?让他的身体维持在最好的状态,可他近日折损太过,又不眠不休,就连红颜蛊的修复速度都暂时?追不上他身体的损耗。
如此模样去见她,他还怎么以美貌令她心生?触动。
最后还是元若帮他修饰了一下面容,遮掩这些痕迹。
他又吃了两粒续昼丸提神醒脑,确保白日出游时?不会因为犯困在她面前出丑。
他从没擦过脂粉,也不知元若的手艺是否可靠。
谢流忱踌躇片刻,他宁愿再挨一刀,也不想妆容晕开?,被她看见。
对着水面确认无碍后,谢流忱才敢走?向她。
——
两人上了马车,崔韵时?坐在他对面,她不知此行将往何处,也没多问。
直到一路行进,外边鼓乐齐奏,人声笑语一阵阵地传入马车中来。
她这才想起,今日是瑚儿神节。
每到节庆之?日,满京城的人都会大?肆庆贺一番。
到了夜间,金云湖上挂着灯笼的客船会把整片湖面照得亮如白昼。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
崔韵时?探头看向窗外,几?乎人人腰间都挂着五福香囊。
往年她都会嘱咐管事买一批五福香囊,在这一日,当?作主家的一点心意分?发给?丫鬟小厮们。
或许是和离在即,心境已然不同,明?明?是去岁的事,现在想起却仿佛过去了许多年。
马车终于停下,崔韵时?想先?行下去,谢流忱却叫住她:“我这有香囊,你系上吧。”
“多谢。”
崔韵时伸手要接过,他却弯下腰,以一个低于她的高度,单膝半跪在她身前,将香囊系在她腰间。
他抬起头,两人目光即将相?接的那一刻,崔韵时?别开?眼望向车帘之?外的集市。
她记得他的原话,他说想与她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一同做些寻常小事。
大?多数时?候,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她都会遵守约定,尽职尽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
做他妻子时?是这样,现在也是。
而他现在这样惺惺作态,她看了毫不动容,只觉得他有病。
即便他再怎么做小伏低,都改变不了他才是两人里有更多选择权的那一方的事实。
他想要和她在最后的时?日做真夫妻,她就得配合他,而她从前想要一点尊重和善待,却怎么都讨要不来。
等他系好香囊,崔韵时?转身跳下马车。
流苏从谢流忱指尖一晃而过,他仍躬着身,抬首从摇晃的车帘间,看她毫无留恋离去的背影。
他和自己说这没什么,他曾送给?她一个防赢虫病的香囊,被她丢在路上。
如今她终于收下了他赠的香囊,他还能?亲手帮她系上,这已是不小的进展。
谢流忱下了马车,紧随她而去。
她正在东瞧瞧西看看,顺着街道两旁的商铺往前走?去。
人流如织,她的身影像一条鱼一样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几?乎要脱离他的视线。
下一刻,她当?真就这么消失在他眼前。
谢流忱推开?身边的人,走?到最后一次看见她的位置,环顾四周,仍旧找不到她。
恐惧像被泼翻的墨一样在心中弥漫开?。
他知道她不会就这么莽撞粗暴地离开?,她想走?和离的路子,他也还没做出让她必须逃走?的举动,所以她只是和他走?散了而已,可他仍是感到害怕。
她不见了。
因为她不想和他走?在一块,若是他能?牵着她的手,他们就一定不会走?散。
谢流忱站在石阶上,呆望来来往往的游人,遍寻不得她的踪影。
他曾经那么确信已经将她掌握在手里,她离不得他,她只有他这一棵大?树可以栖息依靠,所以他毫无顾忌地戏弄她。
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又算什么,这全是他自找的。
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谢流忱猛地回身,他心情正差着,一腔郁气像刺一样扎向身后之?人。
然而目光一触到那人,他的眼神软了下来,轻声道:“你不管去哪,都和我说一声,我找不着你,我……”
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说他会很害怕吗,她一定不会在意的。
崔韵时?拿着一包从店内买来的团圆糕,正往嘴里送。
她手里还提着另一包未开?封的糕点递到他手上。
谢流忱自然而然地将方才的失态揭过去,而后他低头一看,是如意十锦糕。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如意十锦糕通常是一对夫妻为了纪念成婚那一日才会买来吃的。
她为何送他这个?
