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督主府。
马车徐徐驶入府中,侍从撩起车帘,一只苍白的手落在他的掌心。彻底失了血色的面庞如无瑕白璧,垂下的长睫遮住那双明眸,时鹤书缓步下了马车。
绣着红枫的白衣已有半边满是血迹,但白衣的主人却依旧如皎皎明月。
赤红的宫绦勒出盈盈一握的腰,垂至膝弯的长发轻晃,日光为他镀上金边。衣袂在风中翩翩,似环绕明月的云雾。
“九千岁。”
院内梧桐随风发出簌簌声响,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柔和的日光刺破云层,暖暖的照在人身上。
立于树下的青年轻声唤道,时鹤书回眸,便撞进了那双黝黑无光的眸子。
“景云。”
血腥气弥漫在唇齿间,景云低低应了一声,大步上前。
“您……”
赤红的袖袍垂落,吞没秀美的手。粗粝的大手圈住纤细的腕,景云以不容置疑的力道举起了时鹤书受伤的那只手。
“受伤了。”
景云的声音分外低哑,令时鹤书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
“……别动。”
圈住细腕的手微微用力,景云低喘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轻轻掰开时鹤书的五指。
尚未凝固的红色鲜血几乎布满了整个手掌,那些或深或浅的创口早已停止了流血,只是留下的伤也依旧骇人。碎片在无瑕的掌心割出了或大或小的血目,狰狞的注视着这人世间。
景云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被人箍住手腕掰开五指的感受并不好,见景云好半晌都未言语,时鹤书试图抽回手,却不小心崩开了几只血目。
新鲜的鲜血赤红,带着滚烫的腥气,刺激到了景云的五感。
“九千岁!”
景云抬起头,时鹤书这才发现他的双目不知在何时变得赤红,无数红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看上去颇为骇人。
“……”
“本督无事。”
悲悯的神女掀起眉眼,掌心的大片鲜红好似无数朵盛放的海棠,零星花瓣从指间落下。
喉结滚动,景云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他只知道,自己看不得时鹤书流血。
“……请随属下来。”
握着细腕的手不自觉收紧,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戾气,景云闭了闭眼,带着时鹤书走向了卧房。
时鹤书的卧房很少会熏香。
但此刻,房内却有着似有似无的香气。
那香气馥郁却不熏人,带着丝丝缕缕的草木香与雨后泥土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注视着景云的背影,时鹤书的眼睫轻颤了颤,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绕过屏风,一个琉璃打造的水缸映入眼帘。
那水缸不大,刚好落于桌上也不累赘。缸内装了一半的水,水中则浸泡着各色落花。
——那是香气的来源。
清水很好的中和了浓郁的花香,将香气控制在了时鹤书可接受的范畴。
那是景云原本打算给时鹤书的小趣味,但此时……不提也罢。
“九千岁。”景云垂着眼,很努力的将自己失控的语气压制在温和:“请坐。”
但他此时的情绪实在糟糕,哪怕已尽力也显得不伦不类。
不过时鹤书不在意这些。
立于床榻边的青年只默了半晌,便从善如流的坐下了。
时鹤书的细腕依旧被景云圈在手中,随后,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了那只在对比下只显娇小的手。
本就白皙的肌肤在衬托下更是仿若白雪,景云近乎强硬的将自己的五指挤进了时鹤书的指间。
掌心贴着掌心,血肉贴着血肉。
粘稠的血液染红了景云的手掌,景云掀起眼帘,注视着时鹤书的眼。
“不会痛的,九千岁。”
的确。
在疼痛传达到时鹤书的大脑前,丝丝缕缕的暖意先自他的掌心蔓延开。
仿佛有无数看不到的细线在缝补着那些伤口,暖意过后的细密痒意令时鹤书的手臂不自觉颤了颤。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只有几息,或许又是几刻钟,景云终于移开了他的手。
“好了。”
长睫轻垂,时鹤书注视着掌心。
他的掌心依旧满是或新鲜或凝固的血液,但那几只翻出皮肉的血目……
已彻底消失不见。
烟灰色的眸子倒映着无瑕的皮肉,明亮的桃花眸微微睁大,薄唇紧紧抿起,时鹤书不自觉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掌心。
……完好的。
不知沉默了多久,时鹤书抬眼看向景云,而景云正紧绷着脸,安静注视着他。
“九千岁。”见时鹤书看来,景云缓声开口。而他的语气依旧是怪异的温和:“您可还有哪里不适?”
“并无。”时鹤书顿了顿:“多谢。”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景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九千岁。”
浓黑色眸子里倒映着白璧无瑕的人,景云放轻声音:“您要爱惜您自己。”
爱惜?
时鹤书的指尖蜷了蜷。
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时鹤书从不是君子,也从不介意用自己去做诱饵。
因为诱饵只是诱饵,因为他清楚,他不会死。
时鹤书的命对时鹤书而言,很重要。
但时鹤书的身体对时鹤书而言,不值一提。
只要不死,时鹤书从不介意用伤去换自己的目的达成。
但这话没必要向景云解释,也没必要说给旁人听,他自己知道便好了。
更何况,今日只是意外。
而随着话音落下,似乎是意识到这样带有些许说教意味的话不该从下属口中说出,景云又补充道:“您不爱惜您自己也没关系。”
景云膝行上前,如一只收敛脾性的恶犬,乖觉的趴在了主人的膝头。
“属下会永远在您身边,保护您,让您不再受伤。”
时鹤书的睫毛轻颤了颤。
永远这个许诺足够沉重,但时鹤书没有对景云的话给予任何表示,他只是静静注视着膝上的脑袋。
他不说话,景云也装哑巴,一言不发的汲取身前人的气息。
九千岁……
温热的九千岁。
活着的九千岁。
他的……九千岁。
有力的手臂圈住纤细的腰肢,时鹤书还未换下那身被血浸染的衣袍,隐隐约约的血腥气萦绕在景云的鼻尖。
血液。
受伤。
天知道景云从系统口中得到时鹤书受伤的消息时,是如何控制住没有打入宫内的。
对太后的杀意沸腾着,对自己没有同时鹤书一齐入宫的悔意也沸腾着,景云早已忘记了是时鹤书令他候在府中,只全心全意认为是自己的错。
若是他能与九千岁一同入宫,与九千岁一同入殿,莫说是让九千岁受伤……那女人但凡有一点伤害九千岁的想法,他都能将其斩于剑下,以鲜血祭九千岁所受到的攻讦与羞辱。
是他没有随着九千岁入宫,是他没有伴着九千岁入殿,是他没能保护好九千岁。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让九千岁以身涉险都是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九千岁受伤,错全在他。
他根据系统的指示,立在梧桐树下,等待着回府的九千岁。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的九千岁终于回到了府上。
而……
血。
在看到时鹤书的一瞬,景云瞳孔骤缩。
好多血。
大片鲜红染红了白衣,落雪的红枫在血液衬托下更为鲜艳。纤细的腰肢被红色的宫绦勒出,已被染做红色的袖摆与衣角并不突兀,却隐隐约约透着一种怪谲的美。
“九千岁。”
景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声音有多难听。
