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巫羡云又放倒了一个?士兵。
谢不归道:“抓住那个?南照人。”
他黑色的眼睛,扫过那红衣少年,和他身侧的红衣女子,二人一色鲜亮的红,多像一对?新人。
皇帝冷冷的,不带感情的,一字一句道:
“给朕把他剁成肉泥。”
皇帝一声令下,士兵前仆后继。
巫羡云又踹倒一个?士兵,肩膀却被砍中,鲜血渗出,他仅仅只是皱了下眉,连一句声音都没发?出。
少年紧攥着芊芊的手腕:“我带你走!”
自然不能往城墙下走。
一茬一茬的士兵从楼道口冒出来?,一靠近便是一通乱砍,饶是身手再好,也躲不过那些四面八方砍来?的乱刀,更别说带着芊芊。
他边拉着芊芊在?过道上奔跑,一边快速解释,“大块头?在?下边接应,一会儿我数三二一,我们一同跳下去。”
他嗓音干净,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小时候玩过这个?游戏的,不要害怕,芊芊,大块头?会接住你的。”
这一圈城楼哪怕是最低凹处,都有足足十丈之?高,若是身体没有任何的缓冲,就?此落下,必死无?疑。
芊芊看着兄君,少年戴着面具,露出干净的下颌,他说这话时红唇微翘,带着一抹憨态可?掬的笑意,极为冷静、游刃有余,不多时,他们已经站到了那有南照士兵接应的城墙边上,巫羡云先站上去,朝她递出手。
“来?。”
多像当初继任仪式,少年半跪在?地?,握住她递出的手,为她戴上莲花尾戒。
芊芊伸出手,缓缓地?与他两?手交握,忽然看着他道:“你根本没打算往下跳,是不是。”
巫羡云一怔。
“大块头?是我养大的,它每一声叫声,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轻轻地?说,“它受了很?重的伤,就?快死了,是不是。”
巫羡云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思绪似乎回到了几天前,那个?满是混乱和血味的雪夜,是,不可?否认,大魏皇帝确是军事上的奇才,他算无?遗策,派人截杀了他和南照援军,饶是他和大块头?全力一战,最终率领残部杀出重围,大块头?也因为救他,受了极重的伤,命在?旦夕。
此刻的每一声,都是那声声催促的哀鸣。
以它如今的能力……只能救下一人。
而他,原是来?替她死的。
早在?那一年他为她卜卦,就?已明白?,今生他是为她而来?,也将为她而死。
“你要……活下去啊。”
巫羡云轻松一笑,他眸如蓝海,很?温柔很?温柔地?说,“王女,那年拒绝你,不告而别,回时故人将殁,而我无?能为力,此事已成毕生遗憾。这一次,本君只要你活着。”
一命换一命。
远处的士兵们已经挥着刀,冲了过来?,转瞬即至。
巫羡云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狠色,他一把握紧芊芊的细腕,把她拉往身前,就?要换她去走那唯一的一条生路。
哪知芊芊反手一推——
巫羡云知道,男女力量悬殊,她根本不可?能推动身怀武艺的自己。
然而,他整个?身子却不可?控地?往后仰去。
巫羡云瞳孔骤然紧缩,大脑里一片空白?。
很?快他知道了原因——他的手臂上,不知何时趴了一只鹅卵石大小的蜘蛛。是绒球!
绒球收到主人的命令,咬了他一口,让他身中毒素,浑身僵硬,只能与绒球一同往下坠落。
飓大的风声于耳边刮过,在?那急速的、冰冷的、如同万箭穿心一般的气?流之?中,巫羡云感到五脏六腑像是被撕扯成碎。
他的耳边,回荡着女子轻柔的声音。
——别了,兄君。
——待我身死以后,切记取出春秋齐女,救我孩儿性命。
——替我跟阿母说一声,对?不起。女儿,回不了家了。
思绪千回百转,坠落却是一瞬间的事。
身子重重跌入那一团柔软的长毛中,被温暖的棕色长毛所环绕,巫羡云身子剧烈弹动了下,浑身麻。痹,手脚僵冷,一动而不能动。
大块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它的身体上布满了伤痕,那是被士兵的刀剑所伤。
它巨大的头?颅低垂下来?,鼻子无?力地?垂在?了雪地?上。目光不再清明,而是充满了迟暮老人般的疲惫和混浊。
方才的一跃,已经耗尽了它全部的生命。
它的前肢断裂,渗出鲜红,巨大的身躯近一半都埋进了雪层之?中,正一声声发?出低沉的吼叫。它的眼角缓缓闭上,眼角流下一行思念旧主的泪水。
它就?快要死了。
巫羡云躺在?猛犸象那余温尚存的背上,睁大眼睛,看着天空。
他感到喉咙一痒,牵动着整个?身体猛地?一颤,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少年清瘦的胸膛起伏,不断呛咳出血,这血越咳越多、越咳越多,直到将他的半张脸、脖子都染红,像是脸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那一股一股鲜血又顺着衣襟,滴落在?雪地?中。
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沿着那高高的城墙往上看,却只能看见一片鲜红的衣角。
此时此刻,世间寂灭,巫羡云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那无?助而绝望地?哭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
不要啊芊芊求你了不要啊……
“砰!”
世上一切,灰飞烟灭。
第55章055
055
片刻之前,城楼上,冷风如刀刃,以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飘,熔万物为白银。
每个人?的头上、肩上,都落了薄薄一层霜白。他们都注视着尽头的城楼。
目之所?及的尽头处,有一女?子纤细清薄,乌发红衣,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她背后是?十丈高的城墙和一望无际的暗夜,一张白生生的脸面?对众人?,不言不语,似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鬓发间银饰闪烁,眉睫旁垂落长?长?的银色细链,被?风吹得摇晃不止,让人?一时间难以看清她眼底真正?的神色。
“现在怎么办。”
士兵们握着刀戟,站在原地踌躇不前,不敢靠近。
陛下的旨意是?砍杀那红衣少年,少年却不知所?去。
这南照王女?他们着实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对方站在那城墙上,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他们若是?贸然?靠近,万一她一受刺。激或者脚下一滑,直接坠下城楼……谁担得了这个责任。
众人?拿不定主意,只好望向他们的王。
谢不归难得一身玄衣,衣袖宽大,外罩同色大氅,想必是?不愿让人?看出他身负重伤的事实,动?摇军心?。
男子眉眼清冷疏离,面?冠如玉,眼眸深浓,如周遭化不开的暗夜。
芊芊看着他还?未开口,便听见那道冷冽的男声破空而来,分金断玉。
“这样的把戏玩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他蔑然?冷笑,“祝芊芊,你不腻吗?”
她一怔。
倏地轻笑,是?了,她骗他太多次,太多次了,已无法让他相信她了。
眼眶微微湿润,她不再看他,在那仅有方寸的青砖上转了下身子,垂眸看着那过于遥远的地面?。太遥远了,即便是?南照最强悍的士兵从这样的高度看去,都不过一粒棋子大小而已。
害怕吗,芊芊。
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问。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该有多疼啊。
身子……会摔碎的吧。
悠然?以后要是?知道她娘是?这样死去的,该有多难过、多痛心?。
可?今日她不如此,悠然?就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了。
南照的将士们,也无法与他们的妻儿团圆。
她所?深爱的人?啊,都会失去他们的生命。
求和的,不得不战;求生的,不得不死。
大抵是?天意如此。
可?是?……总要有人?得偿所?愿,不是?吗。
飞雪漫天,天地缄默。
不论是?城墙上的人?还?是?城墙下的人?,都意外安静下来。
尤其是?南照三军,祝拂雪和环绕他的亲卫自不必说,抱着同袍尸首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一脸麻木的、依旧手握刀兵坚定站立的……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城墙之上。
方才,他们看到了一抹红影坠落下来,被?猛犸象稳稳接住。
“太好了,大将军,少祭司救下了王女?!您不用受那狗皇帝胁迫了!咱们少祭司既然?兵行险招,救下王女?,定做好了万全准备,想必不久后也能?成功脱身。”
终于,一名亲卫率先开口,激动?喜悦溢于言表。
他错以为先坠落下来的是?王女?。
他的家族与王族颇为亲近,而他无意中知晓这位王女?,与那位传说中香消玉殒的先王女?,实则是?同一人?!
先王女?之血,能?驭万蛊,若有王女?坐镇军中,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王女?精于炼蛊,以蛊术救治了无数南照人?的生命,她八岁在白龙脊学成归来,一直隐姓埋名,在国内各处义诊,可?以说是?许多南照子民的精神图腾,甚至到现在许多南照人?都会在供奉蝴蝶妈妈的牌位旁,放上一尊小小的白玉王女?像。
若说大将军是?南照的守护神,王女?便是?他们的观世音。
祝拂雪不知为何沉默不语。
年轻的亲卫自告奋勇道:“大将军,属下去迎王女?归国!”
“囡囡……”
祝拂雪并?未阻拦,他仰头看着天边那抹似要羽化而去的红,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芊芊稳住心?神,脚步微微向前,一阵刮骨刀般的寒风从底下吹上来,吹得她脸颊刺痛,衣袖裙摆狂飞不止。
脚踝上的蝴蝶胎记似有生命那般,翅膀隐隐泛出金红之色,闪烁流华,似要破开皮肤,就此飞离她的身体。
就在这时,她最后回了一下头。
那高大的男子正迎着风雪,朝她步步走来。
她动?了下唇,明明有许多话要讲的。
可临到头又似乎什么也不必讲了。
是?不必讲,还?是?怕讲了,就会多生一分动摇?她曾说对死亡的恐惧是?可?控的,也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怕死。
但到了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是?人?。
她没那么高尚,她是?害怕的,害怕死亡,害怕痛,害怕流血,害怕无止境的黑暗,害怕……害怕永远见不到她爱的人?。
于是?,只是?与他那样的两两相望,静静无声。
视线纠缠间。
他却再也看不清她的眼底,究竟是?爱是?恨。
谢不归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发抖。
他低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掌,像是?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倏地一掀浓睫,失望而冰冷道:
“两年,朕用了整整两年,原来只是?在做无用功,你终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祝芊芊,世人?的生死究竟与你有何干系?你要为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
说话间,他脚步沉重,朝她一步一步靠近。
他视线紧攫住她的脸,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她,尽力?让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朝她走出第一步:“一样东西若是?恪守礼节无法得到,就该不择手段去骗去抢。”
第二步,他说:“这世上的事难道不都是?如此吗?窃国者侯,窃钩诛。”
第三步,他说:“你不能?要求每一个皇帝都是?圣人?,所?谓圣贤君王都是?后人?的杜撰,亦或者当权者的自我美化。祝芊芊,我对不起天下人?,但我对得起你,你又何必非要以此相逼!”
非要看我痛,你才会满足吗。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
她回望无声,半晌,呼出一口白雾。仿佛垂眉观音,身前香火缭绕。
旋即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的身子又往前一寸,向着地面?倾倒。
那袭红衣如同渐散的烟雾,是?柔软而多刺的绞绳,缠住他的心?脏。
一瞬间,他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近乎于神性的、高不可?攀的冰冷。
那个梦又涌上了心?头,那个不论他怎么呼喊她都不再回头的梦。
他忍不住怒声道:
“祝芊芊!停下来!”
