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渐腹部中了那一刀, 不便移动,当晚索性在雪松小筑里休整。
原本玄香提议去寻郎中,可别说现在时辰太晚,恐怕寻不到什么郎中, 就说这偌大南星洲, 还有谁比白雨渐更通医理?
给他将伤口包扎了过后, 蓁蓁捋开男子的衣袖,看到他的手腕, 这才发现他竟然如此清瘦,这腕骨都瘦得如此突出了。
再往上看, 竟然还能青紫色的斑点, 都是许多尚未愈合完全的针眼,大多是新添上去的……
为何他手腕上会有如此多的针眼?
直到把了脉之后,她方才琢磨出一点头绪, 却是不敢置信。
她怔愣在了那里, 脸色颇有些苍白。
一旁的瞿越嗅着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大气都不敢出。
听闻雪松小筑出了事, 他第一时间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想到家主与广宁侯的关联,又想到白雨渐之前说的一些话, 心头不妙, 便从白家赶来了。
他、何渡还有家主在回南星洲的路上,家主去了一趟乱葬岗,回来后便一直沉默。
之后白雨渐便失踪了,只留下一封信。
道是与他们二人分道扬镳,让他们去寻自己的路,他也要去寻找属于他的路了。
瞿越与何渡在竹楼, 还有以前他与蓁蓁去过的地方包括小月洲都寻遍了,却寻不到他的半分踪迹,只好先去白家等待。
谁知这一等,竟是等来了白雨渐性命垂危。
瞿越低声问道,“家主……还好么?”
长长的纱帐垂在地面,隐隐约约显露出男子玉山般的轮廓。
满头乌发诱人地散乱在枕上,他长长的睫毛阖着,好似处于熟睡之中,冷白的肤色,毫无血色的唇,真个冰雪般雕塑而成的人儿。
匕首上的迷药让他昏睡至今,迟迟没有醒转的迹象。
脉象,亦是紊乱至极。或者说,诡异至极。
“他什么时候中的长凝?”
是那次她设计骗他救俪韦?
还是更久以前……
只是,那长凝之毒,也是时有时无,仿佛在玩捉迷藏似的,光靠探脉探不出个究竟,于是蓁蓁便想向他身边的人确认。
瞿越跟随白雨渐十多年,是最了解他的人,从他嘴里,应该可以得到一些信息。
瞿越分明一怔。
“长凝?”
他的神情,显然也不知道,白雨渐有没有中长凝,更甚至,连长凝是什么,都不知道。
蓁蓁眉目一敛,看了一眼床榻上依旧紧闭双眼的男子。
她唇齿轻启。
将三年前,池仙姬是如何设计得到长凝,治愈心疾,而自己虽亲手摘得长凝,却没有中毒迹象的事情,一一说了。
当时一切发生的太混乱,白雨渐的态度又那样冷漠。
她根本没有想到那个可能。
那就是,她体内的长凝之毒,早就被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瞿越恍然大悟,他皱眉,回忆道:
“我记得,当初,家主听说蓁蓁小姐从囚室失踪,便外出了一段时日……最后,是他抱着昏迷的你回来的……他守了你一天一夜,不准任何人打扰……第二天我见家主双眼都是血丝,精神极差,只说,让我们看护好蓁蓁小姐,便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难道是那个时候,他中了长凝的毒?
瞿越接着说道:“原本那味药取回来时,我便拦着池家人不让用,想着等家主醒来才作决断。可谁知他们一意孤行,非说池小姐的病情耽误不得……我又分神照顾家主,没有拦住……之后,便是蓁蓁小姐看到的那样了……“
蓁蓁却在想瞿越之前说的。
是白雨渐把她抱回来的?
是他照顾了她一天一夜?
难怪,她醒来是在自己的房间……
蓁蓁轻轻问道,“他从未说过,要缢死于我吗?”
瞿越张了张口,明显有些讶异,“家主当时的状况,连起身都难,怎么可能下令……”
她想起当初。
她跑到明华院,却看到瞿越端着一盆血水走出,还阻拦她贸然闯进那间屋子。
那血,原来不是旁人的。
是白雨渐的。
那紧闭的房门,不是不想见她。
而是因为他中了毒,自顾无暇。
可她,终究是敲开了那扇房门。
他赤红着双目,扼住了她的颈项,要她即刻给池仙姬偿命。
他说,我只恨把你养大。
当时,他是什么神情呢?
他是恨的吗?
