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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归躺在床上,乌发散乱,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但那双黑色的眼睛却突然?睁开,眸子里还有迷离的水光。

芊芊低头?看向他,心?中五味杂陈。

她早已忘记自己曾化名“风萱”。

此刻,谢不归茫然?的眼神?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陛下还认得?我么?”芊芊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谢不归朝她微微一笑:“萱儿说胡话?了,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萱儿”两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芊芊心?中一紧,如果萱儿就?是雪才人,而雪才人是一只雪貂……

谢不归居然?把一个大活人认成了雪貂!

她心?中暗叹,这皇帝难道真的因为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了?

这时,一只好看的手映入眼帘,指尖修长,骨节明晰,手背上的皮肤薄薄的,青筋虬结,显得?格外有力。

“陛下这是……?”芊芊疑惑地问道。

一旁的景福轻声解释道:“雪才人是陛下从小养到大的,最喜欢舔手蹭脸。”

芊芊闻言,眉头?紧锁,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她看了一眼谢不归,心?中暗想:

“这……这难道是真的疯了?”

谢不归敛着眉目,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打下青灰色的阴影,竟显得?有几分温顺。

“咳。”景福一声咳嗽,打破了殿内的沉默。

芊芊蓦地回神?,有些窘迫:谁让他长成这祸害人的模样,光用脸就?把她迷住了。

“陛下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苍奴。萱儿不记得?我啦?我是苍奴,萱儿最喜欢的苍奴。”谢不归嗓音温柔。

芊芊心?中一动,苍奴这个称呼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想起什?么,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萱儿。”

“你是萱儿。”谢不归意外的固执。

芊芊无奈,心中叹了口气。

舔手……是肯定不成的,那不如用脸蹭蹭他的手吧。她轻轻拿起谢不归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脸边。

“萱儿好乖。不可以咬手哦。”

谢不归轻叹,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倏地朝她一笑。

芊芊心?中一动,暗道:都说俏寡妇俏寡妇,谁曾想这长得?好的鳏夫也有相当的威力啊。

既然?脸也蹭了,芊芊决定趁热打铁。

她轻声说道:“陛下既然?醒了,不如看看与南照的交易文书?”

她叫人通知?随春声过来的目的也在于此。

不需要他做什?么,只用印鉴在文书上摁几道印子便是。

她知?道,这次任务是她继任王女以来的第一桩实绩,对南照,对她都至关重要。

她不能失败。

“请陛下过目。”

随春声接收到王女的指示,从怀里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南照丝绸和工艺品的图纸及说明,恭敬地递到谢不归面前。

“陛下,这些贡品,象征着祥瑞和尊贵。若陛下能将这些列为皇室专供,不仅是我南照的无上荣光,更不负历代先人的遗志。”

“南照丝绸,非寻常之物。其织造工艺精美绝伦,需数十道工序,历时数月乃至数年方得?一匹。其丝柔若云,滑如脂,色泽艳丽,纹样精美,乃世间罕见?之珍品。”

“更兼我族工匠融汇四方技艺,独创南照织造之术,织就?之锦既有西域之风,亦具中原之韵,实为独一无二。”

“其透气亲水,冬暖夏凉,四季皆宜,堪为皇室日常之用。若陛下恩准,定为皇室专供,不仅彰显皇族尊贵,亦可造福百姓,实乃一举多得?。”

芊芊的声音如同清泉般流淌,轻柔婉转。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不归的反应。

然?而,对方神?色并无多大的变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光是听着她的声音就?很满足了。

“陛下,您觉得?如何?”芊芊忍不住问道。

谢不归微微一笑,他的手轻轻抚过芊芊的手,脸色古怪:“萱儿,你?想要我做什?么?”

芊芊感到一丝发毛,被他摸过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湿漉漉地舔了一下。

“陛下,您看,这些贡品……”芊芊再?次尝试引导谢不归的注意?力。

谢不归却盯着一张图纸不说话?了。

图纸上,画着一件百鸟裙,大红色为底,金线勾边。

周遭一片死寂,芊芊脑子里蓦地闪出?那三个词!

银饰、江南、红裙。

她犯了皇帝的忌讳。

“那陛下,您先考虑考虑……”芊芊额头?渗出?细汗,硬着头?皮道,“臣女告退。”

她不动声色地解开了手腕上的衣带,朝他福了福身,便强作镇定,快步向殿外走去。

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叫住她。

但她总能感觉一股视线阴魂不散,像是钉在她后背上的钉子一般,让她整片后背的皮肤刺刺的发疼。

眼下这局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让人措手不及。

无法沟通。

他的病症发作得?太厉害了。

芊芊没有继续往外走,而是站在隔间里,感到无力。

“陛下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她问道。

那位名叫苏倦飞的年轻御医回答:“臣也无甚把握。陛下的脉象极为紊乱,换作常人,只怕早就?疯疯癫癫,不省人事了。可陛下除了在认错您与……雪才人一事上表现得?异常奇怪之外,其余方面与正常人并无区别。”

的确如此。

他依然?矜贵端庄,言谈清晰,丝毫看不出?任何疯病的迹象。

然?而,正是这种?看似正常背后的扭曲,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回想之前,他还把芊芊当作女鬼。

如今,他把她当作雪貂,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至少,他现在还能对话?。

至少,他没有把她当作路边的野草,直接无视掉,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萱儿、萱儿、萱儿、萱儿、萱儿……”

芊芊回头?,隔着珍珠和金镶玉的垂帘望去,发现男人身披龙袍,白玉似的脸正对着她的方向,乌黑的长发绸缎般顺着双肩披散下来,口?中正抑扬顿挫地呼唤着。那语气,仿佛是在呼唤心?爱的小猫。

芊芊不禁捂住了额头?。

“怎么不过来?”飘过来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小粘人精长大了,不粘人了……”

小,粘,人,精。

他轻轻摩挲着床褥,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味,低声吟诵道: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这嗓音,敲冰戛玉,动听至极。

苏倦飞在一旁轻声叹息:“有些心?病啊,用什?么药都不管用。”

这句话?让芊芊心?头?一沉。意?思是只能靠他自己自愈了吗?

想想也是,这种?精神?上的疾病,只怕是兄君来了,也会感到束手无策。

然?而,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宫中陪他周旋。

他一天不好,她就?一天被困在这里,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不久后,御医和宫人们都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显得?更加沉重。

眼看天色渐晚,芊芊心?中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天黑了不能乱跑。”

谢不归突然?出?声,黑亮的眼珠紧盯着她,嘴唇微动,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怪,“遇到雕鸮(猫头?鹰)怎么办?萱儿会被吃掉的!今天晚上萱儿哪里都不许去。”

芊芊心?中一紧,意?识到自己可能得?在这里陪他度过这个夜晚。

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有蚂蚁在皮肤上爬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何况这家伙的精神?状态还不稳定。

她心?中一横,决定不听他的,起身便要往外走。

然?而,谢不归比她动作更快。

男人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挡住了她的去路,生生将她逼退了一步。

“萱儿不听话?!外面很危险!”他声音低沉,压迫感十足。

“咕-咕-咕、咕-咕-咕……”他突然?模仿起雕鸮的叫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诡异。

“听!你?听到了吗!它们还会模仿别的猎物的叫声,把你?吸引过去,然?后——咔嚓,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种?专注而冷酷的表情,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一只真正的猛禽在锁定猎物。两边嘴角上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他的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芊芊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威胁感,仿佛随时会被他扑上来,撕个粉碎。