“回头!”
“你回头!”
“回头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啊……
风拂鬓边,银饰敲击叮响,芊芊仰着脸,遥望天际叆叇云色。乍看见,一缕柔软的金光透过灰白色的云层,如利剑般横贯天地。
这一轮久别的朝阳,终于自重重枷锁中挣破而出,日放千光,照遍人?间。
天亮了。
念头一出,浑身一松,她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谢不归如最敏捷的猎豹那般扑了上去,一生中最快的力?量和速度就在此刻了。
明明近在咫尺,伸出去的手却只触到一片柔软的衣角,伴随着“撕拉”——
裂帛之声响起。
腹部撕裂般的剧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汗水大颗大颗从额头滑落,男人?高大的身子近乎一半伏在城墙上,青白色的手指间,死死地抓着一截鲜红如血的碎布。
身后,士兵们看着这一幕,屏住了呼吸。
有人?发现,皇帝一路走过的地方鲜血淅沥,在白雪上汇成了一条鲜红扎眼的血路。
陛下……竟是?伤重在身!
城楼下,年轻的南照士兵,朝着猛犸象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狂奔。
他那张被?战火侵蚀的脸上充满了挡不住的希望和朝气,一边跑一边喊:
“王女?——!”
“大将军派末将护送王女?!”
“北凉军已经停止进攻,我们有救了,南照有救了!”
可?他的声音却在看清猛犸象上,那戴着面?具的少年时,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说:“少祭司怎么是?你——王女?呢?难道王女?还?在大魏皇帝的——”
话音未落。
“砰!”
这一道重响砸碎了所?有声音。
士兵浑身僵硬,愣愣地看着前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亦是?随着这声重响,猛犸象巨大而沉重的身躯突然?一震,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它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大块头支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驮着身上的少年,一点一点靠近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色。
“咕噜咕噜——”大块头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终于,它来到了主人?的身旁,长?长?的鼻子试探地伸到女?子的脸侧。
动?物的感知往往是?最敏锐而精准的。
当觉察不出任何生机的存在后,猛犸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鸣,眼里顷刻噙满泪水。
它灵活的鼻子试图卷起那女?子纤细的身躯,放到自己的背上,试了几次都无力?垂下,哀鸣声一声比一声急,也一声比一声低。
落叶归根并?不仅仅是?人?类的传统,动?物也有相似的习俗,它们在死前,会找到最熟悉的地方安静地离世。
它不懂人?心?的复杂、更不知人?类的纷争。
它唯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带它的主人?回家。
可?它再也做不到了。
“轰”的一声,这头寿命本该长?达六十年的猛犸象,在度过它仅仅三分之一的生命之后,就此倒下不起。
人?间的最后一眼,仍旧眷恋不舍地望着它的主人?。
巫羡云也从猛犸象的背上掉落,摔在了雪地之中。又是?一大口血从少年的口中喷出,洒在雪地上,像是?开了一串串红梅。
终于,他能?动?了。
以手作力?,向着此生所?求,此生唯一的明艳爬去。
不够……
不够、还?不够……
他的指尖离她依旧很远很远很远……
芊芊……醒醒。
醒醒,不要睡……阿满,阿满……蝴蝶妈妈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而在猛犸象倒下之后,方才露出它身后的画面?,那一抹纤影,如飘零的枫叶般委顿在地。
所?有南照士兵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掉下来的……
是?王女??!
莫说那亲卫,便是?陆陆续续赶来接应他们的士兵,以及祝拂雪身后,所?有的南照士兵,全都如同朝圣一般,跪了下来。
即使是?祝拂雪,也屈膝,朝着王女?的方向跪下。
雪落,无声。
一夜的鏖战,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尾,有人?放下手中的兵器,看着有些刺眼的阳光呢喃:
“天亮了。”
城门推开,发出低沉的吱呀声。
随着大魏士兵们的用力?推动?,城门逐渐向内移动?,露出一条缝隙。
光线从缝隙中透进,照亮了城墙内的景象。
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们分列两队,持戟低头。
久攻不下的城门就在眼前大剌剌地洞开,南照士兵却无一人?有所?动?作,他们跪在雪地上,每一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浓浓的哀色,怔怔看着那二人?一兽。
一队骑兵,自城内策马而来,为首者正?是?大魏皇帝。
他翻身下马,发冠已斜衣衫凌乱,面?容更是?泛起微微青白之色,仿佛死人?的脸,但他似乎全然?不在乎了,很快,他便看到了雪地上的那滩红色。
公孙羽捂着受伤的肩膀,目露狠色,低声劝道:“陛下,北凉的军队已经抵达战场,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南蛮子不足为惧。”
“请陛下速速下令吧!”
但,谢不归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眼中只有那抹血红。
“陛下……”见皇帝似乎是?想靠近那方血色,一将领忍不住出声道,“依末将之见,饶是?地上有一层厚厚的雪,这也是?足足十丈的城楼,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死也是?残废,八尺大汉都难以活命,更别说一个柔弱女?子。”
那人?叹气,“只怕是?在坠落瞬间,王女?就已经……就已经没命了。”
谢不归依旧充耳不闻,朝着那红色身影步去,士兵们只能?拱卫在皇帝身侧,以防南照人?的偷袭。
黑靴踩着雪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血汇集成溪,蜿蜒过脚边,纵横交错,如同雪的血管。
谢不归脚步一顿,又步步踩过这些血迹,来到她身边。
他缓缓地弯下腰,专注地瞧着她。
女?子从高处坠落,半张脸都埋进了雪地中,分不清是?雪更白还?是?她的脸更白。
鬓发上的银饰大多已经变形,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血洇透了她的衣裙,摸起来还?是?温热的,淌过他的手指滴落在雪地上,顷刻便被?冻结成冰。
谢不归呼吸一窒,缓而又缓,拥她在怀。
他的腹部亦是?流血不止,与她的交融着滴落在地,他们的周围洇出大片深红浅红,早已辨不清是?她还?是?他的血了。
“芊芊。”
他贴向她的耳,用气音说。
“别玩了,嗯?”
是?在戏弄他吧,肯定是?的。
她那样的不屈,狡猾,诡计多端。戏耍他不知多少回,回回不都是?好好地活着吗?
“我不怪你。那一刀不疼,真的不疼……”
“你不想我杀你舅舅,不杀就是?了。”
“你不要我打南照,不打就是?了……”
“别跟我玩了。”
“你睁眼看看我。”
“跟我说句话,芊芊。”
他想用力?把这具冰冷的身子抱紧,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虚虚拢着这一片轻盈,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你是?不是?忘了,我也会……害怕。”
忽然?一声厉喝:“滚开!”
“你有什?么资格碰她!”
被?人?用尽全力?地重重一撞,谢不归踉跄一二,终是?体力?不支跪倒在地,饶是?如此他依旧紧紧护住怀中身躯,不容人?夺走。
巫羡云擦了擦脸上的血,他眼眶赤红,只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他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挤出:
“今日之祸……全都拜你所?赐!”
巫羡云身后的士兵冲上来怒吼:“若不是?狗皇帝派人?截杀,伤了我们南照神兽,王女?何至于身死!原只要二人?一同跳下城楼,有兄弟们接应,王女?就能?活下来!”
“假惺惺地装什?么深情,放开王女?,别用你的脏手碰王女?!”
“杀!杀了狗皇帝为王女?报仇,为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你们敢轻举妄动?,就让你们少祭司给王女?陪葬!”
公孙羽不知何时出现在巫羡云身后,趁其不备,用刀横在少年的脖子上,他可?没忘了片刻之前此子突然?出现,不知用什?么鬼蜮伎俩伤了他,救走人?质。
“你!无。耻老贼!”
谢不归毫不在意外界纷扰,他低头,怀里的人?紧闭着眼,安静得近乎死寂,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予回应。
她的眼皮、唇上、脸颊两边都是?鲜血,他抬起衣袖想给她擦去,却不知该从何擦起。
身前有人?靠近,谢不归却一眼都未曾抬。
苏倦飞大着胆子,飞快伸出手,指腹按在女?子的手腕上为其把脉。
“陛下,”片刻后,他伏倒在地,哀恸道,“呼吸已断,脉息已绝。”
“王女?已经死了。”
另一军医亦是?跪地不起,抖若筛糠,低声说:“陛下,娘娘已经仙逝,还?请陛下节哀。”
众人?低头默哀:
“请陛下节哀。”
谢不归骤然?一声冷笑:“你们竟敢欺君。”
他头上的发冠已不知跌落何处,一头锻似的乌发披垂而下,衬着脸色白如亡灵,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比从前更加可?怕的压力?,脸上的神情却是?诡异的平静。
所?有人?都觉得陛下虽看上去与从前无差,但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陛下……
有人?建议道:“城外到底不便久留,还?是?先护送圣驾回城中吧!”
“那这……”
苏倦飞道:“休战吧。”
公孙羽急道:“岂可?就此前功尽弃!南照已失王女?,正?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机会啊!”
苏倦飞冷冷斜睨他:“公孙羽,你还?敢违背陛下的命令!你挟持王女?,已触陛下逆鳞,此刻再违圣意……你便不怕,天下再无公孙之姓?”
公孙羽脸色一僵,到底是?住嘴,不敢再说了。
谢不归感到体力?恢复了些许,手臂用力?,抱着她起身那一瞬。
“啪嗒”
有什?么跌落在地。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枚长?命锁。
刻莲花纹,两边系碧玉珠,染了血迹斑驳。
倏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长?命锁上,赫然?一道深深的裂痕。
当那道痕迹映入谢不归的眼中,他的神色早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
片刻后,他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半蹲着捡起长?命锁,妥帖放在女?子怀中,再抱着她一同揽向自己的胸膛。
女?子柔软冰冷的脸贴着他颈侧,手臂却无力?地向着地面?垂下。
红色的衣袖被?撕去一块布料,露出一截手臂肌肤,像是?惨白的瓷器,布满碎裂的纹路,指尖有血溢出,不断滴滴往下坠。
略微懂些医术的都能?看出来,只怕这衣衫下的身躯……早已是?碎裂得不成样子。
军医说:“我等?已经看过,娘娘千真万确已经殁了……陛下为何还?、还?要这般?”
竟仿佛在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军医只觉惊悚。
苏倦飞看他竟舍弃了马匹,只是?那样抱着人?一步步地往城内走去,亦是?皱了皱眉,觉得怪异之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不安。
祝拂雪那边。
“大将军,眼下……”
“撤退。”
“北凉军该怎么办?”
突然?,有一个士兵穿过人?群朝着祝拂雪跑来,扶正?兜鍪,口中大喊,“大将军!北凉军停止进攻的原因找到了,竟是?又有一队大魏军,围住了北凉后方……人?数……足足有五十万!五十万啊!”
