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位是越国何氏的家主?”
面白无须的内监半睁着眼,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将这些越国来的降臣打量了一遍,何家家主当即站起来:“在下便是。”
内监把眼皮掀起来了些,拖着软绵绵的腔调:“陛下命尔觐见。”
何家主面色一喜:“微臣遵命。”
看来是汐儿与国师相认成功了。
何家主兀自盘算着待自己见了夏皇,一定要先向他表明自己的忠心,再探听夏皇是否有意纳取后妃,就算他不愿意也没事,何家这一代的女儿们各个出落得花容月貌,哪怕送进宫来做宫女也能出头。
他身旁的那一群越国降臣无不羡慕地看着何家主。
他们是二附之臣,除却有大才之人外,注定不会得到夏皇的重用,除非在夏国扎根个两三代,才能又有崛起的机会。
怎么就叫他姓何的先扒上了大腿呢?
何家主抬头挺胸地跟在内监身后,试图给内监塞几个荷包,打探消息。
而那内监面不改色地接了荷包,却什么风声都没给他漏。
何家主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面上依旧是笑盈盈的,待二人到了宫殿内,何家主立马将挺直的腰背佝偻下来,做足了恭敬小心的模样。
夏皇听见人通传的声音,一抬眼,还以为从门口进来的是两个上了年纪,弓腰驼背的老太监。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何家主眼也不眨地跪拜下去,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夏皇却不叫他起来,而是好奇地看了几眼跪在地上的男人:“你便是越国国相,何大人?”
“岂敢在吾皇跟前自称越国国相?”何家主恭谦地伏在地上,“夏国才是这天下百姓的人心所向,微臣虽身在越地,心却也是始终向着我国的呀。”
夏皇眼中对他的好奇瞬间退了下去,他还以为能把持越国朝政多年的权臣多少会有什么地方不同,从没能想过他是脸皮厚的不同寻常:“朕问你,你先前递上来的折子中说,在越地寻找到了皇叔失散民间的女儿,这事是真是假?”
“千真万确!”何家主一口咬定。
“若是作假,那你何氏便是意图混淆皇室血脉。”夏皇的声音毫无起伏。
何家主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启禀吾皇,微臣家那小子与国师大人在路上相识,国师大人与小犬相谈甚欢,十分赏识小犬,方才将小郡主一事告知。”
“我何氏子弟历来忠君爱国,自然不能看着宗室郡主流落在外,任人欺凌,是以,微臣便向留在越地的故旧去信,寻找小郡主的踪迹。”他说到此处,还故作姿态地重重叹息了一声,接着才又继续说道,“可见这苍天也是不愿见骨肉分离这等惨事的,也或许是我何氏与小郡主确实有几分缘分,竟然真的叫找着了。”
“微臣自找到了小郡主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便命人向小郡主说明缘由,小郡主自然也是思念生父的,便随着我派出去的人也一起回到了夏都,如今正在宫内。”
他没有刻意夸大自己“寻找郡主”的艰难,一副为国师分忧就是分内之事的模样,何家主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
而夏皇在听完了他这一通胡编乱造的话语之后,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出来:“何家寻回的,若真是失踪的小郡主,朕自会嘉奖与尔等,若不是……”
何家主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心慌,他一咬牙,强行撑着气势:“若是微臣寻错了人,任凭陛下处置便是。”
夏皇没再接话,他看向一侧的那个白脸内监:“将他们传入殿内吧。”
何家主自认为是已经过了一关,然而还没等他提着的那口气松出来,他便看见——
从门外进来了一群人。
打头的是一个满头霜发,面有病容,却依旧不减如仙般清灵秀美之姿容的男子,他坐在一只轮椅上,周身裹着没有半丝杂色的雪白狐裘,似乎十分怕冷。
而在他身后推着轮椅的,是一位眉目与他十分相似的黑衣少年郎,那少年的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剑眉飞入鬓角,比轮椅上那男子更多了几分俊朗之气;与之相对的是在这少年身侧一个满脸森寒的男人,只看一眼,就叫何家主浑身发凉,他不敢再看。
何家主的脸色在他见着第四人时骤变。
第四个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那男人不瘦不胖,眉目端方,只在眼眸中有种隐隐约约的郁气,而他的五官总让何家主有种其妙的熟悉感,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引去了视线,同时何家主的心脏开始“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仿佛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它也确实是发生了。
在那个中年男人身后。
并行着进来的是两个少女。
右边那个,正是自己的亲侄女儿,被拿来冒充夏国郡主的慕容汐;而在慕容汐的左边,那个姿容比在越国时更胜一筹的女子,竟然是很可能早已死亡的谢秋凝!