那声音、那表情、那眼神?,无不让人联想到潜伏在黑暗中的顶级掠食者。

然?而,不过一瞬,他又勾着唇角,朝她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刚刚的恐怖只是她的错觉。

他学那种?怪禽学得?太像了,芊芊看了一眼窗外浓墨般的夜色,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外面的世界更可怕,还是他更可怕。

最终,她放弃了外出?的想法。

“陛下想跟萱儿下棋吗?”芊芊试探性地问道。

“好啊。”谢不归眨了眨眼,依旧微笑着。

“等等……不,下棋还是算了。”不知?为何,芊芊极不愿与他对弈,直觉告诉她,她不是他的对手。

她看了一眼窗边的矮榻,那里摆放着一座棋盘,上边的那些厮杀正酣的黑白子,外表反射出?莹润的光芒,显然?是经常被人攥在手心?摩挲。

若是皇帝时时钻研棋艺,她这个半吊子怎么会是对手。

“我们来掷骰子吧。”芊芊提议道。

“萱儿想要我接受他们的礼物?”谢不归突然?道。

宽大的衣袖掩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手中分明攥着她心?心?念念的交易文书。

莫名地,芊芊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在大魏皇帝的视角里,这是在接受小雪貂们的进贡?好像有点……可爱。

谁知?,谢不归像是能摸清她的想法那般,唇边挂着微笑,低沉说道:“不,他们是——虫子。只有萱儿,是萱儿……”

芊芊蓦地一怔。

等她回过神?,谢不归已经四平八稳端坐在太师椅上,翻看着那些文书。

他的眼睛黑而狭长,瞳孔在微弱的光线下扩张开来,透出?一种?冷酷无情的专注。

“一页。”他突然?说道。

清冷的两个字敲击着耳膜,有一种?雨点打在深潭水面上的空灵感。

“换一夜。”紧接着,他补充道。

什?么……意?思。

一页文书,换她陪他一夜?

芊芊心?中一沉,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这交易文书,整整有三十页之多。

霎那间,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只拿需要盖印的那一页过来,反正他都这样了,肯定不会仔细看。

这下好了,她还得?陪这个疯子玩一个月,才能达到目的。

她倒是不怕对方会趁人之危,堂堂天子,三宫六院什?么样儿的美人没有见?过,哪至于对她一个弱女子用强。

何况他都把她当雪貂来看待,连她的性别都自动去掉了,显然?是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她之所以会如此不安,不过是担心?跟他待久了,自己的精神?和心?智会受到这家伙的污染。

到时候,陪他玩,变成了被他玩……

第67章067

067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

银白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屋内铺开一片朦胧。

偶尔传来?几声夜虫的低鸣,更显得屋内寂静。

芊芊静静地站在榻前,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纤细。

她的脸色略显苍白,长长的睫毛颤动,投下淡淡的阴影,遮掩不住眉宇间?流露出的疲惫与无奈。

“陛下,这里只有?一面床榻……”

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丝安全感。

目光落在那张唯一的床榻上?,心中暗自希望谢不归能够理解她的暗示,主动让出床位。

然?而,谢不归却没有?反应。

他站在距离芊芊几步远的地方,身形修长而挺拔,仿佛一株横贯天地的松柏。

月光洒落,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男人?面冠如玉,目光温和而深邃,似能穿透人?心,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萱儿,宝宝,别怕。”

他的语气?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芊芊心中一紧,意识到情况不妙。

她抬起?头,目光警惕地注视着谢不归。

只见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眸如点漆。

谢不归轻轻地抬起?手,动作优雅而从容。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缓缓地解开自己的衣带。

月光洒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宛如细腻无暇的瓷器。

绣着龙纹的衣带在他白皙的指尖轻轻滑动,发出细微的声响,诉说着某种无声的诱惑。

他他他。

怎么突然?开始脱衣服。

芊芊心跳加速,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脱了外?袍,身着一件雪白的中衣。

当宽肩窄腰的男人?朝她莞尔时,芊芊终于找回理智,她急促地呼吸着,猛地转头,谁知刚迈出一步,便被人?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拦腰抱住,扔到了床榻上?。

随后一起?扔过来?的,还有?那件他脱下来?的龙袍,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和清爽的薄荷香味。

芊芊连忙滚到床角蜷缩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被子,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别害怕。”谢不归看着她,轻轻地说,“我?是不会吃了你的……”

他指了指那件龙袍,认真地说:

“衣服上?有?我?的气?味,萱儿好好熟悉熟悉,等你熟悉了我?的味道,就不会那么怕我?了吧?”

芊芊不明所以地摇头,她扯过被子在身上?裹好,把自己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粽子,只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

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不,我?不需要。”她强作镇定,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颤抖。

垂着眼,目光不敢与谢不归对视,只能紧紧地盯着他的腰,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谢不归没有?理会她的拒绝,反而更加靠近了一些。

他坐在榻边,轻轻地抬起?手,动作轻柔而缓慢,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肩头滑过,带来?一丝凉意。

随后,开始在她的肩膀轻轻地拍打起?来?。

“乖乖,该睡觉了。睡吧。”

“……”

芊芊感到一阵无力,果然?是不能跟神经病讲道理的。

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现状,只能尽量保持冷静。

所以哪怕疲倦到了极点,眼皮子始终支棱着,眼睛睁得大大的。

有?这么个?诡异的家伙在身边,谁睡得着啊。

谢不归静静地坐在榻前,手上?依旧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有?节奏地哄睡,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芊芊。

他乌发披散,姣好的唇线微微上?扬,眼睑低垂,不愿意错过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夜色渐浓,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俩人?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芊芊的意识渐渐模糊,疲倦最终战胜了警惕,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梦中,她置身于一片烈日下的旷野。

烈日当空,炙热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热浪。

芊芊感到口干舌燥,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突然?,她看到前方有?一根竹筒,翠绿的竹筒口正滴落着晶莹的水珠。

她心中一喜,急忙跑上?前去,仰着脖颈,如饥似渴地吮吸起来。

水珠顺着竹筒滴落在她的口中,发出“啧啧”的声响。

芊芊贪婪地吮吸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清凉的水珠。

不知过了多久,芊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天已亮了,晨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给整个房间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光明。

她感到脸颊上?有?一丝凉意,抬起?头,看到谢不归依旧坐在榻前,脸上?依旧挂着似曾相?识的微笑。

他的手缓缓抬起?,手骨,指关节,乃至于指尖都有着银色的反光,点点湿润晶莹,看上?去十分的可疑。

“轰”的一声,她确定以及肯定,自己的脸红透了。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不归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睡着的萱儿也好可爱。会吐小舌头……”

他的声音清冽而低沉,并没有?什么暧昧的意味,却听得芊芊心中涌起?强烈的羞。耻,她忍不住裹紧了被子,默默低下了头。

突然?,她感到嘴唇有?点干涩,舌尖和舌面都麻刺刺的,像是被人?又掐又弄了一通。

该不会被他的手……

想到她做的那个?梦……梦里的竹筒……还有?她吮吸时发出的声音……

越想下去,脸色就越难看。

与此同时,谢不归正在戴护手。

那是雪纱绫罗纹的质地,做工精致,通体如同蚕丝一般雪白,掌部?两侧缀绦篆书,以朱砂写就“非有?”,笼罩住他修长的手指,有?一种禁欲的美感。

“戴着它,萱儿就不会咬到我?的手了……”又来?了,那种自言自语的腔调,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他突然?弯着腰,自上?方投下浓烈的阴影,将蜷成虾子的她拢住,低沉到性。感的声音如一道钟罄,有?力地撞进?耳廓:

“来?,起?床漱口了乖乖。”

芊芊心中一阵烦躁,暗自腹诽:

“乖乖萱儿宝宝的。总是随口乱叫一通,真是烦死了。”

她努力保持平静,但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突然?,肚子传来?一阵抽痛,感到一股热流滑过腿。间?,意识到什么,芊芊脸色微微一变。

她迅速掀开被子,起?身说道:“我?自己来?就好,怎敢劳烦陛下?”

