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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第51章

崔韵时看着他强颜欢笑?的面容,心中满是阴暗的快乐,又有一丝可悲。

她?可悲自己变成和谢流忱一样下?作之人。

谁会在温暖干净的天日之下?走?得好好的,却突然转身将一条狗踢进阴沟里,还要开开心心地欣赏这条狗在污泥里打滚的样子。

即便那是条疯狗,它还咬过她?。

她?一点都不喜欢看这些,她?觉得恶心。

崔韵时移开眼,冷静了一会。

这样彼此都撕开假面皮,把最不堪的真?面目摆在台面上,让她?几乎筋疲力尽。

崔韵时听他哭得楚楚可怜,忽然想,何不趁他心防薄弱之际问他些事。

他们夫妻这么多年,他永远俯视着她?,用最温柔也最无情的目光在她?身上刻下?不见血的伤痕。

而现在的他会哭、会流血、会伤心,这全都让她?觉得不可理解。

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你有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瞒着我?”

她?直截了当地问,同时眼神一错不错地盯住他。

这一声问乍然入耳,在谢流忱脑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凭借着多年说谎练就的本能,让自己的表情不露半点异样。

眼泪也还是像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落,没?有片刻的停滞。

他对不起她?的事,那太多了。

他拆散她?和白邈;

他明知是二妹妹害她?变成残废,从此前途中断,只能高嫁寻求出路,却从未告知她?真?相;

他将有关此事的所有证据销毁,误导她?,让她?至今都以为那是个意外,一切都是她?倒霉透顶;

他还准备了一个替罪之人,只是后来没?有用上而已;

他曾故意在白邈看得见的地方?,引诱崔韵时亲近他,好让白邈死心。

……

里面随便拿一件出来,都足以将他们仅剩一丝细线连接的关系炸得粉碎。

不说实话,他就是在骗她?,又添一桩罪。

可若说出来,她?要怎么接受,她?本该拥有比现在更?好的人生,不必受这些年的冷待与辛苦。

对她?来说,她?本可以靠自己获得一隅安身之地,最后却落到他手上被他掌控,她?如何受得了这种屈辱。

都是他害她?到这个地步的。

他想和她?坦白,想和她?说好后悔从前那样待她?,如果能回到过去,他再也不会让她?伤一点心。

他知道错了,可那又有什?么用,他在她?面前说这些说得再多,也不能追回她?失去的人生,只会让她?更?加厌恨他。

谢流忱惊恐过度,以至于出奇的冷静。

他慢慢靠向?崔韵时,在她?膝前俯下?身,只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可以发誓,若我还隐瞒什?么与你切身相关的事,便让我身中千万刀,不得好死。”

“我若真?有死的时候,也只想死在你手上。”

他握住崔韵时的手,将一件东西交到她?手中,合拢她?的手指。

崔韵时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一把匕首。

谢流忱:“即便我没?有做什?么,只要你想杀我,便可以动手。”

他将脸靠在她?的膝头,眼前就是寒光闪烁的刀。

她?的气?息将他整个包围,他望着那刀,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

好像在和唯一可以取走?他性命的仙人做交易,他把自己的命交给她?,建立起了难以割断的联系,她?就不会再舍下?他了。

崔韵时嫌弃道:“杀人要偿命,我才?不杀。”

他的命哪有她?的珍贵,她?才?不会用自己的来换他的。

谢流忱撑起身子,双臂拢在她?腿边:“这是我们俩的事,你杀我,天地礼法都管不着,我想把我的命送给你,这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崔韵时无语至极,这是一个刑部官员该说的话吗?

目无法纪,他简直有病。

她?转过身,背向?他道:“少说这种没?用的话,你嘴里没?一句可信的。”

谢流忱拉住她?的衣袖,往自己这里拽了拽:“我现在说的话都是真?的,你想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崔韵时没?回头,却感觉到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衣裳上,打湿了她?的肩头。

她?感到一阵莫名,他有什?么好哭的,每次她?看着他哭,都会觉得很?错乱,好像他真?的有多爱她?似的。

她?不能体?会他的悲伤,不能理解他所谓的爱。

此时两人的纠缠毫无意义,她?也只能说几句话刺刺他而已。

她有些许厌烦:“你该向?前看,别再抓着我不放了,咱们就这样吧。”

这句平淡的话却激起了谢流忱剧烈的反应,他从身后抱住她?,手臂在她?腰间收拢,越来越紧。

他们之间的亲密举止仅有寥寥数次,在他突然说爱她?之前,他连直接触碰她?的肌肤都不愿意。

崔韵时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刚要推开他,就听他声音颤抖地在她耳边说:“你要是不在我前面,我怎么向前看。”

他的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悲伤,混乱地重复道:“我想要留住的人都被我毁掉了,我怎么向?前看。”

崔韵时不想听他说没?用的废话,开始挣开他的束缚。

谢流忱一动不动,就像要把自己捆在她?身上一样。

崔韵时生了气?,一脚踩在他的鞋上,他也咬牙不肯动一下?。

她?最恨他这样耍无赖,上一回也是这样,简直是条不讲道理的倔狗。

她?当然可以用力把他的骨头扭断,脚趾踩断,可是那样就太过了。

到头来,束手束脚的又只有她?,他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挣扎之中,崔韵时忽然闻到血腥味,她?猛然想起手里还有他刚给她?的刀。

她?赶紧松手,刀掉落在地,刀刃上几线血迹蜿蜒。

崔韵时真?是要气?死了,他这不是要把受伤的事赖她?身上吗?

她?忍着怒火抓起他的左手,果然被纵横划出了十几道小口子。

难怪他刚刚死命揽住她?的时候身体?还在颤抖,原来是疼得瑟瑟发抖。

“你被割到了不会叫吗,你不是娇气?得要命吗?”她?把那句你别装可怜忍回去,气?得想像蟾蜍一样跳一圈,再大叫两声。

谢流忱却在这时松开了她?,想了一会才?说:“那样你肯定会让我松开手,而后趁机走?开。”

崔韵时用眼神无声地骂他:那你现在怎么自己松开手了,你脑子真?是有问题。

谢流忱笑?了一下?:“因?为我发现你在关心我,你现在不会抛下?我走?掉,所以就松手了。”

崔韵

时真?想一脚把他踹湖里去。

她?愤怒转身,进了船舱,问侍女要了一些船上备着的纱布和止血散,给他包扎完,打结时都是狠狠地一勒。

谢流忱却笑?着感谢她?:“你对我真?好,你还会给我止血。”

崔韵时警告道:“你现在最好闭嘴,我已经快忍不住,马上要变成不好的人了。”

谢流忱忽然又抱住她?,这一次的拥抱却很?轻,轻得像刚才?他滴落在她?手上的血,几乎没?有重量。

他如同叹息地说:“你不会的,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也是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

——

崔韵时发现谢流忱比她?想的更?能装模作样。

他们在画舫上都闹成那样了,一下?船,谢流忱就恢复成翩翩公子的模样,还能继续带着她?上一品楼吃饭,而后又四处转了一通。

他脸皮这么厚,难怪平日过得悠哉游哉的。

夜已深,谢流忱送她?回到松声院。

崔韵时站定,看着显然是想在她?这里过夜的谢流忱,心想等会看你还有没?有这个脸皮。

她?指着他的脸,关切道:“以后就不要用这种粉敷面了,一点都不防水。”

她?掏出一把袖镜,亮在他面前,让他好好照照:“你在画舫上哭的时候,脸上的粉都被泪水冲刷了,看,你脸上现在是一道一道的粉痕,你今晚就是顶着这张脸到处走?的。”

谢流忱只往镜中看了一眼,便很?干脆地从她?面前消失。

尽管他一句话都没?说,但她?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大大的三个字:好想死。

崔韵时幸灾乐祸,等他走?远了才?大笑?出声。

大概是因?为他出了大丑,接下?来连着两日他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看来他的脸皮厚得不是很?均匀,这样一件小事就能打穿他的自信。

第?三日的时候,崔韵时去给明仪郡主?请安,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明仪郡主?动作奇快,当真?为她?请到了太后准许她?与谢流忱和离的懿旨。

郡主?十分贴心,都已经帮她?在衙门里走?完流程,更?改好户籍,如今他们俩已经完全解除了夫妻关系。

崔韵时看着座上的郡主?嘴唇一开一合,她?却几乎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恢复自由身了,她?再也不是谢流忱的妻子了。

迟来的狂喜将她?冲得头晕目眩,差点在郡主?说话的时候发出不得体?的笑?声。

她?从清晖院出来,连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真?是太好了,她?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直到她?绕过上回明仪郡主?听戏的地方?,经过照月楼下?,听到楼中有阵散漫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要出来。

崔韵时不经意地抬头一望,便看见楼上的人是谢燕拾。

只见她?临窗而立,窗边摆着盆开得正盛的花,却遮掩不住她?面上的忧色。

崔韵时想绕得再远一点,她?都和谢流忱没?有关系了,此时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刚准备走?过去,谢燕拾也恰好垂眸,看见了她?。

谢燕拾心事重重的面容上浮起一片厌恶之色。

即使只能看见崔韵时的一小块面颊,她?也能看出她?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这代表她?近日过得很?不错,但是凭什?么?

