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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061

061

含章殿

想不到大魏的天子,竟是?这样一个存在。

芊芊心中不由得?浮现?出“美丽”这个词。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殿内点着几盏灯烛,光线不算明亮,隔着零星的烛火看去?,只见——

皇帝身披玄黑长袍,跽坐在长几前?,衣襟袖口勾勒金线。漆色的长发隆重?而华丽地倾泻了一身,仿佛一幅阴郁的古画。

他修长的手指,缓慢抚过白玉像的脸,指骨干净,却?是?惨白无血色。

芊芊远远地站着,并不是?很敢靠近。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光线从雕花窗棂间透进来,斜斜洒在他的脸上,勾勒鼻唇线条,无疑是?那极具冲击的美,却?缺少了一种活人的气息,仿佛在阳世和阴间徘徊。

他垂着眼,视线落入浓长交错的阴影中,黑眼珠一动不动,正?无表情地审视着那跪在脚边的,窄小的身影。

那根本不是?父亲看孩子的眼神。

一双黑色的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冻结了天地,也?冻结了每一个注视他的人。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冷漠:“忆奴……你是?不是?想母后了?”

“你也?很想她,想跟她在一起,对吗?”

太?子大名谢悠然,小字忆奴。

原本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小包子听到这话,竟像是?被雷击中一般,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粉嘟嘟的脸蛋顷刻被泪水打湿,眼中满是?惊恐和无助。

“陛下……陛下!还请陛下息怒!”

景福双腿都在发抖,也?跟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近身侍奉多年?,哪里看不出陛下方才的那个眼神,竟似是?有一种剖开他的亲生孩儿、从对方身体里,取出春秋齐女的冲动!

陛下爱着皇后,爱到人伦道?德统统都可?以不顾。他已经被皇后的死、被这几年?求而不得?的思念和痛苦折磨得?快要疯了,哪怕是?有一丁点的希望他都不愿放过。

芊芊虽不明就里,却?也?觉察出了几分危险诡异的气息,慢慢低着头,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站在外间,呼吸到新鲜空气才不觉得?胸口那么压抑难受。

很快,景福便抱着哭得?失声的小太?子走了出来,交给匆匆赶来的宫娥。

走过芊芊身前?时,他脚步一停。

“新来的就不用进里面伺候了,当心你们的脑袋。”

景福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他把芊芊当做了那新进宫的宫女。

“公公,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芊芊适时地流露出了新人会有的惶恐无助。

景福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这位御前?太?监的口中,芊芊得?知,陛下每到这段时间就会变得?极其疯狂,但?他不光光是?在这几天发疯,除了这几天以外,一年?中的冬天,尤其是?临近皇后的忌日,他疯得?更厉害。

“内情你不必知晓,只消记住:陛下听不得?银铃声、银饰敲击的声音,哪怕是?一点点类似的声音都不能?听到。”

景福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曾经有个宫娥,不顾禁忌,公然效仿元后在手上戴满了银镯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直响。

当晚,她就被杖毙了。

芊芊则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方才殿内静得?出奇,每个人走路,丝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就仿佛个个都是?那飘着的亡魂似的。宫娥们的头上都戴着最素净的饰品,起初以为是?大魏宫廷的特色,却?原来是?为了保命。

“银铃声、红裙、江南,这些都是?皇帝极端抵触的事?物。”景福低声说道?。

芊芊暗自琢磨,脑子里还原出那位皇后的样子,看来是?个喜穿红裙、爱戴银饰的有着江南风情的美人儿了?

更多的,景福不愿意说了。

芊芊心中充满了疑惑,她趁着景福有别的差事?,悄悄向另一个一看就藏不住心事?的小太?监打听,才知道?更多关于皇帝的秘密。

如今的大魏皇帝,不仅有种种不容触犯的禁忌,更对佛教有着狂热的崇拜。

仅在邺城,他就修建了十余座宏伟的皇家寺院,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座高达三十丈的佛塔,内藏无数珍贵佛经和舍利。

他不仅亲自参与佛教法会,诵经祈福,还邀请高僧大德入宫讲经,设立讲坛,与他们探讨佛理。此外,他还专门召集工匠雕刻巨型佛像,绘制佛像壁画。

然而,这些佛像和壁画中,却都有着一个人的影子。

“宫中人人都说,皇后惨死桂城,冤魂不散,定会变成厉鬼回来报复,”小太?监低声说道?,眼中闪过惊惧,“陛下年?年?举办冥婚不说,还在宫中修建佛塔,为的就是把皇后的魂灵镇压在这深宫禁苑,永世不得超生……”

大魏皇帝,真的那么恨皇后吗?

芊芊忍不住琢磨起来,怎么感觉更像是?另一种极端的,病态的感情呢……

就在这时,她的脚步突然一停——

景福眯起眼睛,不知为何平日里一向老神在在的他,此刻心中却?涌起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

突然,一个宫娥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恐。

“不好,不好了!”她的裙摆在奔跑中翻飞,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变了调。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景福低声呵斥,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你们快快去?里间看看陛下!”

宫娥跑到跟前?,弯着腰气喘吁吁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快啊,晚了可?就出大事?了。”芊芊抬起眼,见他们面面相觑却?不动作,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去?晚了,将有国丧!”

听到“国丧”二字,景福眼皮猛地一跳,心中“咯噔”一声,他不敢再耽搁,连忙带人转进内殿。

往常,这里是?决不许人进去?的禁地。

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景福心中顿时一沉。

“陛下?陛下……”他试探性地呼唤,但?无人回应。

再顾不得?规矩,掀帘而入,内殿的景象让景福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随处可?见的红绸,墙壁上张贴着的“囍”字的窗纸,赫然是?新房模样。

然而新房中间,白烛燃了一半,一座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被烛光勾勒得?愈发阴森沉重?,棺材盖半掩着,露出一角刺眼的红色……

鲜血沿着棺材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棺材后方,皇帝半跪在地,乌发和衣袍纠缠着,乱乱地洒了一地,他的怀中抱着一座白玉像,此刻已经变成?了……血观音。

雕像上被涂抹了鲜血,红白相间,显得?格外诡异。

“陛下……您这是?……您这是?……”

景福的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直视眼前?的景象,紧跟其后的芊芊亦是?猛地顿住脚步,看着男人满是?鲜血的手腕,和旁边沾血的刀刃,不知为何,垂在身侧的手指竟隐隐发起抖来。

“来人啊,快传御医!”景福嘶声大叫。

然而,皇帝却?一掀眼皮,语气淡淡,带着一丝疲惫和厌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聒噪了。”

堂堂御前?太?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刻跪在地上却?是?哽咽不已,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

“陛下!若是?您就这么去?了,奴才怎么办?太?子殿下怎么办,太?后娘娘怎么办?天下万民又该怎么办?”

身边人尽跪,一片抽泣声响起。芊芊不能?太?过显眼,于是?她也?跪了下来,轻声道?:

“也?许陛下并不是?想……”割腕自尽。

然而,事?实却?比割腕更令人毛骨悚然。

芊芊看着血泊中,那缓慢蠕动的,形如蚕的却?死虫。

他在以血喂食这些虫子,试图以此见到亡者的灵魂。

“为何,朕试了这么多次,却?始终见不到她。”

谢不归垂着脸,抬起那只还算干净的手,轻抚着白玉像,指腹眷恋不舍地摩挲过它?的衣角,裙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低沉而沙哑。

血祭苍天,求见故人亡灵。

芊芊心口一窒。

难道?竟是?她送给小太?子的这尊玉像,压断了皇帝紧绷到极点的神经?那可?真是?无心之过了。

“陛下……您放弃吧,别再试了,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啊。”

谢不归却?似乎根本听不见,他低头看着那些却?死虫,看着它?们不知足地沿着他的指尖,手掌,一路爬上来,最后趴在他的手腕处贪婪地吸食着鲜血,他却?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是?说,以血喂之,就能?见到最想见到的人吗?”