谢不归漆黑的瞳孔微微扩张,他大惊小怪地说道:

“萱儿还是小宝宝呢,怎么能自己漱口呢?”

芊芊紧咬牙关,克制住心中的怒火。

若不是他语气?和表情都十分夸张,跟正常人?沾不上?边,她简直要怀疑对方在故意捉弄自己,看她出丑的窘迫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转身走?到桌前,拿起?纸笔,唰唰唰地写好了字。她将纸条折好,递给门外?的小太监,叮嘱道:“快去快回。”

小太监领命而去,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谢不归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芊芊,一脸似笑非笑。

不久,随春声匆匆赶来?。

她一进?门,便看到了啼笑皆非的一幕。

大魏皇帝正阴魂不散地缠着他们的王女。

谢不归身材高大,站在芊芊面前,长手长脚的,似乎是要抱她。

而芊芊则一弯腰,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鱼儿一般,从他的臂弯里滑开了。

两个?人?就像鬼打墙一样,一个?想抱人?,一个?不愿意,围着寝殿跑了一圈又一圈。

随春声站在门口,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暗自感叹:

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景。

芊芊体力不如他,很快就有?些狼狈起?来?,她一边躲避着谢不归的追逐,一边努力保持镇定。她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和愤怒。

“陛下,请您自重!”芊芊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

谢不归停下脚步,眉眼低垂,有?点委屈地说,“萱儿,你好凶。”

芊芊紧握双拳,心中一阵无语,她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

“我?、来?、癸、水、了。”

……

西净所

果然?是来?了月事。

芊芊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强忍着腹部?的绞痛,迅速换好了月事带,系上?裙子。她的动作虽然?匆忙,但依然?保持着一种优雅的从容,仿佛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不愿失去一丝一毫的体面。

换好衣物后,芊芊缓缓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让微凉的晨风吹进?来?,试图缓解一些身体的燥热和不适。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味,让她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

然?而,外?面的脚步声让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紧张起?来?。

那脚步声优雅而沉稳,每一步都仿佛经过精心计算,不急不缓地传来?,仿佛在故意折磨她的神经。

“萱儿要帮忙吗?”门外?传来?谢不归那不高不低的嗓音。

芊芊眉头紧锁,心中一阵无语。

哪有?正常人?在女子换月事带的时候,守在外?面徘徊不去的?她咬了咬牙,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冷冷地回道:

“不劳陛下费心。”

“王女,这……”随春声站在一旁,看着芊芊苍白的脸色,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别理他,他疯了。”芊芊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力。

随春声闻言,不禁对芊芊心生钦佩。他们这位王女,果然?非同一般。

短短三两日,便将大魏的皇帝弄得疯疯癫癫,若是再多待几日,只怕整个?大魏都要被她收入囊中。

“莫想些有?的没的。”芊芊似乎看穿了随春声的心思,有?气?无力地说道,“人?是疯了,但没傻。”

随春声失望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感叹:看来?王女还是太过谨慎了。

外?边的谢不归似乎也听到了里面的对话,脚步声停了下来?。

“萱儿,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十足的关切和好意。

芊芊心中一阵无语,这家伙,难道真的想进?来?给她换月事带不成?她简直不敢想象那画面,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场景:

谢不归一脸认真地拿着月事带,试图帮她换上?。

“陛下!”芊芊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我?不需要,您请回去吧。”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和无奈,脸色隐隐有?些扭曲。她简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谢不归的行为,登徒子?淫。贼?似乎都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谢不归似乎被芊芊的反应逗乐了,他轻笑一声,那笑声说不出的清润动听,低低说:

“萱儿,我?真的只是想照顾你。”

“休想!”芊芊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需要你的照顾,尤其是这种时候!”

随春声站在一旁,看着芊芊气?得炸毛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外?边的人?见芊芊如此坚决,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却是渐渐远去,仿佛放弃了继续纠缠。

屋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一丝凉意。芊芊缓缓转过身,目光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随春声,帮我?准备一些热水吧。”她轻声说道。

随春声连忙点头,转身去准备。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芊芊坐在榻上?,双手轻轻捂着腹部?,眉头微蹙。

……

天刚蒙蒙亮,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进?屋内,映出一片柔和的淡黄。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内,将膳食一一摆放完毕,青花缠枝纹的碗中盛着牛奶燕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该用早膳了,萱儿。”谢不归朝着内殿那道纤细的身影轻声呼唤。

宫女们垂首而立,不敢多言。谢不归缓步走?到桌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碗边,眉头微微一皱。

“怎么是冷的?”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语气?中却多了一丝寒意。

宫女们顿时脸色煞白,纷纷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说道:“陛下息怒!”

谢不归没有?理会她们,目光冷冷地扫过,仿佛在审视着什么。他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寒意,仿佛能将人?冻住。

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缓步而来?的芊芊时,瞬间?变得温柔无比,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充满了柔情。

这种瞬间?的切换让芊芊感到一阵强烈的割裂感,她心中暗自感叹:果然?答应留下来?一个?月是个?错误的决定。这家伙的“污染能力”太强了,她现在感觉肚子一抽一抽的更痛了。

纤指在碗边沿一触,芊芊皱了皱眉,道:“还好,也不算太冷。”

谢不归却从她手中轻轻端起?碗,放在一边,命令道:“撤下去。”

又对芊芊说:“萱儿是不能喝奶的,喝了会腹泻。”

芊芊手上?一空,心中不禁一阵疑惑:

不能喝奶?还是……不能喝冷的?

恰好她在癸水期间?,不能碰生冷食物,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

她抬头看向谢不归,只见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不要钱似的朝她洒来?,他生得太好,笑起?来?竟然?带着一丝神性。

只是,这种笑容似乎极少出现在谢不归的脸上?,周围的宫人?们反应各异。

有?的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身子抖得厉害,仿佛在害怕什么;

有?的则瞪大了眼睛,瞳孔布满了震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如在做梦一般,一脸虚幻的迷离。

芊芊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从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为什么他一笑,大家的反应都这么奇怪?