说罢他跪地不起,满面?绝望。
这一刻,祝拂雪方知道,就算自己能?攻破桂城,南照,也是?大魏皇帝的囊中之物。
这一战,他本是?必死无疑,他所?率领的军队也将全部沦为战俘,却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彻底扭转了局面?,改写?了历史。
她救了兄君,救了舅舅,救了阿母,救了孩子,救了在场所?有的人?却……救不了自己。
芊芊……
他心?中悲痛至极,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须臾,他摆了摆手,道:“少祭司还?在皇帝手中,莫要轻举妄动?,传令下去,鸣金收兵,先回驻地修整。”
“是?。”-
城门口,王帐
“陛下,不论您让小臣诊断多少次,哪怕您即刻斩了小臣——小臣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心?脉俱断,绝无复苏之可?能?。”
谢不归安静揽着怀中人?,视线久久地落在女?子脸上。
火光映着男子的脸,无悲也无怒。
他的心?中只是?盘旋着一个念头。
在你看向我的那最后一眼里,究竟是?爱,还?是?恨?
“陛下,那个南照人?怎么处置?”
谢不归本想杀了,念头一转道:
“带上来。”
很快,被?五花大绑的巫羡云便被?押了上来。
“说,她要怎样才能?醒来。”
“大魏皇帝,”巫羡云的眼珠木然?地转了转,落在了他怀中的红衣女?子上,“我也无法救活一个已死之人?。”
谁也没有看清谢不归是?怎么出的剑。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雪亮的利剑已然?划破少年的衣衫,扎进他的胸膛,巫羡云却猛地把身子向前一送。
但谢不归的剑比他更快后撤,收了回去。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南照的少祭司,他竟一心?求死!
“杀了我。”
巫羡云低低道:“杀了我,或许还?能?早些赶上她,陪她一起走。”
“她最怕孤单,不要让她一个人?走黄泉路。”
“杀了我!”
巫羡云抬起头来,满脸绝望:“是?我害死了她……若是?当初我直接去死,大块头也不会受伤……若是?当时我能?早些察觉到绒球的存在就不会错过救她的机会。都是?我,我该死我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他像是?精神错乱那般惨白着脸呢喃,浑身发抖的跪在了地上,他拼命挣扎着,却似乎不是?想挣脱绳索,而是?想凭借挣扎让伤口的血流的更狠一些……
苏倦飞看得不忍至极,换作是?他,即便是?个全然?陌生之人?活活摔死在面?前,都能?吓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何况是?这个似对王女?抱有不同寻常感情的人?。
自己的心?上人?在面?前活活摔死,那种心?情完全无法想象……
谢不归却冷漠地看着他:“来人?。把他给朕吊起来,严刑逼问。先把下巴打脱臼,以防咬舌自尽。什?么时候愿意说出法子,什?么时候拿纸笔给他。”
逼问不出唤醒她的法子,他誓不罢休。
苏倦飞看着这二人?,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一个精神完全崩溃,疯了般求死而不能?。一个看似精神稳定,实则早就疯了。
他明明已经确诊过,芊芊的身体机能?完全丧失,脉搏冰冷死寂,就连心?脏,都已经停止了跳动?。
哪怕旁人?重复再多遍已经死了,他都执拗地认定这是?南照王女?和少祭司联合起来,欺骗他的一场把戏。
真说不清谁更疯了。
“哈哈哈哈哈,”突然?,跪在地上的少年爆发出一场大笑,笑得泪流满面?,神色扭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净生,你可?以试试啊,你自己试试从十丈城楼往下跳,看你能?不能?活下来!”
“她死了!她死了!杀了她的是?你,是?你!”巫羡云嘶吼道,“是?你逼死了她,你还?不知道吗是?你活活逼死了你最爱的人?啊!哈哈哈哈哈!”
苏倦飞头皮发麻,仓惶地跪了下来,这个巫羡云是?真的不想活了。
谢不归却只是?冷冷地命人?找来一个铁笼子,把少年关在里面?,在士兵一把掐住少年的下巴,要把他捏脱臼时,少年忽然?嘶声道:
“大魏皇帝,你不是?想要圣药吗?好,好。我告诉你圣药在哪里!”
巫羡云猛地推开士兵,抓住笼子的铁栏杆,手指攥着生锈的栏杆攥得痉挛发白,那双蓝眼宛如幽蓝色的鬼火。
“就在她的尸身里。”
“当初,王女?炼制出蛊种,却不幸身中木僵毒,不得不以蛊种来解。蛊种在她体内分化为‘春秋齐女?’,可?救人?于濒死之际。这春秋齐女?啊,便是?你最想要的圣药……”
“你以为她爱你吗?不,那都是?蛊种作祟,从始至终,你不过是?她用来炼制春秋齐女?的工具。”
苏倦飞心?头大震,下意识去看皇帝神色,那人?羽睫颤动?,脸容白得近乎碎裂,慢慢地,他抬眼:“给朕割了他的舌头。”
“啊!”一个婢女?忽然?指着某处,惊叫,“你们看——!”
只见,那死去多时的女?子,染血双唇微微打开,一个散发着异香的,形似玉,色泽如琥珀,周身流转着淡淡莹润光泽的东西从她口中滑了出来。
“这、这是?……”苏倦飞心?头大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可?解天下一切病痛的——
春秋齐女??!
巫羡云像是?猛然?回神,厉声道:“快拿去给太子殿下服用,这是?王女?的遗愿!”
婢女?下意识就要去捡起那物。
“朕让你动?了吗。”轻轻的一声,却足以令婢女?噤若寒蝉,惨白着脸,跪地不起。
谢不归捡起那东西,用衣袖仔细擦拭干净,靠近女?子的唇,可?不论他怎么试她都没办法吞咽进去,因为死人?已经不能?进食,哪怕他试再多次春秋齐女?都会从她的口中吐出。
看着这荒唐滑稽的一幕,巫羡云惨笑,“谢净生!她已经死了!即便是?春秋齐女?,也没有办法起死回生!难道你要让她死后,紧接着害死她唯一的孩子吗!”
巫羡云只觉这个人?真的疯了,宁愿舍弃亲生孩子的生命,也要去救一个已死之人?。
别说这种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即便退一万步来说,真有那逆转阴阳,起死回生的事发生了,芊芊看到孩子的尸体只怕也会杀了他,他这样做又是?何必?
“你后悔了吗。”
“你后悔了吧,后悔你做下的一切,后悔与她相遇相识相知,后悔与她结为夫妻,后悔发兵攻打南照,一步步把她逼到自杀!”
“谢净生,你后悔了!”巫羡云斩钉截铁地落下这四个字,忽然?仰头望天,惨笑连连,芊芊,你看到了吗,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后悔,你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是?会觉得安慰呢还?是?可?笑……
“后悔?”谢不归呢喃,忽而抬眸,冷冷道,“呵,后悔?朕这一生,从不知后悔为何物。”
谢不归额角青筋鼓起,汗出如浆,一双眼却写?满了漠然?和冷酷:“朕要她活,天若阻之,朕便逆天!哪怕颠倒阴阳,逆乱生死,朕亦在所?不惜!”
这一刻,巫羡云方知晓,眼前的这个人?,他发自内心?地蔑视着世上的一切。
鬼神,苍生,生死,以及所?有所?有,沉溺痛苦而无法自拔的灵魂。
如果这样的人?继续活着,将会给世间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
“你之所?求,要了她的命。”
“谢净生,最该为她陪葬的不是?我,而是?你。”
谢不归却置若罔闻。
巫羡云眼睁睁看他把女?子搂进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唇。
“好,你若不想我杀他,我就不杀。”
他在她唇上辗转,顶开贝齿与她舌尖缠绕,呼吸渐重。
可?那女?子分明不曾张口,说出任何一句话。
宋娇蕊刚踏进帐内便看到这一幕,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竟在亲吻一具尸体。不觉得恶心?,不觉得恐怖吗?
巫羡云目眦欲裂:“你放开她!”
“陛下,死者为大,”宋娇蕊强忍惊惧,低低道,“不若早日入土为安。”
“不知陛下要如何操办……王女?的后事。”
“去准备热水。”
“她说她要沐浴。”
谢不归修长?的手抚着女?子脸庞,轻声说。
宋娇蕊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忍不住看向那一具眼眸紧闭,肌肤僵冷的尸体。
对方口脂尽花,惨白的唇上血色全无,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张口说话。
“呜……”跟着宋娇蕊进来的婢女?吓得哭出了声。
宋娇蕊也意识到了什?么,身子猛地一抖,强忍着情绪道:
“遵旨。”
她转头,对那不住发抖的婢女?叱道,“还?不快去?”
那婢女?屁滚尿流地跑出去了。
……
水声渐渐平静,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帘往里看去,宋娇蕊看见他给怀中人?一件一件地穿衣。
小衣、亵裤、衬裙、上衣、下裙、斗篷……一件一件地穿戴好,他又轻轻将苍白的女?子靠在自己胸口,拿起帕子给她擦着滴水的长?发,动?作温柔小心?。
若非他怀中人?是?一具尸体,只怕要以为是?那恩爱夫妻。
站在纱帘后的宋娇蕊只觉这一幕可?怖非常,超过了她所?有的认知,还?有承受范围,忍不住别开眼去。
“陛下……您……蕊儿实在担心?您。”
“出去。”
男人?声音冰冷。
这一刻,宋娇蕊忍不住想,他到底是?清醒还?是?疯了,若是?清醒,为何会拿死人?当活人?对待。
若是?疯了。为何语气神态还?如常人?一般?-
将近傍晚时分,天边霞红烟紫,美轮美奂。
谢不归看着面?前的门。
芭蕉树分立两侧,锁环已生出淡淡铜绿,他手中提着一尾鱼,偶尔还?挣动?一下。
谢不归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条鲈鱼,随即抬眸,盯着面?前这扇半掩的门扉。
他抬手,推开了门。
熟悉的庭院映入眼帘。
角落堆放着竹子编织的竹篾、竹筐,整齐叠放,错落有序。
靠近院墙的紫藤萝花架下,有一座秋千,一名少女?正?歪在秋千上,单薄的蓝色纱衣随风缱绻,柔得像梦。
“夫人?。”
他缓步上前,带着笑意喊了一声。
闻言,那少女?脑袋一动?,却并?不回头来看他。于是?他主动?绕到她面?前,她却低头看着脚尖,依旧不看他。
他只能?看见她鬓上银色的蝴蝶,莫名的心?头一颤。
“怎么了?心?情不好?”
“哼。”
谢不归也不顾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泥泞湿润,雪白衣袍垂地,径自屈膝蹲下,想要看她脸上的神色。
可?一株细细的藤蔓不合时宜地垂下,遮挡住他的视线。紫藤花的细碎花瓣像是?花钿,点缀在她发红的眼尾。少女?轻轻地别过脸,神色写?满了拒绝。
她在拒绝与他对视。
“到底怎么了嘛?”他无奈叹息,晃了晃手中之物,“为夫特地给你买了最爱吃的鲈鱼,想吃清蒸还?是?鱼脍?”
“还?不是?都怪你!”少女?清脆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你为什?么要砍我的桃花树!”
他一怔。
桃花树?他不自觉转头看去,院落里那本该是?交缠而抱的桃花树,如今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木桩。
怎么会……
没了?