谢流忱望着她,极轻极慢地眨了眨眼。
崔韵时?认真又恳切地说道:“你将来再娶的时?候我会送份礼的,现在先?送一份小的,预祝你与新夫人恩爱甜蜜,白头偕老。”
谢流忱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他笑不出来,崔韵时?就笑得出来了:“你快吃啊,你不喜欢这个吗?多好的意头啊。”
她说:“即便我们和离了,我也是盼着你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收下我这份心意,我才好安心。”
谢流忱面色难得的僵硬,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为之?,九成是故意的吧。
毕竟她本性就是如此,只是之?前不得不低头,才压抑自己那么多年。
她从前是个性多强烈鲜明?的一个人,鲜明?到他不得不看她,又不得不喜欢她。
他低声回她:“等会再吃。”
崔韵时?嗯了声,转头就上了对面茶楼,谢流忱迅速跟上。
登上三楼,崔韵时?寻了个临窗的位置,捧着糕点,就着花茶慢慢地吃。
谢流忱注意到她的目光在楼下乌团子的摊子上停留了好一会,不知是好奇,还是想吃。
在家时?她的胃口没有这么好,她手里这样一包糕点,她只能?吃得下三小块。
如今吃得这样开?心,一整包都要见底了,难道是因为要与他和离了,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胃口也跟着大?开?吗?
想到这,他的心情又苦闷了起来。
他正要起身去给?她买乌团子回来,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晃过一道白衣人影,那人背对着他们。
即便看不到脸,也能?瞧出他的气质与众不同。
白邈?
不,一定不是,自从他察觉崔韵时?态度古怪,他就命人密切监视白邈的动向,以防她与他重新联系上。
白邈正病倒在床,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谢流忱捏着纸袋的手紧了紧。
就连他都注意到了那人,若不是知道白邈病重,他会以为那就是白邈。
所以她肯定也发现了那人。
不,或许只是他多虑了。
谢流忱不想为捕风捉影之?事而在她身上加诸不必要的怀疑。
此时?两人待在一块的每一刻都是珍贵的,他不愿让任何人或事掺杂其?中,毁了二人难得平和的相?处时?光。
这是专属于他们夫妻的一日,将来他回味这一天,里面不可以出现半点白邈的影子。
谢流忱催促自己下楼给?她买乌团子去,摊位前并没有多少人,不多时?就轮到他,可他仍是觉得太慢了。
他抬头望向茶楼三层他们的位置,却看不见崔韵时?是否还坐在那里。
乌团子腾腾冒着热气,烫得他怎么拿都不行。
寻常人觉得尚能?忍受的温度,对他来说真是要烫掉一层皮。
他赶紧多付了二十个铜板,向摊主要了厚厚一沓纸袋托着乌团子走?。
乌团子要趁热吃,他匆匆回到茶楼时?,却看见桌前已是空无一人。
她真的不在这了。
她追着那个“白邈”去了吗?
谢流忱颓然伫立原地,他仍心存最后一丝希望。
或许她只是临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没与他打声招呼便离开?了。
或许是遇上了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时?谈得兴起忘了回来。
世上巧合之?事不在少数,听?着离奇刻意,其?实也是有的。
只要他在这里等着,她就会像方才一样重新回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说上那么一两句话。
他等了又等,茶楼里的客人来来去去,走?了一桌又一桌。
等到乌团子都冷了,硬到不能?下口的程度,她都没有回来。
他望向窗外。
日已暮,残阳如血。
第49章第49章
崔韵时正有要事在身。
世?上只有两?种人,能让你只看一眼她?的背影就心火熊熊。
这两?种人分别是爱人与仇人。
而崔韵时在茶楼上,一眼就看见?了谢经?霜这个王八蛋,她?当?即双掌火热,想要把她?拍打成一块扁扁的团圆糕。