“谢不归。”芊芊不知不觉轻声问道,“你以前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谢不归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溢满水光,仿佛要哭出来?似的。

“萱儿关心我?!”他压抑而激动地说道,声音都开始发抖,“萱儿关心我?!你喜欢我?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

一阵碗筷碰撞声响起?,他忽然?俯身而来?,双手捧起?芊芊的脸,滚烫而黏腻的眼神在她的肌肤上?碾过,仿佛落了一层又一层的蛛丝。

芊芊心中一阵无语,早知道就不问了。

她感到一阵无奈和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烦闷。

谢不归完全无视了她的问题,只是低下头,用下巴在她的发顶反复地蹭着。

“萱儿好乖。”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理解的痴迷,“好香,好软啊萱儿……我?们萱儿香得我?要晕倒了。”

芊芊:“……”

被他当成雪貂疯狂地又蹭又吸,头皮传来?微痒,还有?淡淡的刺疼感,却是连动一下都懒得动了,暗自感叹: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到了中午。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洒进?屋内,映得地面一片金黄。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上?桌,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芊芊坐在桌前,默默地用着午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坐在对面的谢不归。

他正优雅地用餐,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从容。

突然?,芊芊的筷子夹到了一粒花椒,无意识地送入口中。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粒花椒就在她嘴里“炸”开了。

“呕——”她整个?人?瞬间?僵住,嘴巴里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辛辣的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就在她忍不住要吐出来?的时候,一道人?影突然?笼罩在她面前。

“可怜的乖乖吃到什么了呢,看起?来?好难受啊,来?,快吐出来?啊——”

谢不归模仿着她呕吐的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循循善诱的意味,“来?,吐出来?,我?接着,我?给乖乖接着——”

他单膝跪下,衣袍和乌发长及垂地,两只修长的手伸到她下巴处,像是在接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一双眼明亮得过分,带着十足十的热忱和渴盼,让芊芊错觉面前的是一个?求雨的饥民,正渴望着甘霖的降临。

芊芊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全身。她硬生生地把那粒花椒咽了下去,辛辣的味道呛得她咳嗽不停。

谢不归见状,急忙伸手想要帮她拍背。

芊芊是真的被他搞怕了,也顾不上?被他占便宜,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扣住。

“咳咳……陛下不用……我?没事……咳咳咳。”

她一边咳嗽一边说道,空出来?的一只手捏起?干净的帕子,紧紧地捂住口鼻,一只手则死死抓住他的手,生怕他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萱儿,好软的手,细细的骨头,”谢不归低声喃喃,声音中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亲密感,“能舔到你骨折……”

后一句话有?些含糊,芊芊没太听清。

不过,她也不是很想知道他又发表了什么变态的言论就是了。

她整理完表情,抽了抽手,没抽动,索性放弃了挣扎。

“我?要沐浴。”她憋了半天,硬着头皮说道。

“沐浴?”

谢不归从对她手的痴迷中艰难地回过神来?,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

“嗯,一身味儿,我?感觉自己都要馊臭了。”芊芊皱着眉说道。

“不可以!”谢不归突然?冷冷说道。

芊芊看着他,崩溃了。

她对他的种种限制和癫狂行为已经忍了又忍,但居然?不让她沐浴,这个?她实在忍不了。

“陛下这样有?些过分了吧,”

芊芊皱着眉,试图跟他理智沟通,“难道你从来?都不给萱儿沐浴的吗?你这个?养貂师当得也太不称职了,你根本不配养萱儿。”

“萱儿在生气?……生气?也好可爱,”谢不归看着她,那种冷淡消失,眼底再度浮现狂热,“五天,”

他妥协道,“五天以后才能沐浴。”

芊芊无奈,只能勉强道:“好吧。”

她体质一向虚弱,癸水期间?沐浴时间?过长就容易染上?风寒,高热不退,但这件事谢不归肯定是不知道的。

她方才那一番询问也只是想摸清楚他对她的限制都有?哪些,底线又在哪里。

看来?,这家伙是真把她跟他的爱宠——那只小雪貂混为一谈了。

之前说要她陪他一个?月……他真的会遵守这个?约定,期满就放她走?吗?

芊芊忍不住说:“我?要出去。”

“不行。”谢不归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都说了外?面很危险的,为什么一定要出去?”他皱着眉问道。

“出去……玩,”芊芊说道,她现在也算是掌握了跟他谈判的方法,“你作为养貂师难道从来?都不让萱儿出去玩吗,实在是太不合格了。”

“我?当然?是合格的。”谢不归配合地回答道,配合得让她错觉他在跟自己一唱一和,“萱儿想出去玩,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一叫你的名?字你就过来?给我?抱,才能出去玩哦乖乖。”

“行。”芊芊痛快地答应了。

“那,”谢不归缓缓抬起?眼睛,莹润的眼珠一动不动,引诱的口吻,“你叫什么。”

“祝——”芊芊刚说出一个?字,声音戛然?而止。她警惕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谢不归,却没看出什么异常。

“你不是管我?叫萱儿么,就叫萱儿。”她故作镇定地说道。

“萱儿?”谢不归重复道。

“对,萱儿。”

一想到假如把真名?告诉他,被他用那种甜腻又喑哑的声音满宫殿地叫她名?字,她便脚趾蜷缩,头皮紧绷。

实在是太地狱了,一定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第68章068

068

“萱儿,”谢不归长身玉立,轻声唤着,嗓音像微风拂过。

午膳刚过,芊芊正想歇息,耳边却突然被“萱儿”两?个字刺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头——

谢不归刚巧朝她望过来,那?双眼睛仿佛天上星月坠落,碎作满山星河。

他的双臂缓缓张开?,动作缓慢而有力,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黑色绸缎在光线中下被切割成丝光片羽,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体线条,生丝熟纬交错,其下垒块分明的肌肉像是有生命一般若隐若现,像巨蛇在阳光下展开?身体,带着无法抗拒的压迫与诱惑。

她甚至能听到他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清凉气息。

他的影子笼罩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

谢不归五官俊雅,皮肤冷白,像神龛中的玉像,笑起来透着极强的神性。

但芊芊没忘,初见他时,他在含章殿披头散发,阴气森森,宛如厉鬼。

“萱儿,”他又唤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温柔。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片刻之前,她答应过的。

叫她名?字就?给他抱。

不知过了多久,芊芊终于放下所有防备,向?前迈出了一步,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进?了他那?如蛇般扩张的怀抱。

她依偎在他胸前,抬起头,视线几乎无法触及他的下巴。

谢不归的手臂环绕住她,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节微微发白,仿佛在用力克制着什么。

芊芊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他的体温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全感,仿佛驱散了所有不安。原本?抽痛的小腹,此?刻奇迹般舒缓下来,疼痛被他的气息一点?点?融化。

芊芊突然意识到,之前的疼痛那?么剧烈,可能不仅仅是癸水的原因。

或许,还叠加了初到邺城,水土不服的反应。

双重的折磨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倦意却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这个人的怀抱……竟成了一味缓解痛楚的良药。

“陛下,刑部侍郎求见。”

景福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谨慎。他弓着腰,姿态谦卑。

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带着一丝不情愿。

谢不归松开?了她。

“萱儿,乖乖在家等我,别乱跑。”

家?

芊芊眼睫一颤。这个“家”字让她感到一阵陌生的悸动。

谢不归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垂眸,轻轻拍了拍手,“呈上来。”

立刻,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中端着托盘。

托盘之中,放着一道饭后甜点?。那?是一碗晶莹剔透的桃花羹,盛在青白色的瓷碗中,宛如一汪春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羹汤清澈见底,几片淡粉色的桃花瓣漂浮其上,仿佛刚刚从枝头飘落。用勺子轻轻舀起一勺,熟悉的甜香涌入鼻尖。

“谁做的?”她脱口而出,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道身影。

乌发白衣,风姿玉洁。

那?必定?是一个她不愿过多回忆的人,一个曾经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的人。

“御厨按照萱儿的口味做的,”谢不归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动作温柔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掌控感,“尝尝?喜欢的话我……”

他顿了顿:“我让御厨天天给萱儿做。”

芊芊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喝着桃花羹。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谢不归看她一眼,没多停留便掀开?珠帘,阔步走了出去。

芊芊缓缓放下那?只喝了一口的桃花羹。

谢不归离开?的背影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离开?,她独自等待。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他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溜了出去。

……

“既然都跟上来了,那?正好?,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们?。”芊芊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身后那?群呼啦啦的宫女?。

她们?浩浩荡荡地跟着,实在太过惹眼。她不明白,不过是出门散个心,为何要跟来这么多人?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女?子一身素衣站在那?儿,山眉水眼,神色不喜不怒,嗓音温柔轻细。

宫女?们?见她这副模样,反而有些受宠若惊。她们?原本?以为,芊芊对皇帝大呼小叫,定?是个不好?招惹、脾气暴躁的美人。如今才发觉,她情绪极淡,平和得如同一阵春风。

皇帝却能把她气得跳脚,宫女?们?心中突然冒出五个字——一物降一物。看来,王女?此?行只怕会印象深刻,一辈子都忘不掉在邺城的种种遭遇。难道这就?是陛下的用意?