谢不归喉间一腥。
他转过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个人?,在对方质问、愤怒的眼神中,轻轻勾唇,露出个柔和至极的笑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听说桃性早实,十年辄枯,故称短命花。我想着寓意终归是?不好的,种些长?寿的诸如牡丹、翠竹、合欢……忘了同你说一声,惹你伤心?,是?我不好。”
“你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种回来,嗯?”
少女?兀自琢磨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那就挖掉吧,我也不想要短命花了,我们都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嗯……我觉得一百岁不太够……那就两百岁,不,三百岁!我们一起活到三百岁吧夫君。”
谢不归微笑起来,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应了声:“嗯。”
少女?突然?把手覆盖在他的手上,眼眸亮晶晶的,“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你给我推秋千呢!”
那手温热,乍一与他有些冰冷的手背接触,竟有几分烫意。
谢不归舒了口气,想来他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与她刚刚结为夫妻不久的那段时间……他不愿去想更多,只压抑着胸口的窒闷,把手中的鱼给放在一旁,站在少女?身后,抓着两边的秋千索,推了起来。
“要推得很高很高哦。不然?我才不要原谅你。”
“不行,”谢不归皱眉,“我怕你摔下来。”
“不会的就算是?摔下来也有苍奴接着,”她咯咯直笑,“苍奴一定会接住我的,一定会的。”
“对不对?”
谢不归突然?死死攥住了秋千扶手,指骨攥得苍白,手背青筋鼓起,他站在她身后不说话。
“为什?么不推了?”
他低着头,压抑地说:“我想抱你一下。”
第56章056
056
可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不要,你?先推我?。”
于是谢不归握住秋千索,再次缓缓地推了起来。
秋千吱呀吱呀地响,荡出去又荡回来,每一次发丝拂过指尖,每一次银饰叮响清脆,他?都在如饥似渴地盯着少女纤细的腰背,渴望她能落进怀中。
饶是心中的念头如此汹涌,几乎冲破他?的胸膛,谢不归仍然像是一尊凝固了的蜡像,亦或者是那只?会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的木头人?,无?声无?息站在少女背后,一下一下,替她推着秋千。
“夫君。”
她忽然脚尖点地,自己将秋千停下,一阵风吹来,紫藤萝的花瓣飘落在她发上、肩上,而他?多么想伸手替她拂去。
可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伸出手去触碰到?她,这一切就会被他?亲手打碎。
“梅子酸心树,桃花短命枝……你?说桃花,是短命花。”
她抬起脸,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可是我?早就死了呀。”
顷刻间,少女的身子破碎成一片一片,化为万千蓝色蝴蝶飞过他?的身边。
花木枯死,秋千腐烂,一切荡然无?存。
谢不归如坠冰窟。
他?自梦境惊醒过来,骤然跌落回现实,四周黑暗仿佛一只?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足以将人?吞没。
而他?四肢僵冷,心口窒闷,竟有一瞬间的动?弹不得?。
他?伸出手往一旁摸索,待触碰到?身侧之人?冰冷的肌肤才停下。
他?把人?揽入怀中,拈起她的一缕青丝,嗅到?熟悉的气息,他?才感?觉心脏恢复了搏动?。
不多时,谢不归命人?点灯,找来了宋娇蕊。
“你?在香炉里放了什么。”
“回陛下,奴婢放了一点安神香,”
宋娇蕊低低说道?,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盯着地面上那洁白如云的衣角。
对方竟然和一具尸体旁若无?人?地躺在一张榻上、盖一床被子,这般反常的行为已让她对他?的恐惧压过了爱慕之情。
“春秋齐女,你?也私自取走?了。”
谢不归发丝垂落,俯瞰着脚下之人?。黯淡的烛光扫在男人?雪白的脸上,黑眸里的神色阴戾得?可怕,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一旁的桌子上,那原本用来放置春秋齐女的匣子,空空如也。
“奴婢擅作主张,罪该万死!可是,陛下,您不能不顾小太子的安危啊!王女若是、王女若是醒来,”宋娇蕊浑身发抖,“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强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出来,一字一句道?,“定?然也想看到?小太子好好的,您说是不是。”
谢不归一怔,他?就像是被一张符篆摁住的厉鬼,眼里的戾气逐渐散去,化为一片茫茫的虚无?。
他?变得?安静下来,长指爱怜地拨开怀中人?的发丝,薄唇抵近对方的额头,在那若有似无?地吻着,气息缠磨道?,“嗯,我?们的女儿好好的,别担心。”
事到?如今,宋娇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对他?而言芊芊只?是沉睡过去,根本就不是死了。
宋娇蕊自幼在宫中长大,什么怪事没有见过,她见过有些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死亡,精神受到?无?法承受的冲击,这个时候就会编织出一个理由,或者说是一个幻觉,试图催眠自己,以此作为精神支柱。
但若哪一天他?彻底从幻觉之中清醒过来,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谁都无?法预料。
……
祝拂雪一脸凝重。
“大魏皇帝愿意停战,但他?想要蛊种。”
他?的亲卫们面面相觑。
从大将军那里他?们知道?,所谓蛊种,便是圣药的种子。能够培育出蛊种的先王女早已是黄土一抔,当年仅存的一枚也早已种入芊芊的身体之中。
他?们到?哪里去找出蛊种,交给大魏皇帝?
然而时间紧迫,大魏使?节还在外面等候,两国和平近在眼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时一个脑子灵活的亲卫低声说道?:
“末将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大魏皇帝从未见过蛊种。全天下见过蛊种真容的,除了王上,大将军,先王女,少祭司四人?,便再无?旁人?……那么……何不?”
不多时,祝拂雪接见了大魏使?节,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我?们可以把蛊种交给贵国,”祝拂雪一字一句道?,“但南照还有一个条件——”
“大魏皇帝,必须归还王女遗体。”-
一枚绿色的、米粒大小的小虫从银色的罐子里,爬至谢不归的指尖。
“告诉我?,它如何使用。”
巫羡云一眼就看出那只是南照最普通的蛊虫“爽身虫”,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清新?口气、或是使人散发出清爽好闻的体香罢了。
事情越发荒唐起来,谢不归竟信了此物?就是蛊种,他?竟然想要复刻春秋齐女的诞生。
巫羡云忍不住道?,“难道?你?想抓一对有情人?炼蛊?”
要知道?,成就春秋齐女的条件极其苛刻。
别说真心相爱便已经世所难寻,世间又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终其一生去追寻这样的东西?,不过是虚耗光阴罢了。
“看来你?很爱她。”巫羡云若有所思道?。
“不,”谢不归冷冷道?,“我?恨她。”
他?手指虚虚地拢起来,将那枚脆弱不堪的小虫笼罩在手心,无?路可逃,“她怜悯如同蝼蚁般的你?们,却从未怜悯过我?。”
“她是谢悠然的母亲,是南照的王女,却从未想过是我?谢不归的妻子。既然如此,我?何必再爱她。”
男人?看着自己的手,满眼不甘地呢喃,“就算要死也该是我?亲手杀了她,而不是这样愚蠢地死去。”
“即便要死,也要死在我?谢不归的手里。”
巫羡云骤然发笑。
芊芊啊芊芊,你?看,一个人?哪有那么轻易改变另一个人??
不过,想必你?也未曾想过要去改变谁。
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
巫羡云怜悯地看着男人?:“谢净生,你?真的很可怜。或许天神给人?的惩罚不是失去最爱的人?,而是从生到?死,都看不清自己的心。”
只?是在最后一刻芊芊看清了,他?却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谢净生,你?是个一辈子都在赢的人?。
或许,也该让你?尝尝失败是什么滋味了。
巫羡云被束缚在铁架上,胸口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整个人?凌乱狼狈,一双如深海般幽蓝的眼睛,却依旧清明。
仿佛这一刻,是他?站在笼子外面,好整以暇地观看着那个被无?形的绳索从身到?心束缚起来,却一无?所知的,衣冠楚楚的男人?:
“那你?就去试试吧。”
他?带着一点可笑的,又有一点悲悯的语气说道?:“用你?的权力,你?的时间,你?的一切,去试着挽救她,留住她,把她拉回这个人?世吧,哪怕是再多活一天,一个时辰,不,哪怕是片刻也好。”
巫羡云轻轻叹了一声,垂下眼帘:
“我?也很想她。”-
素白色的香帐前,一道?身影默默伫立,他?的影子被烛火投射拉长在墙壁上,竟有几分扭曲。
端着女子衣裙,正款款踏进门?内的宋娇蕊,看到?这道?身影,瞳孔骤然紧缩。
“公孙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公孙羽手持钢刀,眼神狠毒:“老臣不能让陛下再这么意志消沉下去。”
他?盯着帐中纤柔安静的身影。
早知此女是那红颜祸水。却不想连死了都能继续祸害皇帝!
待他?斩下这妖女的头颅,身首分离,又何来魂还复生之说。如此,陛下就能彻底清醒过来了!
公孙羽身形一动?。
下一刻,他?的眼睛碰到?了他?的脚尖。
骨碌碌……
仿佛一个硕大的毛线球滚过脚边,那白花花的胡子上边,沾着血。
而胡子上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军眼球暴凸,死不瞑目。
宋娇蕊浑身一软,若一瘫烂泥,手中的衣裙散落一地。
男人?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缓缓行至榻边,靴子踏过地面发出令人?齿寒的踩水声。
他?白玉似的脸上一片鲜红,黑色的眼底波澜不生,“咣当”,他?随手丢掉了染血的长剑。
倏地,一缕微风穿过,掀起那雪白轻柔的帘帐。
他?的妻子合衣在榻,面容安详,双手交叠在腹部,满头乌发乱乱地洒在枕上,又从枕头边沿倾如黑瀑,隐约暗香浮动?。
这一刻宋娇蕊都要忍不住怀疑,也许那个女人?真的还活着,她这样只?是睡着了而已。
可是那夜飞雪漫天,所有人?都看见,她一袭红衣决然下跃,摔碎在三军阵前。
流了满地的鲜血,枯冷僵白的手臂,不可能有丝毫生还的可能。
宋娇蕊再度看向?女子紧闭的鸦睫。
明明一派祥和,她却生生看出几分凄厉。
而谢不归靠近床尾,弯下腰来半蹲在地,满头乌发沿着背部披垂在地毯之上,蜿蜒伸长如玉桂树的枝桠。
他?伸着洁净的衣袖,小心为女子拂去苍白脚踝上,被溅到?的血点。
不一会儿,他?如雪如云的衣袖上便晕开了斑驳血渍,仿佛绣着点点桃花。
公孙羽的脑袋以及尸身,早有人?来拖走?。而被血渍污染的毛毯,也很快被人?换了新?的。
周遭弥漫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让人?胃里翻涌,几乎作呕。
宋娇蕊一件一件地拾起地上的衣裳,强忍住呕吐出来的冲动?,小心问道?:
“陛下预备何时回京?”
蛊种已得?。
眼看这场战争,双方都没有再进行下去的意思,也该班师回朝了。
……
另一边,祝拂雪的亲卫重重一拍桌子,大怒道?:
“我?们要的是王女的遗体,他?送这个老家伙来做什么!”