明明是崔韵时害得他们夫妻不和,害得她?不得不对自己的夫君下?药,让他安安分分地留在自己身边。

可现在那些卖给她?药粉的苗人不见了,她?得不到药粉,白邈从假病变成真?病,身体?逐渐虚弱,看过的大夫却都无计可施。

这全是崔韵时害的。

她?为什?么就这么阴魂不散,要隔在他们夫妻中间。

谢燕拾没?有办法,只能来求长兄帮忙。

她?对他和盘托出自己和苗人的往来,可长兄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只让她?在此等候,他尚有要事去做。

谢燕拾心中担忧白邈,为此已经有两日没?睡好觉了,崔韵时却这样开心。

长兄也变了,上次在醉花阴,居然要她?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向?崔韵时道歉。

真?是天都要塌了,怎么坏事全都发生在她?身上。

她?眼中慢慢蓄起眼泪,在闪烁的泪光中,她?看见了手边的花盆。

根本不需要多想,她?一伸手就将它推了出去。

——

两个府医从谢流忱屋中出来,他头脸上受伤的部位已经被包扎好。

府医遵照谢流忱的要求,本也要给崔韵时检查一番。

她?表示她?没?有一点问题后,府医才?离开。

崔韵时叹口气?,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愿没?有实现。

方?才?谢燕拾推倒花盆,她?出于本能,迅速躲开了,毫发无损。

谢流忱俯身想挡住她?的身体?,却被花盆砸得头破血流。

崔韵时满心无语,她?觉得谢流忱一向?很?聪明,聪明到让她?厌恶的地步,可是这回却蠢得让她?没?话说。

就这么个花盆,她?用得着谁来挡一下?吗?他真?是自找苦吃。

元若从屋内出来,恭敬道:“公子请夫人进去。”

崔韵时便入内,在他榻边略站了站,谢流忱面容憔悴,头上缠着几圈纱布。

美人面添上三四分病容,脆弱得仿佛十分无害。

“韵时,你能坐下?来些吗,我的头好晕,看不清你。”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虚弱可怜,崔韵时只得在他边上坐下?。

谢流忱摸索着摸上她?的手,似乎是在摸她?手上有没?有伤口。

“你有没?有受伤,花盆碎片飞溅起来,很?容易划伤。”

“没?有。”

谢流忱想要起身,崔韵时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他便将头靠下?来。

崔韵时赶紧缩回手,他就这么顺势靠在了她?的腿上。

崔韵时:“……”

谢流忱似乎察觉不到她?散发的不悦气?息,还用那种声音问她?:“我的脸还好看吗?我刚才?摸到好多血,好疼啊。”

崔韵时察觉到他好像有点不对劲,顺着他的话道:“嗯……还是好看的。”

“真?的吗?”谢流忱把脸靠得再往上一点,贴上了她?的指尖,“那你摸摸我吧。”

“我为什?么要摸你???”

“因?为我想你摸摸我。”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崔韵时开始确信,他可能真?的被砸傻了,还没?有恢复过来。

崔韵时:“你要平躺,躺好,才?能养好头上的伤,这样斜着歪着可不行。”

她?想站起来,把他摆回她?刚进来时的那个姿势。

可是她?刚摸着他没?受伤的地方?,想把他的头托起来,他就马上发出小狗一样的哼哼声,表示不愿意。

听着他哼得很?有几分娇气?的声音,崔韵时好一阵沉默。

他脑子真?是撞坏了,居然对她?撒起娇来。

崔韵时不理他,他自顾自哼了一会后,又开始和她?说话:“韵时,你知道我在蔺堂街有几件铺面吗?”

“八间,一间茶馆、一间书肆……最赚钱的是一家药铺,一个时辰的收益就能买一支你头上的玉簪。”

“你喜欢玉簪吗,我会做,我在做呢,我要送给你。”他开始胡言乱语。

崔韵时当然知道他的产业分布状况,他说的全都对,没?想到他傻得还挺有条理。

她?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你恨你母亲吗?”

“恨。”

“那你爱你母亲吗?”

“爱。”

“你觉得三妹妹怎么样?”

“胳膊肘往外拐。”

“二妹妹呢?”

“笨得像条狗,腿有点短。”

“你觉得白邈怎么样?”

“该死。”

崔韵时注视着他的眼睛,而后像是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一般问道:“你答应要与我和离,是真?的吗?”

谢流忱想了会,抬手轻轻

碰了碰她?的脸:“怎么会是真?的呢,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夫妻,恩爱到白头,不可以和离。”

崔韵时感觉自己的手一点点凉了起来,她?若无其事地问:“可是你说我和你做几日真?夫妻,你便心满意足,会与我顺利和离的。”

谢流忱温温柔柔地说:“那是在骗你啊,我怎么会让你离开我。”

他的脸枕在她?手边,他一转脸就能亲上,他便凑过去亲了亲她?的指骨凸起。

崔韵时呆坐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她?就知道他嘴里没?有实话,现在他是人傻了,才?把真?心话往外乱撒。

她?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完全相信他,还做了两手准备。

她?立刻起身,无视谢流忱的挽留,对门外的元若说:“你去照顾你家公子,我昨夜没?睡够,回去睡一觉。”

元若应是。

崔韵时出了门回了院子,换身不引人注意的衣裳后,带着丫鬟去街市上转了转。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实际上,她?半路去找了薛放鹤,薛放鹤在哪,薛朝容就在哪。

薛朝容已经解完毒,身子又一向?健壮,如今已经好转不少。

她?与薛朝容商定好,她?拿着薛朝容的信函和信物,明日便出发,先行前往永州,在那里等着他们归来。

待取得她?的亲笔信之后,崔韵时将之妥帖收好,告辞离去。

——

谢流忱半梦半醒间听到许多混乱的声音。

有母亲对舒嬷嬷小声的抱怨:“怎么是个男孩,谢家的男孩最是体?弱多病,唉,生他,耗了我多少元气?,我觉得自己老了好多岁。”

有母亲的斥责:“去岁我就不该拦着你,你要带着儿?子跳河就跳吧,你们一起死了我就清净了,你真?以为这样就能要挟我?想要将孩子送给我的宗亲多的是,我当初真?是鬼迷心窍,看上你这张脸,给了你正夫的名分,才?让你不知天高地厚。”

“这孩子真?是个讨债来的,和他父亲一样没?良心。”

他驱赶这些想要钻进他耳朵里的声音,挣脱无数向?他伸过来,想将他拽入泥地里的手,拼命地往上爬。

这些肮脏的东西,想要把他拖下?去,不可能,他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要踩在所有人头上。

让那些人就算看不惯他,也只能强忍一口气?,在他面前做出恭敬的样子来。

谢流忱的神智从噩梦中撞出来。

他起身,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目光幽深,比夜色更?加浓稠。

崔韵时恰在这时推开门入内,谢流忱立刻撤下?面上阴沉的神色,挂出最自然的笑?容。

崔韵时一步步走?向?他,她?只是过来看看他的情况。

万一他恢复清醒,她?就该迷惑一下?他,让他不要察觉她?有跑路的意图,等她?跑远了,他根本无从找起,也不可能真?的追她?到天涯海角。

他才?不是那种昏了头的人,就算嘴上说爱她?说得很?动听,可是她?知道,他最爱他自己。

她?在他榻边坐下?,他微笑?着,像一只动物一样靠过来,再次贴着她?的手。

梦里的手都是那样可怕,她?的手却让他感到安心。

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他忽然感到一种饥饿。

他嗅了嗅,道:“我想吃糖饼和山药元子。”

崔韵时:“好,明日一早你醒来就有的吃了。”

“那你呢?你想吃什?么?”