她?们俩的关系只是表嫂和表妹,见?面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
可是每一次见?面,谢经?霜都能狠狠地?得罪她?一番。
即便不提谢经?霜抢了她?的弓,还要当?众污蔑她?这么久远的事,上个月她?生辰,谢流忱临时将送给她?的生辰礼转送给谢燕拾,害她?被谢经?霜嘲笑这一回?事,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怒火澎湃,谢流忱还有脸说爱她?,他就算恨她?也不过如此举动了,他的爱真是了不起。
崔韵时越想越气?,恨不得把谢流忱、谢经?霜、谢燕拾三个人一起推进湖里淹死算了。
崔韵时紧盯着楼下的谢经?霜,她?身旁不知是哪家?郎君,在她?身边时举止畏缩,似乎相当?恐惧她?。
崔韵时不觉得奇怪,谢经?霜虽然?有不少面容姣好的“玩伴”,可她?想另外迎一位出身清白的官宦子弟作?为夫君,便在家?世?低于自己的人中挑选,这样好拿捏。
她?表现出追求的意思,这些男子若是不答应,她?便拿她?母亲福康郡主的名头来压人,强迫他们和她?赛马,而后拿马鞭抽打他们的四肢,对?外只说是马鞭意外脱手。
闹得最出格的那一回?,是一男子的长姐代不会骑马的弟弟与谢经?霜比试。
谢经?霜用马鞭朝这女子的脸抽了一记,那女子躲开了,那一鞭便抽在了她?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难以祛除的疤痕。
现下这位在谢经?霜身旁瑟瑟发抖的,约莫是新的倒霉蛋。
看着这名男子,崔韵时想到了一个捉弄谢经?霜的好主意。
她?立刻下楼寻了家?成衣铺换了身男装,又拆下发髻,改梳男子发式。
全身上下全做成男子打扮后,她?在街市上买了个面具戴上。
一切准备妥当?,她?这才去“偶遇”谢经?霜。
谢经?霜正在易阳河边,似乎与那名同行的男子起了争执,正将手上的小玩意往他身上砸。
那男子忍无可忍,喝道:“够了,本就是你强逼我来的!”
他被气?急了,朝谢经?霜逼近。
谢经?霜下
意识往后连退几步,恰好撞到崔韵时身上,她?当?即骂道:“你们都瞎了眼吗竟敢冲撞……”
崔韵时对?此充耳不闻,隔着衣袖搀扶住她?:“姑娘,你没事吧。”
谢经?霜被这男子稳住身体,虽然?对?方很守礼,连她?的皮肤都没碰到一下,可她?正在气?头上,谁来了都要挨她?的打。
她?抬手就要扇这人巴掌,可刚抬起手就停下了。
眼前这人戴了半截面具,下半张脸轮廓优美,一看便知是个美男子。
面具后的双目含着关切,正专注地?看着她?,也不曾因她?方才一番急躁的言行而生出什么异样的眼神。
她?反应过来,柔声?回?道:“我……我没事,多谢公子搀我一把,若是没有公子,我可能就要摔在地?上了。”
她?给了丫鬟一个眼神,丫鬟立刻识趣地?将被她?好一通砸的男子带走?,把地?方留给她?和这位好心又俊美的公子。
“姑娘客气?了,只是方才见?到姑娘与家?妹身形相仿,我一时觉得亲切,不自觉便上前了,好在没有吓到姑娘,还请姑娘恕在下失礼。”
谢经?霜忙道:“怎么会呢,这只能证明我们有缘,便是人群中匆匆一见?,也会觉得似曾相识。”
两?人就此结识,沿着易阳河畔边散步边谈起了天。
崔韵时是女子,女子最知道女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随便说几句,就将谢经?霜逗得笑了起来。
“公子真是有趣,若是有你这样体贴的男子常伴身侧,我就不用如此苦闷了。”
崔韵时只腼腆一笑。
那笑容十分的有层次,似是已听到许多次旁人对?他剖白心意,但却是头一回?感到欣喜。
谁看了这个笑容都会明白,因为这话?是从谢经?霜口中说出的,才能让“他”既害羞,又欢喜。
崔韵时诚恳道:“谢姑娘天真烂漫,值得世?上一切好的东西,上天会佑姑娘心想事成的。”
谢经?霜看得人都痴了,河风将她?的脑子吹得有点晕。
如此俊俏、温柔,还不近女色,对?她?又十分欣赏的美男子,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夫君人选吗?