另一人?无?可奈何:“看来大魏皇帝是不会轻易将王女还给我?们了。”
所有人?都脸色铁青。这大魏皇帝,当真是可恨至极。
逼死王女不算,死了都要霸着尸身不放!
“我?看这大魏皇帝,是恨极了咱们南照,也恨极了王女。王女活着时他?便百般折辱还强掳王女为质,今王女已殁,他?还要扣着人?不放,不许人?魂归故土……王女的尸身,指不定?要被狗皇帝怎么凌。辱……”
另一人?讷讷道?:“少祭司应当有法子从狗皇帝那……偷王女的遗体出来吧。”
沉默,只?有沉默。
这就是弱国对上强国的无?奈之处,如此奇耻大辱,却只?能生生的忍下去。
打起来的时候,要拼尽全力反抗,才有喘息之机。不打的时候又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才能达到?目的。
祝拂雪重重一叹。
经此一战,他?也想清楚了。
即便是想要快意江湖,享受自由,也当尽到?自己该尽的责任。
十年内不能培养出接班人?和一支足以抵御大魏、北凉的强悍的军队。
他?祝拂雪誓不退仕。
第57章057
057
明礼三年,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这一年,继斩杀名将公孙羽并流放其全族后,大魏皇帝又颁布了?这样?一道匪夷所思的旨意?——
“天下间,凡有真心相爱之人,若有愿意?以身试蛊并助朕达成所愿者,赏赐千金,封万户侯。”
他当?真要在活人的身上炼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时间,人们?踊跃参与。
什么新婚夫妻、游方侠侣、甚至有那亲兄妹都积极报名参与,国民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
只是……
苏倦飞喟叹不已,只是出发点就错了?。
能被重?金利诱,甚至愿意?出卖一方的生命,来炼就一味传说中的圣药。
这也能算是真心相爱吗?
春秋齐女成立的前提条件不存在,又如何能得到真正的圣药。
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谢不归是一个极其信奉“知行合一”、“敏于事?而慎于言”的人,很难被情绪或外?界干扰所左右,他能够通过?理?性和意?志力来控制情绪。
这一点与王女是极像的。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夫妻相了?。
他本是皇帝,天下间并无人能够制约他的权力,一切只有他想和他不想。
旁人的意?志完全无法左右他的意?志,王女在时,尚且能改变他一些决策,成为套在他脖子上的一根绳索。
如今王女逝去,绳索已断,那个疯狂的、毫无人性的灵魂……初见端倪。
今时今日他的举措尚且温和,可当?他知道所做一切都无法挽回王女的性命时,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这般的猜想,令苏倦飞不寒而栗。
“你师父在何处。”
那日,谢不归召来苏倦飞,开口便是冷淡的询问。
苏倦飞没?想到陛下竟把他查得一清二楚。
难道他派人暗中监视自己?
是,半个月前他确实……确实收到了?师父寄来的一封信。
苏倦飞不敢隐瞒,也知道根本隐瞒不了?:
“扶风巅,仙游观。”
苏倦飞的师父,便是当?年的那个女冠……
当?初,亦是女冠卖给谢不归那把长命锁。
会有此一问,全因谢不归想到芊芊身边那个婢女曾说,女冠以相思木,换走了?她一年寿命……
苏倦飞得知皇帝真正的念头时,十?分吃惊。
陛下明明不是个信奉鬼神之人,却?相信他的师父手中,捏着王女一年的寿命。
这实在是荒诞不经。
不由得为师父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扶风巅所在的山脉名为“天险”。
因其险峻的地势和难以通行的山路而闻名。
在这样?的天气下,山路难以辨认,积雪掩盖了?所有的路径和标记,巨石和悬崖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苍茫的群山之间,原本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此刻却?显得格外?寂寥。
陛下本应沿着宽阔的官道,率领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返回京城。
然?而他临时决定改道,踏上了?这样?一条通往深山的崎岖小径。
时值深冬,天地一片肃杀。
刺骨的寒风穿透厚重?的衣物,直达骨髓。
天空乌云密布,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仿佛要将一切生灵都吞噬在无边的白色荒野中。
军队在险峻的山路上行进艰难,许多士兵和马匹都被困在山外?,无法继续前行。
陛下不得不下令轻车简从,只带领少数亲信和士兵继续前行。
脚下是湿滑的岩石,耳边是呼啸的山风和雪片。
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然?而在这支精简的队伍中,有一辆马车显得格外?醒目。
风雪中,马车的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
马车中安置着紫檀木的香榻,铺设狐裘软毯,上边躺着一个绝色女子。
她身穿白衣,皮肤薄而透明,如一朵在寒冬中凋零的花朵,一触即碎。
纤细苍白的双手交叠,安静地放在腹部,然?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她鬓边,竟簪着一朵鲜艳欲滴的桃花。
显然?是有人以玉石为底,一刀一刀雕刻出来,金线勾边,妆饰在她鬓边。
娇美的桃花尽情怒放,几?乎以假乱真,为苍白的女子添了?一抹春色和生机。
寂静的山林中,回荡着马蹄声和车轮声。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皇帝和一行人的身影,以及那辆沉寂的马车。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脚下,谢不归抬眼,望向那座巍峨的高峰——那就是扶风巅。
只见此山,披霜覆雪,山势险峻,直插云霄,仿佛一株横贯天地的雪松。
仙游观,就坐落在那云雾缭绕的山顶之上。
继续行进,山路越来越陡峭,风雪也越来越猛烈。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排台阶,由青石制成,上边刻有道教符箓、经文,神秘而庄严。
这些台阶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
“仙游观设有台阶千级,”苏倦飞叹道,“寻常道观不过百阶、三百阶、五百阶,仙游观的千级台阶,则象征着一条朝圣之路,对道法的虔诚和极致的追求。”
谢不归身后,一名将领忍不住跪地道:
“陛下,如此多的台阶数量,需要耗费的体力、攀登的难度极大。不若让末将背王女上去,您伤势未愈,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谢不归却?断然?拒绝。
他接过?女子被狐裘包裹的身体,给她系紧了?颈上的带子,确保没?有一丝风漏进。
玄衣男子屈膝沉肩,将女子背在了?自己宽阔而结实的脊背上。
为了?不使她从背上滑落,又命人用革带把她与他紧紧地绑在一起。
而后抬起长腿,稳步踏上了?第一条台阶。
“你们?不必跟来,”
谢不归沉声道,“在此处等候。”
皇帝的语气不容抗拒。
他的将士们?跪在地上,齐声道:“末将遵旨。”
苏倦飞在前引路,一口气上了?百级台阶,却?也慢慢感到力不从心,速度慢了?下来。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
男子背着女子,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
女子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长睫紧阖,脸颊苍白如雪,安静得如同一具无知无觉的偶人。
一想到他背上背着的是一个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死人,苏倦飞心底就止不住的发寒。
谢不归的呼吸急促而沉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
他的双手紧紧托着女子的身体,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山风呼啸,雪花飞舞,漫天的雪花在风中狂舞,遮天蔽日。
那抹颀长的黑色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独而坚定。
谢不归抬着脸,发丝飞扬,一双黑眸始终注视着前方,仿佛永远都不会倒下,他的意?志如钢铁般坚硬。
山路越来越陡峭,积雪越来越厚,男子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泞中跋涉。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风雪搏斗。
脚步虽然?缓慢,但从未停止,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
道观的入口是一座高大的山门。
山门由青石砌成,门楣刻“仙游观”三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
扶风巅上,云雾缭绕,道观仿佛一座遗世独立的仙宫。
只见,皑皑白雪覆盖了?重?檐歇山顶,青色琉璃瓦泛着微光,檐角飞翘。
四角悬挂的铃铎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厚重?而清雅的声响。
正殿的朱红大门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门上的金色门钉和铜铸门环在风雪中闪烁微光。
前方空地上,几?名小道士正在嬉戏打闹,其中最小的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他们?用雪球相互投掷,笑声如银铃般在风雪中回荡。
“还请陛下稍候。”
苏倦飞率先上前,朝着他们?做了?个道家的拱手礼,问:
“敢问诸位小友,灵素散人何在?”
“师叔祖?”那年纪最小的小道士弯着眼睛笑起来,“你找师叔祖啊?她早就下山去啦。”
说完,他好奇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灵素散人的徒弟。”
“你就是师叔祖的爱徒?”
爱徒?苏倦飞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小道士嘻嘻一笑,小手在怀里摸索着,朝他递出一封信:
“对了?,这是师叔祖说,留给‘爱徒’的信。”
苏倦飞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信笺,顿了?顿,展信默读。
“爱徒小倦亲启。一别经年,一切可好?当?你看到这一封信,想来为师已登仙阶,羽化而去,至于俗世肉。身,为师已托人葬在西南山脚,那一棵初见你的梧桐树下。若爱徒得空探望为师,无需跪拜磕头,供两个佛跳墙给为师解解嘴馋便可,正所谓,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
“为师卜得一卦,知你所求何事?,无奈天命如此,为师爱莫能助。若你身旁那位友人暴怒,务必速逃,切莫耽搁,”
“附赠特制迷药一包,只需挥手一洒,八尺大汉也能昏睡如死。今后隐姓埋名,好自生活,切勿被他找到。至于旁人,各有各的机缘,勿使自己掺入因果之中,不得解脱。”
在信纸后方,果然?粘着一个纸包。
想必里面就是师父说的特制迷药了?。
师父……死了??
当?这个念头如一道电光,猝不及防地劈进苏倦飞的脑海中,他浑身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眼前抹过?那一年,风雪交加的扶风巅上,师父站在道观前,青衣飘飘,手持拂尘,目光空灵,宛若神仙。
只有他知道师父身子骨极差,沉疴难医。
从小到大,对方并不在他面前轻易流露出病态,可那日渐苍白的面容,缓慢的步履,以及不时发作的咳嗽和喘息,都昭示着她的生命力所剩无几?。
而他遍历世间,苦学医术,也是想要有朝一日能够——治愈她。
苏倦飞鼻子一酸,眼泪不住地掉出眼眶。然?而巨大的哀伤和悲痛之后,紧接着感受到的是毛骨悚然?。
师父——
号称能拿走旁人寿命的世外?高人,却?不能维系己身之性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谓的一年寿命,是一场骗局!
欺骗一个尘寰中至高无上的存在,会有怎样?的后果。
苏倦飞的手指隐隐发抖,在宫中待的这段时日,他深深感受到了?这帝王的可怕。
谢不归是一个极致的功利主?义者,神佛利他,便能万世其昌,香火鼎盛。
在他的眼中,神佛并非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是可以衡量、可以交易的筹码。
若神佛能显灵助他达成目的,他便会不惜重?金供奉,广修庙宇,塑造金身,让香火绵延不绝,世代相传。
信任钦天监项微与,委以重?任,大兴道教是如此。
灭佛杀僧,也是如此。
然?而若有一天,他发现神佛无法满足他的愿望,无法助他达成目标,甚至成为他前进路上的阻碍,他便会毫不犹豫地铲除对方。
他会冷漠地摧毁一切,心中没?有一丝怜悯和后悔。
仙游观,灭顶之灾,血流成河……
无数字眼在苏倦飞的心头飞速掠过?,竟让他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大雪天,汗出如浆,鬓发湿透。
突然?。
“如何。”
苏倦飞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意?从脊背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那道轻轻的脚步声漫过?。
碎玉般清冷的嗓,却?不亚于阎王的低语。
“仙师身在何处。”
第58章058
058
苏倦飞警铃大?作。
他的手心紧攥住那包药粉。
这时?一个小道童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大?哥哥,你背上背着的是什么呀?”