我?我当然是已经跑了,带几个饱腹的饼上路便是了。

崔韵时笑?着道:“我还要再想一想。”

她?摸了摸谢流忱的面颊,她?还记得,他下?午说胡话的时候,好几次小声邀请她?来摸摸他。

他的脸上泛出微微的红晕,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微渺的光:“那我们吃一样的食物吧。”

“好啊,”崔韵时点点头,很?尽职地敷衍他,“睡吧,等明日醒来,你想要的都会有了。”

“好,”谢流忱轻轻地应了声,牵住她?的一根手指晃了晃,“多谢你。”

那些噩梦,终归只是噩梦而已。

如今他醒着,便再没?什?么能伤害到他。

第52章第52章

崔韵时?给谢流忱喂了药后才离去。

谢流忱根本睡不?着,她一离开,他的心思没有着落的地方,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头上?的伤口上?,痛得无法?安枕。

他知道府医已经在药里加了止痛散和安神药,可他体质特殊,它起不?了太大作?用?,只将十分的疼减为七分。

安神药倒强上?一些,令他思绪有些迷蒙,最后睡是睡不?着,可想清醒又清醒不?了。

他干熬了会,才想起吩咐元若,去露观楼取了他自己制的止痛药服下,方好受一些。

他翻了个身,手里还抓着那只张牙舞爪的布老虎。

这只布老虎只有巴掌大,这原本是她买回来,准备送给谢澄言玩的,现下被他讨要了来。

他把它抓在手里,抓得皱成一团,再松开手,看它被搓得乱七八糟的模样,弯了弯唇角。

他将布偶摆在自己身边的位置,给它掖好被角,和人一样只露出个头。

夜渐深,他沉沉睡去。

——

第二日他醒来时?,天已大亮,桌上?果真摆着糖饼和山药元子。

过了一夜,头上?的伤应该复原大半,可是他却觉得更痛了,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止不?住疼。

他洗漱后,仍是毫无胃口,勉强吃了几?口便躺回床上?去。

四下无人,他不?用?顾及颜面,放肆地开始痛哼。

好疼啊,怎么她还不?来看看他呢,什么时?辰了,会不?会她已经来过了,可是那会他睡着了,一无所知。

元若听见?动静,走入屋内。

谢流忱问:“今日夫人可有来过?”

“不?曾。”

谢流忱抓着布老虎捏了捏:“那我去她院里坐一坐。”

元若大惊,眼睛在他缠满纱布的头上?不?住地瞧:“这不?合适吧,公子你正需要静养。”

“等我和她说几?句话?,再回来接着静养便是了。”

元若不?再劝,他知道公子不?是个听人劝的,只得扶着他慢慢出去。

走了两步后,谢流忱嫌这样被他搀着走,姿态太难看,坚持要自己一步步慢行。

元若对他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行为并不?意?外,提议道:“再扶着走一段吧,快到松声院时?再松开,不?让夫人看见?就是了。”

谢流忱仍是拒绝,要想不?被人看见?,自然是一下都不?要人扶才最稳妥,否则便有被瞧见?丑态的可能。

他左右张望一下,示意?元若去枝头折一枝霁雨花来,这花开得这样好,她或许会喜欢。

而且他觉着,他若怀抱一枝霁雨花去见?她,会更显风雅。

元若回房拿了把大剪子,干脆利落地剪下了一枝花给他。

万事俱备,终于可以继续前行。

可两人还没出院门,明仪郡主便来了,她一看谢流忱就轻斥道:“你真是胡来,昨日头上?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能出门?元若,快扶他回房去。”

“母亲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吗?”谢流忱不?信她只是为了来探望他。

“真是被你气忘了。”明仪郡主招招手,身后一个丫鬟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凉粥。

明仪郡主:“来,快喝了它,再回房好好休息,母亲才能安心。”

谢流忱手里被塞了一只碗,他却没有立刻喝下。

只因他觉得十分奇怪,母亲居然这样关心他。

三个孩子里她最喜爱谢澄言,可就算上?回谢澄言和谢燕拾动手,略输一筹,躺在床上?休养,母亲也?没有第二日就去给她送粥。

母亲养孩子讲究抓大放小,生活起居全都交给孩子身边的嬷嬷们照顾,她是不?会亲自去做这些小事浪费时?间的。

谢流忱思虑再三,还是将那碗凉粥一口饮下。

他一向只喝冷茶,母亲带来的这碗粥也?是凉的,她居然记得他这个习惯。

有些事或许是他多思了,总将旁人的好意?想得太深,揣测他们另有目的。

母亲有再多的坏,说过再多难听的话?,其实还是有些关心他的。

“多谢母亲,”谢流忱将碗递还给那小丫鬟,撑着一口气,对母亲诚恳地道谢。

明仪郡主笑而不?语。

谢流忱看她这个古怪模样,按

下心中的疑虑:“母亲见?谅,儿还有要事在身,必须出去一会,很快便会回来,母亲不?必挂心。”

说完,他又走了几?步,感觉到手脚显而易见?地发软,困意?上?泛,连眼皮都微微合了起来。

他心不?断下沉,缓缓回头:“母亲在粥里放了什么?”

明仪郡主笑得像一只得逞的狐狸:“小子平时?嘴巴不?饶人,现在还不?是落在你老娘的手里。”

“母亲为何要这样做?”

“我也?是为你好,听说你这阵子闹着不肯和离。可你不?肯和离有什么用?,人家不?肯和你过了,我看你们还是和离了清净。我帮你们一把,对谁都好。”

谢流忱脑中嗡然,他几?乎猜到了,可他还是要问:“什么意?思?”

“我已经请下太后懿旨,抹去了你们的夫妻名分,如今你们再无关系,可以各过各的,谁都不?妨碍谁,所以你也?别闹着去找她了,她今日已经离开谢家。”

明仪郡主抱怨道:“你看你多招人厌,她都不?想多留几?日,抓紧时?间就走了。我想你这么能闹腾,知道了定是要翻出事来,不?是我说你,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倒是知道拽着人家袖子,跟个没断奶一样的耍赖,要人家陪着你玩,真丢人。”

“我再不?管着你,你就要把脸丢到外边去了,粥里的药量能让你好好睡上?十二个时?辰,等时?间一过,这事也?就过去了。你年纪也?不?小,往后再找一个合心意?的妻子,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别让我操心。”

她指使下人:“去,把公子扶回房里去,我不?许,就别让他出来。”

谢流忱死死盯着她,眼中几?乎要冒血。

那句抹去了你们的夫妻名分在他脑中轰然作?响。

他嘶声道:“母亲凭什么管我的事?”

“就凭我是你的母亲,”明仪郡主有些不?悦,“算了,你吃错药,脑子糊涂,这一回我不?跟你计较。”

谢流忱却像条毒蛇一样猛地咬她一口:“母亲把自己的事管好了吗,你上?一任丈夫还在世的时?候,你养在外面的那些男人,你都瞒好了不?让薛相知道吗?”

明仪郡主顿时?怒上?心头,家丑不?可外扬,做儿子的怎么能将母亲的私事往外说!

“我自然瞒好了,他没有半点察觉,我就算在外边有一些风花雪月,也?从没影响家中。不?像你,明明就一个妻子,还弄成这副难看模样,你比起我差得远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徒有其表……”

谢流忱突然将托盘上?的碗砸在地上?,吓了所有人一跳。

若非亲眼所见?,没人能相信这是一向温和有礼的公子会做出来的事。

谢流忱双目布满血丝:“母亲别做梦了,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冠子君、姜玉作?、赵棠生、朱铎……”

他流利地报出一连串名字,就像在呈报证据一样,将这八个名字扔在明仪郡主面前。

“你知道我查到这八个人的名姓时?,我多大吗?那时?我才刚满十七,连我都能知道这八个人的名姓,所以你凭什么以为薛相不?会知道?”

明仪郡主僵住。

谢流忱:“他不?知道,只是因为还有人帮你遮掩。是谁帮你的?是我!都是我帮你遮掩的!是你儿子,给你这个母亲隐瞒的!”

他滔滔不?绝道:“你在长青街、狮子巷共四座宅子里前前后后养了这八个蠢物,他们出过多少纰漏你知道吗。”

“他们每一个都虚荣得很,拿着你给的赏赐,跟自家亲朋好友炫耀自己被贵人看中。这种事哪里瞒得住,一传十十传百,要堵上?他们的嘴根本不?可能,这话?早传到薛相耳朵里了,要不?是我把这盆脏水扣到别人身上?,你以为我们家还能这么太平吗?”