“你们?陛下平日里很喜欢……雪才人?”芊芊还是无法理解,他究竟疯到什么程度,才会把一只雪貂封为才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单纯喜欢养貂?还是喜欢到必须给它一个皇室封号?

宫女?们?面面相觑,“这……奴婢也不好?说,陛下对雪才人……也并?不亲密。”

“在王女?进?京之前,陛下因着皇后仙逝的缘故,终日郁郁寡欢,喜怒都淡,连对太子殿下都难得有个笑模样。”另一个宫女?轻声说道,“可是自从王女?出现……”

“奴婢曾在行宫伺候过,有句话不得不说。”一个年长的宫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您与先皇后,不仅样貌,便是这一颦一笑,都相似到了极点?,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

难道他只是把她当作替身?芊芊心中一动。若真如此?,他为何只字未提先皇后的名?姓,反而以另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与她相处?

冷静下来想想,这其中疑点?重重。

宫女?们?却并?不觉得怪异,私下议论陛下与这位王女?的相处时,甚至颇为津津乐道——她们?觉得,陛下待王女?那?般异于常人,也许是某种情。趣。

古往今来做皇帝的,总会有那?么一点?小癖好?,这本?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何况二人生得养眼,模样儿登对,若能走到一起倒也算是佳偶天成了。

“你们?不必跟着我了,我就?在附近转转。”芊芊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

皇宫甚是广阔,春日里更是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芊芊漫步于宫中,穿过一处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荒凉而安静。

路过一处庭院,更是寂静得让人心生寒意,正当她打算转身返回时,却意外地遇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太子谢忆奴。

小小的孩子独自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芊芊走上前,轻声问道:“太子殿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谢忆奴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指着墙头,奶声奶气地说道:“放纸鸢。”

芊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一个蝴蝶形状的纸鸢静静地挂在墙头上。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个院子虽然荒凉,却异常干净,像是有人时常打扫。

方才进?来时,她似乎看到宫门口的牌匾上写着“长门宫”三个字。

院子的角落里,有两?株被砍断的树桩。

若说凄凉,是因为曾经连理并?枝的两?棵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再?也感受不到彼此?的温暖;若说热闹,却是枯枝败叶,死气沉沉,丝毫不见半点?春意。

衣角被一只小手扯了扯,芊芊的注意力放回他的身上。

几天不见,小包子似乎愈发粉嫩可爱了。

芊芊正想伸手摸摸他的小脸蛋,却不料被一把抱住大腿。

“娘亲!”小包子仰起脸,奶声奶气地叫道,“陪忆奴放纸鸢好?不好?。”

芊芊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家伙的脸盲症不仅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纸鸢,飞走了。忆奴,想救它。父皇说,不可以爬高高。只能等,掉下来。”

忆奴粉嫩的小手指了指纸鸢,又指了指梯子,芊芊明白对方的意思。

——孩子力气太小,搬不动梯子,而且他记得父皇的叮嘱,不敢随便爬高爬低,所以只能干等着。

这样听话聪慧的小孩子,又是皇后所出,怎么那?日在含章殿瞧着,皇帝似乎不是很喜欢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你年纪还小,确实不能爬梯子,我去帮你拿下来。”

芊芊说着,便走向?一旁的梯子。

她小心翼翼地攀上梯子,伸手去够墙头的纸鸢。然而,这梯子年头有些久了,最高一层似乎有些松动。

只听“咔嚓”一声,脚下一滑,芊芊心中一紧,闭上眼,心中暗叫不妙。

预料中的痛楚没有传来,身子一轻,芊芊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风一阵阵儿地将薄荷香气送至她鼻端,与此?同时针扎般的刺痛传来,一瞬间,脑海中多出了许多记忆。

高台下的初见。手拉手走过人群。郎情妾意的婚礼。如胶似漆的七年。失去女?儿的痛楚。皇宫中每一个被禁锢的夜晚。逃离他。在行宫的两?年。最终定?格在城楼上的纵身一跃。

相思木,长命锁,太和王宫,琴心之路……

想起来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所有的纠缠,亏欠;希望,绝望。

所有所有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让她窒息到说不出话来,只能蜷缩着身子微微颤抖。

“你怎么能去那?么高的地方!”耳边,一道低沉愠怒的声音惊雷般炸响。

仿佛来自遥远的天空,却又如此?清晰。

是谢不归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难以掩饰的痛苦。

“如果我没有接住你,如果我没有接住……是不是……”

芊芊眼睫倏地一颤。

她从他怀里缓慢抬起头,看到他眼眶红得滴血,额头青筋鼓起,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情绪,好?让自己?表现得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唯有芊芊知道,他抱着她的手臂在颤抖,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像是缊袍敝衣地在寒冬中行走,不住打着摆子,冷到了极致。

他在……恐惧。

芊芊凝视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说话,突然,一滴、两?滴,有水珠砸在她的脸上,渐渐地密集起来,流进?她的眼睛,带着酸涩,

“落雨了。”她轻声说道。

头顶乌云聚集,雨珠子争先恐后地落下来,春雷滚滚,一声比一声沉闷,是惊蛰结束的预兆。

滴答滴滴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湿润了谢不归那?张白玉似的脸,顺着他长长的眼睫,滴落在她的鼻尖。

“萱儿,以后别去那?么高了,”他薄唇微动,一抹声音飘渺,如隔云端。

“答应我,好?不好??”

闻言,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如同春风化雨,那?么动听。

“谢不归……”

“谢苍奴,”她迎上男人微垂的眼眸,“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第69章069

069

苍奴。

苍奴……

若说这个世上还会这么喊谢不?归的,除了芊芊,或许只?剩下一个人。

阿娘。

可他已不?太想得起?阿娘的脸。

但他记得阿娘的味道。

阿娘闻起?来是苦的,那种苦是一闻到整个五脏六腑都忍不?住要往外冒酸水的苦。印象里的阿娘,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黑白分明的动?物似的眼睛。

阿娘也是有阿娘的。

他管那个瘦瘦小小的老妪叫“阿嬷”。

二十多?年?前他还在一个偏僻的山村生活。村子里的人会说一些过去?的事。

他们?说他爹高?贵不?凡定是个大人物,将来定会接他们?一家人去?过富贵日子,听说有钱人家的耗子都有小山那么大,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顿顿吃肉满嘴流油。