他只是如本能般唤他的九千岁。
他的九千岁应声回眸,日光与阴影在他的脸上泾渭分明,而那双眸子则灿若繁星。
好看极了。
但景云此时却无暇欣赏这些。
他注视着时鹤书,脑中满是上次中毒呕血的九千岁,以及……
原书中重病而亡的时督主。
大片的血让景云的联想失控,他忆起系统的话,忆起时鹤书是因何而死的。
——肺痨。
而死前一周,时鹤书都在不停的吐血。
【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皑皑白雪覆盖了整座京城。
自一月前,权倾朝野的奸宦时鹤书于众目睽睽下呕血昏迷,便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只手遮天的大奸宦将要走向属于他的落幕。
梧桐树上的枯叶打着旋落下,侍女与太监进进出出,布满浓郁药香的室内,躺着一个过分单薄的青年。
他的呼吸极轻,轻到微不可查。而那双仿若深渊,令人胆怯的眼紧闭着。
他快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时鹤书快死了。
近身服侍的小太监擦去眼角的泪珠,心底满是对自己未来的悲哀。
随着那双细细的柳眉蹙起,早已没了睁眼力气的人又重重地咳起来。
每一声都像是要将内脏咳出,鲜血染红了白衣,也染红了被褥。那张俊美的脸泛着淡淡的死气,带着碎肉的血带走了他的生机,满头黑发不知在何时夹杂了白丝,本就瘦的人更是形销骨立,散开的领口几乎能看到根根分明的肋骨……
——《大纛旗》】
忆起原作中的描写,景云的心脏都在为恐惧而战栗。
纵使察觉到他几近失控系统声嘶力竭的在他耳边喊时鹤书伤得并不重,景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慌。
“景云。”
清清冷冷的声音将景云唤回神来,他大步跑上前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去检查他的伤。
哪里伤的不重!哪里伤的不重!
景云在心中咬牙切齿。
皮肉都翻了出来,还算伤的不重?那该怎样才是伤得重!
但此刻的景云根本没有和系统争辩的想法,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时鹤书带入了房内。
他要替时鹤书修复伤口。
这伤看着就痛,他怎么能让他的九千岁痛。
抱着那几分微不可查的私心,景云扣住了时鹤书的手。
幸而,早已习惯了身体修补的时鹤书并未对他的动作发出质疑,景云顺利的完成了这一切。
并,趴在了时鹤书的膝上。
心脏渐渐落回了胸腔,满足后知后觉将景云吞没。
室内渐渐静了下去,景云抬起眼,用目光临摹着时鹤书的容颜。
他的视线从那细细弯弯的眉一路向下,划过仿若桃花花瓣的明眸,越过状如山峦的鼻梁,最后落到那诱人的唇瓣上。
像草莓。
好想咬一口。
“你在看什么。”
无波无澜的声音响起,景云回过神来。
他近乎惊恐的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大逆不道亵渎神明的想法,瞳孔在眼眶中颤动着,景云猛地直起身,离开了时鹤书的身体。
随后,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一个鲜艳的红痕就此印在了景云脸上。
时鹤书:“?”
第37章败寇
这巴掌来的突然,在时鹤书反应过来的时候,景云的半张脸已肿的老高。
仔细看去,那鲜红的手掌印甚至有些渗血。
“你打自己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景云连滚带爬的站起身,并不忘理理时鹤书被他压出褶皱的衣摆:“无事,九千岁。只是顺手……”
时鹤书:“……”
顺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还重成这样?
时鹤书注视他片刻,轻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寻府医吧。”
“是,多谢九千岁。”
得到指令的景云很快跑没了影,而时鹤书垂眼看着被理好的衣摆,眼睫轻颤了颤。
真是……
他轻轻抚过衣摆,又移开视线,摊开掌心。
狰狞的伤口早已消失不见,唯有大片赤红告诉时鹤书,他所感受到的痛楚是真实。
日光透过窗棂洒向室内,独坐于床榻边的时督主缄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摊开的五指缓缓蜷起。
他似乎想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
唤来小太监传了水。亲自打湿了帕子的时督主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手掌与五指。浅淡的血腥萦绕在他的鼻尖,却并未使他蹙起细眉。
一盆水渐渐变做了血红,如白玉般的手也恢复了原本的色彩。时鹤书将帕子丢到水中,站起了身。
“更衣。”
那身染血的衣袍被褪下,一袭绛紫长衫再度裹住了无瑕的皮肉,纤细的腰肢被革带勒出,双鱼玉佩坠于腰间,与青玉发冠遥相呼应。
时鹤书的确生了副好容貌。
哪怕失血过多使他更为苍白,近乎鬼魅,但那似山水画般细腻的眉目依旧令人沉醉。束起的长发没有遮掩那张如雕如琢的精致容颜,若不知这是臭名昭著的时督主,任何人来看都会将他当做谁家娇生惯养长大的玉面郎君,或是新科探花郎。
可惜,他不是。
在收起沾染血污的衣物后,侍女与太监皆有序退下。
大门再度闭合,时鹤书坐到了桌案旁。
那双无情似多情的桃花眸扫过桌上的琉璃器,被水打湿的繁花落在一起,似被取下的春日,绚烂间透着已落幕的美。
快要入伏了。
无声欣赏片刻后,时鹤书敛了视线,取下朱笔。
立于一旁的小太监静静研墨。朱笔浸满鲜红的墨汁,落于奏章上,留下如金戈般的字迹。
在其位,谋其事。
身为权倾朝野,独揽大权的时督主、九千岁,时鹤书身上的担子并不轻。
特别是在太后倒台后。
纵使在与时鹤书的对垒中,太后一直落于下风。但也不代表她是废物。太后手上的权利并不少,不然也不会有官员心甘情愿的追随她。
权利交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交接的还是上位者的权利。时鹤书近日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忙碌。
但他甘之如饴。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太阳渐渐被山峦吞没,残阳烧红了半边天,日光凝成的血几乎要滴落到这人世间。
“督主。”自宫中赶来的东厂太监垂着首:“那位已醒了,欲要见您。”
朱笔落下,鲜红且锐利的字迹跃于纸上。仍在批阅奏章的时鹤书淡声道:“知道了。”
没有得到退下命令的东厂太监立在屏风外,静静等待。
而未过多久,随着清脆的落笔声传来,屏风内如松竹般的纤长人影站了起来。
染血的纱布缠住了已恢复如初的左手,绕过屏风,时鹤书抬起眼眸,看向自觉伸出手的东厂太监。
他将右手落到对方的掌心:“走吧。”
栖凰宫。
垂柳绦绦在风中轻晃,原本青绿的柳枝在残阳映照下变做暗色,透露着浓郁的不详与狰狞。栖凰宫的殿门大开,带着夏日暖意的风卷着檀香,扑到时鹤书的身上。
苍白的手提着衣摆,时鹤书垂下眼帘,缓步迈入了栖凰宫的大门。
“太后。”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端坐于高台上的太后似乎正在小憩。
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过长的青丝散落,垂满了整个凤椅。
忽然响起的声音清润却又骇人,打碎了她的清梦。太后的手僵了一瞬,随后猛地攥起。
时鹤书……
恨意从未从她的心头褪去,缓缓吐出一口气后,太后睁开了眼。
“时鹤书。”
时鹤书轻轻颔首:“是臣,太后可清醒了?”