“母亲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谢流忱不?等明仪郡主说一个字,他就自己说了下去,仿佛一个爆炸的火盆,要把自己也?炸得什么都不?剩,“因为我不?想让妹妹们和我一样,日日看见?父母争吵。”

“我不?想让她们听见?父亲质问母亲为何要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母亲恼羞成怒,反过来骂父亲不?知好歹,她若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什么只在外边偷着玩,不?将人带回府光明正大地纳为夫侍?”

“母亲,你以为……你从来都没有错,都瞒得很好吗,那都是因为别人爱你,所以不?得不?原谅你而已。”

“你以为你的天下太平都是怎么来的,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得来的。”谢流忱大口大口地吸气,稳住自己的身体。

“你这个母亲做得再差劲,我也?从来没有插手过你的事,我尽力想让一切都维持现状,不?想破坏你的安稳人生,可是你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明仪郡主已经被他气得面无人色:“你只知道指责我是吗?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好孩子好兄长好丈夫?”

“你说我有千万般不?好,那为何,”她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为何崔韵时?会向我求助?这证明我比你可靠,比你更让她信任。因为你是个没用?的丈夫,比摆设还不?如,她厌极了你,在你身边连多呆一下都不?愿意?,否则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急?她都不?想与你虚与委蛇。”

“你在她心里,连路边的狗还不?如,她看见?狗还会摸一摸,看见?你,她心里恐怕只想让你滚。”

明仪郡主一句句地说,看到儿子越来越惨淡的脸色,心里既心疼,又痛快。

她不?了解他这个儿子,她只知道他死去的生父是他的痛处,可她忽然发现原来提崔韵时?也?能刺痛他。

她抓住这一点,报复般地说:“你看看你,相貌出众、家世不?凡,这些都是我给你的,和你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这样优越的先天条件都留不?住妻子。所以一切都只怪你自己。”

“你乏味、无情、肤浅空虚、没有良心,她看了你就倒胃口,跟你这种人做六年夫妻,她已经功德无量了,要是跟你做六十年夫妻,她都能原地飞升。”

明仪郡主把所有能想到的缺点都堆到谢流忱身上?,不?管他有没有这些短处,全部?扣他头上?就是了。

她脑子转得飞快:“你还信誓旦旦说她永远都离不?开你,我好言相劝你不?听,你现在落到这个下场,全是你自找的。”

“等她到我这个年纪,想到你这个前夫,只会像我看你父亲一样,提都不?想提。”

“若是你们有一个孩子,她也?只会对孩子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没有自知之明、不?知感恩!”

她这句话?落地,就见?谢流忱俯身撑住膝盖,哇地吐出一口血。

明仪郡主眼中泛起一点泪光,不?去看地上?那一滩血。

不?必心疼他,养他就是养了只白眼狼,他从来没有感念她十月怀胎生下他的辛苦。

白眼狼最能活了,小时?候病歪歪的,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明仪郡主挺直身体,告诉自己,她吵赢了。

她才是一家之主。

谢流忱抬起脸,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痛苦:“母亲说得对,我是废物,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母亲怎么会错呢?母亲不?管做出多么恶劣的事,都觉得自己有理?,可别人只要说半句让你不?满意?的,你觉得不?顺耳的话?,你就翻脸。”

“你是说不?得的,你是世界的中心,你高高在上?,你想如何就如何。”

“我是母亲的孩子,所以我也?和母亲一样恶劣。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让崔韵时?痛苦,我真恨我是你儿子,我真恨我是这样的人。”

谢流忱的声音起初像一只鸟在泣血锐鸣,说到末尾,这只鸟已是声嘶力竭,气息微弱。

郡主却是盛怒,她的手都已经抬起来要扇到他脸上?,最后却收了回去。

他越是这么说,她越要忍耐,让他看看,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恶劣,只有他一个人听不?进别人的话?。

“我和你怎么会一样,”她冷冷道,“有的是人前赴后继地爱我,我想要谁爱我,谁就是我的。可是有人爱你吗?你爱的人,她愿意

?让你爱她吗?”

这一句话?的效果比直接抽他一巴掌强太多了。

她看着谢流忱如落叶般颤抖的身躯,看见?他仿佛被人扎了一刀般扭曲痛苦的面容,她心中胜利的快感压过羞辱儿子的歉疚。

事情都是他做的,她只是说说他都做了什么,怨不?得她。

谢流忱强撑起身,母亲在粥里下的药对他不?太起效,多半用?的就是他昨夜吃下的安神散。

只能使他手脚无力,不?能使他彻底失去意?识。

他一步步绕过明仪郡主往院外走。

她皱眉,他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昏睡过去。

她对院中的下人吩咐:“把他架回床上?去,别在外面乱跑,省的又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关心他。”

这是谢流忱的院中,下人全是谢流忱的人,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郡主见?状,指使自己身后的亲信护卫:“把他抓回房里去看着,再灌些安神散下去,好好养伤。”

谢流忱一把拿起元若刚才用?来剪花枝的大剪子,那两个护卫立刻道:“公子切莫乱动,属下们怕伤着你。”

这位头都被砸伤了,她们本也?不?想靠近他,万一引得他心绪震荡,引发头上?的伤就麻烦了,更不?要说直接对他动手。

可郡主的命令已出,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

谢流忱举起剪子,像是要朝她们扎下。

然而鲜血飞溅,院中一片尖叫,被贯穿的却是谢流忱自己的手。

痛到极致,他脸上?露出狰狞又狂乱的笑容。

安神散又有何用?,他要走,他要清醒地离开去找她,谁都不?能阻止他。

母亲不?可以,太后的懿旨不?可以,什么都不?可以。

没有什么可以拆散他们夫妻,他们到死都要在一起,死在一块,烧作?一团灰,分都分不?开。

他对院中侍卫下令:“拦住她们。”

侍卫们听令,马上?挡住两名护卫,将她们和谢流忱隔开。

谢流忱踉跄着走出院子,他听见?母亲愤怒的呵斥声,她在唤她更多的亲卫来抓他。

眼前的世界都在摇晃,谢流忱勉力加快几?步,扯下外袍裹住伤口,不?让血迹流到地上?,泄露自己的踪迹。

一路上?他数次躲进假山石洞,草木阴蔽里,坚持着朝裴若望的院子走去。

被母亲背叛的打击像一颗巨石沉入心底,心湖上?回荡起的却是无法?遏制的悲伤。

她真的走了吗?

她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今早起来他还看见?了她给他准备的山药元子,她怎会突然抛下他?

她从什么时?候盘算离开的事的,他们在湖上?的时?候?他们一起逛市集的时?候?还是她昨晚安慰他的时?候?

她为何一句话?都没给他留……

谢流忱吸了吸鼻子,他不?能哭,眼泪会模糊他的视线,拖累他去找她的进度。

踏入裴若望的院子,房门近在眼前。

他撞开门,摔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裴若望照旧躲在房间昏暗处,看他衣袍上?的淋漓血迹,问:“你在自己家被人追杀了?我听这院子外现在很热闹啊。”

他再定睛一看他的手,挖苦道:“小谢,谢兄,你这新装扮好别致,别人都在手上?戴珠串,你在掌心插剪子,你品味不?俗啊。”

谢流忱没有时?间和他废话?,他直接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瓷瓶,对他道:“我制作?出了能让你的脸完全恢复的东西,吃下它,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盈章面前,告诉她你还活着,挤开那个霸占你位置的男人,拿回属于你的正夫名分。”

裴若望脸上?的玩笑之色瞬间消失,他睁大眼,没有问此话?是否当真。

谢流忱绝不?会开这种玩笑,更不?会骗他。

他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好兄弟,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

“她走了,我要去找她。”谢流忱抹了抹滑落到眼睛里的鲜血,头上?的伤口裂了,正在往外淌血。

“我怕我路上?撑不?住,控不?住马,若是你发现我要从马上?摔下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马上?将我弄醒。”

“好!没问题!我定助你一臂之力,天涯海角,与你同行。”裴若望全程只看了谢流忱一眼,其余时?候全在看那个小瓷瓶。

谢流忱想要起身,尝试两次都爬不?起来。

裴若望将他稳稳搀住,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一支洁白无暇的霁雨花。

谢流忱将它紧紧握在手里,裴若望不?解:“这花有什么特殊功用?吗,怎么到这会儿还拿着?”