她忽然抬手向他的面具伸去。
崔韵时任她?动作?,却在她?即将触上面具的前一刻,直接自己摘下面具,在谢经?霜什么都没看清的时候,将面具扣在她?的脸上。
她?用手遮住了面具眼睛的部分,谢经?霜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温热的体温正覆在她?眼前,鼻间是男子特有的清雅气?息。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一向胆大,这次却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越公子怎么遮住我的眼睛,我想看看公子长什么模样,将来在街上见?了面,也不至于对?面不相识。”
崔韵时苦笑:“在下自小样貌出众,因此遇见?的全是只爱慕我好颜色的女子,难道经?霜姑娘也是如此吗。”
“自然?不是,我不是那等肤浅之人,我与你相交,只是性情相投、一见?如故罢了。”谢经?霜一急,连公子都不叫了。
诚然?,她是因对方的样貌才对他好言好语,可是此时怎能承认。
“我也盼望经?霜姑娘不是为我的相貌而来,我也想相信你,可你也和她?们一样,只对?我的脸最有兴趣。”崔韵时故意将这番话?说得饱含深意。
“我也想看看经?霜姑娘对?我有多少诚意。所以我们做个约定吧,今夜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会在小季山,我会摘下面具等你来找我。”
“到那时姑娘若是一眼就认出我,我便答应姑娘一个要求。”
谢经?霜跟做梦一样呆呆点头,答应了她?。
崔韵时转身便离开了,心想她?要是真去了小季山等到深夜,那今晚山头的蚊虫可有口服了。
看谢经?霜对?“越公子”亲善的态度,和当?时咄咄逼人往她?头上扣心机叵测的帽子的样子完全不同。
崔韵时心中连连感慨,人啊,真是一到求偶的时候就装模作?样起来了。
可是无论面对?所谓的“爱人”表演得有多好,都不能掩盖其人本身的恶劣本质。
谢经?霜是这样,谢流忱也是这样。
——
李宛苒在茶楼里坐了快半个时辰,她?的好友又迟来了。
周围全是双双对?对?的有情人,唯独临窗那一桌前的客人和她?一样,也是独自坐着,似乎是在等待着谁。
她?没法不注意这人,光一个背影就让她?心痒痒的,很想看看正脸。
可这人似乎心绪低落至极,明明四周尽是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在这样的氛围感染下,就算是再严肃刻板的人都难免挂上一两?分笑。
这人独坐在暖金色的夕阳余晖中,却一身孤寒之气?,活像个孤魂野鬼,和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
她?怕这时候过去搭话?,会受人冷脸,只能悄悄看他背影,打发时间。
直到看见?那人在冷透了的乌团子上戳了戳,发现已经?硬得按不下去,他垂下头,一直挺直的脊背也弯了起来,看起来心碎了一地?。
李宛苒这才从手边准备赠给好友的一大捧花里抽出一支,前去搭讪:“这位公子,可是遇上什么难事?我瞧你……”
这人转过头,李宛苒到嘴边的安慰之语顿住了。
好漂亮的一张脸!
她?忽然?不想安慰他了,长这么好看,人生不管有什么难题都会迎刃而解的,他也太想不开了。
她?要是长这样,她?每天敞开脸让姐妹们挨个亲。
这人看看她?手中的花,又看看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在下已有家?室,在此正是等候妻子。”
他嗓音冰凉,拒绝的意味十分浓厚。
可是他方才似乎正为什么事难过,声?音听着有些哽咽,反倒显得楚楚可怜。
李宛苒想说你都等那么久了人都没来,你都差点要哭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被人扔在这了,嘴倒挺硬的。
不过她?嘴皮一向很溜,拿着那朵花道:“原来如此,那正好,相逢即是有缘,便以这支花,祝愿你与你夫人恩爱不离。”
谢流忱默了片刻,收下了。
李宛苒看他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一片黯然?,不禁有些怜爱他:“公子不必悲伤,若是无人作?伴,不如与我们一道……”
她?边说边观察这人面色,见?他毫无反应,她?的一番关怀还不如掉在水面上的一片落叶,起码落叶还能激起一点涟漪。
李宛苒不死心,又拔了一支花道:“我再送你一朵,祝愿你与夫人成双成对?,百年好合。”
谢流忱接过花,和原先那朵叠在一处:“多谢。”
李宛苒眼角一抽。
好嘛,一提祝你俩百年好合你才有反应,真是让人兴致全无。
她?虽然?也好人夫这一口,可对?这跟石头一样的人夫可没什么兴趣。
他该不会是因为太无趣才被妻子抛弃的吧。
真是个石头美人。
她?还想说些什么,眼前罩下一片阴影,她?抬头,看见?了个标致极了的姑娘。
李宛苒眼前一亮:“这位姑娘……”
崔韵时换回?原来的装扮,回?到茶楼,发现谢流忱居然?真的还在这里等着,不过身边还多了位姑娘。
崔韵时也问:“这位姑娘是?”