听到这话,太后的手颤了颤。
她想要冷嗤,想要居高临下的讥讽,更想要冷声表示自己根本不记得今日发生了什么。
太耻辱了。
寻死不成陷害不成还被那么多人看到她疯癫的样子,真是太耻辱了。
但同时,太后也清楚,不可以。
她不可以这样做。
后脑隐隐作痛,太后平复着心头的情绪。
现在的她,已没有能力继续与时鹤书对垒,更没有资格挑衅时鹤书。
哪怕她还想要争,时鹤书也完全可以拿今日的这遭做文章,说她疯了。
一个疯子和一个头脑清醒的阉宦,纵使再厌恶,他们也只会选择时鹤书,只能选择时鹤书。
眼睫颤动着,不甘溢满心房,太后哑声:“自然。”
“今日,是本宫冲动了。”
时鹤书轻笑了笑,唇角的弧度近乎完美。
“好。”他缓声道:“那青莲寺,太后可还愿去?”
太后沉默不语,而时鹤书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善解人意的补充:“太后若不愿,臣自也不会强迫您。”
……不会强迫她去青莲寺,然后将她继续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吗?
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掌心被掐的生痛。太后死死注视着时鹤书,压抑着自己翻涌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勉强恢复平静的太后才缓缓道:“既然是时掌印的美意,本宫自没有异议。”
时鹤书笑看着太后,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她话锋一转。
“但本宫要将莲芳带在身边。”
时鹤书轻轻颔首:“可以。”
反正他已经从那些侍从嘴里挖出他想要的东西了,还给太后也并无不可。
太后攥紧的手终于稍稍松开。
“那你……”
她的话音未落,便被时鹤书打断。
“既如此,臣便在三日后恭送太后前往青莲寺了。”
时鹤书掀起眼帘,直视着高台上的女人:“届时,臣会将那位侍女一同带来,还望太后稍安勿躁。”
三日……
太后定了定神:“好。”
她虚伪地牵了牵唇角:“那就有劳时掌印了。”
状似谦卑的垂下眼睫,时鹤书也加深了笑意:“分内之事,太后言重了。”
太阳东升西落,三日光阴转瞬即逝。
没有人知道时鹤书是如何在三日内处理掉了所有异议,让百官皆同意将太后送往青莲寺,潜修佛法。
总之,三日后。一辆不大的马车自小门缓缓驶出宫中。
与太后所想的百官相送,轰轰烈烈不同。那日来送她去往青莲寺的,只有时鹤书及零星几个她不记得姓名的小官。
这是羞辱。
太后清楚,这是羞辱。
可她又能如何呢。
成王败寇,是她……罢了。
罢了。
太后握住莲芳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至少,莲芳回到她身边了。
重新见到太后的莲芳几乎要哭出来,但时鹤书并未给她们叙旧的机会,便客客气气又不容置疑的将人送到了青莲寺门前。
“恭送太后。”
时鹤书端端正正地行礼,跟在他身后的官员也一起俯身抬手。
“恭送太后。”
宏伟的山门立于半山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通往云雾缭绕的山顶寺庙。清风拂过发梢,已换上一身淡雅衣袍的太后站在山门外。
“时鹤书。”
鬓边的白色绢花透着隐隐的寂寥,注视片刻清丽瘦削的青年,太后缓缓开口:“本宫昨夜做了个梦。梦到你死了,病死了。”
那些官员们脸色骤变,而时鹤书面不改色。
“那可真是个好梦啊……”
太后似叹非叹。
在主持的“阿弥陀佛”声下,太后深深看了一眼时鹤书,迈入了青莲寺的大门。
……
结束了。
……
太后倒台的彻彻底底,朝中的零星几个太后党也掀不起波澜。
还不如为了这件事闹起来的地方官员麻烦。
时鹤书快准狠的贬了几个闹的最凶的,并选了几个幸运儿剔除官身以儆效尤。这场风波倒也慢慢平息。
只是,这并不代表麻烦已结束了。
“九千岁在愁什么?”
略显畸形的手挑起长发,佩着兔子面具的高大男人俯下身来。
怪谲的兔子面具遮住了他脸上尚未恢复的红肿,时鹤书轻轻看他一眼,拨开了那只作乱的手。
他在愁什么……
羽睫垂下,时鹤书注视着桌上的奏章,一言不发。
那是西北都指挥使递上的奏章。而奏章中言,西北今岁少雨水,已数月未雨,部分地方甚至已成了旱灾。恳请朝廷赈灾。
但时鹤书清楚,少雨并不只是在西北。
定辽,宁城,渤海,西南等地都指挥使皆言驻地已近三月未雨。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并且,某些得到消息的官员还在奏章中夹带私货,说天灾是朝有奸佞以下犯上所导致……
时鹤书的目光冷了下去。
可笑。
若奸佞能左右天灾,那群臣只要皆选品德高尚之人,也不需修什么河堤治什么山洪,天下便能风调雨顺了?