谢流忱点头,像霁雨花一样苍白无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

“今早我院子里的花开得特别好。”他慢慢把花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他唯一能抱紧的东西。

他说:“我要把这枝带去送给她。”

第53章第53章

两人骑着马在山道?上疾奔。

之前?乱党一事中,谢流忱意外留在崔韵时身上的不见蛊起了作用,此刻正给他们指引方向?。

山路漫漫,似乎怎么都?跑不到尽头。

这一路上,裴若望早已做好准备,谢流忱若是昏过去,他就扇他几巴掌,或者泼水把他弄醒。

没想到每回他刚注意到谢流忱状态不对,谢流忱都?直接转动插在掌心的剪子来让自己清醒。

他的伤处在不断愈合,他每做一次这个动作,刚长好一些的伤口就被重新?撕扯割开,新?伤叠着旧伤,直至一片血肉模糊。

裴若望看?得头皮发麻,自己的手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们少年相识,至今十余年了。

可谢流忱对自己这么狠的样子,他当?真从未见过。

谢流忱是多怕疼的一个人,从前?裴若望身上的挂饰不小心刮着他的手,他都?要?吱哇乱叫,阴阳怪气地和裴若望吵一架。

为此,裴若望没少嘲笑他,一个大男人爱护自己的皮肉到这个地步,就差把自己捧在手心里了。

十足的变态。

可如今看?谢流忱这疯疯癫癫不肯清醒的模样,他倒觉得他还是像从前?都?那么自负自大、自怜自爱的好。

无情之人就该一直无情下去,否则便是伤人又?伤己,何苦来哉。

——

在接连赶了六日?的路之后,崔韵时终于跑入了览风州。

然而在第六日?的下午,她却没有再往前?行进。

只因?连日?大雨,山路湿滑难行,年年都?有许多因?为骑马赶路而不慎摔入深谷中的旅人。

崔韵时爱惜性命,便暂时住在一户名叫成?秋的猎户家中,等雨停了,隔日?再出发。

她会住到成?秋家里,还是因?为路过此处,看?见她六岁的女儿小鱼对着树上的果子流口水。

崔韵时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她也开始咽口水。

这片果林显然是有主的,于是她用手帕包了二十个铜板放在树下,请小鱼姑娘一起吃果子。

吃完后两人本要?分?道?扬镳,然而小鱼没走几步,就被地上一小块凸起的树桩绊倒,哇哇大哭了起来。

崔韵时只得送她回家。

好一通折腾后,外边下起了大雨,成?秋打猎归来,将她当?作歹人,拿起柴刀,险些将她给砍了。

幸亏她躲得快,虽然她差点把成?秋打出内伤,但事后,两人还是握手言和。

成?秋为谢她将崴了脚的小鱼送回来,特意提醒她这样的暴雨之日?不能赶路,收了她一些银子后,便收留她住上几日?。

不过崔韵时若不是有武艺傍身,是绝不会住在这里的。

想也知道?,一个崴了脚的小姑娘,让你不得不送她回家,一个精瘦有力,挥着柴刀舞得虎虎生风的猎户,一刀就能结果过路人的性命。

说不定她们是合起伙来谋财害命呢。

直到当?夜,崔韵时胸口起了

疹子,她疲累时偶尔便会这样,有些痒,但还能忍,若要?缓解,采点蛇甘草捣烂敷上便是。

成?秋得知后二话不说,连夜上山给她寻找蛇甘草。

崔韵时亲自检查过,里面没有混着什么毒草,捣烂后蘸一点在耳朵后擦上,也没有什么难受或者中毒的迹象。

她这才将草药敷到胸口,对她们放下大半戒心。

成?秋实在是个厚道?人,拿着崔韵时给的那点银子,给她和她的马吃的都?是她能拿出来最好的食物。

小鱼巴在桌前?,看?见这样丰盛的饭食,连脚伤都?顾不上了,只能欢喜地哇哇叫。

崔韵时心中感?念她的热情招待,虽说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但她想,自己离开时,再给上三?倍的银子酬谢成?秋,倒也不至于多到会招来祸患。

第三?日?,崔韵时照常去给她的马儿喂草料。

这马是她从谢家带出来的,但比谢流忱乖巧听话得多,甚至比他更通人性。

崔韵时一拍它,它就知道?该往哪儿跑,连那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眸,都?透露着真诚和善良,和谢流忱那等表里不一之人不可相提并论。

一人一马同行数日?,已有了感?情。

她摸摸马头,一边夸它是好小马乖小马,一边叫它吃饱一些。

就在这时,她在沙沙的雨声中听到了一种?特殊的声音,她探头去看?,正看?见成?秋家中养着的那条大黄狗在一块土那奋力刨坑。

大概是连日?的雨将泥土泡软,大黄没刨多久,就刨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土坑,它半个身子都?探入坑里。

坑中累累白骨,显然是人的遗骸。

崔韵时:“……”

啊,这。

更糟糕的是,小鱼和成?秋都?从屋中出来,小鱼念叨着大黄去哪了,一看?见狗尾巴露在洞外甩啊甩,她就要?跑去抓。

崔韵时眼疾手快地将她抱起来:“小鱼,咱们去玩吧,你上回和我说的那个酬湖是什么,你还没说完呢。”

和成?秋擦肩而过时,崔韵时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去看?大黄刨出来的那个土坑和人骨。

成秋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崔韵时若无其事地抱着小鱼离开,给足成?秋收拾的时间。

晚饭后,崔韵时再往那一瞥,发现已经收拾妥当?,大黄也被拴起来,再也不能乱挖东西。

成?秋走过来,对她道?:“那是我的丈夫。”

崔韵时知道?她指的是土里那具骨骸,点了点头。

“是我杀了他。”

“哦。”

杀夫嘛,世上的女人,总有不少想要?杀夫的。

“我们的感?情很好。”

嗯?那为什么把他杀了?

崔韵时一讶,不知该说什么。

成?秋也不需要?她说下去,她给她说了个简短的故事。

她讲得平平淡淡,毫无修饰,可故事中包含着的情绪仍旧像屋檐上积蓄的雨水一样往外淌。

当?年成?秋救了个身受重伤的男子,将他带回家好生照料。

两人日?久生情,生下了小鱼,一直住在这山中。

然而有一日?,丈夫收到一封信,而后告诉她,他原是富商之子,厌倦了家中争斗,失足落下山崖后,干脆隐姓埋名在此隐居。

可现在他的亲兄长去世,他不愿让那些庶兄弟占了他们大房该有的家产。

他若想继承家业,就必须要?回去与门当?户对的张氏女完婚,才好与在家中掌握话语权,和庶兄争个高?低。

所以?……

成?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

所以?他和她说,他虽然要?娶张氏女,但舍不下成?秋母女,便想将成?秋带回去做他的贴身侍女,日?日?陪伴在侧,而小鱼,则放在成?了主母的张氏女膝下抚养。

这样,小鱼就是嫡女,他们的孩子,身份自然不能差。

她们母女俩是他心中认定的亲人,是他最爱的人。

然后成?秋就把他杀了,在他向?她描绘美好未来的时候。

因?为她只从里面听到了他的美好未来,和她们母女将来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做小伏低的日?子。

她们为何要?去过这种?日?子?他怎么说得出口,让她们去过这种?生活,还觉得这是种?恩赐。

既然这么爱她们,那就留在家中的黄土之下,一直陪着她们吧。

成?秋这样想。

崔韵时听着这个故事,想起了谢流忱。

一个同样自私自利,嘴上却总说得很好听的人。

他让她过了那么些年憋屈苦闷的日?子,她在他眼里,连他那只雪规鸟都?不如。

可是当?她终于找到了后路,可以?不再忍耐,提出和离时,他却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说爱她,对不住她,说再也不会让她伤心。

就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就那么几滴没有任何价值的眼泪,他就想用它们,将她那六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一笔勾销。

就算他为她捞红鱼玉佩,被刮骨鱼弄得满手是伤又?怎么了。

这就像他捅了她十刀,而后又?捅他自己十刀一样,难道?他们就两不相欠,可以?重新?开始了?