谢流忱听见?声?音,忽地?抬起头。
真是崔韵时,她?居然?回?来了。
那些混乱肮脏的念头迅速消失,他站起身,几乎想要紧紧牵住她?的手,让她?再也不能脱离。
可她?必然?会不高兴,所以还是算了。
她?离开了,他便在原处等她?,她?若一直不回?来,他便去找她?。
谢流忱的神智归位,想起她?方才询问送花人是谁。
他迅速撇清关系,以免她?误会:“是一位好心姑娘,虽与我们并不相识,但知晓我们是夫妻,便送了两?支花,祝愿我们夫妻和睦。”
他拿起其中一朵宁青花:“你闻
闻,若是喜欢,买来放在你房中如何?”
李宛苒看一直死死板板的人突然?动了起来,说话?的腔调比她?还灵活柔和。
她?此时眼神之惊诧,无异于看见?石头里突然?蹦出了朵花。
人家?妻子都回?来了,李宛苒也不好再多呆:“二位瞧着真是郎貌女貌,真好看啊。”
“姑娘也是气?度清华,不同凡响,幸会。”崔韵时回?敬道。
李宛苒哈哈笑了两?声?,这才告辞。
崔韵时正拿着那支宁青花,她?不想顺着谢流忱的话?做事,可又确实想闻闻,便偷偷吸了一口气?。
唔,好香,喜欢。
谢流忱瞥见?她?的小动作?,装作?没有看见?,轻飘飘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他很想听她?说消失的那两?个时辰去了哪里,她?是不是追着那个背影与白邈极其相似的男子去了,否则她?还能为什么事而消失这么久。
可是她?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
方才一照面他就发现她?身上数处不对?劲的地?方。
被擦掉的口脂、换了系法的腰带、面上似乎是面具的压痕……
太多的不同了。
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问,怕会惹她?不悦,又怕她?真的是去追那人,发现不是白邈后,找了个角落,伤心到现在才有力?气?回?来应付他。
他想起同僚劝解怀疑妻子红杏出墙的另一名同僚时,说男人应该大度一些,不要总是捕风捉影,人都已经?在你身边,就不要总疑神疑鬼了。
那时他觉得此话?甚是有理?,整日?纠缠于夫妻俗事间,人也会变得俗气?。
放宽心,大度些,反倒对?谁都好。
然?而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说起话?来就是容易。
现在他才发现,他大度不了。
他想帮她?重新系好腰带,梳理?好鬓发,一点点地?把口脂擦上去,把她?变回?先前两?人在一起时的模样。
可他不能这么做,更没有计较的资格。
因为她?不爱他。
他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帮她?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抹去,让已经?破破烂烂的今日?,重新成为美好的一日?。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毫无瑕疵的笑容,同时伸出手:“我们走?吧。”
第50章第50章
崔韵时看着谢流忱伸在面?前的?手。
这只手洁白?细腻,专心等?待着她牵上来?,任谁看了这画面?都会怦然心动。
除了她。
她还记得,就是这只漂亮的?手将茶杯丢在石桌上,轻描淡写地说谢燕拾、谢澄言因为?她而争执起来?太过可笑。
他还说谢燕拾只是想要个花环而已,没做错什么。
她一想起这件事,脑子就嗡嗡地响。
从前她连恨都不敢太恨,生怕被他察觉。
一团火憋在心里,烧不着任何人,只熬着她自己?的?心血。
崔韵时咬着牙,露出个笑容,她拿出一支宁青花放在他的?掌心:“既然是那位姑娘送给?我们的?,自然是要一人一朵,来?,这是你的?,你拿好。”
她一边说,一边摸上他的?手。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有点懵,好像忽然被人兜头扔了把苜蓿草的?野兔,不知这样的?天?降之喜是不是属于它的?,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只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崔韵时笑着将他的?右手紧紧合拢,紧到他的?眉头因为?疼痛而紧蹙。