“为何朕看不见?”

“还是?说她恨极了朕,所以连幻觉都不愿让朕瞧见。”

谢不归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

看着那些扭动着,趴在他的手臂上疯狂吸血的却?死虫,景福心中一阵寒意,顾不得?触碰龙体的忤逆之罪,伸手去?把那些虫子一只一只地揪下来,他一边揪着虫子,一边苦苦劝说。

谢不归始终不动,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投落长长的阴影。

芊芊看着满地的鲜血,心底隐隐发寒。

这么多的血,也?许是?不熟练割错了地方,也?许是?割太?多次导致痛觉已经麻木,所以一刀下去?,场面失控……芊芊直觉是?后者。

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心头涌上无数的情绪。

她张了张口,想要告诉对方,光以血喂食却?死虫,是?不够的,还需要佐以一种特殊的桑叶喂养,才能?发出奇异的香味,却?因为剧烈的头疼而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针扎般的疼痛愈发剧烈,芊芊嘴唇咬得?发白,额头不住地流下冷汗,颗颗滴落在地,冲开那殷红的血迹。

“你是?怎么知道?陛下……”等御医来了,给陛下处理着伤势,景福走到芊芊身旁,低声问道?。

他一脸后怕,要不是?发现?得?早,等第二天大家发现?陛下的时候早就已经流血过多,成?了一具干尸了吧。

“奴婢也?不知道?……”芊芊摇了摇头,有些茫然道?,“就是?直觉……”

这一点她没说谎。确实是?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直觉,仿佛她能?预判大魏皇帝下一步会做什么似的。

可?她明明从未见过他。

景福也?没空追问。忙不迭去?询问御医,陛下的身体情况。

御医也?不好说,一脸凝重?:“先将陛下扶到榻上歇息吧。”

然而环顾四周,喜房内并没有床。

这里只有一座,金丝楠木的棺材。千年?的金丝楠木,纹理细腻,如丝如缕,棺木的四角镶嵌着纯金打造的龙头,龙须飞扬,龙目炯炯有神,这本是?帝王百年?之后为自己准备的归宿。

众人沉默下来。也?许皇帝正?是?打着这样的主意,若是?今晚就这么去?了,便与皇后,同棺合葬。

不多时,珠帘敲击的清脆之声响起,御医和太?监们搀扶着皇帝往外走去?,消失在视线之中。

芊芊跪得?腿酸,站起身来,亦是?准备离去?,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回头看一下。

身畔的宫娥们多半都是?新来的,见大人物都出去?了,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惊惧和好奇,无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看准机会,芊芊飞快地朝那被打开了一半的棺材里,看了一眼。

一瞬间,她如遭雷劈。

棺中人的脸,那栩栩如生的五官。

她每一天都会在镜子里看见。

那是?她自己的脸!

第62章062

062

月光如水,静静地倾泻在驿馆的?庭院中。

芊芊伫立在庭院中央,一株桃花树下,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

她?的?眉宇间微微蹙起,似乎正被某种思绪困扰着。

一缕春风乍起,檐角的?铜铃被风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回应着芊芊心中的?不安。

突然,一道红色的?身影如猫一般,轻盈地落在屋檐上,身后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巫羡云——这个?红衣诡谲的?少年,仿佛凭空出现,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他身形颀长,双手笼在袖中,衣袂在风中翻飞,脸上戴着一枚雪白的?蚕丝面具。

“兄君。”

芊芊抬起头?,丝毫未见意外之色,只是微微蹙眉,“我遇见了一件极其?古怪的?事。”

巫羡云微微一笑,嗓音干净得如同月光,“我知道。”

芊芊一怔,难道他已经猜出了她?想要问什么了吗?

“实话?说,我是来捉你回去?的?。”

巫羡云轻叹一声,忽然矮身,坐在了屋顶的?瓦片上,手撑着脸,垂着眼眸,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王上对你擅自行动很不满意……明明朝贡的?事,王上早有安排,你又何必一意孤行呢?王女怎么总是不听王上的?话?呢?”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一趟,你不该来。”

芊芊目光坦荡,直视着巫羡云,“兄君,你还记得三年前的?那场战争吗?就是那场大战,让南照的?无数城池变为焦土。无数的?士兵死去?,无数的?人失去?了他们的?亲人,绝望、痛苦、不幸。而我身为王的?女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到。”

“今天我站在这里,为的?就是不让历史重演,不让我的?子?民再一次承受战火的?痛苦。”

“这一次与大魏的?交易,不仅仅是一笔生意。”芊芊淡淡道,“它是我对子?民的?承诺,是我对自己良心的?交代?。”

“如果我不参与这场朝贡,如果我选择了退缩,那么我在继任仪式上所承诺的?一切,都只是空谈。”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也许,兄君会觉得我很自负吧?仿佛只要有我在,这场交易就能?万无一失。”

“但?这份自负是我唯一能?用来对抗命运的?工具。”

“粉身碎骨也不怕吗?”

“不怕。”

“我知道会有很多人质疑,甚至反对我,但?我不在乎。”芊芊轻笑,“只要能?完成这件事,只要能?保护你们,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不怕。”

巫羡云跳下屋檐,朱红色的?衣摆如同神鸟的?尾羽,轻柔地在他身后落下。

“我的?王女,我很高兴你能?一直这么勇敢。只是,如今的?你缺少了一件厉害的?宝物。”

他伸出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只羊脂玉净瓶,“没有它,王女又如何能?成事呢?”

看到那只玉净瓶,她?都不知道该气该笑:“兄君,你这是在戏弄我吗?”

芊芊不禁有些郁闷。

因为南照人给她?雕刻的?白玉像类似“观世音”,所以给她?找来一个?玉净瓶,好让她?的?形象更?加完美?

“兄君心目中的?我,和他们心目中的?我居然是一样的?吗。”芊芊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观音菩萨的?化身,慈悲为怀,救苦救难。他们把我捧得这么高,仿佛我真的?是什么救世主。”

“做救世主不好吗?他们崇拜你、信仰你、把你当成神明一样供奉。”巫羡云眨了眨眼,轻笑道。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站在神坛之上啊。”芊芊按住眉心,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不过是血肉之躯,一个?甜了会笑、疼了会哭的?普通人罢了。唯一的?不同或许只是我投了个?好胎,生在了王室。”

“世人的?想法我并不能?左右,但?至少我希望在我身边,在我亲近的?人眼中,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芊芊语气中带着恳求,“我希望阿母、舅舅能?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我,也希望兄君能?够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我。我不想要被当成什么神明,也不想要被高高地供奉在神坛上,我只想和我亲近的?人分享喜怒哀乐。”

“至少在你们眼中,我是我真实的?样子?——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什么冷冰冰的?神像。”

何况今天因为那个酷似她的白玉像,差点害死一个?人,想到对方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模样,芊芊心中不太好受。

巫羡云平时看起来也不像那么无聊的?人,怎么会用这件事来揶揄她?呢?

巫羡云看着她?的?眼睛,如何不清楚她?内心的想法呢?少年垂下眼帘,无声一叹。

果然如同谢明觉说的?那样,她?伤愈醒来后,忘记了一切,也彻底地通透了、超脱了。

三年前,她?选择一死,化解南照与大魏的?战争,平息世间的?爱憎与仇怨,便已达到了无往生境的境界。

而今日她?选择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南照子?民,为了王上,为了阿母,亦是为了自己。

如那观世音般,在肉身消亡后,选择继续在轮回中度化众生,以大慈大悲的?精神救助一切有情。

自利利他,自觉觉他。

这正是菩萨道精神最极致的?体现啊。

面对这样的?她?,他又如何忍心因为一己私情,便阻拦她?所求的?道呢?