即便他扎自己一百刀都?没用,她受到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她记得那种?痛苦,永远都?不想再别无选择,只能陷在那种?境地里忍气吞声。

对她来说,她自己是最重要?的,比他重要?多了。

他们以?为他们的“爱”是什么稀世珍宝,还是灵丹妙药,竟能让别人甘愿受屈受苦,一头扎进他们编造出的美好火坑。

成?秋说完了故事,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唯有檐前?的雨丝不断飘落,隐匿入黑暗之中。

大概是气氛太沉闷,成?秋从屋中取了她打猎用的弓和两支箭出来。

她射出一箭,箭出如流星,快得几乎看?不见踪影。

还剩下一支箭,她把弓转递给崔韵时:“你来。”

崔韵时明白她为什么只拿了两支箭,因?为猎户不是高?门子弟,随时都?有取之不尽的箭可以?用来练习。

成?秋的每一支箭都?要?用在猎物身上,不能轻易浪费,空射出去。

崔韵时摇头:“我就不了。”

“别与我客气。”成?秋以?为她是在为她省箭。

崔韵时笑了:“我左臂残废,仅有一只手,拉不开弓。”

即使一片昏暗中,她也能看?出,成?秋的表情大变。

崔韵时安慰道?:“已经有许多年了,你不必在意,我已经习惯了。”

成?秋将弓收回屋中,再坐回到她身旁,好一会才憋出一句:“多谢你没让小鱼看?见那些。”

崔韵时轻拍她的肩,表示不必客气。

——

雨下得很大,裴若望二人买了蓑衣穿上继续赶路。

可不到半个时辰,谢流忱就毫无预兆地从马上摔下。

裴若望勒住马回来,刚要?把他提起来,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裴若望并不意外,说实话,谢流忱处于重伤状态还要?全力赶路,他不发烧才奇怪。

他只是不知道?谢流忱是刚开始发烧,还是一直烧着不说,熬到现在扛不住了才摔下来。

现在是荒郊野岭,必须先?找个地方躲雨。

裴若望在他耳边大声说:“快醒醒!我去找找山洞,或者猎户暂居的破屋,暂时避雨。你不要?睡了,免得有山中孔武猛女路过,看?你颇有姿色,把你带走囚禁。”

他半真半假地刺激谢流忱,想让他清醒一点。

谢流忱气若游丝:“我没事。”

“……”

你嘴硬死算了,明日?就拿你的嘴去当?马蹄铁。

裴若望走后,谢流忱坐在地上,一身衣裳都?被泥水浸透。

他好难受,他想要?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意识渐渐模糊,他眼皮沉重,再次倒地,人事不省。

谢流忱觉得身上好暖和,暖和得他受不了。

他好像变成?一阵风,高?高?地飞在空中,轻而易举地凌驾于林木之上。

天空盘踞着大片黑沉沉的阴云。

电闪雷鸣间,他看?见一只小鸟从眼前?飞过,不知怎么的,他就是知道?,那是崔韵时。

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她

身上,打湿她的皮毛,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要?艰难向?前?飞行,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他想对她大声说话,呼唤她快躲到他这里来。

可是他只是一阵风,越是急切,风势越大,将她吹得东倒西歪。

他心急如焚,想要?追上她将她卷住好好安慰,吹干她湿重的羽毛,让她飞得轻松一些。

可他靠得越近,她飞得就越艰难。

风太大了,大到她稳不住身形,最后终于坚持不住,直直向?地面坠去。

狂风尖啸着扑向?大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谢流忱惊醒。

一切都?只是梦。

他艰难地转了转脖颈,看?到摔倒在他附近的一只黑羽小鸟。

风雨确实太大了,这只鸟真是可怜。

他慢慢爬过去,将它捧起来,想看?看?还有没有的救。

他查看?一番,发现它一息尚存,便将它揣进自己的怀里。

他身上正出奇的烫,很适合让它回温取暖。

想起方才的梦,谢流忱心中抽痛。

她为了远离京城,远离他,而在这风雨中跋涉。

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她应该锦衣玉食,被仆从服侍得舒舒服服,丝毫不受风雨侵扰。

如今她在外风餐露宿,吃不好也睡不好,要?是也像梦里一样遇到困难,无人对她伸出援手怎么办。

谢流忱想到这里,拉好衣服,将怀里的小鸟裹好,让它可以?安安稳稳地靠在自己胸膛上取暖。

他强撑身体,再度起身,他再在这里多耗费一会时间,她就无人照料一会。

他要?早点将她接回家,不能再在外边吃苦。

反正他不会死,他的身体还没有耗空,只要?再划一刀,就能激发痛觉,让身体重新?振奋起来。

没有排除万难的勇气,他就不配站到她面前?去,不配请求她给予他一点点怜惜。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因?为头晕眼花,居然一时找不到匕首。

他干脆放弃了,狠了狠心,从掌中拔出了那把剪子,再度刺下。

淅沥的雨声中,响起一声钝器入肉的沉闷声响,和连绵不断的惨叫。

血水混着雨水,渐渐渗入泥土,不见踪影。

第54章第54章

裴若望望着洞外垂落的雨帘,深深叹了口气,这趟活可真是苦差。

方才他找到避雨的所在,赶回来要将昏迷的谢流忱带去躲雨。

没?想到半路和他遇见,谢流忱居然自行清醒过来,像个没?事人一样骑着马赶路,看见他时还对他点点头,说劳烦他了。

谢流忱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若不是知晓谢流忱有多能?伪装,裴若望也会被他骗过去。

他还记得谢流忱之前发烧,身上烫得吓人,都?到他自己支撑不住的地步了。

他怎可能?突然就好上许多,还能?骑马赶路。

裴若望二话不说把谢流忱敲昏了,拉到洞穴里往里一丢。

他摸了摸他的额头,谢流忱烧得比方才还要厉害,即便裴若望知晓他不会死,仍然会感到心惊肉跳。

哪有活人烫成这样的?

算了,让他自己熬过去吧。

裴若望靠着洞壁合上眼,开?始打瞌睡,刚有点睡意,谢流忱忽然开?始低声呢喃。

声音在狭小的洞中来回地荡,像一缕哀怨的夜风,吵得他睡不着觉。

裴若望仔细听了听,原是他一直在缓慢地,几近哽咽地重复一句话:“对不住……”

裴若望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这句歉,心想,他若是早听他的劝,别那么?自以为是,尽快低头认错,或许也不会到现?在这般状况。

可这迟来的歉意又有什么?用,若真有用,世上也不会有个词叫作追悔莫及。

——

谢流忱这一烧就烧了两日都?没?有醒。

中途裴若望还发现?他在衣衫里藏了只伤鸟,也不知他是何时捡到的,还给它上好了药,包扎了伤口。

裴若望便去外面弄了点果子喂给那只鸟吃。

他想着谢流忱也不会饿死,就不强行给他喂食,只蘸了点干净的水在他唇上,表表心意。

谢狗有他这样的朋友算他走运,如果不多多地回赠给他可以修复面容的药,他就把他先掐死两遍再说。

两日间?,他偶尔会探一探谢流忱的鼻息,几乎每次都?能?探到呼吸。

唯有一次断了,过了会又有了气息,裴若望便明白?,他是“死”了一回,红颜蛊又将他救了回来。

等到第三?日,连绵的雨终于停止,谢流忱也苏醒过来。

他睁着眼,眼中空空茫茫的,像是躯壳里的魂魄已经?被这山中精怪吞吃,只剩一副华丽的皮囊留在人世。

裴若望试探道:“谢流忱?”

谢流忱没?有任何反应。

他目前这个样子明显不对劲,仿佛既不认得他,也听不见他说话。

裴若望已经?在考虑走远一些,谢流忱是打不过他,可万一他使暗器,那就说不准了。

这小子一贯阴险,喜欢在暗器上抹他自己特制的毒药。

好一会,谢流忱转动脖颈看向他,好像忽然发现?他的存在。

裴若望:“你方才非常奇怪,好似不认得人。”

“受的伤太重便会这样,其实我能?听到你在叫我,可我一时还控制不了身体,无法作答。”

谢流忱慢慢起身,像是在适应一具新的身体,动作都?有些迟缓。

他道:“走吧。”

裴若望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张破纸在风中颤抖发出的响声,他没?好气道:“你还是再歇歇吧,别没?走多久又不行了。”