她确定他的?掌心被花上的?锐刺扎中,才从他身边走开,下了楼。
她也只是有仇报仇而已,没做错什么。
而且这一点小打小闹,根本就不解气?。
谢流忱摊开手,看着掌心冒出来?的?几滴血珠,脑子一片空白?,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唯余一个念头。
她当真恨他。
他被这念头刺中,扎在原地不能动弹,他想抬脚走一步,却能感觉到血肉被贯穿般的?剧痛。
眼泪险些不争气?地冒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转开脸,哭有什么用,他流的?眼泪能让她不那么恨他吗。
他五指蜷起,指甲嵌入肉里,毫不留情地挖着被花枝锐刺扎出的?伤口,手掌一边痛得微微抽搐,一边继续用更大的?力气?施虐。
他在洞穴中被她当作白?邈抱住,听她哇哇大哭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可以伤害她了。
可是他的?存在本身,对她就是一种伤害。
她每每看见他,都会因为?恨意而感到痛苦,才会忍不住想将这恨意发泄在他身上。
她不是疯子,也不喜爱观看血腥的?场面?,她想让他疼痛,只是因为?他使她感到了疼痛。
谢流忱颓然垂首,他必须要让她忘记这一切,她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唯有这样,他们才能重新?开始。
——
崔韵时下了楼后并未踏出茶楼。
她本来?确实是要出去的?,不过大堂正有一位说书先?生在说一剑斩八夫的?侠女?故事,她一听就立刻在堂中找了个位置坐下。
别说一刀砍八个丈夫了,她认为?一根竹签插八块肉都是件难度很高的?事。
她一边听说书,一边等?谢流忱下来?,他不知在磨蹭什么,好一会都没出现?。
多半又是因为?手被扎了,疼得缓不过劲吧。
他知道爱惜自身,却能随意轻贱别人,真是自私得明明白?白?。
崔韵时刚这么想完,就见谢流忱从楼上下来?了,他朝着大门走去,没有发现?她坐在堂中。
她存心不想出声叫他,他却像多长了两只眼睛一样转过头来?,在堂中扫了一下,而后径直朝她这走来?。
崔韵时起身,对他做了个到外边去的?手势。
谢流忱便停下脚步,等?她走近了,才和她一同向外走去。
走动间?,他垂在身侧的?手轻擦过她的?手背,手里还捏着那支被她用来?使坏的?宁青花。
花枝上却不见血迹,似乎已经被他擦干净了。
谢流忱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了几句话,语气?甚至比往常还要轻柔,好像他说的?话也会把她击碎一样。
崔韵时很不适应他这么做作的?样子,敷衍着答了几句后,二人又上了马车。
崔韵时先?进入车厢,谢流忱则迟了一会才来?。
等?他再度掀开车帘,手里拿着把宁青花,以及一包热腾腾的?乌团子,还有金丝卷等?各色小食交给?她。
崔韵时丝毫不跟他客气?,随便打量了一下那些食物,全是她今日在市集上多看了两三眼的?东西?。
这些为?了博取好感的?小把戏她见得多了,她绝不会放在心上。
难道她不会照料好自己?吗,用得着他花这些小心思?
谢流忱唯一让她大开眼界的?,就是他从前明明做过那么多伤她心的?事,现?在却还有脸哭哭啼啼说爱她。
他的脸皮和痴心妄想才是她前所未见之物。
崔韵时一手捧着花,一手拿着乌团子就吃了起来?。
花香四溢,盖住了谢流忱身上那本就浅淡的?雨后空山的?气?味。
崔韵时原本嗅这花香嗅得开心,忽然想起谢流忱最讨厌这么重的?香味。
从前他要来?她院中时,她都得体贴地按他的习惯撤去香炉,开窗透气?,散去房中一切气?味。
现?在这样重的?花香,估计他心里难受至极。
她这么一想,闻得更加开心。
能让谢流忱不愉快,她就愉快了。
她去瞥谢流忱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到点不适的?表情。
两人目光相撞,谢流忱先?垂下眼。
他安安分分地坐在她对面?,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恰如其分的?乖巧,好像一只驯养得十分温顺的?家猫。
主人不伸手,它就不会抬起爪子伸过来?碰人。
又在装模作样。
崔韵时在心里骂他。
马车轻晃,谢流忱将她转赠给?他的?那支宁青花在膝上重新?摆端正。
他说:“问江楼有一道桂花烧鹅做得格外好,今
晚我们去那里吃好不好?”