他是蝴蝶妈妈赐予她?的?礼物。

他是如此爱她?,就像是爱着这世间的?一草一木,就像是在爱着他的?自我本身。

巫羡云走近几步,从袖子?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蓝眼睛弯弯的?,一本正经的?芊芊也很可爱呢:

“想什么呢?在本君眼中,你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小?王女。我拿这个?东西给你,不是要你假扮什么观世音。重点不在于这个?瓶子?,而在于里面的?水。此中所盛之水,能?去?除世间一切伪装。”

巫羡云晃了晃羊脂玉净瓶,果然一阵水声作?响,“若是你想要知道大魏皇后的?秘密,只需要轻轻一滴——”

芊芊看着他微微眯起的?双眸,心头?一突,不禁有了个?荒唐的?想法:

“皇后就会死而复生?”

巫羡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良久,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看来本君只能?亲自,带我们的?小?王女进宫一趟了。”

进宫?

可是绕来绕去?,他还是没跟她?解释,那位死去?的?皇后,为何会跟她?生得一般模样。

据她?所知,阿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不可能?有什么孪生姊妹。

或许,这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巧合,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上有两?个?长得极其?相似的?人也不是全无可能?。

亦或者,她?与先皇后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奇妙的?联系?

芊芊一向?有着很强的?探索精神,对这背后的?答案充满了兴趣,放在平时,肯定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一点点找出蛛丝马迹,查清真相。

无奈任务在身,时间紧迫,若能?立刻揭晓谜底,满足好奇心……便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她?欣然答应了巫羡云这“离经叛道”的?提议。

他们自从长大,各自走向?人生既定的?轨道之后,便好久没有像现在这般,一起做一件新奇刺激的?事了……还是为了一探大魏皇室秘辛。

芊芊的?眼底,不禁流露出久违的?兴奋之色。

……

月色朦胧,巫羡云打?横抱着芊芊,站在皇宫的?屋顶,俯瞰着脚下的?皇宫。

他轻笑一声,施展轻功,在屋顶间飞跃,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夜风中,几缕笑语洒落:

“皇宫的?守卫果然松懈了许多。自从皇帝成为鳏夫,这座铁桶般的?皇宫还是被人撬开了口子?啊。”

芊芊非常捧场:“兄君有这样神鬼莫测的?本事,屈居祭司之位真是可惜了。”

巫羡云照单全收:“确实,这皇宫中,能?困住我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难道陛下的?喜房也不成吗?”

“帝王的?寝殿,寻常人自然进不去?。但?对本君来说,这有何难?”

巫羡云微微一笑,轻轻一跃,身姿轻盈,脚尖点地,落在含章殿的?庭院中,四?周寂静无声,竟当真无一人察觉!

“皇宫中,能?真正困住本君的?,恐怕只有……三年前的?明镜司了。”巫羡云低笑。

看着芊芊一脸的?赞叹,少年眼底笑意渐浓,如有蓝海翻涌:

“不知今时今日,这明镜司是否还困得住本君?”

竟似跃跃欲试,将那人人畏怖的?刑狱大牢当成了玩乐场一般。

……

喜房内的?烛光摇曳,昏暗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仿佛整个?房间都在微微颤动。

芊芊站在金丝楠木的?棺木旁,凝视着这具本该腐朽却依旧完好无损的?尸身,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

“皇后的?尸体停放了三年,竟然没有腐烂,甚至几乎没有异味传出。这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秘法保存的??”她?心中暗自惊叹,眉头?微蹙。

她?刚想开口询问巫羡云,却见他突然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嘘——”

对方迅速扯住她?的?衣袖,悄无声息地躲进了梨花木屏风后。幸好,旁边有一座高大的?橱柜,正好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随后,棺材盖被推开的?声音响起。

“啵——”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拔开了瓶塞。若不是芊芊手中还握着那只玉净瓶,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不小?心拔开的?。

一股刺鼻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恶臭,令人作?呕。

突然,她?耳边响起“滋滋”的?声音,像是热刀切黄油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她?与巫羡云对视一眼,芊芊眼中是惊愕,而巫羡云则是深深的?忧虑。

皇后的?尸体,似乎正在被某种药物腐蚀!

“皇帝老儿要是知道他最爱的?女人,连块骨头?都被这化尸水给化没了……啧啧,那表情一定精彩至极。”

一个?略显粗哑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话?音未落,另一道声音传来,仅仅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音色有些熟悉,芊芊立刻认出,那是她?在驿馆有过一面之缘、容貌肖似金风的?侍卫,仲夷。

那个?最开始说话?的?人身份不明,语气中却透着一股阴狠,“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他叔叔淮南王的?大军想必已在城外集结完毕,就等着今晚的?号令了。”

说着,还拍了拍手,仿佛在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只要我们这儿不出岔子?,改朝换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到时候新皇登基,割让一半的?城池给北凉……对你们北凉,那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仲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张大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被你毁尸灭迹,而你自己,还和北凉有所勾结,这可是叛国之罪。”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外面那几个?人……只是昏睡过去?可守不住秘密啊。做事怎么不再谨慎一点?你也不怕灭族。”

“灭族?”张御史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你怕什么,皇帝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没几天活头?了,他叔叔的?大军一到,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声音变得阴狠,“再说了,我们毁掉皇后的?尸体,不就是为了让他彻底崩溃吗?”

“只要淮南王登基,我张蚩有从龙之功,又得北凉庇护,必封宰相。到时候,封地、财富、权力唾手可得。”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得意,“仲大人,你放心去?回三殿下,皇帝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了,翻不了身了,等着宫中的?好消息便是。”

仲夷的?声音忽然变得冷肃,“今晚的?行动,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仿佛连烛光都在颤抖。

二人离开后,芊芊与巫羡云才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他们不用交流,也清楚方才那二人的?目的?。

今晚,一场宫变即将发?生!

如果淮南王谢云起的?计划成功,新皇登基,他们所有人都将陷入危险。

谢云起是谢晋的?亲儿子?,而谢晋三年前死于南照,谢云起对南照有着深仇大恨。

当今皇帝大力扶持琴心之路,礼遇南照使者,显示出对和平的?倾向?。

而谢云起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未知,未知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一旦他掌权,谁也无法保证南照的?朝贡队伍能?够安全撤离,更?不用说邺城中所有南照人的?安全了。

“陛下驾到——!”这时,含章殿外一声尖细的?唱喏,瞬间打?乱了他们的?冷静。

“兄君,你身手比我好,你去?传递消息,通知使团的?人撤离,务必要快!”

芊芊声音清而柔,却又无比坚定。

她?倏地转头?,看向?那尊华贵的?棺木,棺材盖半开着,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我有一个?计划。”

芊芊咬紧牙关?,脸色隐隐有些苍白,语气却冷静而果断,“既然我与先皇后模样相似,那么待会便由我躺进棺材,假装成皇后的?尸体。这样至少可以暂时稳住陛下。届时我再想办法周旋。只要陛下能?够有所防备,我们就有机会阻止这场宫变。”

巫羡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简单地吐出四?个?字:

“万事小?心。”

他离开后,芊芊迅速倒出玉净瓶中的?水卸掉易容,露出本来的?容貌。

她?随手从橱柜里扯下一袭素白的?长裙,随意套在身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棺材里面躺好,双手交叉于腹部,模拟先皇后的?姿势。

棺木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气,竟然没有丝毫难闻的?气味,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要想尸身三年不腐,既没有用大块大块的?寒冰来保存,也没有使用任何特殊的?药水。大魏皇帝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思绪如同一团乱麻,然而很快,她?便无暇多想,因为此时,她?耳边突兀地传来了一阵平缓而沉稳的?脚步声。

伴随着衣物轻微的?摩挲声,一股淡淡的?酒味儿飘至鼻端。

脚步声越来越近,芊芊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但?她?努力保持冷静,双手依旧交叉于腹部,纹丝不动。

那人在棺材旁停下,不知为何久久地不曾发?出声音。

芊芊双眸紧阖,闭着气息不露破绽,仿佛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怎么会掉在这儿?”