他们?说着说着就开始舔起?了嘴唇。

黑黝黝的皮肤,黄黄的牙齿。

他六岁了,爹还没有回来。

他在村民们?的口中从小仙童到老李头?的便宜孙子,到贱。货的儿子,再?到野。种。

阿娘生了病,要喝药。

那些药闻起?来很苦很苦,阿娘却天天都要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然?后咳嗽。

阿嬷骂她赔钱货,还会用藤条抽阿娘。

他扑到阿娘的身上,阿嬷就会发了疯地抽打他们?,直打得阿娘手都抬不?起?来,咳嗽得更加厉害,只?能他给阿娘喂药。

阿娘会摸着他的脑袋,夸他“真乖。”每当这时,他心里就甜滋滋的。

“那个是我爹吗?”有好几?次,他都会指着从院子后墙翻出去?的身影问。

阿娘便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他。

他经常跟小动?物玩,小动?物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阿娘很像小动?物。

小动?物不?会流泪,也不?会说话,它们?只?会依赖地靠着他,给他取暖。

后来,阿娘不?再?用那双眼睛看他了。

阿娘闭着眼,睡着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叫都叫不?醒她,“阿娘,苍奴睡不?着。”

“阿娘拍拍苍奴,拍拍就睡觉。”

可是阿娘睡得太沉了,他只?能自己拿起?阿娘瘦小的手,轻轻拍打在肩膀上,假装是阿娘在哄他睡觉。

第二天,阿嬷端来一大碗米汤给他喝,头?一次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苍奴长大了,衣服都不?合身了。也该有一身新衣裳了。”

阿嬷牵着他的手,去?了山上。

离家之前,他回头?,看到阿公背着阿娘,去?了后院。

他想起?昨晚阿公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好深的坑。

挖坑做什么?

阿嬷带他去?的是一座很美的山。山很大。

他不?听话,因为追一只?蝴蝶跟阿嬷走散了,那蝴蝶真的好漂亮,是蓝色的。他想让阿嬷来看看。一转头?,阿嬷就不?见了。

只?能靠自己摸索着下山的路往回走,他走了一天一夜,半夜还下了暴雨,阿娘给他做的虎头?鞋张开了嘴巴,踩一下泥水就会发出一声尖叫,他觉得可好玩了,踩得不?亦乐乎,泥巴一直在嘎吱哇啦地尖叫,在他脚底尖叫。

他终于回到家了。敲敲门、敲敲窗。

“阿嬷……”

冷、冷啊……

他终于感觉到了冷,牙齿打颤,满是泥泞的小手轻轻拍打着门:“阿嬷,冷啊……”

开门、开开门。

里面的哭声本是压抑的,突然?放大。

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唰——”

门被人拉开了。

阿嬷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肉凹陷得更深,指着他说:“怪、怪物!那米汤里明明……”

阿公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臊眉耷眼的,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命不?该绝,至少是个男娃娃……”

阿公是个读过书的秀才,说的话总是让人听不?懂。

他没有得到新衣裳。

但他得到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还有一个不?放盐也好吃的鸡腿。

他坐在长条板凳上,捧着鸡腿啃了一口,突然?一定,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嬷的背后。

“阿嬷,那个弟弟为什么不?来吃饭?”

“啪!”

碗掉在地上,碎了。

阿公脸色铁青。

阿嬷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这间窄小的屋子,明明只?有阿嬷、阿公和他三个人,他却固执地认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没多?久,阿公请来一个和尚,要给家里做法事。瘦得皮包骨头?的和尚端着木碗,捏着佛珠,围着孩子念念有词。

小孩盯着和尚的眼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弟弟你为什么住在大光头?的脑袋里?”

和尚脸色大变,逃走了。连他的碗都没拿。

经此一事,阿公阿嬷都不?敢管他了。

只?给他一口饭吃,不?饿死就行。

那天,他在池塘边玩的时候,被一群凶巴巴的孩子团团围住。

“小杂。种!”

“你爹不?是要接你回去?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还不?来啊?”

“你娘就是被你克死的。”

小孩咧嘴一笑。他很高?兴他们?都来找他玩,朝那个年?纪最大的伸出手:

“你要做我的朋友吗?”

“神经病,谁要做你的朋友!”

大孩子狠狠推了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明明他瘦小很多?,劲儿却大到离谱,根本挣脱不?开,对方明显没想到,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还眼睛弯弯,十分快乐地笑着:“弟弟说要跟我们?玩,我们?一起?玩吧!”

大孩子尖叫:“啊啊啊啊啊放开放开我放开我啊——”

“噗通”!

他拽着大孩子跳进了池塘,还在水里欢快地扑腾。

岸上的孩子们?都傻了。

有尖叫着去?找大人的,也有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的。

他和大孩子都被救了起?来。

他差一点溺死,还在笑。

反倒是那个人高?马大的孩子从那以后,看到他就屁滚尿流地逃跑。

溺水一事发生后,人们?这才醒过神来。

李家这孩子不?是惹上什么脏东西,而是——疯了!

“臭疯子!”

“定是染了他那死鬼娘的疯病!”

“娘儿俩都是丧门星。”

大人们?看到他,都绕着道走,孩子们?也不?来找他玩了。

没关系,他还有弟弟。

一天他跟弟弟玩够了回到家,阿公阿嬷都倒在地上,张大嘴巴,没有了呼吸。

他走到鲜血旁边,低着头?看。

红红的血泊映出一道影子。

弟弟生病了。

他很难过地看着弟弟满身的血。

弟弟,也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阿公、阿嬷也跟弟弟一样生病了,满头?满脸的血。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家里遭了贼,造孽。又说他邪门,接连克死了身边的亲人,还是个爹不?要娘不?疼的野。种,有人提议,反正不?是一个姓的赶出去?吧?

就在这时,一群穿得光鲜亮丽的人来了,他们?挥着鞭子打散了村民,把他簇拥起?来,惊喜地管他叫“小郎君”“二公子”。

他们?要他回“家”。

回到那个炊金馔玉的谢家。

“你们?能治好我弟弟吗?”

谢家的仆人们?面面相觑:“弟弟?哪来的弟弟?”

孩子指了指干涸的血迹,又指了指墙上那面斑驳的铜镜。

负责此事的仆人了然?,递给他一面干净的镜子,“小郎君且看,这里面的人其实也是你,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弟弟。”

“你跟你的弟弟是同一个人。”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他朝弟弟笑,弟弟也会弯弯嘴角冲他笑。

他送弟弟一朵花,弟弟也会立刻拿出一朵花送给他。

弟弟是他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他跟弟弟明明是两个人,他们?的血没有融在一起?,他们?的肉没有长在一起?,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愤怒地抢过镜子,摔在了地上。

镜子碎成了七八片,弟弟也变成了七八个。

弟弟们?都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眨一下就掉一颗眼泪,看起?来好伤心好伤心的样子。

他不?想看到弟弟们?伤心,于是他趴在地上,抓起?镜子的碎片,往嘴巴里吞。

……

他被带进了谢家以后才知道。

村民们?都错了。

有钱人的家里是见不?到老鼠的,也不?是顿顿都吃肉的,他们?也吃素的,吃的是霜打白菜最中心的那点芯,吊一锅清澈如山泉水的清汤来煨熟白菜。

他也没有弟弟,但是他有一个哥哥。

哥哥跟他不?一样。

长得不?一样,穿得不?一样,就连哥哥的阿娘都跟他的不?一样。

哥哥的阿娘香香的,甜甜的,看着他时眼睛里有很多?的色彩,像是皂荚放多?了浮到空中折射阳光的彩色泡泡。

但他还是更喜欢阿娘身上苦苦的味道,喜欢阿娘黑白分明的眼睛。

哥哥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们?说,这叫做青梅竹马。

这个朋友跟他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有点像很偶尔才能在河里看到的三道鳞,一身的淡黄颜色,发带都是淡黄的,每次出现,都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杨柳树下。

哥哥笑着喊:“令皎。”

他也喊:“令皎。”

那少女?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她的眼神也像三道鳞,尤其是翻白眼的时候。

他有些惊奇,止不?住地盯着看。

哥哥不?在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黄色裙子的少女?总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然?后冷冷地说:

“你能不?能别老是装模作样的。”

“谢净生。你跟你哥哥完全是两种人,你天天模仿他,你不?累吗?”