“我无碍。”谢流忱已经?向外走去。

裴若望知道他是不听劝的,总归他一日不找到崔韵时,就一日不会消停。

裴若望还是不费这个口舌了。

尘土飞扬,两人再度策马扬鞭,向前行去。

——

等他们抵达齐归山,将将过了半日。

这里的雨下得比他们先前停留的那处还要久一点,直到现?在,天上还飘着些微的细雨。

谢流忱示意他暂时停下。

山路旁山花灿如烟霞,红红粉粉,美不胜收。

谢流忱跳下马,挑挑拣拣,终于剪下了一枝花。

裴若望看着这枝颜色最淡,近乎于白?的山花,心里想的却是谢流忱从家中带出来的那支霁雨花。

那花不等干枯,便一片片地从枝上凋落。

到第三?日的夜里,最后?一朵花苞也落了地。

这枝花彻底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枝,没?有一点可看之处,更别提送人。

当夜,谢流忱将它送入水中,又看它随水而?去。

这未能?送到崔韵时手中的花仿佛成了他的执念。

接下来他们每到一处,他都?要剪一枝新鲜的花带在身上,追上崔韵时后?便可以赠给她。

裴若望抱臂打了好几个哈欠,心想他现?在净做这亡羊补牢的事,一点用都?没?有。

不过他也知道,谢流忱并非不清楚自己做这些事毫无用处,他只是到现?在还不愿承认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他是在自我欺骗。

因为谢流忱不能承受现实。

所以就选择性地不去思?考,也不去面对最糟糕的部分,只把现?状美化成一次寻常的夫妻吵架,似乎妻子只是负气回娘家,他是去认错求她回来的。

看这样理智的人不愿清醒的样子,真是叫裴若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之还是赶紧把这些事办完,他就能?回到京城,回到陆盈章身边,再也不用与她分离。

好友婚姻不幸,而?他幸福美满,这也是种自然平衡之道啊。

谢流忱携着花枝上马,两人接着赶路。

那只黑鸟窝在谢流忱衣裳里养伤,偶尔探头探脑,被他按回怀里。

齐归山是十?五座山的总称,不知跑了多久,他们路过一片果林。

裴若望看着枝头饱满的果子,唉声叹气。

谢流忱明白?他的意思?,一挥手道:“去吃吧,别忘了给主人留下一些银钱。”

裴若望:“哟,做了官就是不一样,如此地关?心百姓生计,谢大人好官啊。”

谢流忱不接话,他得趁着这一会功夫给小鸟换伤药。

裴若望走到一棵树下,一块浅紫色的软布被雨水打湿,浸在泥泞里。

他一时好奇,站在那多看了几眼。

谢流忱催促他:“我还要赶路,你别消磨时间?。”

裴若望这才慢腾腾地走开?,谢流忱随意往他方才逗留的地方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他的目光就如被冻结,再也挪不开?。

尽管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崔韵时的手帕。

她到过这里,或许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他被这个念头烧着,叫上裴若望,再也不肯耽搁时间?,循着不见蛊的指引,一路赶过去。

跑过这一座山,又是一座更高的山峰,马儿实在跑不动了,他们在山脚下歇息片刻。

谢流忱抬头仰望笼罩在淡淡雾霭间?的青翠山峰,心中幻想崔韵时或许就在这座山中。

他精神一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到一阵疼痛,这疼痛却让他感到喜悦。

这不是他臆想出的画面,他终于要见到她了。

分别十?日,她自然是不想见他,可是他很想她。

她在外风餐露宿,奔波劳累,吃的苦头一定?不少。

若她真是只鸟儿,他就能?将她拢在手里,仔细检查她的皮毛,判断她近来的状态。

谢流忱想着想着,目光停在半山腰上的一处。

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她了,她今日没?有穿紫衣,身旁还有另一个女子。

谢流忱眨眨眼,他好像在看一幅画,画上的小人只有米粒那般大,看画之人轻吹一口气,小人就会从画中被吹跑。

谢流忱放缓呼吸,凝视着那一处。

裴若望注意到他的异样,跟着往那一看,顿时了然。

他说:“走吧,我和马都?休息够了,不拖你后?腿。”

谢流忱却静默伫立,没?有上马。

先前拼劲全力想要追上她,如今近得只隔半座山,他却有些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他早已设想过她会如何对待他,定?是百般嫌弃不屑,乃至厌恶。

要是她能?为他的出现?而?有一丝欢喜就好了,可他知道那不可能?。

她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

而?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厌恨的人。

——

“你当真这么?快就要走了?这雨虽小,可还下着,山路泥泞湿滑,还是很危险,”成秋有些忧心,“你不应这样着急赶路。”

崔韵时知晓她说的有道理,可她心中总是不安,大概是她惯来多思?,所以才疑神疑鬼。

她不想冒险,但又实在不能?安心住着,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只是骑马骑得慢一些,绝不赶路。

成秋见她主意已定?,有些不舍:“你要是能?多住些时日就好了,再过十?五日,我们这还有祭湖节,那时山上山下都?是人,热闹得很。”

成秋与她相?熟一些后?,健谈不少,两人又说了好些话,崔韵时赠她一支金簪,将来有需要时还能?拿去换钱。

成秋想起什么?,回身从房中拿出一把弩交给她。

她说:“这把弩,一只手就能?操作,你带着,若有需要,可以用上。”

崔韵时心中讶然,心知成秋是因几日前不小心提起她左臂残废之事而?歉疚,也是为了感谢她帮着瞒住小鱼。

她想了想,拿出一锭银子,道:“这弩做工上乘,你费了不少功夫吧,这是我的谢礼,若是到外边定?做,还不止这个价钱呢。”

两人好一番推辞,最后?成秋说不过她,还是被她塞了钱。

崔韵时拿着那架弩,成秋牵着马,两人一起下山。

她听到山道上传来马蹄声,心想看来不怕死的赶路人还不止她一个。

难怪每年都?有那么?多因雨天赶路跌下山崖而?死的人。

她随意往那一瞥,目光定?住了。

她有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差错,不然前边那个人怎么?那么?像谢流忱呢?

他这个长相?,十?万人中都?找不到一个和他肖似的。

哪会这么?巧,她在这远离京城的深山老林里,就看见个和他容貌相?似之人?

“站住,”崔韵时将弩对准他,“别再往前。”

她的声音有多平静,她心里的怨气就烧得有多旺。

谢流忱勒住马,声色和缓道:“韵时,许久不见。”

他倒是心平气和,好似老友相?见,与她打声招呼。

崔韵时直接道:“你知道和离是什么?意思?吗?”

“两不相?干,再无瓜葛。”

“我知道。”谢流忱声音低下去。

“那你为何还要纠缠?”

谢流忱不答,只说:“你想去哪,我送你过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安心。”

崔韵时差点要笑了。

他又开?始说谎了,他当她是傻子吗。

他骗人的时候总是格外真诚,所以现?在她知道了,只要他很诚恳地说些动听的话,那便一定?又是在盘算着什么?了。

“你能?不说谎吗?你知不知道,你装模作样的样子让我很恶心?”

她不想和他撕破脸,若非必要,她不想把事做绝,这对她没?有好处。

任何时候,不管是再讨厌的人和事,留下一分体面,就是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

可他真是欺人太甚。

谢流忱被她这句话说得脸色惨白?,好像她一句话就能?伤害到他一样,她觉得更可笑了。

只听他说:“好……我的实话就是,我想和你回去,我们回家吧,你不喜欢我什么?地方,我全都?改,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崔韵时忽然射出一支弩箭,正?钉在他的马儿蹄子前,马儿惊得将他从马上甩下来。

他怀里一直抱着的花落在地上,溅上泥土。

他站起身,牵住躁动不安的马儿。

他的眼珠清澈,像另一只躁动不安的动物一样望着她,眼中满是哀伤。

崔韵时不为所动:“你想和我回去,然后?呢?我跟你回去,继续和你做夫妻?为什么??你觉得那种日子我还没?过够吗?”

“为什么?总要我听你的,你太爱自己了,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只是通过爱我的方式来爱你自己。”

这些日子她将谢流忱的言行都?想过了,这个道理很简单。

人饿了,就要吃饱饭,吃饱喝足就是对自己好,人当然也会说他喜欢这道菜,那道菜,可他只是通过吃掉这些喜欢的菜式来满足自己。

“我只是你的一道菜,我不想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你根本不爱我,你明白?吗,所以你走吧,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谢流忱却上前一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步步地走向她。

崔韵时皱眉,按动机括,朝他的脚下射出一箭又一箭,他仿佛不怕死一般,无视她射出的箭,硬是要走到她面前,与她相?对。

崔韵时怒极,他想表现?他不怕死,也不怕她的威胁是吗?