男人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一碰就碎了:
“我的妻子。”
道童好奇地问:“你怎么背着她?不让她?下来走路呀,她?生?病了吗?”
“嗯。”
道童声?音稚嫩地安慰:
“福生?无量天?尊,大?哥哥,你别?担心,你的妻子肯定能好起?来。”
谢不归不再说话。
苏倦飞连忙整理好表情,回过头来低声?道:“师父说她?下山去了,明日方回,不如先在此地等一等吧。”
谢不归皱眉,忽然有个道士迎了上来,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是仙游观的观主,亲切道:
“二位施主,外间天?寒地冻不是说话之地,快请里面坐,也好暖暖身子。”
……
山脚下,一个红衣少年正褪去衣物,由一名僧人处理着伤口。
少年正是巫羡云。
大?魏皇帝临时?改道,放松对?他的看守之后,巫羡云便逃了出来。
他一路跟踪谢不归的马车,抵达天?险山脉附近,却因为胸口的伤势昏厥在地。
谁曾想会被人救起?。
救他的人还是此前,与他有过几分交情的僧人师徒。
那日他们?不告而别?后,便一直未能再见。
谁知冥冥中自有天?意,竟重逢于这冰天?雪地、奇峦叠嶂。
伤口包扎好后,巫羡云道完谢,一刻也不愿停留,就要上山去,却被那僧人拉住。
对?方说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他,待看到是什么后,巫羡云浑身一震。
“这是另一半道寻常的果实?,乃灵素散人临终前所托,千叮万嘱,务必令贫僧亲手交给南照祭司。”
谢明觉微笑道。
当初他被他的儿子谢不归报复,腰腹中了三剑,奄奄一息。
谢不归头也不回地率众离去,俨然是要将重伤的他丢在山林,任他自生?自灭。
谢明觉修禅多年,自是超脱生?死。只当了却因果,便可与世长辞。
他的徒弟慧心和尚却哭得几乎断了气。
此时?,灵素散人出现了。
对?方救治了他,替他止血包扎、延医问药。
二人虽一修佛一修道,同为出家人,却各自于所修之道上颇有一番见解。
谈玄论道,惺惺相惜,遂结为好友。
佛门受皇权迫害,天?下几无他们?师徒容身之处,灵素散人却表示,可出借山脚附近的一座茅屋供他们?居住。
女?冠道法高深,通晓天?地之秘,医术高绝,却是医者难自医。
当她?将那世所难遇的神药,另一半“道寻常”交给谢明觉时?,已是病得极重,无力回天?。女?冠眼窝深陷,眼底却空灵依旧。
她?只留下一句遗言,救一人,也救天?下苍生?。
梧桐树下,女?冠坟前。
慧心:“弟子不解,”
“修行之人,本应远离尘世纷扰,不染因果。佛家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超脱物外,方能证得解脱;道家讲无为而无不为,顺应自然,不予干涉,方能合于大?道。灵素散人心知此理,却屡屡涉足尘世,介入因果,似是逆流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此逞强,如此执念,弟子……真的不懂。”
谢明觉合掌微笑道:“阿弥陀佛。因果如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却仍以慈悲为怀,愿以一己之力,解众生?之苦。此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为逞强,实?为慈悲。”
“她?知多病早夭,乃是因果使然,却无悔无怨,甘愿以身作炬,照亮苍生?之路。此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为执念,实?为解脱。”
这位女?冠,是那真正心怀大?爱,超脱生?死之人。
……
谢明觉从往事回神,看着面前的少年:
“不瞒施主,贫僧钻研春秋齐女?近半生?,对?此圣物有一些?浅薄的见解。施主可愿一听?”
“愿闻其详。”
“春秋齐女?,春为新生?,秋为收获,春秋二字,正是生?命的循环和自然的规律。所谓齐女?,乃是蝉的别?称,应和‘重生?、蜕变、不朽’之秘。正所谓,一掷生?死,绝处逢生?。”
“也就是说,春秋齐女?,不仅可以救人,亦可自救。在宿主受到致命伤害时?,圣物会迅速使人进入假死状态,这种状态将会持续七天?。倘若这七天?内,能为宿主疏通经脉,佐以续命灵药,便可使人死而复生?,恢复如常。”
巫羡云猛地抬起?头,瞳孔震颤不止。他的意思是,芊芊很有可能还活着?!
“只是……”
“只是?”
谢明觉微微一笑:“只是她?苏醒之后,将如同涅槃重生?一般,不再记得前尘纷扰,不再执着情感欲望,如臻‘无住生心’境。”
无执无着、清净无染、随缘自在。
……
深冬,茅屋被皑皑白雪覆盖,寒风呼啸,枯枝在风中摇曳,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简陋的陈设。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夹杂着些?许寒意。
巫羡云身着红衣,正无声?站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
桌上,摆放着一具几可乱真的女?性身躯,乃是他精心制作的傀儡。
傀儡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仿佛一具真正的尸体。
和尚慧心裹着厚厚的棉衣,搓着手,满脸好奇和一丝不安地看着巫羡云。
烛火昏暗,巫羡云眼眸专注,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傀儡的脸庞,傀儡的眼睛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了生?命。
“这就是传说中的……傀儡术。”
慧心看着巫羡云,轻声?问:“巫施主,您真的打算让这具傀儡去偷出王女?的身体吗?她?看起?来跟死人似的,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怎么行动自如呢?”
巫羡云解释道:
“我在它?的体内加入了‘牵丝蛊’。蛊虫会接受我的指令,控制傀儡的行动。今夜午时?,她?会照我的吩咐,悄无声?息地潜入指定地点?,偷出芊芊的遗体。”
慧心惊叹:
“哇,这么神奇!那她?偷到遗体后怎么办?”
巫羡云淡然:
“她?会与芊芊更换衣物,将芊芊的身体放在我们?交接的地方,然后自己躺回芊芊所在的卧床上,模拟死人的状态。随后,她?会按照死亡的规律,长出尸斑,散发出一股尸体的腐臭味,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就是芊芊。”
“陛下那样敏锐,不会发现吗?”
巫羡云垂眸,语气中带着一丝神秘:
“你仔细看。这具傀儡的‘幻肤胶’中加入了寒冰草的汁液和珍珠粉,不仅触感与真人无异,还能散发出一种微微的寒气。而且她?的皮肤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失去光泽,变得暗淡无光,就像真正的尸体一样,以人的肉眼,绝分不出其中区别?。”
慧心仔细观察,赞叹地说:
“哇,真的耶!摸起?来冷冰冰的,就像死人的皮肤。”他恍然大?悟,“巫施主,您真是太厉害了!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她?不是芊芊。”
他又不解地问道:“可是,巫施主,您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这么做呢?明明只需要在傀儡的身上放一些?致幻的香料,迷惑那些?接近的人就好了呀?”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低低说道:
“再精细的药物,也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何况皇帝身边,医术高明者不知凡几。对?我来说,我要做的是不露痕迹、瞒天?过海,为了她?,我连神佛都可以欺骗;更重要的是,我要让那些?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人知道,他们?并不是无所不能。”
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摧毁一切,掌控一切。
而在于顺应自然,杀人于无形-
一般在清修之地,夫妻都会分房而睡。
但?谢不归却与妻子寸步不离,同床共枕。他执意如此,自然也没?人勉强得了他。
苏倦飞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万一陛下明天?一定要见到师父,他该如何是好?
忽然,他的窗子被敲了数下,一个严丝合缝的陶罐被人从外丢了进来,苏倦飞捡起?来一看,慢慢恢复了镇定。
那是一些?蝴蝶的茧。
作为南照人,且自幼学医的苏倦飞一眼就看了出来,这里面装的,是“却死虫”!
以血喂养,就能散发出致幻的香气,在幻觉中见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人。
难道,少祭司也在附近?
对?方送这些?蛊虫过来,是要让他拿去迷惑陛下,让陛下在幻觉中与王女?相见,了却心结吗?
苏倦飞咬了咬牙。
眼下,他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如此了!
……
大?抵是长途跋涉,加上登阶千级,饶是体魄强大?异于常人的谢不归,也挡不住困意的侵袭,趴在床榻边睡了过去。
深夜,寒风在古老的道观中穿梭,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谢不归猛然从梦中惊醒,心跳如鼓,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身旁的床榻,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冰冷如霜。
她?不见了。
谢不归呼吸一窒,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他面寒如铁,翻身下床,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便冲出了房间。
观内的长明灯在风中摇曳,光线昏暗,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谢不归散着长发,衣袂翻飞,疾步穿过第一重回廊,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越来越强烈。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望着某个方向,瞳孔剧烈收缩。
在回廊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提灯行走的女?子,乌发白衣,步履轻盈,仿佛在夜色中飘荡的幽魂。
“芊芊!”
他心中一震,想要呼喊她?的名字,但?声?音却哽在喉中,无法发出。
女?子脚踝上系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随着她?的每一步,铃铛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声?音,在寂静的回廊中回荡。
“叮!”声?音如同山间清泉,又似风中细语。
穿入耳中,丝缕不绝。
铃铛声?在回廊中回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引导他的靠近。
下一个瞬间,他突然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丝轻微的拉扯感。
低头一看,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红线。
细若游丝的红线,仿佛由虚无编织而成,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谢不归伸手去触摸,那红线却如同幻影般消失不见,毫无重量和质感。
然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条红线连接着他和那个提灯行走的女?子。
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消失在何处,那条红线始终存在,将他们?紧紧相连。
谢不归再无犹豫,疾步追了上去。
“叮!”
“叮铃铃!”