他垂眼,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书,泛黄的封页上写?着《道德经》。

谢知还走过来了,他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一双眼睛像是天上的启明星,永不?熄灭:

“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郑兰漪浑身的尖刺都收了起?来,整个人变得柔软又多?情,说,“谢净生说他肚子不?舒服,上巳节就我们?俩一起?过吧。”

谢知还微微一怔:“净生……”

“他一会就坐马车回去?,快走吧知还哥哥,晚了就看不?到皮影戏了。”

郑兰漪挽着他哥哥的手走了,走时又用那种三道鳞的眼神横了他一眼,留下他和那卷薄薄的《道德经》。

很快,他十六岁了。到了大人们?口中可以定亲的年?纪。

“你为什么要答应你祖母的指婚?”郑兰漪指责他的声音略显尖细,像被鱼钩划破了喉咙,泛着生鱼才会有的土腥味,“谢净生你就非得恶心人一把才高?兴是吗?”

“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令皎,你冷静一点。”谢知还无奈。

“知还!”郑兰漪泪眼婆娑地看向那个高?挑的少年?,抽泣一声,泪珠滚落,柔嫩的脸颊顷刻间湿透,“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嫁给旁人吗?”

谢知还一怔,阔步上前,轻轻抱住了她,任她伏在肩头?啜泣。

少年?叹息苦恼,少女?低泣压抑。

婆娑花影挡住了另一名?少年?的半边脸颊,皙白长指拂过字迹斑斑,《道德经》又翻过一页,他冷漠地垂了垂眼,从旁人的崩溃和痛苦中汲取到微妙的愉悦感。

直到他的嫡母把他唤至跟前,对着这个彬彬有礼,却显得过于淡漠疏离的庶子,瞧了许久许久,只?轻轻地问了一句:

“苍奴,你不?寂寞吗?”

寂寞?

什么是寂寞?

从嫡母那出来后,他破天荒地遣散了侍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

庭院深深,乌发白衣,如一朵玉兰花般清丽纤薄的少年?,指尖落于弦上,和着清风细雨,开始弹奏。

“铮——”

雨涩孤灯暗。

弦断,无人听。

少年?抬了抬眼,望着那一盏渐渐黯淡的灯,两片发白的唇像玉梨花一样,轻轻地颤抖。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了何为“寂寞”。

……

十九岁那年?,他辞去?将军职务,归还兵权,于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漫步于南照国的哀乐湖。

听说,哀乐湖顾名?思义,能在湖水中看见一个人一生的喜怒哀乐。

谢不?归忽然?想起?小时候跳进水里的那场经历。

水底都有什么呢?

水草、沙砾、游鱼、阴影、光。

对了,还有光。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水底看看,看看能不?能见到六岁那年?见过的光芒。

湖水漫过口鼻,争先恐后挤压着肺部,在疼痛和窒息中,他往下沉没,沉没。

直到有笑声洒落,那笑声仿佛风铃搁在水晶盘里。

清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他似乎能闻到一束光,静静的悄悄的从水面上溜过去?了。

他在水里用力?地睁开眼睛。

波光摇晃,乱红飞过。

他并不?能看清那红裙子的少女?是何等模样,但他知道是红。

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一发不?可收拾,红得动?魄惊心。

如同薜荔一般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整片湖水都给薰成十丈软红。

清寒的春夜里,本该如阴暗的水鬼潜伏在淤泥里的青年?,却感到有什么自心脏破土而出,长出他的咽喉,占据他的牙床,最终在他嘴边开出了一蓬艳艳的红花。

他游到岸边,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口鼻不?断滴落鲜红,衣衫下的脊背不?断起?伏。

就在某个癫狂、朦胧、隐晦的瞬间。

那份爱滋生。

同时到来的还有令人手足无措的欲。

他梦到她,很频繁地梦见。

明明连眉眼都没有看清,却梦见那只?细白的手摘下桃花,递给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

然?后他们?两个人拥抱着倒在桃花树下,手缠着手,腿缠着腿。

彼时,跟他一起?游玩于南照的还有一支商队。

商队遭遇劫匪,是他拔刀相助,一来二去?,商队的头?领便与他成了好友。

为了排解那份汹涌的欲,他约了对方出城跑马。

归来已是深夜,一眼看到那百丈高?台下翻飞而落的深蓝,莫名?的直觉,是她。

明明降落的是她,那个似蓝色蝴蝶一样轻曳的没有重量的少女?,他却感到是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落,如同不?受控制的频婆果,被地面吸引着,一路骨碌碌、骨碌碌地——

滚落在她脚底。

他朝她策马而去?,像是那年?山中,追寻一只?蝴蝶而去?。

他把这个人稳稳地接在他怀中了。

他看着怀中人丹洁的唇,细白的齿,全然?未听清她都说了什么。

少女?却嘴唇下撇,露出了沮丧和烦恼的表情,用一把细细的嗓子在说,“原来你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语言啊,真可惜……”

三日后,南照的火把节,友人邀约,他随口扯谎水土不?服,翌日却仔仔细细地打理了一通,衣冠整洁出现在盛会上。

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她果然?惊喜,没有太多?犹豫便朝他走过来,一口一个恩人,也许是晓得他“语言不?通生活不?便”,望着他的眼睛有些担忧,有些窃喜。待他愈发温柔,也愈发大胆起?来。

夸他眉眼好看。

手好看。

牵着他围着篝火跳舞。

在宴会的间隙,与她形影不?离的红衣少年?说,“你知道她为什么格外关注你吗。”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容易让女?子产生救赎感,”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是能看穿他伪装之下,所有的卑劣和不?堪。对方那双迥异的蓝眼睛中,没有不?屑也没有嘲讽,更没有面对情敌的愤怒和醋意。

戴着面具的少年?,像是洞见了什么并不?久远的未来,那未来里的她与他似乎并不?圆满,而他只?是在平静地等待着那个结局罢了,以一种超脱物外的姿态。

可惜,谢不?归从不?信命。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遇到过太多?人,那些被他拯救或被他杀死的人。

以他为神。

以他为鬼。

以他为动?物。

仰望、畏惧、反感、忌惮。

她——

可是她。

“你……嗯……你是恩人呀。额艾恩、恩人。你们?中原话是这么发音的吧?”

她一直说的都是“爱”、“人”。

他说:“嗯。”

他只?是让自己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她,重复着她的口型:

“爱、人。”

商队头?领在默默观察谢不?归三天后,确定以及肯定,这个看上去?目空一切的郎君、私底下被大家谑称为“烈焰里永不?融化的坚冰”,坠入爱河了。

头?领点破这件事的时候,谢不?归冷漠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和迷茫:

“我喜欢她?”他像是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反复咀嚼着“喜欢”这两个字的含义。

“你不?喜欢她?”

商队头?领说这句话的语气完全是反问,他拍着大腿说:“你不?喜欢那个小娘子,你平时都是皱着眉跟我们?讲话,转头?跟她说话就面带微笑,啧啧啧。”

头?领在空气里比划着,末了又啧啧有声地加上一句,“眉眼俱笑。一副不?值钱的样子,”他挤眉弄眼,拍了拍谢不?归的肩膀,揶揄道,“你跟那小娘子的好事几?时能成?兄弟们?就等着喝你小子的喜酒了。”

谢不?归蜷曲的长睫一颤,似乎不?理解这些合乎世俗的暗示:“好事?”