何家主的嘴唇开始发白,发颤,但他用力地吸气,把心中的不安死死按压下去。
谢秋凝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世,会出现在此地,应该也只是年纪和特征符合夏国小郡主的特点罢了。
慕容汐是何家带进来的,那么谢秋凝就是那个中年男人带进来的了?
何家主转动视线,重新落在谢年身上,他越看,越觉得这个男人眼熟,越看,心里跳动的不安就愈发深重,何家主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想起来何文轩曾经告诉过自己的,越皇谢年已经被人从牢中劫出一事。
何家主顿时瞪大了双眼。
这个莫名眼熟的男人,莫非就是曾经那个庸碌无为的谢年不成?!
何家主只感觉自己找到了真相,他不知道为何谢年会瘦了这么多,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夏皇,只要自己当场把谢年的身份说破,那铁定就是大功一件呀!
何家主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然而没等他开口,就见从门外又进来我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最后进来的这群人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少年郎,每一个脸上都带着恼怒的神色,他们似乎正押送着什么,应该……是个人?
何家主从这群少年衣服上的花纹认出他们是夏国的宗室,他们把被押送的人围在中央,推攘着走了进来。
何家主也终于看清被押着的那个人的脸。
他险些没能喘上来气。
何家的少家主;被他们全家人寄予重望的麒麟儿;小小年纪就出计将皇室养女立作挡箭牌,方便何家人搜刮金银财宝的宝贝凤凰蛋;越国贵女们的梦中情人枕边爱郎……竟然被这些少年披头散发地押送着,推得摔趴在地上。
何文轩被不知哪个少年狠狠推倒在地,又有人往他腿上踢了一脚:“怎么,你们何家人都这么大的气性?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大夏的地界里欺负人不说,见了君主,连跪拜都不知道怎么跪吗?”
红袍金冠的夏十一头发也有些乱了。
在竹林里兄弟们一拥而上,把何文轩摁在地上群殴的时候,他挤在最前头,发冠被挤歪了不说,身上还不小心挨了几拳,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堂兄弟锤错了人,还是借着群殴遮掩故意揍他报私仇出气。
作为这个时代的贵族公子,何文轩当然也是学过武的,然而这十几个少年正是最最血气方刚的时候,又急着在堂姐妹面前表现,于是每人都用了最大的力气往何文轩身上招呼,又因夏国崇尚军武,他们也受过军中的训练,哪怕一开始打得混乱无序,两下过后就演变成了默契配合轮番揍人的模样。
把围殴这种不那么道德的事情,生生打出了军阵一样整齐而有规律的美感。
在远处旁观的秦晞等人没有阻止,而是等到何文轩已经被打得爬不起来了,才假装路过,他一个人,一张脸,就活灵活现地演绎出发现自己要认亲的女儿突然多出来一个的茫然和震惊,还不忘迎着风咳出几缕残红,维持自己的病弱人设不崩塌。
何文轩现在身上就没有一处不疼的。
他脸上全是青肿,绸衣也被扯得皱皱巴巴破破烂烂,胸腹间呼吸的时候会有种钝涩的痛,四肢也疼得厉害,连头发都被薅秃了许多。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在越国,他们何家才是真正的掌权者,而他,才是那众人眼中真正的太子,未来帝王!
竟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何文轩忍着痛爬起来,跟他爹一样跪在地上:“小臣何文轩,拜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