片刻,一道清冷的?嗓音传来,仿佛冰晶轻轻跌落在水晶盘中,清脆而冷冽。尾音微微上扬,却像被酒意浸染过似的?,透着几分迷离与恍惚。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正站在棺木旁,凝视着某个?地方,声音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疑惑和疲惫。

须臾,芊芊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缓慢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属于那个?人的?气息若有若无,薄荷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第63章063

063

他喝酒了吗?似乎还喝了不少。

想到那天看?到的出血量,芊芊心中一紧。

这个人是真的不想活了吗?竟如此折磨自己的身体——割腕,还酗酒。

耳边脚步声漫过。

芊芊立刻收敛心神,屏气凝神地?扮演尸体。

躺进棺材时,芊芊就发觉了一个不同寻常之处——这棺木宽敞得异乎寻常,至少能容纳两个体型正常的男子?,而她的身量本就纤细,这里的空间放下三个她都绰绰有余。

而它?的质地?是那极其?贵重的金丝楠木,显然,这原本是为皇帝打造的棺木,却?用来存放皇后的尸体,尺寸远超寻常棺木,其?用意不言而喻。

年年冥婚,喜房停灵……生同衾,死?同穴。

大魏皇帝对皇后的用情?之深,令人动?容,也令人费解。

他的执念,深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突然,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这具棺木。

接着,衣袍摩挲声响起,酒味和薄荷香亦是分?外浓烈,芊芊意识到——是谢不归进入了这副棺材里面,坐在她的身旁。他身上带着一丝温暖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原本宽敞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起来,身边人的存在感极为清晰,不容忽视。

“砰、砰砰”

芊芊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谢不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畔。

他坐得很近,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拂过脸颊,带来一丝温热。

他的呼吸声很轻,但在这寂静的棺木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仿佛在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不会——这么快就露馅了吧?

芊芊依然闭着眼,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须臾,他开了口?,带着一种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道,轻得像是一片羽毛,但在寂静的棺木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有时候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醒来后,你还在我身边,会哭,会笑,会同我争吵。其?实,哪怕你从未爱过我,哪怕一次一次地?推开我……又有什么关系。明明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指尖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但我知道,永远不可能了。”

谢不归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话语的间隙有一声哽咽,充满泪意。

“你已经不在了。”

他的手指缓缓离开她的脸颊,气息依然围绕,慢慢地?,他一只手掌轻轻垫在芊芊的脑后,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托起了她的肩膀,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衣物摩挲声再度响起,接着,她的头被轻轻抬起,放到了一个柔软的所在——是他的腿。她能感觉到他大腿的温度,透过布料传递过来。

芊芊依然紧闭着眼,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每一个动?作。

头皮传来轻微的拉扯感,他似乎在做什么极为细致的事情?,指尖,轻轻拨开她耳边和颈间的发丝。

他的体温偏低,手指触碰她时,带来一丝凉意。

随后,一道链子?轻撞声响起,她感觉到一个冰凉的物体,落在了她的锁骨下方。不知为何,芊芊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物体的形象——

一块长命锁。

刻着莲花纹,每一根纹路都异常熟悉,仿佛曾在夜里摩挲过千遍万遍。

皮肤清晰地?体会着金属的质感。他为她戴上它?,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这一刻,芊芊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这块长命锁并不重,却?让她感到心口?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仿佛偷走了他对先?皇后的珍视和爱意。

虽然,她是为了稳住局势才这么做,但她正欺骗着他,欺骗着一个君王,这也是事实。

这样的举动?真的有用吗?

如果皇帝发现先?皇后的尸体被毁,还有别的女人冒充她,甚至躺在他准备的棺材里,南照和大魏的交易会不会毁于?一旦?

她有把握阻止皇帝的暴怒,趁他杀死?她前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并得到对方的谅解吗?

走错任何一步都是死?局。需得徐徐图之。

眼下,由她伪装尸体,这一步棋似乎是走对了,至少他的情?绪到现在……还算稳定?。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并没有发现尸体被掉包,成了有温度的活人……他方才给她戴长命锁时都很小心,尽量没有跟她直接的触碰,像是怕刮伤她的皮肤。

想到皇后的尸身,历经三年都栩栩如生宛若活人,只怕是保存不易,大约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是极脆弱的吧。

刚这么想着,谢不归的手指便无意识地抚过她的头发,仿佛在通过这个举动?获得慰藉。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到时辰了。”

时辰。什么时辰?

芊芊依然静静地?躺着,身体一动?不动?,但感官却?异常敏锐。

突然,她感觉到一片柔软的布料拂过了口?鼻,似乎是他的衣袖。

接着,她的嘴唇上传来一阵温热而湿润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液体滴落。

那液体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在她的唇齿间蔓延开来。

血。

是血!

芊芊立刻意识到,是他的血,是他手腕上那道未曾愈合的伤口?,所流出来的血。

皇帝把他正在流血的手腕,放在她的嘴唇边,一滴一滴,将血喂进她的嘴里。

每一次液体滴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都能感受到他手腕的轻微颤抖。

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

有震惊,有疑惑,甚至在一瞬间,心脏微微的抽搐,竟是一阵陌生的痛楚。

血滴缓缓流入口?中,腥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仿佛是他,在与她共享着气息和生命。

谢不归的另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确保每一滴血都能顺利地?流入她的嘴里。

尽管他如此小心,还是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鲜血沿着她的嘴角两边淌了下来,红色的丝线经过她的下巴,滑过她的脖颈,最终沾染上那块长命锁。

芊芊能清晰感知到血滴滑过皮肤的轨迹,带着一丝凉意和粘稠。

四?周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谢不归的呼吸声变得更轻了,若是不仔细听,几?乎难以捕捉。

甚至让人产生一种诡异而荒谬的对调感——仿佛他才是棺材中的死?人,而她是那未亡人。

他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拭去那些流下的血滴。

谁知,越擦越显得斑驳,仿佛她的脸上描画了红蝶。

像是三年前,她冰冷死?寂地?躺在雪地?里的那一幕。

谢不归呼吸一窒。

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有些急促,擦去血的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丝不安和焦虑。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徒劳地?擦拭着,试图让她的脸恢复干净,但血痕却?像是一种无法抹去的刻痕,越擦越多,越擦越深。

越擦,越像当初。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止,放弃了擦拭的动?作。

芊芊能感觉到他的手掌轻轻托住了她的下巴,指尖微微发抖,那种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他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

接着,谢不归的手缓缓移向她的脖子?,停留在那块长命锁上。

长命锁上已经沾染了许多鲜血,表面被染成了暗红色。

芊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靠近她。

阴影笼罩而来。

锁骨,微微一重。

他的嘴唇,颤抖而虔诚地?,在她颈间那枚长命锁上亲吻,吻得那么轻,那么深,仿佛在亲吻一个难以触及的灵魂。

他的身体也在发抖,芊芊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隔着衣衫,与她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这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和那块血已干涸的长命锁。

谢不归的嘴唇缓缓离开,但他的手指依然轻轻抚摸着锁身,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

这一刻,芊芊终于?确定?。

陛下,一定?很爱很爱皇后。

他用他的血,他的生命,向皇后证明了这一切。

只可惜,佳人已逝。

再也无法体会并拥抱这种珍贵的情?感。

芊芊心中的怜悯和愧疚愈发深重,她竟然如此欺骗一个情?深之人,实在是过分?。

在心理压力不断的累积之下,身子?,也变得沉重而无力,更别说睁开眼睛,向皇帝坦白这一切了。

四?周不知何时恢复了寂静,只能听见烛火燃烧发出的哔剥声,和男子?逐渐变得平稳而舒缓的呼吸声。

他似乎……睡着了?