铃铛声?随着他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急促,如同战鼓,敲击着心弦。
一张又一张,掀开悬挂的垂帘,一步又一步,迎着摇晃的幽光,在第二重回廊的尽头,他再次看到了她?。
灯笼发出微光,勾勒她?雪白的脸庞和裙角,让她?看起?来如同仙子下凡。
“怎么才能走出去呢……”
寒风送来她?的低语,轻柔而遥远。
铃铛声?在回廊中回荡,与风声?和长明灯的微光交织在一起?,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诡秘和幽玄。
谢不归下颚绷紧,心中分不清是绝望和希望,疾步穿过第三重回廊,想要跟上她?,哪怕只是跟她?说一句话也好,哪怕只是一句。
铃铛声?在回廊中回荡,时?而急促,时?而缓慢,仿佛在回应他内心的挣扎。
“停下来,停下来。你明明清楚,那只是幻觉。”
他心中无比痛苦地想道,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追逐着她?的步伐。
在第三重回廊的尽头,他终于追上了她?。
女?子站在通往观外的门前,提着灯笼,白衣在寒风中微微飘动,恍若九天?玄女?。
脚踝上的银铃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抬步,走了出去。
仙游观外,冰天?雪地。
谢不归冲出观外,寒风如刀,割裂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吹得他眼睫颤动不知。
铃铛声?在风雪中飘荡,与风声?和雪声?交织在一起?。
突然,她?停步回望。
无边夜色下,她?朝他微微一笑。
萦绕耳畔的铃铛声?骤然停止。
他站在雪地中,四周的寂静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向前走了几步,却再不见她?纤细的身影。
环顾四周,只有无边白茫茫的落雪,和着风声?呼啸。
谢不归怔怔地抬起?手腕,发现那条红线正在寸寸断裂,化?作点?点?荧光,消失在寒风中。
谢不归的心中一阵剧痛,他伸手想要挽留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这破碎的光点?。
倏地,他眼前一黑,挺俊的身子终于无力地佝偻弯曲,重重一屈膝,跪倒在雪地之中。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一滴一滴鲜血,从他手心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朵朵妖冶的血花。
……
谢不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仙游观的庭院中,四周依然是一片冰天?雪地。
他立刻望向屋内。
屋内没?有点?灯,床的边沿,隐约露出了乌黑的长发和一角雪白的衣袖。
谢不归不顾冻僵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快步走近,发现她?好端端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仿佛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侧。
墙上的窗没?有关紧,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向两边大?开。雪下了半夜,地面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粒子。
谢不归抬起?手腕,指尖不知为何,颤抖着,抚开她?面上薄薄的寒霜,露出苍白而冰冷的皮肤。
他久久地盯着,失魂落魄。
“啪嗒。”
“啪嗒、啪嗒”,一滴一滴透明的水渍,砸在她?紧闭的眼睫上,又沿着她?的眼尾湿漉漉地滑向鬓发,就好像是她?在不停地流泪一样。
谢不归乌发披垂,身子弯曲如弓,跪倒在榻前。
他修长的身子慢慢靠近,脸颊贴向女?子的胸口,闭着眼,感受到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
这一刻,他满口血腥。
她?死了。
她?真的死了。
第59章059
059
明?礼六年,春。
距离当初那场战争已过去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里,要是忽略那位大魏天子时不时传来的诡异举动?,两国之间倒也算得上是相安无?事,和谐共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随着琴心?之路的建成,南照一岁一次的朝贡省去了不少时间和精力,与?大魏的联系也年复一年,愈发紧密。
往年的朝贡都是由巫族祭司主?持,今年却换了人选,由王女亲自带队,进入邺城。
此王女非彼王女。
南照王的亲生女儿早已陨落于当初那场战争中,举世皆知。
现任的这位王女,是从圣坛过继到王上膝下的宗室之女。见过的人都说?,她的眉眼之间,倒真与?那故去的芳魂有那么几分相似。
邺城的驿馆坐落在城东,距离皇宫不远。
惊蛰刚过,春雨连绵不绝,驿馆屋顶的青瓦被?雨水洗得发亮。水珠顺着瓦檐滴落,在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一名婢女撑着骨伞,快步迈入屋檐,蓝色裙摆摇曳如花。
她的头发用木簪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素净的脸和脖颈,腻白如脂。
走?到屋檐之下,婢女素手合起骨伞,雨水肆意滑落,而廊庑间已站了一名华服少女,似是等候多时。月牙眼,丹朱唇,鬓边银饰繁复,另一种风格的活泼俏丽。
“三天……我们只有三天时间。”
身着王女服饰的随春声,紧紧地盯着婢女那张平凡的脸,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
“我们真的能在这三天内找到北凉的细作?吗?驿馆里这么多人,谁都有可能是那细作?……而且,我们还要确保明?天的朝贡能够顺利进行?。”
婢女抬手拂去肩上水珠,那水渍依旧在布料处晕开一片深色。
目光落在檐外,看着雨丝在微风中飘散,她弧度优美的眼眸却波澜不生:
“北凉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他们的突袭计划一定已经?安排妥当,若是不能在这三天内揪出?替他们传递消息的细作?,且在月底前赶回南照……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声音给人的听感极佳,仿佛能瞬间拉人坠入一个美妙的梦境。而更加美妙的,则是那双眼睛。
秋水翦了的瞳,兰汤滟滟,光线一照便是生动?流华。
随春声咬了咬嘴唇,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细作?呢?这里的人,我们谁都不了解,谁都有可能背叛我们。”
婢女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她抬起头:
“我们不能打草惊蛇。北凉的人一定在暗中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需要制定一些计划,逐步缩小怀疑范围。”
“你已经?有主?意了吗?”
婢女微微点头,“是的。我们可以利用时间差,制造一些假情?报,看看哪些人试图传递信息。”
“假情?报?”
婢女环顾四周,确保无?人窃听,这才上前几步,低声道:
“我们可以假装泄露一些南照与?大魏密谈的消息,或者南照正?在准备一项秘密武器。这些消息对北凉来说?,一定非常具有吸引力。”
随春声:“引蛇出?洞?”
婢女点头:
“没错。我们要让细作?以为我们毫无?察觉,然后在他她自以为安全的时候,抓住他她。”
随春声松了口气,心?头大石落地。看着婢女,又不无?忧虑道:“您怎么会混进朝贡队伍……如果被?北凉的人发现您的真实身份,您可就?危险了。”
婢女,不,芊芊道:
“只有这个办法了。数日前我收到密信,称有北凉细作?,意图破坏南照与?大魏的关系。我们必须在三天内找到此人。否则不仅朝贡会失败,南照也将陷入危机。”
就?在这时,一道靴子踢踏声传来,伴随着甲胄相击的声响。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他身穿侍卫的铠甲,腰佩长剑,乌发高束,雨水顺着他白皙的脸庞和铠甲的边缘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水渍。
他面容英俊,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参见王女。”
随春声立刻找回状态,脸色变得严厉,带着几分王女的威严:“你是谁?未经?通报就?擅自闯入,成何体统!”
侍卫语气平静:
“回王女,卑职仲夷,奉命前来汇报驿馆的安全部署,并加强王女的护卫。”
随春声皱眉:
“那你倒是说说,情?况如何?”
仲夷声线平稳:
“回王女,卑职已经?仔细检查了驿馆的每一个角落,并加强了巡逻。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芊芊在随春声身后,手中紧紧握着伞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低着头,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那一张面容,心?绪起伏不定。
随春声语气严厉:
“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履行?职责,不要打扰本王女休息。”
侍卫仲夷语气恭敬:
“是,卑职告退。”
侍卫转身,正?准备离开,但他的目光在那个手握一把骨伞,正?将伞轻轻嗑在地面抖去多余水珠的婢女身上停留了片刻。
在他视线笼罩而来时,芊芊心?中便是一突,眼皮亦是一跳。
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愈发低下头,一缕湿润的乌发从鬓边滑落,没入衣领之中。
侍卫消失,四周恢复了寂静。
随春声走?到芊芊身边,蹲下身,轻声问道:
“王女,您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芊芊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眼神中却透出?一丝痛苦和茫然。
“没什么,只是……他长得太?像一个人了。”
“像谁?”
芊芊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像……当年那个,被?我亲手射杀的侍卫。”
随春声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震惊和同情?,关于此事她也有所耳闻。
当年,王女最忠诚的侍卫金风,盗走?圣药,连夜叛逃,间接害得王女身中木僵之毒,死得并不冤枉。
却想不到,王女大梦苏醒,连大魏皇帝都能忘记,却还记得这个死在她箭下的少年的音容笑貌。
她握住芊芊的手,轻声说?道:
“王女,那不是您的错。您只是做了您该做的事。”
芊芊微微点头,但心?中却无?法平静,反复闪过当初那少年口吐鲜血、满脸悲伤死在雪地的那一幕。
她看着檐外,雨丝风片,缠绵不绝,仿佛在诉说?着未尽的往事。
随春声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王女,您觉得这个仲夷会不会就?是北凉的细作??”
芊芊沉思了一会儿,皱眉说?道:
“并不是全无?可能。想来,得找个时机试探一番。”
“只是……”
芊芊叹了一口气。只是如今的她,有些恐男。
这倒也不是她受了什么来自异性?的伤害,而是自打她从那场完全记不清内容的怪梦中苏醒之后,没逢出?门,必会遭到各色男子的围攻,他们有的装作?不经?意地与?她“偶遇”,有的则上前大胆示爱。
争着抢着,要当她的面首。
这其中貌美者有之,才高者有之,却也不乏奇葩。
上有打着赤膊大秀肌肉,甚至直接当着她的面表演爆衣的阳刚猛男;
下有面如傅粉腰如束素比她还要娇柔无?力的惨绿少年;
甚至还有那不及人高的、头发都没长齐的稚嫩小孩,一本正?经?地表示要做她的童养面首,以充她的后院。
芊芊绞尽脑汁回想过往人生履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她做的哪一件事,透露出?她喜好男色、心?系淫。乐的特点。
长长一梦醒来,整个世界就?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弄得她筋疲力尽,烦不胜烦。
甚至上了一道折子给阿母,委婉地表示,世上男子生猛,进一步她便想退十步;
如今的孩儿见着这些花样美男,不觉秀色可餐,只觉人模狗样,竟似是有那浓浓的心?理阴影一般。
要与?他们亲近,孩儿实在做不到啊。
或许阿母您宝刀未老,可与?巫族联姻,再诞南照未来……
不出?所料地被?阿母叫到跟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训斥了半夜。
不过,也让她有了意外之喜。
那就?是,南照向大魏朝贡的日子就?要来了,阿母命圣坛护法随春声率众前行?,这正?是她难得的机会。
为了躲避那群日夜守望、如狼似虎的熟男少男花美男,她连夜乔装打扮,混入了这一支朝贡队伍。
没曾想,入京第一天,她便见着了二?十多年人生之中闻所未闻的极为怪诞离奇的一幕……
第60章060
060
她?记得入京那天,亦是个潮湿阴郁的雨天。
明明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却带着冬日?的余寒,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板路。
在茶楼的二楼,芊芊倚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茶,茶香氤氲,耳边听着滴沥不绝的雨声,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种沉闷的灰色调中?。
就在这时,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传来。
芊芊微微侧头,透过茶楼的雕花窗棂向外望去。只?见街道的尽头,一支迎亲队伍缓缓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鲜红的喜轿。
轿身装饰了金箔、玉石、玛瑙等物?,雕刻着精美的凤凰,赫然是一座凤辇。
轿辇周身蒙着的红绸被雨水洗过,愈发红得鲜艳,犹如一滴浓烈的鲜血,突兀地滴落在被灰色雾气吞噬的画布上,刺眼而醒目。
“谁家娶亲啊,这么大阵仗。”
这茶楼里坐的似乎多是那外地来客,对京中?风物?并不是十分了解,讲话间还带着口音,神色满是好奇。
店小二站在茶楼的柜台后,原本正?忙活着擦拭着桌上的茶具,脸上挂着那副习以为常的、略显疲惫的笑容。
然而,当有人询问时,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发问者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割裂了茶楼里原本的喧嚣与嘈杂。
店小二的表情瞬间变得怪异无比,脸色先是涨红,随后又迅速褪去,露出?一片苍白?。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吞下了一只?活生生的苍蝇,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还不是那、那位。”
从店小二的口中?众人得知,自从三年?前那场战事?结束,大魏天子就会在每年?今日?,娶一次妻。
据说他的妻子还是个南照人。
芊芊心中?暗奇。
虽说年?年?举办大婚,是有些劳民伤财,过于?折腾了……但?也不至于?到人人谈之色变的程度吧?