崔韵时不想如他的?意:“我不想吃,也不想去。”
“那我们就不去,”谢流忱却笑了笑,“都听你的?。”
他看出来?了,她在故意跟他对着干,想让他不高兴。
可他怎么会不高兴,她这一会儿?对他是气?,而非恨。
总之,只要她不要因为?对他的?怨恨而自损身心,为?此痛苦煎熬,她拿他当个出气?包随便捏捏打打也未尝不可。
她能开心就很好了。
——
马车走走停停,等?终于停下时,崔韵时才发现?到了问江湖附近。
难怪他会提起问江楼的?桂花烧鹅,问江楼就建在问江湖岸边上。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问江楼上红绸飘飞,大红灯笼一盏盏地挂着。
湖面?上碎金跃动,美不胜收。
两人登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画舫,水波轻荡,画舫渐渐远离岸边。
崔韵时和谢流忱对坐着,没有马车外路人的?欢声笑语填充两人间?的?空白?,沉默兜头笼罩下来?。
谢流忱看着不断远去的?波痕,心想他其实不该到水上来?,他一向对水能避则避。
只因寻常人若落水,至多就是死了,而他若意外掉入水中,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试想一下,寻常人在水里会淹死,而他只会死去活来?,却一直被沉在水底无法自救,不断地重复窒息而死的?过程。
死对其他人来?说是一种结束,对他来?说,是生死交叠的?千万个片刻之一。
他仔细回想和她初见那一回,他为?何会到水上去,竟然找不到特别有说服力的?原因。
或许是他带的?随从众多,自信若出了意外也有人施救,或许是那艘寻日舫驶得离岸不远。
可无论哪个理由都不足以让他上船,现?在想想,似乎冥冥中他就是为?了与她相遇才会去到那艘船上去。
谢流忱觉得他真是在胡思乱想,可倘若真是天?意要他们结缘,那该多好。
月下和那个所谓大巫都在说他们是一对天?生的?怨偶,但这两个傻子没有注意到,怨偶也是偶,不先?结为?夫妇,如何成为?怨偶。
照这个想法推论下去,他和崔韵时从降临到这个世间?的?那一刻,就注定要结发为?夫妻。
他不相信月下关于怨偶的?说辞,可是他好喜欢他们注定要相识成婚纠缠这一说法。
谢流忱看着她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脸,和毛茸茸的?头发。
湖风瑟瑟,向她那边吹去,吹得她每一缕长发都远离了他。
她就像神话中短暂羁留人间?的?仙子,随时都会抛下他这个凡夫俗子,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明明是很好的?景致,心头却忽然涌上一阵无可名状的?悲伤,他只能一直这么看着她,看到眼眶发热。
崔韵时也在沉思,她还记得谢流忱说他第一次见她就是在寻日舫上。
这让她有了新?的?猜想,俗话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或许谢流忱是真的?答应和她和离,没打算耍心眼,才会带她到船上来?。
若真是这样,她还真高看他一分,算他终于做了回好事。
崔韵时一想到近在眼前的?自由身,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她面?露些许笑意,远望波光粼粼的?湖面?,伸手撩了一捧水远远地泼出去。
水花飞溅,几滴水珠眼看着往谢流忱那里飞去。
崔韵时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他的?肩膀被水打湿了一点。
他身后就是一轮落日,夕阳把一切都渲染得那么美好,谢流忱坐在灿烂的?晚霞里,看起来?像要融化。
他在这时开口,声音也像融化的?日光一样,缓缓向她流淌过来?。
“今后,你会记得这一日吗?”
崔韵时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没作声。
她不会因为?某一日而记住某个人,只会因为?某个人记住某一日。
而她记住他,只会是因为?记恨。
但一直怨恨也要花很大的?心力,他已经消耗了她六年。
她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再用在和他有关的?任何事上,不会再让他浪费自己?的?时间?。
看在他似乎要信守约定和她痛快和离的?份上,她还是讲两句好听的?吧。
“我觉得,还是不记得才好。不记得过去的?事,就此释恨解怨,往后若再见面?,便还是朋友。”
谢流忱听完,又问:“那你还会记得我吗?”
崔韵时不知他为?何要问这句,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他多聪明的?一个人,何必非要她亲口说句不好听的?。
她不怎么委婉地委婉道:“和前一个问题一样。”
谢流忱笑了笑,那笑声被风扯碎:“是啊,还是不记得我才好。”
崔韵时以为?谈话进行到这里已是无可再谈,谢流忱却还能继续说下去。
他慢慢道:“若是这六年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从你嫁进来?起,我就好好待你,你还会与我和离吗?”