待耳朵捕捉不到一丝可疑的动?静后,芊芊缓缓睁开了眼,眼前如有千花万叶飞旋。

待视线清明后,她下意识地?看?向一旁,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而英俊的脸。

他果然靠着棺材睡了过去,头微微歪着,束起的黑色长发披散了一身。从这个角度看?去下颌线更加清瘦,比之前在含章殿看?到的那次,似乎骨相更加锋利了。

然而更加惹眼的,是男人身上那一袭大红色的婚服,红中带玄,玄中有金,以金线勾勒龙纹,腰佩和田玉鸳鸯。

然而,当她仔细看?去,却?发现了一丝异样。

在他鲜红的衣领下,隐约透出一线素白。

那是……孝衣。

洁白而肃穆。

心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

婚服和孝衣,喜服和白衣。

这两种极端的象征,竟然如此矛盾又和谐地?出现在一个帝王的身上。

芊芊静静地?望着他,他长眸紧闭,睫毛在眼睑投落下极深的阴影。呼吸依旧平静,耳廓以及耳后皮肤残余着酒醉后的深红,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

他本该宽阔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像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芊芊眨了眨眼,想要转动?脑袋从他腿上离开,但又怕惊醒了他,只能作罢。

他看?起来像是难得睡一个好觉。

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着他。

被她这么放肆地?盯着看?,他依然睡得很沉,眉毛在睡梦中稍微舒展了些许。

俊美得令人心折。

平息掉心头那不该有的一丝涟漪,她的目光很快被他的手腕吸引。

他的皮肤是冷白色,便显得那儿的伤口?愈发触目惊心,鲜血已经凝固,但伤口?周围的皮肤依旧红。肿,显得格外狰狞。

心猛地?一缩,疼痛仿佛从他的伤口?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芊芊轻轻咬了咬嘴唇,盯着那道伤,不吭声。

他经常这样做吗?

给皇后喂血。

目的是什么呢?难道说……

芊芊突然一个激灵,难道说这就是尸体三年不腐、鲜活如生的秘诀吗?

记得自己此前不知在什么乱七八糟的杂书上看?到过,说上古有那割肉喂血的养尸之法……

若他也看?过那种杂书,信了这偏方,还试验成功了……岂不是过一段时间就要放血来喂尸,那喂完后呢,就这样靠在旁边休息吗?

难道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他就是这样喂血之后,放任伤口?不处理,默默蜷缩着,睡在皇后身边?

跟死?人同棺而眠。

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却?并未感到不寒而栗,相反是一种深深的动?容。

思想斗争了半天,终究还是心头的愧疚同情?占据了上风。芊芊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吵醒他。

她轻轻挪动?到他的身边,跪坐下来,仔细观察他的伤口?。

伤口?很深,几?可见骨,且不止一道,新?伤叠着旧伤,黑红交错,边缘还有些撕裂。

心中猛地?一紧,芊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寻找可以包扎的东西?。

幸运的是,芊芊在他的袖子?里摸到了一小瓶药酒,看?来他并非全然不在意身体,也会随身准备一些药物。

打开药瓶的塞子?,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心安。

芊芊撕下一条干净的衣角,在上面轻轻倒上一些药酒,而后握住了他的手开始包扎。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在睡梦中感到了疼痛,芊芊立刻停下动?作,屏住呼吸。

直到他的手指再次放松,她才继续进行包扎。

用布条仔细缠绕着他的手腕,尽量让每一圈都紧贴伤口?,但又不至于?太紧,以免影响血液的流通。

芊芊动?作很慢,却?很是熟练,熟练得自己也有些惊讶,像是此前做过许多次相同的事。

没有多想,将布条打了个结。

触目惊心的红色被干净的白色取代。

包扎完毕,芊芊托着那只修长的手,仔细检查着自己的成果。

虽然缠着白色布条,一眼看?去显眼得不得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至少他的伤势不会再恶化下去。

就在她心中的愧疚感略轻,放下男人的手腕的一瞬间,那只手突然抬起来,把她的手指给攥住了。

攥得很紧,指骨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芊芊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他缓缓睁开的眼睛。

他醒了。

浓长的羽睫不自知地?轻颤,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初醒的水光,如同浸了两轮溶溶的冷月,眼神清冷,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邃和专注。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盯着她,仿佛要把面前的这个人深深地?镌刻在记忆之中。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像是在胸口?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时语塞,只能回望着他。

谢不归看?着她,嘴角忽然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淡若霜雪的笑。

似那窗台上的雪霰,一吹就消散了。

男人薄唇开合,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清冷微哑,带着一丝痛苦和自嘲:

“看?来……我真的疯了。”

无可救药到了这种地?步。

竟然幻想出她死?而复生,活生生地?坐了起来,还给自己包扎伤口?。

举手投足都是对他温柔关心的样子?。根本就不像她。

第64章064

064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芊芊坐在原地,心中千回百转。脑海中,一连数道念头闪过——

躺下去继续扮演尸体?不不不,那样太牵强了。虽然?能暂时避免解释,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开诚布公地坦白一切?可,万一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怎么办?皇帝在她?手上出了事?,背后的那些人更有理?由攻讦南照。

逃跑?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立刻离开这里?,带着朝贡队伍溜之大吉?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做出了决定——转身?就往棺材外爬。

“等等。”他突然?叫住了她?。

芊芊此刻已经站在了棺材外面,闻言脚步一顿,心中一紧。

谢不归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被烛火拉长的阴影笼罩着她?。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做梦也?好……幻觉也?罢……”他低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芊芊心中一动,莫非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谢不归心跳如雷,呼吸急促,脸上冒汗。他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她?就会像他在仙游观梦到的那样,如烟雾一般消散。

“你是来索命的吧?”

他轻声问,声音中带着一丝期盼。

芊芊闻言,心中一阵震动。冤魂讨债,厉鬼索命,这个理?由似乎比先皇后死而复生更有说服力。

“想不到皇帝可以?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连理?由都替我想好了。”

她?心中暗叹,既荒唐又心酸。

在她?恍神的片刻,谢不归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对不起,我……我会去死的。”他一边道歉,一边解下了自?己的衣带。

谢不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衣带绕过芊芊的手腕,又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轻轻系住。

他的动作快得根本不像一个受伤的人。

“对不起,我暂时不想跟你分开。”他再一次道歉,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恳求。

芊芊感受到手腕上的束缚,低头一看,他居然?把?她?绑在了他刚被包扎好的手腕上!她?甚至连挣扎的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弄裂他的伤口?,让他再度流血不止。

一想到他的伤势,她?便迟疑地停止了所有动作。

谢不归满足地勾了勾嘴角,又缓缓地垂下眼睫。

她?不反抗。

果然?是幻觉。

须臾,他又微微一笑,指骨摸索着上去,撑开她?的手掌,将她?纤细的手指与自?己的手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十指相扣,生死相随。

芊芊每一根手指的指缝都被他毫无缝隙地紧贴,细细的骨头被他包裹在掌心。

方才她?本就在风口?站了好一会儿,手上被吹得冰凉,没有活人的温度。而他截然?相反,掌心宽大,一片燥热。

被他的热度紧紧缠裹着,她?偏了偏脸,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谢不归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耳垂和侧脸,明知是饮鸩止渴,却疯了般地贪恋这神赐般的相处时光。

“你想要我的命是吗?”他轻声问,声音中带着一丝引诱。

“我会给你的……”他继续说着,语气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温和到了柔情似水的地步,“等等我好吗?”

芊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她?既不是厉鬼,也?不是诈尸的先皇后,只能装作听不见、看不见,扮演无知无觉的傀儡一具。

她?乖乖地被他牵着。

这么乖。

好想亲她?。

谢不归生生地忍住了。

他想起那年他克制不住对她?的思念,抱着她?的身?体,亲了亲她?的手指,却导致一整条胳膊在他眼前活生生脱落下来的事?……

后来他一个人坐在棺材旁边缝了好久,中间一度崩溃,才终于把?她?的胳膊重?新跟身?体拼接好,恢复完整的样子……他真的不敢乱来了。

“你要跟我走吗?”他轻声问,语气期待。

芊芊这才看向他的眼睛。眼睫倏地一颤,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似乎在消化他问的那个问题,半晌,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不太敢跟他说话?,怕被他识出破绽。

谢不归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果然?不爱他,连一句话?都不愿跟他说。

苦笑,想不到就连他自?己的幻觉都不愿意骗骗他。

谢不归牵着她?走出了含章殿。

期间,他还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一盏孔明灯,灯身?上绘着精致的花纹,未被点燃的灯芯微微摇曳。

一路走来,寂静得有些诡异。

连一个宫人的影子都没看见。芊芊心头一惊。难道淮南王已经行动了?