荒谬。
注视片刻摊开在桌上的奏章,时鹤书眼睫轻抬。
他清晰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遭。
从草原蔓延开的大旱很快席卷了大宁的边境。而久旱必有蝗,接踵而至的蝗灾使得百姓民不聊生。
只是天灾终不为人力所控。纵使重来一世,纵使早在去岁秋时,时鹤书便命他治下的地方官吏挖井,这场旱灾也依旧如期而至。
也不知他手下的人,够不够处理这场大旱。
目光移到奏章上,发觉是旱灾的景云沉默不语,似正想些什么。而在缓缓吐出一口气后,时鹤书又提笔在奏章上落下了几个治旱官员的姓名,才取出了下一份奏章。
这份奏章,来自呼儿城县令。
呼儿城,是驻扎于大宁与北俾边境上的一座小城,亦是直面北俾的第一线。
北俾……
不知想到什么,时鹤书的目光微沉,他翻开奏章,细眉渐渐蹙起。
今岁,草原比边境更早受旱灾所害,北俾缺粮缺水,便频频南下侵扰,呼儿城百姓本就苦不堪扰。而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驻北军还因缺饷发生了哗变,导致呼儿城民众在北俾铁蹄下死伤惨重。
缺饷,哗变。
死伤惨重。
朱笔落到笔架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飞扬的桃花眸凌厉,捕捉到这几个关键词的时鹤书冷声开口:“景云,传信给赵觉。”
军饷由户部统一管理,而赵觉正是户部尚书。
“罢了,也传给季长明。”
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时鹤书遮住眼底的杀意:“本督明日要见他们,巳时,让他们来督主府。”
“是。”
第38章缺饷
第二日,辰时末。
雨后却未放晴的天黯然,乌云吞噬红日,狂风吹动柳枝。马蹄踏着水洼,车轮碾过并不泥泞的道路,微弱的水花溅起又落下。
“停。”
两辆马车的主人异口同声,他们在督主府的门前相遇,却又面面相觑。
本以为时督公只唤了自己的季长明与赵觉皆默了半晌,到底也没说些什么,只互相拱手作揖道:
“季公……”
“赵公……”
虽同为时鹤书阵营的尚书,但他们并不相熟。况且时鹤书并未解释为何会唤他们来,导致他们此时也不明所以,不知自己为何会与对方一同被唤到督主府。
他们应当……也没有什么牵连。
思索片刻后,自认与时鹤书关系更近的季长明伸出一只手:“赵公,请。”
赵觉推辞:“还是季公,你先请。”
因同为尚书,也没有官位高低,季长明便试图和年长的赵觉客气客气。
而赵觉不知怎么想的,竟也和季长明推辞了起来。只是他们还未拉扯出个所以然,一个佩着面具的诡谲身影便浮了出来。
“你们不进来吗?”
诡异的兔子面具堪称丑陋,面具上,一双乌黑无光的小眼睛注视着他们。
他幽幽道:“不进来,就不许再进来了。”
这话说的实在诡异,正在和赵觉互相客气的季长明默默看向来人。他凝视片刻那惨绝人寰的兔子面具,又默默将目光移到了对方腰间佩剑。
啊……
透过面具看到本质,认出对方身份的季长明顿了顿,随后看向赵觉:“眼下时辰快到,误了正事可不好。赵公,还是一起吧。”
赵觉捋了捋胡子:“也好。”
他们一同迈入了门内。
堵在门前的景云无声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季长明,又扫过赵觉,最后状似不经意的收回视线。
“好了,请随我来吧。”
督主府不愧是先帝亲赐的府邸。
除去各有特色的雕梁画栋,满园绿意纵使在乌云压境下也展现着蓬勃生机。京城昨夜刚下了场雨,此时泥土的芬芳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更令人心旷神怡。
只可惜,此时的两位尚书都无暇顾及美景。比起来到督主府随时都能看到的风景,他们还是更想知道时督主为何而唤他们来。
太后已……那还有什么要事,足以在督主府谈论呢?
两位尚书思索着。
他们跟在景云身后,顺着小路一直走,很快便走到了会客厅。
自香炉升起的青烟缕缕,为窗棂勾勒出的画作添上飘渺云雾。蜷起的指节轻叩桌沿,几个端着茶点与温茶的小太监俯身上前。
“二位稍候片刻。”
茶杯落到桌案上,景云的语气依旧漫不经意:“我家九千岁,很快便来。”
没有人对景云的话有异议,毕竟那可是时督公。
除了想不开的,有谁会去质疑时督公呢?
落座于主位下首左右的季长明与赵觉皆表示理解,随后自觉端起桌上茶杯,抵到唇边。此时无事,他们便继续思索时鹤书唤他们来是为何事。
旱灾的消息还未传遍京城,他们的思绪从太后跑到朝堂,依旧不明所以。
不过没关系。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原因。
“抱歉,二位尚书。”
清润的声音传入室内,时鹤书将手落在景云的掌心,缓步迈入了会客厅。
“我来迟了。”
他勾起唇角,似是歉意的笑了笑:“二位等久了吧。”
“怎么会。”冰雪消融的笑容转瞬即逝,季长明立刻放下茶杯:“长明与赵尚书也是刚到。”
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坐在了中心的位置:“那便好。”
玉白的手指修长,时鹤书端起桌上茶杯,声音轻缓:“不知兵部,户部近日如何?”
听到督公的问题,季长明与赵觉一前一后,娓娓道来。而在简单听了几句兵部与户部的现状后,时鹤书浅笑着打断了他们的话:“对了。”
杯盖轻轻研磨着杯沿,时鹤书轻声道:“二位尚书可知,本督今日寻你们来,所为何事?”
来了!
时鹤书不同于寻常的语气并未被错过,清楚督公很少会这样说话的季长明与赵觉皆提起精神。此时,终于等到正题的他们正襟危坐,微微颔首:“督公请讲。”
指尖被蒸汽熏的粉红,原本被端起的茶杯落到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本督不知季尚书是否收到消息……”
那双桃花眸里浮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时鹤书勾着唇角,说出的话却让季长明与赵觉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但,驻北军前些日子因缺饷发生哗变的事,已递到了本督案上。”
驻北军,缺饷,哗变。
季长明与赵觉都不是什么蠢货,他们瞬间明白了时鹤书传他们来的目的。
季长明目光一凝,而赵觉呼吸瞬间一滞。
清楚重点的赵觉试图滑跪,却被时鹤书抬手打断。
“若单单只是哗变,本督也不会特意传你们来。”
假的。
单是缺饷哗变,就足够时鹤书把他们叫来谈谈人生了。
唇角的笑意褪去,时鹤书慢条斯理:“只是此次驻北军哗变时恰逢北俾侵扰,导致呼儿城百姓于北俾铁蹄下死伤惨重……”
“二位尚书,有何想说的吗?”
缺饷哗变,缺饷哗变。
重点在缺饷!
而饷银是谁管的?是户部!
身为户部尚书,清楚自己必须给个说法的赵觉倒吸一口凉气:“大宁子民受伤,身为大宁官吏我自深感哀痛!只是督公,户部于此事不知情啊!”
在淡若秋水的视线下,赵觉的心跳都漏了两拍,他头脑风暴般回忆着:“每季送往驻北军的饷银户部都记录在案,督公,户部不敢欺上瞒下啊!”
时鹤书静静看着赵觉,而赵觉试图自证:“督公,您若不信大可去户部查查,户部真的从未在饷银上动过手脚!”
“哦?”
冷汗早已浸湿里衣,在赵觉深感自己仕途要完的时候,时鹤书终于开口了:“既然不是户部的问题,那是谁的问题?”