崔韵时抿唇,她有一瞬间?觉得很混乱。
眼前这个抓着她想要一个没有意义的?答案的?谢流忱,和从前那个漫不经心,想折腾谁就折腾谁的?谢流忱,这两个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割裂,又在某些时刻重叠成一个人。
她把思绪收拢回来?,开始思考他的?问题。
倘若这六年什么不好的?事都没有发生,谢流忱这么会骗人,又惯会装模作样,一定很能讨人喜欢。
她曾经,曾经,很羡慕他对妹妹的?好,那时她为?了能坐稳自己?的?位置,一直努力尽妻子的?本分,她把他作为?一个目标,下了很多功夫。
如果想要和别人做朋友,就要先?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朋友去关心爱护;如果想要得到别人的?真心,就要先?拿出自己?的?真心给?对方?。
每段关系开始的?时候,她都会先?拿出最?多的?诚意和感情去示好,就像山林里的?两只动物一样,她先?跳出来?,对对方?说:
看,这就是我带来?的?礼物,我的?一小块心,我们来?交换礼物吧,从今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她也这么对过他的?,她没有亏待过他。
崔韵时很迟缓地眨了下眼。
在最?初的?时候,如果他真的?对她那么好,她是会喜欢上他的?。
没有特殊的?原因,因为?他长得好看,又很会哄人,自身条件方?方?面?面?都是那么出众。
她记得在他们关系没有差到低点的?时候,那时她对他还怀有幻想,她故意装作睡熟了,翻身翻到他怀里,看他睡着了的?样子。
她觉得他长得太漂亮了,好像个瓷做的?人,她都有点不敢摸他的?脸。
这一定是因为?她还没有摸习惯,所以趁他熟睡着,她要多摸几下,以后就算他醒着,她也能很自然地摸他了。
所以答案就是不会和离,因为?她会喜欢上他。
崔韵时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可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让他觉得自己?有希望,或者让他觉得他曾经有希望?
他们就应该一刀两断,断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就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彻底的?错误。
于是她笑着说:“自然还是会和离。”
“可我记得那时你待我很好,你有没有觉得我好的?时候,我们……”谢流忱声音变得很干涩。
崔韵时打断他:“那都是为?了讨夫君欢心,让自己?日子更好过,我嫁给?谁做妻子都会这样做的?。”
“我都没注意过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觉得你有好的?时候。”
她看着谢流忱惶惶的?表情,忽然无师自通了该如何说下面?的?话。
她说:“将来?你再娶的?时候,你好好对人家吧,这样就有人来?爱你,你就不用再怨恨谁。”
“不会一直伤害你口中你爱着的?人,不会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才想起抓对方?的?手,也不会在最?后还要纠结没用的?事情。”
“来?笑一笑吧,我们就这样握手言和,从今以后就是朋友。”
她看着痛苦、崩溃在谢流忱的?脸上交错闪过,她心里觉得有点痛快,又觉得自己?很可悲。
她不需要他的?痛苦,也不想要折磨他,可是她不折磨他,她就要被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压垮了。
他不是无辜的?,她却一点错都没有。
她努力向他示好过的?。
谢流忱合上嘴唇,牵动嘴角,努力想对她笑一下,却没有成功。
“对不住,”他喃喃
道,“我笑不出来?。”
崔韵时柔声道:“怎么会呢,你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你想要做什么都会做成的?,你说我是你最?爱的?人,为?了我,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你只有在伤害我的?时候才是无所不能的?吗?”
谢流忱被她说得快要崩溃了,他强撑着想对她露出笑容。
他想像自己?还只是六、七岁,和父亲相依为?命。
那一日,他摘了一枝很大的?赤红花朵送给?父亲。
父亲笑得跌坐在椅子上,和他说这是情人花,只在情人间?递送。
他有点懊恼,把花背到身后去。
父亲说:“将来?你可以自己?把这朵花送给?你喜欢的?人。”
他嫌弃道:“我才不要喜欢别人。”
父亲说:“那太可惜了,小娃儿?长得这么俊,还这么嘴硬,以后一定要让女?娃儿?伤心喽。”
谢流忱想着这些,终于可以对她展颜一笑。
崔韵时看着他,他笑得很好很干净,像是一直开在阳光里的?一朵花,从没有过半点阴霾和伤痕。
只有从他眼中蜿蜒而下的?泪水,打湿了这个灿烂的?笑容,和他膝上的?宁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