不对啊。为何?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兵器相接声、火把?燃烧声……统统都没有。

仿佛整座邺城,都成了一座死城。

谢不归牵着芊芊的手,缓步穿过一条幽静的小径。月光如水,洒在宫墙内的花树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到达一片空地上,谢不归微微一笑,停下脚步,将孔明灯放在地上。

他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跳跃,照亮了两?人的脸庞。

芊芊微微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她?的手腕上,还系着那条他亲手绑上的那根衣带,这样鲜红如血的色泽,仿佛月老的姻缘红线,将他们紧紧相连。

“还记得那一次,宫中放的孔明灯吗?”

他轻声问。

话?音刚落,画面却已在她?眼前浮现,仿佛镌刻在记忆深处。明灯千盏,星子点点。

心头随即涌上酸楚、愤懑、哀伤的情绪,却不知为何?。

仿佛很久以?前,她?曾孤独地守望在黑暗之中,坐看煜煜明亮,灯火如织,布满天?际,却知道这其中没有一盏灯是属于她?的。

可她?并不知道。

其实这些灯他早就为她?放过一次。

那年百日宴上,她?独行离去,他捏着酒杯捏得指节泛白,无声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渐渐隐匿进那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她?很怕黑,他知道。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下了一道旨,称是为民祈福,邀宴上诸人,共放明灯千盏。

他支开太皇太后的人,于其中一盏孔明灯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芊芊吾妻,愿我与你的情谊似这海棠花叶,年年岁岁共春风。

惟愿这些明灯能够代替他,去往她?的身?侧,破除十方黑暗,照她?前路光明。

可惜这样的往事?,这样的隐晦,那个人再也?不会知晓了。

芊芊无声长叹,怕黑的是先皇后。

可是先皇后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仰着头,任由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

忽然?看到那一盏孔明灯上,用清丽的簪花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诗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身?边人低声喟叹,眼眸专注,此中情意,绵绵不绝。

第65章065

065

孔明灯上,通常承载着放灯人的心愿。

这?是先皇后故去的第三个年头。

他难道是年年如此么?期待着一个永远都回不来的人,回到他身?边。

无声叹了口气,芊芊说?:“陛下,既然?放了灯,总不能你一个人许愿吧?”

当这?道清而柔的女声传入耳中,谢不归仿佛被一道雷劈中,整个人都怔住了,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似乎没有?料到幻觉还能如此有?条不紊地与他对话?,回应他——

这?在此前从未发生过。

芊芊缓缓抬头,望向他的眼睛。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摇动四周的花树,梨花如雨般落下,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下了一场波光粼粼的大雪。

她?看着他说?:

“陛下,我要?你好好活着。你的孩子、你的臣民、你的兵士,他们都需要?你。”

对不住了,先皇后。

暂时借用一下您的身?份,否则局势真的要?大乱了。她?始终惦记着谢云起?今晚宫变的事。

谢不归轻声说?:

“那你呢?你不需要?我了吗?”

芊芊倏地后退了一步。

她?……她?有?点受不了他这?样。

心颤得像是被人乱弹琴,反复地拨弄。

她?这?是怎么了……明明这?是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

那么高大的人,此刻却像是个被丢掉的小孩。

“我只想跟你走。”

明明已经快要?哭出声来,却还是压着气声在强忍着。明明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抖得不行了,却还是硬要?挤出一个笑容。

“不行吗?”

这?个“走”字,她?哪里不知?道别有?含义?

他以?为她?是索命的冤魂,他说?一心想跟她?走,那便是想要?寻死。

他说?,“对不起?,我会去死的。”

他说?,“我会把命给?你的。”

他是如此从容地预备赴死,心意已决。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殉情,这?明明是古老传说?里才有?的桥段,不是吗?

由?于衣带被他取下来,外面的那一层婚服散开?,里面的白色丧服便格外的显眼,衬得他愈发苍白冰冷,像是找不到归处的亡魂,他冰冷的手隔着虚空抚上芊芊的脸,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触碰到她?便碎了。

“如果我放弃一切,你会爱我吗?”

“放弃……一切?”

“我这?一生什么都不想要?了,皇位、权力乃至于性命,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最初的愿望,真的只是想跟你过这?一生的。”

“世上的人再怎么需要?我,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只想被你需要?啊。”

“你还是……听不懂吗?”

她?又哪里不懂呢?这?无异于直接说?——“我爱你”了。

春风徐徐,漫上二人的衣角和眉眼,相顾,却是无言。

此刻的春风与当年的春风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心早已如深秋般冰冷死寂,生不出半点波澜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我错了。”

可笑到今时今日才承认那些过错。

“错的不是禁锢你,与你结为夫妻。重来一次我还是那么做。”

所?以?错的是什么呢?

“错在我不该出现在你的人生当中。”谢不归面容苍白,唇角带笑,“若是你的人生从始至终没有?我的痕迹,你便能好好地活着,活在某个我不知?晓的地方,看遍世上美?景,平安喜乐一生吧。”

“而不是被我困在这?里,徘徊不去。”

“对不起?,我没有?给?你下葬,你的死亡没有?葬礼。”

“因为在我往后的人生中,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都是你的葬礼。”

人间啊,是琳琅满目的橱柜,所?有?的凡人都是其中的展品。

“我是你的遗物。”

梨花同月,若梅花惹雪,别是一种肌骨。

苍天怜悯,能够让他与她?沐浴在这?片梨花雪下,将那些至死都未表明的心事一一说?出。

看着梨花飘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大抵自己也是如此,满身?素白。这?一生也算共白头,他似乎也没有?多少遗憾了。

可以?……放手了。

谢不归低垂着脸,缓慢地去解开?手腕上的衣带。他的手抖得厉害,每一根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仿佛这?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衣带在他的指尖缠绕,磨蹭着他手腕上包扎好的伤口。

那伤口虽然?经过处理,但依然?显得脆弱而触目惊心。随着他的动作,伤口微微裂开?,渗出一线刺目的殷红。

鲜血缓缓渗出,顺着手腕滑落,滴在洁白的梨花上,仿佛雪地上绽开的红梅,刺眼而凄美?。

芊芊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殷红的血迹让她心中一阵刺痛。她?实在看不下去,终于忍不住靠近半步,主动去握上他的手指。

“就这么系着吧……”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带着一丝不忍。

她?的手指轻轻覆在他的手上,温暖而有?力。她?不敢用力,怕弄疼了他,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挽留。

跟她?系在一起?,他好歹情绪还算稳定?,这?要?是真解开?了,扭头就去死了怎么办?

谢不归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苦笑。

他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中轻轻颤动,仿佛在挣扎,又仿佛在犹豫。

突然?,一阵清脆的拊掌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仿佛一把利刃划破了梨花雪下的静谧。

“与美?同游,共放明灯,死到临头,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真不愧是大魏的开?国皇帝,倒是叫我等佩服。”

随着声音的落下,四周的火把骤然?亮起?,照亮了隐藏在黑暗中的弓箭手们。他们的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手中的弓箭已经拉满,箭尖直指谢不归和芊芊。

待看到芊芊的脸,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她?……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诈尸了?!”

“皇后竟然?还活着?这?是人是鬼啊……不会是鬼吧?”

“皇帝与她?在一起?……皇帝不会也……”

这?些平日里训练有?素的杀手此刻却脸色铁青,眼中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

张蚩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他早就用化尸水将这?女人腐蚀得皮肉皆溶、尸骨无存,乃是他与仲夷亲眼所?见!