头?领浓眉一竖,眼睛瞪的像铜铃:“人家小娘子一颗心扑你身上了,你还想不?负责任不?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做那始乱终弃的勾当啊!”

夫。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听上去?极为新鲜的字眼。

于是,他开始观察这世上的其他夫妻是怎样相处、交谈、生活。

他不?遗余力?地跟踪了好几?对夫妻,比他过去?行兵布阵时还要专心致志,废寝忘食,甚至分门别类,整理出来一本小札。

一连七日埋头?于此,再?见到她时是在一个春光烂漫的天气,他刚提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她愣了一下,扭头?就走。

他阔步追上去?。

“你去?哪里了!”过了好久,少女?才肯停下来,瓮声瓮气地开口,绣着蝴蝶的脚尖一直压着地面反复碾磨,“无缘无故玩什么消失!”

“我还以为你、你回中原了!”她倏地抬头?,睫毛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透明的水珠,让人想要抓到手里,“你要是敢就这么走了,那我、我就不?要你了!”

眼圈和鼻子都红红的。

他心中一痛。

紧接着又是一种古怪的愉悦。

所谓的“喜欢”大约就是希望对方也疯狂地想要占有他吧。

他想要她的占有欲,对他的占有欲,能再?强烈一点就更好了,最好强烈到恨不?得占据他的一整个生命。

灵魂到身体都被她所私有。

谢不?归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微红的脸庞。

初见她的第一眼,他就在想,这个人如果爱我。

如果她爱我,我就成为这世上最完美的人——

来配她。

第70章070

070

世上最完美的人……

世人对此早有定义。

他们把完美的人称作:君子。

而在谢不归的认知中,能真?正配得上这两个字的男子,唯有一人——

谢知还。

那个如世家美玉般无瑕的男子,君子风度,世人称颂。凡见过他的人,无不赞叹其品貌无双,风度卓绝。

谢不归从小就明白,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他只能模仿。

他学着谢知还青涩温和的模样,在书?房里手执圣贤书?,正正经经地跟她说话,连多对视一眼都?会红着脸匆匆移开目光。

他学着谢知还博学多才的样子,与妻子赌书?泼茶,谈经论道。

他学着谢知还待人接物的分寸感,在宴席上谈笑风生,举止得体?,谦谦有礼。

他披上谦谦君子的画皮,努力让自己变成谢知还的影子。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他始终无法?真?正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用整整七年的时间?,谢不归不断加深并固化了一个认知:

她爱的,永远只会是像谢知还那样完美的君子。

而他自己,那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是不被任何人渴望和接受的。

他的内心深处,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那个自私、偏执、渴望占有她一切的自己。

他渴望将她禁锢在自己的领地,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他用尽手段,不问道德,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他以为,只要他机关算尽,就能让她爱上他,或者,至少让她离不开他。

可世事?并不能如他所愿。

就像是晴和雨,都?有天意,有些人的精神,永远也无法?禁锢。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

以一种近乎于?决绝、惨烈、凶悍的方式。

谢不归一生中只见她穿过三次红衣。

第一次是湖边初见,一蓬热烈的如同心脏的红。

第二次是新婚燕尔,胭脂虫染就的嫁衣,潮热的红唇,舔舐着他肌肤和灵魂的火焰。

第三次是……

雪夜,

死别-

三年前,发妻的头七之夜,他尚且身?在仙游观中。

月光如霜,笼罩着寂静的道观。

夜幕低垂,寒鸦啼鸣,遗芳梦室内,烛火微弱,映照着香案上那座古朴的博山炉,炉中插着一炷香,形状如燕卵般大小,颜色黑如桑椹。

一名方士身?着玄色道袍,手持拂尘,缓步上前,恭敬地站在谢不归身?后。

“陛下?,此乃返魂香。”方士嗓音低哑,“点燃此香,烟雾便?会引领娘娘的魂魄至此。”

谢不归披着一件道袍,白玉似的脸庞低垂着,眼底无波无澜。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起火折子,点燃了那柱返魂香。

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烟雾渐渐凝聚,幻化出各种奇异的形状。

“一柱返魂香,径通三界路。”方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惟愿大慈悲,宣扬秘密语。拔度亡灵,出离地狱三途苦。”

谢不归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变幻莫测的烟雾。

袅袅的青色烟雾缠绕上素白的帷幔,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穿幽蓝衣裙的女子背对着他,出现?在帷幔之后,身?姿清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谢不归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芊芊!”他唤了一声。

妻子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背对着他,缎子似的乌黑长发直直地吹散在幽蓝色的裙裾旁。

在那每一个传说中的相爱之人,点燃返魂香后,应当是两相遥遥凝睇着,视线久久缠绕,彼此生死永隔的眷恋和悲伤,不是吗。

谢不归却连她的一个回眸都?得不到。

无论他如何靠近,他的妻子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始终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幽蓝的裙裾垂曳得优雅无比,也冰冷无比,没有一丝怜悯。

“咚——”

终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无力跪倒在地,凝视着那道身?影,哑声呢喃,“我爱你……”

如果,如果她能听见。

也许只会叹息一声。

可怜。

好可怜。

你真?可怜啊……

柔软的素幔拂过面颊,像是她纤柔的手轻轻触碰他碎裂的灵魂。

其实从头至尾,谢不归都?无比清醒地知道一个事?实——这一切都?是方士利用某种迷香创造出的小把戏,不过是对方为了利益,给他编造的一场虚幻的梦境。

但他愿沉湎其中,永不醒来?。

第二年,那个姓扈的方士再次出现,带来?了传说中的怀梦草。

“陛下?,将此草放入怀中,便?可在梦中见到您心爱之人。”方士低眉顺眼,恭敬地说。

谢不归看着宫人呈上的怀梦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命人在他的寝宫庭院中种满了这种草,尤其是在他居住的院子周围。

夜晚,谢不归合衣躺下?,嗅着那股子淡淡的清新草香,不知不觉入梦。

然而,无论他如何追寻,梦境始终一片黑暗。

他最想要见到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

醒来?却不肯睁眼。

唯有枕席冰冷,身?侧空茫。

她是如此地憎恨着他,恨到连施舍他一场梦境都?不肯。

谢不归的心渐渐变得荒芜。

他缓慢地打开眼睛,眸光空洞地凝望着帐顶。

这里是长门宫,有她生活过的气息,然而到了今日,仅存的最后一丝气息似乎都?快要散尽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敲击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不归躺在榻上,听着嘈杂的不肯停歇的雨声,突然嗅到,枕席衣襟都?沾染上了桃花的香气,但那香气中却夹杂着一股腐朽的、潮湿的,仿佛是从满是淤泥的池塘里打捞出来?的气息。

那气息渐渐弥漫开来?,从他的鼻尖,渗透到他的心脏。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仿佛被困在了这场潮湿的大雨中,漫无边际地行走?于?无边无际的滂沱。

就像年幼时被放弃在那座下?着暴雨的深山,任凭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停过。

直到此时此刻——

“谢苍奴,你装够了没?”

她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变过,依旧是多年前那样,清脆婉转,饱含情绪,骤然划破了重重阴霾,抵达耳畔。

热烈,生动,鲜活。

她是活着的。

他却历经三年绝望和无望,心灰意冷,垂垂待死。

谢不归的眼睛变得比以前更黑,更透了,有一种被雾气包裹的潮湿感,那种阴冷的鬼气更重了。

芊芊被他这么不说话地静静盯着看,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