她噌地拔出腰间?长刀,横在他脖颈上:“站住。”

她只是轻轻一侧,就在他白?皙的颈间?破开?一小道口子,鲜血缓缓渗出。

谢流忱却忽然对她绽放出笑容,好像他找到了什么?解决难题的方法,甚至好像为她这一刀而?微微欣喜。

谢流忱:“你说我根本不爱你……”

崔韵时暗含讥讽:“是啊,你若是不赞同,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然后?她就可以要求他别再纠缠她,既然爱她,怎么?能?不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他很温柔地一笑:“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能?让我生不如死的秘密,我拿这个抵给你做证明好不好。”

“什么?秘密?”

谢流忱没?有说话,他握上她的手,抬了抬她手中的长刀,而?后?用力朝他心口刺去。

长刀锋锐无比,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天地一瞬间?都?变得极为寂静。

无声、无息。

第55章第55章

崔韵时大叫一声,惊恐交加。

她杀过?的人?不少,可她杀的都是能杀的,杀完也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该死之人?。

弋?

没想过?要杀一个朝廷命官,这可是要命的大罪。

她的手?还被谢流忱按着握在刀柄上,每一缕温度和?细微的颤动都由他这只手?传递过?来?。

崔韵时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身躯也是血肉筑成的。

此刻,他就像一只蝴蝶一般串在她的刀上,摇摇欲坠。

崔韵时环顾四周,成秋和?马上那?名男子都是一幅回不过?神的样子。

她颤抖道:“你们都看见了吧,我?没捅他,是他自?己拉着我?的手?捅的他自?己,不是我?杀的。”

谢流忱整个人?都在轻微摇晃着,想拉住她的衣袖,和?她说他不会死,他的伤口会长好,好到好像没有挨过?这一刀一样。

这就是他的秘密。

她不管是用这件事来?要挟他,还是一不顺心捅他几个窟窿来?报复他,都可以。

就在他艰难启唇想要说话之时,崔韵时忽然尖叫一声,像逃命一样上了马,狂奔离去。

回来?啊,不要走……

谢流忱心急想追,可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出现?一片重影,他几乎看见两个崔韵时的背影往左右奔去。

她为何这样害怕,他不是妖孽,他是人?,只是不会死而已。

她若要和?他动手?,他也不会反抗。

他并不可怕,尤其是她,根本不需要害怕他。

谢流忱挣扎了几下,步伐踉跄着跪倒在地,而后眼前从青蒙蒙的一片变为昏黑。

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有些?庆幸,他是不会死的,所以这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若他只是寻常人?,人?生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离去的背影,怕是死都不能瞑目,而要竭力化为鬼魂,千里万里乘风而去,停驻在她身旁。

好在这不是最后一面。

——

谢流忱意识恢复清醒时,并未立即睁开眼,而是仍旧阖着双目,一动不动。

裴若望却立刻道:“醒了啊。”

“你怎么知道?”

裴若望没回答,他都不想说他。

谢流忱清醒的时候嘴巴又紧又硬,撬都撬不开,可是一重伤昏迷,就什么矫情话都往外说。

他估计是做梦梦见被妻子甩了的一百种场景,人?都只剩一口气了,各种挽留的酸话倒是说个没完。

裴若望被迫听了一下午,感觉十分恶心,这些?话若是他对陆盈章说出来?的,那?自?是感人?至深,可是听谢流忱说出口,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因为谢流忱伤得太重,裴若望给足了这个名叫成秋的猎户银钱,打算在她这处暂时逗留一阵。

成秋起初还以为这是给她的埋尸钱,她转头就去后山开始挖坑,挖到一半回来?喝口水,发?现?谢流忱没死。

她显然十分意外,但是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就这么走了。

裴若望看她走远,只见她开始把挖出来?的土填回去,填完后还踩实了好几脚,仿佛做惯了这活。

他感慨了一下这个山野女子的境界,心想谢流忱但凡有这猎户一半随遇而安的心态,都不至于跟条狗一样撵在崔韵时身后跑,活生生把自?己的气质都给跌没了。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谢流忱已经好得差不多,可他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裴若望有些?狐疑,以他的脾气,不应该马上不要命地奋起直追崔韵时而去吗,怎么会在这里消磨时间。

不过?裴若望也没多问,他身上可没有红颜蛊,一具肉体凡胎,早就累了,正好可以休息一下。

这一日,谢流忱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

这躺椅是他花了钱从山下行商那?买来?的,跑腿的自?然是裴若望。

日光太盛,照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他面若白纸,毫无血色。

他躺在那?里,就连呼吸时,胸口也几乎没有起伏,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不远处的重重山花之后,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正在认真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几日,崔韵时一直和?成秋暗中保持联系,尽管是谢流忱自?己找死,可那?凶器是她的,拿着凶器的手?也是她的。

谢流忱若真死了,她根本脱不开关系,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等她冷静下来?,还是重新回来查看情况。

令她大吃一惊的是,谢流忱居然没死。

崔韵时怀疑他的心脏长在右边,所以穿心一剑没能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他的秘密吗?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崔韵时气得在无人?处走来?走去,她都设想了自?己今后作?为逃犯躲躲藏藏,隐匿山林的可怜下场,心中不知受了多少煎熬。

他拉着她的手?捅他自?己一刀到底什么意思?

除了把她吓死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最可恨的是,逃跑出一段距离后,崔韵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张一千两银票。

她很?确定这张银票在她和?谢流忱见面之前是没有的。

所以此人?一边借她的手?自?残,一边往她袖袋里塞银票,手?法老?练精妙,竟让她没有丝毫察觉。

而他塞钱给她,就是料到她根本不会和?他回去,怕她在外花销太大,特意贴补她。

崔韵时气得暗中跳脚。

这种被人?猜测心事和?下一步动向?的感觉糟糕至极。

何况她现?在需要他这种多余的好心吗?她当年真正需要的时候,他怎么跟死了一样。

她咬牙暗下决定,只要他这阵子没死,等过?上一个月,他再?有什么好歹,那?杀害朝廷官员的罪名就不能扣在她头上了。

躺椅上的人?闭着眼,感受着花丛后那?道难以察觉的目光。

胸口有东西在沙沙地动,不见蛊正因感应到目标离得非常近而过?分活泼。

他伸手?将探出来?的不见蛊按回去。

它通体橙红,太过?显眼,很?容易被她发?现?。

他窝在躺椅上,佯装成伤重体虚的模样,又慢慢侧身背对着她,叫她看不分明,不好确定他的身体是否有在好转。

她越看不清,就会看得越久。

谢流忱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直到不见蛊不再?躁动,他才睁开眼,却不转头望向?那?片花丛。

又离开了吗?

她走得真干脆。

原本温和?的日光逐渐变得灼人?,他抬起衣袖,罩住了自?己的脸。

——

崔韵时沿着山路向?下走去,因为近日心绪起伏过?大,胸口那?片疹子又开始痒了起来?。

她本想去采些?蛇甘草止痒,又不熟悉这座山的地形,思虑过?后决定还是走到山下集市中,看有没有卖这种草药的。

齐归山连绵起伏,占地颇广,最近的城镇也要骑马两日才能赶到,所以山民们往往聚在山下贩卖食水药材给过?路的游客,山下甚至还有两间客栈。

崔韵时从山上往下看到有客栈时,时常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此处皆是高山,恐怕山下早就发?展成了一个小镇。

崔韵时刚走到一半,旁边的草丛簌簌作?响。

她站了站,想看那?里面能出什么幺蛾子。

一个人?忽然从里面冲出来?,扑通一下摔倒在石阶上。

他哎哟痛叫了一下,想要起身,又似乎伤到了腿脚,好半天爬不起来?。

那?个四肢乱划的样子,活像只没壳的王八。

崔韵时就站在一边看,并不太想出手?帮忙。

试想一下,倘若此人?居心叵测,她一伸手?搀扶,双手?被他搭住,露出空门,被他偷袭,岂不倒霉?

出门在外,她别的没有,防人?之心,她可是很?多的。

这样才能活得又好又久。

她人?生最大且唯一的错误、纰漏、看走了眼,就是嫁给谢流忱。

崔韵时看了活王八划动四肢好一会儿,她不相?信一个年轻力壮的人?能因为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死在这里。

可是看了这么会儿以后,她觉得还真有可能,因为这人?手?脚似乎十分笨拙,扑腾了这么久,人?是没起来?,手?上还多了许多小石子划出的伤口。

她叹口气,寻了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子扔到他面前:“这位兄弟,你撑着这个起来?吧。”

那?人?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撑住木棍站了起来?。

“多谢多谢。”

这人?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