大晚上的,真是活见鬼了!

这?种诡异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芊芊也没想到自己的出现会对敌方造成这?么大的威慑。

而且……

她?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男人。

谢不归的脸已经全白了,很明显不是因为如今的局面,他一开?始都是镇定?的,并未露出半分惊讶之色,仿佛整个局面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直到那些人的对话?揭露出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所?有?人都看得见她?,看得见站在他身?旁的、活生生的她?。

他的睫毛颤抖不止,仿佛一只受惊的乌蝶颤动着蝶翼,在眼下投出一团青黑色的阴影。

他没有?对芊芊回以?注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凝固了的雕像。

“陛下,我……”芊芊试图开?口解释,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她?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

他此刻心中所?想,她?无从得知?。

然?而,事实已经如此猝不及防地被揭开?,换作任何人,精神世界无疑都会受到重创,思维必定?极度混乱,保持冷静更是难上加难。

他是否能理清楚这?前因后果?

芊芊知?道,现在最理智的选择是立刻解开?两人之间的羁绊,尽可能远离他。

然?而,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概是出于同情、怜悯,或者?其他复杂的情感,她?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

片刻后,她?看见他仰头闭了闭眼,喉结微微滚动,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开?口。

“你……不逃吗?”

谢不归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既没有?愤怒的爆发,也没有?濒临绝境的悲凉。

那种平静,仿佛是死水般的沉寂,没有?一丝波澜。

“你若不逃,很有?可能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他淡淡地说?,语气中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姑娘既然?有?目的地冒充皇后,还听朕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是不想死的,不是吗?”

芊芊心中一震。

她?明白,自己接近他的目的并不单纯。那桩交易,最终还需要?大魏的最高决策者?——皇帝——亲自拍板。如果能直接从他这?里入手,自然?是捷径中的捷径……

然?而,此刻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感性的一面占据了上风。

她?是自愿陪他走过这?一段路,放这?一盏灯,自愿劝他好好活下去的。

当时,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想,什么朝贡、利益、身?份,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唯一的念头,只是希望,面前的这?个人,能够好好活下去。

但眼下显然?不是解释的时候。

“臣女罪该万死,愿凭陛下处置。”

芊芊本想松开?与他交握的手,岂料谢不归却反手将她?握住,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断。

她?吃痛,咬紧牙关,止住了即将溢出来的轻哼,想着对他的欺骗,心中愧疚,于是生生受着。

被他抓住手指并紧紧扣住后才发觉,他们交握的手掌一片冰凉滑腻,也不知?是谁出了这?么多汗,亦或是他的血又流下来了。

两人的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十指相扣,面对着这?瓮中捉鳖的局面,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丝毫的紧张和慌乱。

夜幕低垂,火把的光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了四周的树影。

张蚩抬起?手,满脸不耐烦地喝道:“放箭!”

“等等。”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突兀地插入。

屠晓菁缓步走出,目光坚定?,直视着谢不归:“我有?一件事要?问大魏皇帝。”

“公主?!此刻正是剿杀皇帝的大好时机,绝不可错过啊!”张蚩身?旁的一名将领急得满头大汗,声音中充满了焦虑。

“三殿下,三殿下何在?北凉怎么能让一介女流做主?!”

张蚩几乎跳脚,脸上满是愤怒和不甘。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柄寒光闪闪的剑便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剑的主?人眉眼淡漠,眉心正中一点鲜红,正是钦天监,项微与。

屠晓菁见他们安静下来,这?才直勾勾地盯着谢不归:“信在哪里。”

信?什么信?

芊芊站在谢不归身?旁,心中莫名,却隐约感觉到,这?个女子的出现可能是这?场危局的转机。难道皇帝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才如此镇定?自若?

“陛下!”突然?,一声大喝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属下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一队惊羽卫迅速赶到,将谢不归团团围住。

张蚩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皇帝的援军到了,难道还不速战速决吗!

然?而,屠晓菁却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她?的眼中只有?谢不归,仿佛对那封信有?着异乎常人的执念。

转瞬之间,皇帝周围已经围拢了数量可观的惊羽卫,刀光剑影,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张蚩惨笑一声,知?道大势已去。

“先带她?撤退。”

谢不归薄唇开?合,吐出这?五个字,他眸光清冷,缓缓扫过敌方的每一个人,却始终没有?看芊芊一眼。

芊芊心中担忧,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不同臣女一块走么?”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安,终于让谢不归看了她?一眼。

然?而,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压抑隐忍着的情绪,让她?看不分明。

就在这?时,一名惊羽卫跪在地上,呈上来一封信,信看起?来有?些泛黄,似乎已经有?年头了。

信被穿在一支铁箭上。

谢不归接过弓箭,却没有?立刻放箭,而是突然?把弓箭交给?了芊芊。

“你来试试。”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芊芊心中莫名,却不得不依言照做。

她?接过弓箭,拉开?弓弦,对准了屠晓菁所?在的方位。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她?是知?道的。

然?而,就在芊芊松手放箭的瞬间,项微与突然?放弃了控制张蚩,猛地扑向屠晓菁,将她?扑往一边。

箭矢擦着两人的身?体飞过,生生躲开?了致命伤,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信很快被人取下来,递给?了屠晓菁。

屠晓菁颤抖着双手接过信,展开?信纸,一行行熟悉得几乎刻进骨髓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

她?紧紧握住信纸,仿佛握住了那个人残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丝气息。

屠晓菁,不,郑兰漪其实不太喜欢信。

灌注在信上的每一个字,字里行间的情感、思念与妄想对她?来说?,浓密得像是充满了气味,光是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

胡乱封入无用的记忆——信是记忆的棺材,不吉利的东西,令人厌恶。

可她?还是颤抖着看了下去。

粉白朱红的薛涛笺,经年不曾褪色,仿佛昨日才写就。信纸上,似乎还带着那个人身?上的气息。

她?能清晰地想象出他坐在案前,眉眼含情,嘴角微微上扬,一笔一划写下这?封此生的绝笔。

【吾妻如晤:

展信佳,见字如面。

自与卿相识,岁月不居,青梅竹马之情,历历在目。

卿历经坎坷,心怀忧戚,吾心如刀割,恨不能代卿受之。

虽解卿于闺阁之困,然?卿心中苦楚,吾自知?力有?未逮,常怀愧疚,未敢稍忘。

今生得卿为妻,实乃吾之大幸。然?卿所?受之苦,非寻常女子所?能及,吾每念及此,心中愧疚愈深。

今吾披甲出征,非为功名利禄,实为天下太平,为卿、为吾、为天下无数如卿者?,谋一安居乐业之所?。

待天下安定?,烽烟尽散,吾必当归来,与卿共度余年。

吾已立誓,奋勇杀敌,不惜性命,以?军功换得吾俩余生安好。

待吾归来,倾尽全力,弥补对卿之亏欠。

愿以?余生,抚卿心中之痛,伴卿左右,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卿卿,吾心匪石,不可转也;吾心匪席,不可卷也。

卿卿,善自珍重,勿以?吾为念。

卿卿,凭寄语,劝加餐,吾必当珍重自身?,平安归来。

待到凯旋之日,与卿携手,共度余年。

卿卿,待吾归来,与卿共赏人间繁华,共度岁月静好。

吾之心,永如初见。

此致,

令皎亲启。】

功名利禄,不是他之所?求;江山皇位,亦非他所?愿。

“不是。不是……?”

信纸从郑兰漪手中滑落,坠落在地。她?双手捂面,泪水从指缝中滑落。

她?为之努力了半生的东西,如今却告诉她?,他不要??

“是你。你为什么藏起?来。你为什么把信藏起?来!”