如灵光一现般想到什么,赵觉默默看向了季长明。
“督公!”赵觉收回视线:“地方饷银一向由兵部派人护送……”
“你觉得是我们兵部贪墨了饷银?”
原本还在思考驻北军怎会轻易哗变,究竟亏了多少饷银,又有多少潜藏问题的季长明瞬间炸毛:“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赵尚书,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这个说法可信吗?”
赵觉低哼一声:“这可说不准,千里长路,谁知道你们兵部的人有没有动手脚。”
“你……”季长明咬牙,看向时鹤书:“督公!长明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兵部绝不可能贪墨饷银!”
“一定是户部出了问题!”
季长明掷地有声,而赵觉咬着牙,疯狂思索着自己该如何将这件祸事甩到季长明身上。
缺饷绝不可能单是一部的问题,但死道友不死贫道。
季公一路走好!
只是,还未待赵觉还口,清脆的瓷器碰撞声便传来。
玉白的指尖捻着杯盖,时鹤书见剑拔弩张的二人终于安静下来,平静开口:“吵完了吗?”
他的语气平静到像是在问吃了吗,却让季长明与赵觉瞬间毛骨悚然。
“抱歉,督公。”
季长明率先低头:“长明不是有意的。”
“督公。”赵觉也紧随其后:“我也不是有意的。”
时鹤书静静注视他们片刻,放下杯盖:“本督传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吵架的。”
“缺饷的事你们自行去查,五日内交出一个结果,递到本督案上。”
季长明与赵觉皆低声应是,而默了半晌后,时鹤书垂下眼帘:“另外,赵尚书,户部的粮储银储如何?”
赵觉快速回忆一番:“去岁税收不佳,今岁自平阳……倒是好了不少。”
时鹤书若有所思:“啊……”
他掀起眼帘,看向赵觉:“若要一次拿出十万石粮食,及十万两白银,户部可能拨出来?”
赵觉瞬间脸色大变:“督公恕罪!但国库已经空的能跑马了!户部一下拿不出这么多啊!”
时鹤书:“……”
怎么就空的能跑马了。
回忆了一下去岁填到国库的金银铜矿,时鹤书试图压压数量:“那七万石和七万两呢?”
赵觉瞳孔地震:“督公——”
看来还是不行。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开口安抚赵觉:“无事,本督只是随口一说。”
但赵觉可不敢当做随意一听。
户部的储蓄几乎被赵觉这个户部尚书当眼珠子护,此时的赵觉也顾不上什么被怀疑的危险,恨不得冲上去抱着时鹤书的腿嚎户部的不容易。
却又在那兔头面具的死亡凝视下止住了动作。
“督公,我……”
似乎是看出了赵觉的惶惶不安,时鹤书又开口道:“赵尚书不必忧心,本督不会强人所难。”
至少不会强同阵营尚书所难。
赵觉的心终于落下些许,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与季长明一同思索该如何去查军饷之事。
“二位尚书,天色不早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时鹤书微微颔首:“若二位亦无事的话,本督便先送客了。”
赵觉没有事要与时鹤书汇报,便配合的跟着小太监站起了身。
虽想和时鹤书叙旧,但清楚这并不是好时机的季长明也没有强留,对时鹤书笑了笑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而在送走了两位互相推卸责任的尚书后,时鹤书再度将视线移到了赈灾上。
每逢灾年,百姓都民不聊生,甚至会走上卖儿卖女卖自己的路。
时鹤书不想看到他们为了活下去做出这些选择。
但今岁国库不丰……如何有足够的白银与粮食赈灾,亦是个问题。
风吹竹林发出簌簌声响,独坐于会客厅内的时督主垂下眼帘。
其实,他的心中已有了一个章程。
只是太过疯狂……
时鹤书的指尖轻蜷了蜷。
劫富济贫,吗?
第39章红薯
建元二年,夏。
大旱。
自草原蔓延而来的热浪席卷了边境,几月未雨的土地在日光烧灼下缓缓开裂。
无数张巨大的口子吞噬着百姓的生机,滚烫的泪水滴落到干裂的土地上,却未能唤来应有的雨。
田地里,种下的种子在春季发了芽,却并未等到秋收,便夭折在了这个夏季。
但好在还有去年秋季强征劳役挖的井,他们倒也能活上一段时日。
只是那井不深,早晚会在大旱中干涸。且终不是所有地方官都会听从时督主的命令。
阳奉阴违者数不胜数,而他们在这个夏季,见识到了真正的现世报。
……
京城,督主府。
五日之期已到,关于饷银案的结果也准时递到了时鹤书的案上。
——户部主事贪墨,兵部郎中剥削。
扫过白纸黑字,时鹤书抬起眼,看向瑟瑟发抖的两位尚书。
“户部绝不可能动手脚?”
时鹤书看向赵觉。
赵觉抖的更厉害了。
“用你的项上人头担保?”
时鹤书又看向了季长明,而季长明垂着首,一言不发。
厚厚的调查结果落到桌上,时鹤书支着脸侧,慢条斯理:“户部与兵部真是好样的,一个贪墨,一个剥削……本督该是不是还要夸你们团结呢?”
“督公……”
赵觉咬牙:“我一定好好整顿户部,绝不让这种事情再出现!”
一向清正廉洁除了投靠时鹤书再没做过任何出格事的季长明早已在心中将那几个掉进钱眼的家伙千刀万剐,他也低声开口:“长明一定肃清上下,给督公一个交代。”
“交代,你们确实该给。”
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时鹤书轻轻叩击桌面:“但不是给我。”
“本督没有因为贪墨受到任何影响,受影响的是戎边将士,是在北俾铁蹄下毫无反抗之力的平民百姓。”
季长明的头更低了,而赵觉嗫嚅着双唇,好半天都没说出话。
“这样吧。”
时鹤书也不和他们兜圈子:“本督给你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双眸早已暗淡下去的季长明眼中爆发出异人的光彩,他猛地抬起头。而赵觉也呼吸一滞,只觉得自己看到了生的希望。
烟灰色的眸子似乎看穿一切,时鹤书的声音很轻,却又让人无法忽视:“边境大旱,国库缺粮。”
“二位尚书不如联合本部,一起捐些粮和银两。”
“也不需多。”时鹤书顿了顿:“万石即可。”
万石……
季长明当即表示:“长明回去便动员各位,定给督公一个满意的结果!”
赵觉不甘示弱:“户部亦可将此事办的漂亮!还望督公放心!”
时鹤书轻轻点头:“好。”
“那本督便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季长明与赵觉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而立在时鹤书身侧的景云端详片刻他的神情,稍稍俯下身:“九千岁还在愁吗?”