正?说着,仪仗队伍从楼下经过。
凤辇的帘幕微微被风掀开了一角,隐约可见里面的情形。
画面转瞬即逝,后方的人自是没有看清,着急地问趴在窗前的人。
“如何如何、新?娘子美吗?”
“不……”
“怎么,生得不美啊?失望,我以为皇帝老儿娶妻,都是非天仙不娶呢。”
“不是新?娘。”那人脸色铁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什?么意思?喜轿里不是新?娘,那还能是什?么?”
“怎的,看到了什?么?快说说。”
“牌位。”那人满脸惊悚,大叫道,“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而是一块牌位!”
不错。
芊芊坐在窗边最靠近仪仗队伍的地方,亦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凤辇中?,并没有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嫁娘。
那锦缬软垫之上,白?烛森森,供奉着一块黑漆漆的牌位。
此刻,再无一人出?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芊芊再次将目光投向街道,那支迎亲队伍仍在缓缓前行?,此刻再看,却发现了更多的细节,心头也升起莫名的寒意。
抬轿的轿夫们,个个面无表情,胸前赫然别着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在那身喜庆的红衫之下,竟是一袭素白?丧服,分明是在披麻戴孝。
这景象诡异至极,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
唢呐声响起,曲调本应是喜庆的,但?在此时听来,却如阴风阵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往上窜。
茶楼内的客人们纷纷哆嗦了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那声音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的哀怨与悲凉。
突然,一片雪片似的东西从窗外飘了进来,轻轻落在芊芊的手中?。
芊芊拈起来一看,竟是那纸钱!
心中?顿时一惊,下意识将它丢得远远的,不想挨到一个客人的衣角,对方立刻变脸跳脚,窜往一边,“啊——!”
茶楼内顿时一片哗然,众人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恐。
怪不得这迎亲队伍经过时,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围观,更无人敢去哄抢那些撒下的纸钱。
原来,这并非普通的纸钱,而是幽冥纸钱,谁敢去碰触这来自阴间的晦气?
芊芊握着茶杯的指尖有些发白?,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
大魏皇帝竟然是在一年?又一年?,重娶亡妻!
“这哪里是普通的婚礼,分明是一场冥婚!”
“冥婚……一般不都是死人跟死人成婚么,怎么……”
他后面的话虽没接着往下说去,众人却也是知道这背后的深意——大魏皇帝这般作?为,莫不是想让自己也步入那幽冥之地,与亡妻共赴黄泉?
茶楼内的气氛愈发压抑,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恐与不解。
谁也不敢出?声,仿佛怕惊动了那冥冥之中的亡灵。
芊芊再次望向窗外,那支迎亲队伍仍在雨中?缓缓前行?,唢呐声在阴冷的空气中?回荡,却如一曲凄凉的挽歌。
红色的喜轿在灰色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但?此刻看来,却更像是一口移动的棺材,载不动这无尽的哀思与绝望。
队伍渐渐远去,唢呐声也逐渐消失在雨声中?。
茶楼内的客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心中?的恐惧却久久无法散去-
翌日?,天还未亮,芊芊便起了个大早。
今天是朝贡的日?子,宫中?早已?部署妥当,而她?也将随着随春声一同进宫。
然而,当她?一脚踏进那高耸的宫门时,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意。
阖宫上下,一片挂红。
红绸、红灯笼、红幔帐,铺天盖地,仿佛整个皇宫都被这鲜艳的红色所淹没。
喜庆是喜庆,但?芊芊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日?在茶楼中?看到的一切。
诡异的迎亲队伍,鲜红的喜轿和那刺眼的白?色丧服,如同阴风阵阵的唢呐声和那漫天飞舞的纸钱。
这一切,让芊芊心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
帝后大婚,本该是极为喜庆之事?,但?皇后却早已?不在人世!
置身这座张灯结彩的皇宫,让她?像是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诡异而可怖。
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随春声和其他人已?经走在了前面,芊芊却没有跟上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平平无奇的装束,心中?稍感安慰。
至少,她?穿得像个品阶不大的宫女,不会有人特别在意她?的存在。
她?默默地站在宫门旁,看着来来往往的宫女和太?监们,他们个个神情肃穆,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她?。
芊芊悄悄地退到了一旁,避开众人的视线,独自一人在宫中?徘徊。
她?走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幽静的庭院,终于?来到一个没有那么多红色的地方。
一只?手扶着廊柱,另一只?手揪着衣襟喘了几口气,心中?的压抑这才散去了些。
就在这时,芊芊注意到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宫娥,她?们有的在拨弄着灌木丛,有的则急匆匆地跑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她?们低垂着头,神情紧张,不时低声呼唤着: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您快出?来吧。”
“别玩了,太?子殿下……”
年?纪小的宫娥急得快要哭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无助。
这是在做什?么?芊芊心中?疑惑,不禁上前询问。
“太?子殿下躲起来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这马上就要去给陛下请安了,奴婢们只?怕脑袋不保。”
一位年?长?的宫娥低声说道,眼中?含着泪水。
在大魏,人人讲究一个“孝”字。晨昏定省,规矩极重。
芊芊知道,在这座皇宫里,任何一点差池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而大魏皇帝,那位能做出?冥婚这般疯狂举动的皇帝,杀个人只?怕如同家常便饭。
“我跟你们一起找找吧。”芊芊心中?不忍,开口说道。
“那就多谢你了,这边我们找过了,就剩荷花池……哦,荷花池早些年?被填了,建了座佛塔,劳你去那边找找。”宫娥们感激地说道。
芊芊点点头,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当她?按照宫娥们所说,走过一道小径,看到那座小型佛塔时,心中?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这佛塔出?现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就像是看见一条鱼长?了腿,爬到岸上晒太?阳,那种强烈的违和感让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过,她?很快便顾不得这佛塔的怪异,因为她?突然瞥见了一片衣角,上边用金线绣着蟒纹。
看身量,应是个不超六岁的小孩,垂发扎成两个结于?头顶,形状如两个角,显得格外稚嫩。
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正?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泪。
想必这就是那位失踪不见、让人急得团团转的太?子殿下了。
芊芊轻轻走过去,蹲下身,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吗?”
靠近才发现,这孩子生得极其可爱,圆鼓鼓的腮帮子,如同一只?玉雪可爱的小包子,让人见之生喜,不禁牵了牵唇角。
小包子不说话,只?是扑簌簌地掉眼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
“是个爱哭的孩子呢。”芊芊心中?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整颗心脏柔成了一滩水。
她?从怀里摸出?一枚口弦,开始吹奏起来。
这口弦是南照独有的乐器,声音清脆而悠扬,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芊芊心中?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哄住这个孩子,但?她?还是尽力吹奏着,谁曾想,小包子突然止住了哭声,仰着脸,泪莹莹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她?。
“父皇好可怕。”
孩子突然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父皇他把母后装在一个大盒子里,不让母后出?来。”
“大家都说要把母后埋起来,可是说这话的人都被父皇打了板子。”
“父皇是不是很讨厌母后?孤不想父皇再讨厌母后了。”
“他们都说,母后会不得安息的。孤不想母后不得安息,孤想母后好好的。”
小孩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不停地流着,仿佛在倾诉着心中?的恐惧和无助。
芊芊心中?一阵酸楚,她?停下吹奏,轻轻将小孩搂在怀里,柔声说道:
“不会的,你的母后一定会安息的。”
她?抬起头,望向那座突兀的佛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孩渐渐停止了哭泣,静静地依偎在芊芊怀里。
芊芊轻轻拍着对方稚弱的背,“这样吧,如果殿下真的很烦恼的话,我带殿下去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蹲下身,看着小包子的眼睛说道,语气温柔而坚定。
“答应我,不许再哭咯。”她?伸出?手指,轻轻抹去小包子脸颊上的泪珠,微微一笑。
小包子抽了抽鼻子,憋着眼泪,抬起头看着芊芊,眼中?满是疑惑和期待:
“你要带我看什?么?”
“跟我来。”芊芊牵起小包子的手,感受到他小小的手掌紧紧握住自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惜。
芊芊带着太?子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几座宫殿,来到了含章殿附近的珍宝馆。
这里专门用于?展示和存放各国朝贡的珍奇物?品,金银玉翠、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有小太?子这个尊贵的通行?证,守卫很快便放行?了。
她?想给小包子看的是一个蜡染娃娃。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娃娃,身上穿着南照特有的蜡染织物?,色彩斑斓,图案精美。
芊芊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幕。
“王女,此次朝贡非同小可,您觉得我们有多大把握,能让大魏皇帝同意将我们的丝绸和工艺品列为皇室专供?”
随春声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
原本芊芊有十足十的把握。
毕竟此次朝贡队伍中?有那谈判高手,就连阿母都对对方的能力赞不绝口。
但?如今,不仅有那北凉细作?暗中?潜伏,敌暗我明,危机重重。这大魏皇帝又是个性情难测,捉摸不定之人。
“哪怕只?有一成,都要尽力一试。”芊芊道,“舅舅他心系国家安危,军事?才能无人可及,但?眼下军中?物?资匮乏,士兵们的装备年?久失修,连训练用的箭矢都不够了。”
“舅舅一直想要加强边防,购置更多精良的武器和战马,但?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足够的银两。”
所以,这次交易对南照来说至关重要。
“如果这桩交易能成,便能解舅舅的燃眉之急。”
“王女放心,此次谈判,属下定会全?力以赴,为王女、为王上分忧。”随春声抱拳说道。
回过神,小太?子也突然停住了脚步。
“孤想要这个。”
小包子指着一个白?玉像说道。
芊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白?玉像,雕刻精美,但?并无特别之处。
“为什?么想要这个?”芊芊有些疑惑。
“很像母后。”小包子小声说道,抱着白?玉像,小手轻轻抚摸着玉像的脸庞,眼中?满是思念。
芊芊心中?一动,讪讪一笑,暗自脸热,说来惭愧,这是匠人按照她?的模样所雕,看来小包子有些脸盲,瞧着谁都跟他娘有几分相似。
不过好在这白?玉像身上所披织物?,也是南照想要主推给皇室的货物?之一。
“孤想把它送给父皇。”小包子抬起头,看着芊芊,眼中?带着一丝恳求,“你、你陪孤去好不好?”
小包子明显是想拉个人给自己壮壮胆。
“好吧。”
芊芊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不太?想去,毕竟大魏皇帝除了是个神经病外还是个男子,她?短期内都不想接触任何异性。
但?小包子实在可爱,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看心都化了。
于?是她?重新?牵起小包子的手,缓慢朝着含章殿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