郑兰漪突然?扑向项微与,扯住他的衣领,疯狂地抽打他的脸。

一下,两下,十几个耳光接连不断,每一次都打得他狼狈歪倒,但他很快又跪直了身?体,默默地承受着她?的痛苦和怒火。

众人惊呆了,看着这?一幕——一个是本朝的高官,一个是他国的公主?。

竟然?就这?么互殴——不,是单方面的殴打了起?来。

项微与嘴角流血,半边脸高高肿起?,但依旧保持着淡漠的表情。

“别哭。阿姐。”

他看着郑兰漪,低声说?道。

郑兰漪手上剧痛,听到这?一声呼唤,她?才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手冰凉。

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人纵马凯旋的场景——关外的风呼啸着,他鲜衣怒马,红巾在风中飞扬。

他高举战旗,策马奔至城楼下,朗声宣告着“大捷”。

可是这?些都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出现的画面了。

——我从年少时,就有?一个非他不嫁的心上人。

——鲜衣怒马少年郎,红缨长枪向星流。

“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藏起?这?封信?为什么要?把他的遗书藏起?来……”

为什么……

如果她?能早一些看到这?封信,如果她?能早一些……

然?而,项微与没有?回答。他突然?抬起?眼,直直地盯着郑兰漪。

“阿姐,你可曾对我动过心?”

郑兰漪浑身?一震,仿佛被这?句话?击中。

她?迎上他那双淡漠的眸子,想都不想便嫌恶地回答道:

“没有?!”

下一刻。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空气。

“啊——!”

飞溅的鲜血,滚烫而腥黏。

“咣当”,被血染红的长剑坠地。

郑兰漪瞳孔骤然?紧缩,眼睛里倒映出青年缓缓倒下去的身?影。

项微与,自刎了。

“对不起?,阿姐……我只是不想你死……但我好像做错了……”

项微与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血,半张脸都染红了,但他依然?看着郑兰漪,就像过去,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睛便一直在注视着她?。

“那个时候,给?你看了信,你就活不了了,对吧。”

“阿姐总说?自己一无所?有?,唯有?那个人是你能抓住的……仅有?的全部。”

“可是,他死了。”

“你们的孩子没了。”

“阿姐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尽管他想成为阿姐的东西,可是他连被阿姐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他永远都是躲在阴暗角落不被看见的那一抹影子。

项微与瞳孔逐渐涣散,看着满天如雪梨花。

明明只要?阿姐幸福就好了。阿姐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甘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有?的念头——如果阿姐身?边的人是他就好了。

如果他来照顾阿姐,一定?可以?比那个人做得更好。

阿姐想要?什么,他就为阿姐得到什么。

这?样,阿姐就不会不开?心了。

不会当面是笑着,转头就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

他既然?娶了阿姐,为什么要?走?留下阿姐孤单一个人。

既然?走了又为什么留下那封信?

当谢知?还的死讯传来,他以?为阿姐会松一口气,她?其实并不爱那个人,只是把他当成救她?脱困的绳索罢了。

一个工具。为什么要?为了工具伤心?

可是阿姐消瘦得很快,成日成日的不说?话?。

阿姐不想活了。

如果想要?得到什么的话?,是不是就能活下去了?

哪怕是会扭曲一个人心智的东西。

“阿姐,其实我杀人的时候……很痛苦……她?还在对我笑,夸我人真好,说?要?带我看看北凉的雪……我真的不想杀她?的……”

“真好,可以?解脱了……”

“只是可怜阿姐从今往后,要?没有?亲人了。”

项微与垂下了手。

“谁准你死了!谁准你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青年早已气绝,郑兰漪却又扇了对方好几个耳光。

可他眼睛却失去了神采,就像一个任人随意糟践的人偶。

“你在报复我,你在报复我对不对?”

“那个祝芊芊都能死而复生!你肯定?也能,肯定?也能的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样报复我,你凭什么?明明是你欠我,你欠我啊!”

郑兰漪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忽然?闭紧了嘴,不再说?一句话?。

她?不该的,她?不该把所?有?怒火都撒在他身?上。

这?个人终究是被她?给?毁了。

郑兰漪擦去嘴角的血迹,缓缓站起?身?。

“阿弟,我会为你报仇的。”

她?强行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理由?,这?样才能支撑着她?活下去。

刀剑碰撞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火把的光影在树影间摇曳,映照出地面上斑驳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金属的寒意。

“事败了,撤。”

一个低沉而冷酷的声音从阴影中传出。

仲夷站在阴影里,目光冰冷,仿佛这?一切的失败与他无关。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他们的计划满盘皆输,至少十年内,北凉都没法再打入大魏的朝堂了。

仲夷缓步走到郑兰漪身?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跟我走。”

郑兰漪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假装镇定?地回应道:“滚开?,你是谁?”

“屠晓菁,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仲夷的俊美?脸庞上浮现出一抹鄙夷,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不满,“怎么在邺城待几年,待野了,连声哥哥都不会叫了?”

他是……屠仲夷。

那个赫赫有?名的北凉三皇子!

他是皇子,而她?,却不是公主?。

真正的屠晓菁已经被项微与杀了,尸体早就腐烂,化为尘土。

郑兰漪心中一紧,呼吸一窒。她?不是真正的公主?,更不是他的妹妹,不可能跟他回北凉去的!

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只剩下一个唯一的办法。

郑兰漪藏起?眼底的杀意,微微低垂着脸,用屠晓菁的声线,乖乖地应了一声:

“好的。皇兄。”

她?的声音柔顺而乖巧,仿佛一个听话?的妹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声“皇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杀机。

第66章066

066

含章殿

香炉中的云烟袅袅升起,轻柔地弥漫在空气中,仿佛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宫殿。

绣着精致龙纹的帷帐低垂,隐约勾勒出?一道似山卧水的身影,那是大魏的皇帝——谢不归。

他刚刚平定了叛乱的局势,却因失血过多和极度的疲累而陷入昏迷。

太医们诊断后说,他需要长时间的静养,方能恢复。

在龙床前,芊芊静静地坐着,她的手腕被谢不归用衣带和他紧紧地绑在一起,手也被他紧紧牵着。

连在睡梦中,他的手也未曾松开过。

芊芊无奈,只能陪侍在侧,心?中却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外头?,随春声正候着,时不时投来担忧的目光。宫殿内,气氛凝重,只有香炉中的云烟在无声地流动。

突然?,皇帝嘴唇微动,似乎在喃喃自语。

芊芊侧耳倾听,却未能听清他究竟在呼唤什?么。

“萱儿?雪儿?”她解读着他的唇语,轻声猜测。

一旁的御前太监景福见?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莫不是在唤雪才人?”

芊芊心?中一动,对啊,一国之君怎会没有后宫。

萱儿,想必是那位雪才人的名字了。

若是有那位才人来接替她的位置,她也不必如此尴尬地待在这皇帝的寝宫里了。

然?而,景福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

“只可惜,雪才人一年前就?病逝了。”

景福一脸凝重地说道。

芊芊愣了愣,忍不住调侃道:“你?们陛下有点克妻呀,妻子留不住不说,连小妾都被煞没了。”

景福闻言,连忙摆手道:“王女,这话?可不敢乱说。”

芊芊亦是为自己这难得?的“心?直口?快”给惊了一下,自己竟然?敢如此调侃一位皇帝,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她见?到了谢不归对发妻的情意?,潜意?识里觉得?他不会是什?么恶人吧。

她与人交往,向来不重身份,此次平定叛乱,自己也算出?了份力,或许,她可以算是大魏皇帝的朋友……了吧。

那么,调侃一下朋友,应该不是什?么大的罪过。

“而且,”景福干笑了两声,继续说道,“王女误会了。”

“这个雪才人呢,其实不是人。”

候在外间的随春声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王女别怕,这雪才人,是一只小雪貂来着。陛下喜欢小家伙的脾性,便养在身边了。雪貂离世,陛下还伤心?了好一阵,饭都少吃了好几碗。”景福连忙解释道。

芊芊心?中疑惑更甚,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怎么看,谢不归都不像是会为了一只雪貂而伤心?到饭都吃不下的人。

甚至连在昏迷不醒的时候还喊着小家伙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