玉白的手端起茶杯,时鹤书垂眼未答。
他如何能不愁呢。
景云先前告知他的矿山依旧在开采,且开出的矿还需要炼制与走途径才能进入国库中。而那些亩产千石的作物今春才刚刚种下,根本无法赈灾。
且前世,也是自这场天灾后,大宁各地出现了零星的起义军。
他们言君无道,天降灾。他们只是顺应天命,要推翻昏庸的帝王与朝廷,还百姓风调雨顺。
这很有诱惑力,前世的起义军也是靠这个,拉了不少活不下去的百姓加入,在大宁的国土上掀起了血雨腥风。
但好在当时大宁的国力尚可,时鹤书很快便派人平息了这一切。
只是……有一便有二。
忆起前世自他死后层出不穷的起义,时鹤书的眼睫颤了颤。
大宁绝不能出现起义军。
至少,不能在现在出现起义军。
若是于当下出现起义,他所做的一切便都会付诸东流。
这绝不可以。
所以,这场天灾,他一定要将危害压到最低。
时鹤书的思绪渐渐飘远,而他的沉默令景云呼吸一滞。
景云也莫名觉得心上沉重了起来。
“九千岁。”
时鹤书回过神来,抬眼看向景云,而景云单膝落地,跪到了他的身旁。
“若是缺粮,属下可以帮忙。”
景云言简意赅,而听到这话,时鹤书略顿了顿。
那双微垂的桃花眸中依旧无甚情绪,水润的薄唇轻启。略有些低的声音响起:“你要如何帮。”
景云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残余积分,咬咬牙:“那亩产千斤的作物,属下这里仍有不少存余。可以拿出做赈灾粮。”
杯中茶轻晃,时鹤书的手不自觉颤了颤。
“当真?”
倒欠系统三千万的景云斩钉截铁:“当真!若是九千岁需要,属下今夜便能拿出!”
烟灰色的眸子倒映着景云写满认真的脸,时鹤书默了半晌,放下茶杯,轻轻扶住了景云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真是多谢你了……”
“但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时鹤书的声音很轻,却还是让景云愣了一瞬。
得到什么……
薄唇轻抿了抿,景云将手落到时鹤书的手背上。
时鹤书垂眼看着他,景云亦是抬眼看向他的九千岁。
注视着那双明眸,景云认真道:“能帮到九千岁是属下之幸,不过举手之劳,九千岁不必如此在意。”
不,这不是举手之劳。
时鹤书很清楚,灾年的粮食究竟有多珍贵。
同岳年间,大宁户部就曾于灾年高价收粮,却只带回了从百姓家强买强卖的粮食。
从粮商那里,他们根本抠不出来。
且不论当下国库是否丰盈到能够让他们于今岁亦是如此,亦不论时鹤书是否愿意。就光论粮商——粮商往往在灾年待价而沽,而富户与粮商勾结,亦会储存不少米粮。
粮商与富户若是将这些存粮于灾年运往灾区,哪怕算上路上损耗,他们也依旧大赚特赚。
只是,赚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血汗钱。
正因如此,无论景云拿出的粮食数量有多少,只要是粮食,时鹤书都会嘉奖他。
若是多些,过了三万石,那便更好了。
三万石,再加上户部与兵部的两万石,时鹤书心里便有了底。
他便可以强迫富户与士族为灾区捐粮了。
当然,若是更多,那就再好不过。
他便可以不求捐粮,只求捐财。
总之,那些富户和士族一个都别想逃。
……
夜幕很快降临。
繁星点点缀于夜空,明月高悬于枝头,弯如钩。
景云在督主府内转了三圈,硬是没选到一个足够大的空地放置他所准备的粮食。
于是他决定换个地方。
在景云风尘仆仆的放好粮食后,他又风尘仆仆的回到了督主府,叩响了时鹤书的大门。
紧闭的大门由内而开,披散长发的时鹤书恰好还未更衣,此时正穿戴整齐的立于门内。
月华冷冷照在他身上,那张仿若剥壳荔枝的面庞在月光下更是晶莹剔透。一双烟灰色的明眸嵌在眼眶中,好似上好的琉璃,毫无杂质,只静静注视着身前人。
“景云。”
淡粉色的薄唇轻启,尖锐的虎牙若隐若现。
自鬓边垂落的长发将本就小的脸衬得更小了,时鹤书抬眼望了望天边明月,又垂眼看向石阶下的景云:“你有何事。”
夏夜的风卷着聒噪的蝉鸣,茂密的梧桐树叶碰撞,发出沙沙声响。
卧房昏黄,摇曳的烛火透过屏风,为时鹤书镀上了层金边。
这本该衬得他如天上仙,但奈何屋外昏暗,更衬得那张白且无瑕,又过分精致的面容如吸人精气的魅妖。
景云深吸一口气,迈上石阶,试探性地拉住了时鹤书的腕。
纤细的手腕被宽大的手掌箍住,凸起的手骨印在景云的虎口,男人温热的体温顺着连接处进入微凉的身体,时鹤书的眼睫颤了颤,终是没有挣开景云的手。
“怎么了。”
他轻声道。
景云抿了抿唇,被刻意控制在清润的声音稍有些不自然:“九千岁,请随属下来。”
时鹤书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景云迈出了卧房。
月光追随着庭院内的两人,景云带着时鹤书走出了院落,又带着他上了一辆马车。
“这是……”
细眉轻轻蹙起,时鹤书看着景云眨了眨眼:“九千岁,是惊喜。”
惊喜?
眼睫轻垂,时鹤书似是想到了什么。
马车平稳的驶出了督主府,又驶出了京城,最后摇摇晃晃地停到了京郊密林中。
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手下了马车,而景云颇为自然的牵住他的手,顺着小路向密林中心走去。
密林,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但极少有人知道,京郊密林的最中心,是一片巨大的空地。
而在今夜,这片空地上出现了……
注视片刻那被红布遮住,如小山般的存在,时鹤书看向了景云。
月光下,景云亦在看着他。
清清冷冷的月华似乎格外偏宠他的九千岁,不仅柔和了那张过分冷艳的面庞,亲吻了那双明亮的灰眸,落在那色若粉樱的唇上,亦衬得他好似月宫仙子……
景云回过神来。
握着红布一角的手微微收紧,景云的喉结滚了滚,他如本能般牵出一个浅笑。
“九千岁,这便是属下的惊喜。”
“您看!”
张扬的颜色遮天蔽日,红布被猛地掀开,其下藏着的东西也暴露出来。
——是红薯。
是数不清的,堆成小山的红薯。
烟灰色的眸子在看清的瞬间睁大,时鹤书记得这是亩产千斤的作物。
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握住了景云的腕,时鹤书抬眼注视着红薯堆成的山尖,双唇紧紧抿起:“这是……”
他的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干涩,而景云认真看着他的九千岁:“是红薯。是三十六万八千石红薯。”
三十六万八千石……
心脏在胸腔内跳的极快,注视着那堆红薯,那双一向冷然的桃花眼中终于浮出了三分情意。
对红薯的情意。
含情脉脉的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唇角漾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足够了。”
这些粮食的数量太多,多到不可能尽数用去赈灾。但若真都用去赈灾,已足够那些或许从未吃饱过的灾民吃撑了。
时鹤书并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高官,幼时流浪的经历在他的灵魂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前世国破家亡的记忆亦犹在眼前。
他很清楚,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时鹤书不是神,他无法拯救世界,无法拯救所有人。
他所能做的,就是让那个即将到来的乱世消失,或尽可能晚的来到,让他治下的百姓过的不再那么苦。
至少,要让他们有食物果腹,不必吃树皮观音土。
至少,要让他们活下去。
“……真是,多谢你了。”
时鹤书轻轻吐出一口气,认真的注视着景云:“所以你想要什么?”
景云被这视线看的浑身不自在,他含糊道:“属下为九千岁做事,属下高兴。属下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九千岁愿意让属下为您提供帮助,属下就很开心了。”
景云这话有一种怪异的认真,时鹤书注视他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你真是……”
他抬手抚过景云的脸颊,放轻声音:“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吗?”
柔若无骨的手贴在面颊上,成功将景云的耳根浮上薄红。那双黝黑无光的眸子在眼眶中轻轻颤动着,景云垂首贴近时鹤书的面庞:“若是可以的话……”
时鹤书鼓励的看着他。
景云抿了抿唇:“九千岁可以给属下一张您的帕子吗?”
“嗯?”
时鹤书眨了眨眼,哑然失笑:“你怎么对本督的帕子这样念念不忘?”
景云轻咳了一声,低声解释到:“因为属下与九千岁初见时……九千岁给了属下一张帕子。”
因为初见时,时鹤书给了满身狼藉的他一张帕子。
所以他念念不忘。
时鹤书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他思索片刻,终是没有拒绝:“那好。”
“明日,本督给你。”
第40章白银
翌日。
红日自天边升起,日光洒满了大地。
一夜未睡的景云早早就候在了门外,等待着他的九千岁。
青绿的梧桐树叶打着旋落下,紧闭的大门于寅时末准时打开,一袭赤红蟒袍的时鹤书见到景云,顿了顿,随即微微扬眉。
“咳……”
景云低咳了一声,想要解释些什么。
只是还未待他开口,一张柔软的帕子便被递了过来。
“帕子。”
那是一张白绸制成,绣着青竹的帕子,还隐隐约约带着药香。
帕子……
九千岁的,帕子。
心脏几乎要跳出心口,似是不想打碎美梦般,呼吸被刻意放轻。景云控制着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了时鹤书的帕子。并将其小心叠好,放到了心口。
“九千岁。”
景云压着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向时鹤书伸出手:“属下护送您。”
时鹤书的目光从那只布满厚茧的手划到景云写满欣喜的脸上,默了半晌,终是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好。”
早朝很快便过去了。
在时督主的威压下,群臣连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东厂拖了出去。
而在早朝后,时鹤书去寻了小皇帝。
不多时,从小皇帝那里拿到了赈灾许可的时鹤书便满意的离开,并派人去将红薯打包装车,运往灾区。
至于小皇帝……
再次见到督公的小皇帝也很满足。
他抱着自己的课业,像一只翘尾巴的小公鸡,磕磕绊绊地对时鹤书讲自己觉得有趣的事,只盼能得督公一笑。
时鹤书很配合地笑了。
小皇帝也笑了。
这似乎是一个完美的走向,似乎所有人都心满意足,所有人很开心,除了——
“他时鹤书是疯了吗!”
声嘶力竭的质问从无数粮商富户的家中传出。
有人将桌子拍的啪啪响:“以往赈灾不都是要从国库里取粮,国库不丰便来找我们——他时鹤书从哪里弄到的那么多粮食!”
有人骂骂咧咧:“时鹤书这厮——当真是无德无义之徒,狼心狗行之辈!他莫不是翅膀硬了,也不怕我们涨价!他难道忘了自己曾经是怎样低三下四求我们的吗?”
有人唉声叹气:“罢了,罢了,李兄啊,也是我们时运不济,成了那奸宦脚下的垫脚石。”
“他这下可真是踩着我们扬名咯……”
若是时鹤书能听到这些话,定会扬着眉毛,饶有兴致的让他们重复一遍。
最后笑出声。
他从哪弄到的粮食,何时需与他们汇报?
何况奉先帝之命去求粮这件事……他可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他不觉得丢人,别人又能耐他如何?
至于奸宦……呵。
他就是奸宦,怎么了。
身为大宁朝百年一遇的大奸宦,这些人纵使在背后骂他骂的再凶,见到他不依旧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唤他一声时掌印,时督公。
那些粮商富户本以为拿出那样多的粮食赈灾,已经是时鹤书疯了。
但他们没想到——时鹤书手下的粮店,居然开始低价售卖一种他们未见过的粮食。
他们最初并未过多在意,直到探子传来消息——那竟是可以替代粟米的主食!那些泥腿子们都要抢疯了!
忆起自家粮店微不足道的亏损,富户与粮商咬牙切齿:“时,鹤,书!”
“吾辈与尔不共戴天!!!”
当然,这些粮商再恨时鹤书,也做不出来将自家米粮降价卖,和他打价格战的行为。
他们最多在背后扎时鹤书的小人,在民间传播时鹤书的谣言,说什么他荒淫无度,爱吃童男童女……再买些巫蛊诅咒时鹤书罢了。
时鹤书对此接受良好。
景云对此接受很不好。
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那些粮商暗戳戳动手脚的同时,一双藏匿于暗处的眼睛也盯上了他们。
景云带着刀子去那些粮商富户的家中走了一遭,成功让不少人家换了家主,也成功让刑部的工作量翻了倍。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黑子落下,时鹤书掀起眼帘:“消息收集的怎么样了?”
竹青捻着白子,挂着温文尔雅的浅笑:“已差不多了,督主。”
玉白的指尖划过棋奁,时鹤书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晦暗。
那些在灾年趁火打劫的富户与粮商……也该付出他们的代价了。
……
噩梦是什么样的呢。
每个人的噩梦都不尽相同,但自建元二年的那个夏夜始,所有曾是富户粮商者的噩梦中,就都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是夜。
大宁并无宵禁,但除了走卒官吏外,也极少有人在夜幕下徘徊。
只是今夜,似有所不同。
半散的长发垂至膝弯,赤红的蟒袍包裹着瘦削的身体,黑金革带勒出纤细的腰肢,盘踞在肩上的金蟒张牙舞爪,挂于腰间的佩刀与革带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明月被云层遮掩,皮靴清脆落地,站定于一宏伟大门外的时鹤书轻轻抬手,缓缓叩了叩。
“咚、咚。”
两声清晰的叩门声自夜幕下蔓延开,护门犬嗅到危险的气息,开始狂吠。
而正在床上半梦半醒的门房暴躁地爬起,抓了抓头发。
“谁啊!大晚上来扰我家老爷清闲!”
佩刀与革带摩擦,抬手拦住想要上前威胁的东厂太监,时鹤书声音轻缓:“东厂,开门吧。”
东……东厂?!
门房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他压着喉间的惊叫,近乎惊恐地后退一步,拔腿就要跑。
只是还未待他动作,那过分好听且雌雄莫辨的声音便再度响起:“若是不开,本督便只好将这两扇门破开了。”
他的语气轻柔,好似说的不是什么破门而入的强盗行径。
门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咽下喉间尖叫,踹了脚仍在不停狂吠的狗,门房颤颤巍巍地上前,打开了门栓。
景云与烛阴一左一右,抬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门房退让不及时,被大门狠狠撞到地上。
“好了,去寻李家主吧。”
时鹤书漫不经意地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门房,平静地绕过了他。
就像绕过一个垃圾。
门房瘫坐在地上,看着东厂的人鱼贯而入,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
不知过了多久,腥臊味蔓延开。
腿间一片湿濡的门房连滚带爬的爬起来,想要向家主通风报信。
只是,已经迟了。
“李家主。”
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男人被从榻上拽下,重重摔在地上。
时鹤书垂眼注视着欲要发怒,却在看到他时怒气戛然而止的男人,勾起唇角:“真是许久未见了。”
看着时鹤书堪称温和的清浅笑颜,李家主却如坠冰窟。
完了。
能让这个煞神找上门……
曾做过的大小恶事在脑中一闪而过,李家主不知时鹤书为何而来,但他知道他要完了!
时鹤书蹲下身,与衣衫半解的李家主对视着:“本督今日来呢,也不是为了为难家主您。”
时鹤书的话,狗都不信!
李家主擦去额角的汗水,呵呵假笑:“在下明白,时督公为国为民,与在下这小民自然没什么计较的。”
“哈。”
时鹤书轻轻弯起眼睛:“小民?李家主可真是妄自菲薄了。”
李家主还未说不敢当不敢当,便又听时鹤书轻声细语的开口:“不过李家主,劳烦先收起你的油嘴滑舌,本督今日不是来与你废话的。”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听的李家主脸色青了紫紫了绿。
但时鹤书不在乎。
将手落到景云的掌心,时鹤书借力站起了身。他垂眼注视着深色变化莫测的李家主,轻声道:“不知家主可知,边境已大旱。”
来了!
察觉到时鹤书的目的,李家主干笑两声:“时督公……在下一介草民,怎么比得上督公消息灵通。”
“原是不知道。”
时鹤书微微扬眉:“本督看李家主联合粮商屯粮,欲要运往边境,还以为李家主知道呢。”
听到这话,李家主瞳孔地震。
这一切明明是秘密进行……他怎么知道的。
思来想去想不通的李家主脸色变的更快了,脸上的汗也更多了。他抬起袖子擦汗,只是擦的还没有流的快,看上去颇为滑稽。
时鹤书居高临下的端详他片刻,忽地笑出了声:“李家主,这样怕做什么?本督又不会将你就地杀了。”
不,完全有可能!
目光落到时鹤书腰间佩刀,又落到那些个个都配了武器的侍从身上,李家主在心中咆哮。
他完全有可能被时鹤书斩于刀下!
李家主汗如雨下,他粗喘着,双唇轻颤着,却又努力干笑道:“督公误会了,在下只是不耐热……”
“哦。”
时鹤书似恍然大悟:“原是如此啊,那刘珙,你带一队人出去走走。正好让李家主透透气。”
“不——”
李家主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了身:“不,督公,我好了督公!”
他疯狂地擦着脸上的汗:“我不热了督公!您看,我不热了!我现在觉得凉爽!非常凉爽!”
时鹤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哦?居然这么快。”
在李家主并未注意到的角落,刘珙依旧带着一小队人,离开了这间巨大的卧房。
李家主站起来几乎与时鹤书一般高,但此时看着时鹤书那张仿若鬼魅的面庞,李家主却无端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但还未待他顺着这个想法继续想下去,继续在心中唾骂时鹤书,幽幽的声音便随之响起。
“常言道,心静自然凉。”
“所以,你是现在心静下来了,可以好好与本督说话了,是吗?”
李家主浑身横肉一颤。
他回过神来,牵出一个假笑注视着时鹤书:“在下一直都……”
时鹤书脸上的笑意加深,他直接打断李家主的话:“那好,李家主,本督也明人不说暗话了。”
“灾区缺银,缺水,缺粮。”
时鹤书慢条斯理:“本督呢,也不要求你们捐水捐粮,那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是吗?”
你也知道啊。
李家主心中腹诽。
而接下来的话,就将他的腹诽打了个落花流水。
“所以就请李家主联合各位家主,为大宁灾民献献善心——各捐个万两白银如何?”
听到万两白银,李家主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生撕了时鹤书的欲望。
“万两——”
李家主面目狰狞,几近破音:“时清你是疯了吗?”
几乎是在他念出时鹤书名字的一瞬,刀剑出鞘声便随之响起。
时鹤书面色不变,甚至笑容还更深了些:“不想捐?”
谁会想捐!
那可是万两——整整万两!时清你不如直接去抢!
不对。
李家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现在和抢也没什么区别了。
的确,时鹤书就是上门来明抢的。
并且他有足够的资本,确定自己一定能抢到。
“李家主,你可以不捐。”
时鹤书的语气慢悠悠的:“只是你不捐,本督也需要这些钱……那本督就只好委屈委屈自己,想办法自取了。”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可他能怎么办。
李家主脸上的肥肉疯狂跳着:“你——”
他的神情过于凶恶,看的时鹤书轻轻捂住了心口:“李家主,您是在恐吓本督吗。”
是谁在恐吓谁啊!
李家主心中怒骂,却又颤抖地挺直腰板:“督公,您不知道,今岁李家收益不丰,这万两白银着实是……”
时鹤书听到这话眉眼弯弯,笑得纯良,却又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真的吗?”
他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本督还想呢,若是谁第一个捐万两白银……”
轻柔的语气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时鹤书轻笑着:“本督日后便网开一面,不取走谁的家业。”
李家主:“……”
李家主:“!!!”
温柔的皮囊下是近乎冷酷的审视,时鹤书看着李家主倒吸一口气:“督公,您的意思是……”他们以后可以在时鹤书的保护伞下过活?!
时鹤书依旧笑眯眯的,只是笑不达眼底:“家主理解的是什么意思?”
李家主沉默,李家主思考,李家主大喜:“捐!不必再说了,不就是万两!”
那可是时鹤书的庇护!这是他此生做过最值的交易!
“我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