她闭上眼。
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在心中勾勒,企图从那噩梦一般的场景中,读取出什么,她忘记了,或者是忽视了的细节。
比如,他圈在她的脖颈上,从未收紧过的手指。
他浑身的惊栗颤抖,赤红的双眸,那一切的一切,她都以为是他愤怒过度所致。
他在灵堂里说,我救不了你。
为什么救不了她呢……
因为他身中长凝,他即将是一个废人。
长凝的功效有多神奇,它的毒性就有多恐怖。
长凝无药可解,自古以来,就算最厉害的医者,面对身中长凝之人,也不过勉强保住一条性命而已。
而长凝发作的标致,便是双目发红,眼前如同被一层阴翳遮挡,忽明忽暗。
失明之时,两颗眼珠,更是宛若被剜除一般的剧痛。
她没有体会过,却可以想象得出,是怎样的疼。
疼到从双目之中,生生流出血来……
她低头看着男子沉静的睡颜。
“所以,池家人的目的,你自始至终都是知道的,是吗?”
“所以,池仙姬说的都是真相,是吗?”
“所以,即便真的是我伤了池仙姬,你也愿意为了我,而偿命给她?”
她蹲下去,靠近在他耳边,轻轻地问。
“后来,那朵长凝,是你亲手去摘的吗?”
“或者换一种问法,你一直都,爱着我吗?”
早在那个时候,你就爱上我了,
是不是。
不,或许在更久以前……
在更久以前,你就爱着我。
从来,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我?
她的手指,轻抚上男子的眉眼,一声一声呢喃。
只是没有人回答了。
蓁蓁重新坐下,为他把脉,察觉到他体内的毒素依旧如同之前一般,一时有,一时又无。
从男子不停出汗的额头,还有死死皱起的眉,可以看出,他正在忍受怎样的折磨。
她指尖一颤,猛地从他手腕上移开。
感觉到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面苏醒了。
她死死地盯着某处,就在他手腕,那些明显的青色筋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游动。
它蠕动着,就好像某种虫子一般,随时都有可能,顶破那层薄薄的皮肉跑出来。
看得她心惊肉跳。
她想起他尽断的筋脉。
想起他莫名恢复的武功。
一时间思绪复杂。
所以,他时隔了整整两年,才来到燕京,就是因为……中了毒吗?
她静默片刻,缓缓叹了一声。
“连你身边的人都不知道,瞒得真好。”
……
蓁蓁推开门,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脊背佝偻着,等在灯下。
却是许久不见的何渡。
念着这位管家在白家时,待她还算不错,便冲他轻轻颔首。
何渡却缓缓走上前来,他双膝一弯,竟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冲她深深叩首。
“皇后娘娘。”
“有些事,家主想要瞒着您一辈子。”
“可老奴,却不想瞒下去了。”
他叹气道,“当初,家主与广宁侯定下君子之约。早在那时,广宁侯便想揭杆而反,而南星洲,就是他的第一个目标。一旦开战,整个南星洲,包括周边洲郡,都将沦陷于战火。”
“而家主不愿看到这一幕。”
“家主受明氏祖训,一生忠君,永不反叛。他有两年的时间,手刃仇敌,拨乱反正。“
而让广宁侯接受这两年之约的条件,就是他白雨渐的,投诚之心。
投诚的礼物,是她白蓁蓁的性命。
亲手斩除俪韦的血脉,在广宁侯的眼里,便是他白雨渐的诚心。
广宁侯轻贱世上女子,即便是由他亲手养大,他也能毫不犹豫地舍弃。
在他看来,作为他的臣属,白雨渐也合该如此。
就像他对待那些女子一般。
怎么能,留有半分余地呢?
“其实,家主从未想过,要与广宁侯为伍。”
何渡眸中怜悯,“昔年,长公主在家主体内,种了一种奇蛊,叫做长命蛊。此蛊名为长命,却并不是那延年益寿的仙丹良药。”
“长命蛊,存在一定的休眠期,在其休眠期内,可以吸收各种毒物,让人百毒不侵。但也只能吸收一定数量,当毒素突破一定的限度,便会悉数爆发,这比单一的剧毒发作,还要可怕……所以,家主到燕京去,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他知道,他的归途,从来都是一死。
所以,从不连累旁人。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行医救人。
他救了那么多的性命。
只是为了提前赎罪。
他的一生,从八岁被灭门那年,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按照必定的轨迹在进行,绝无更改。
最后,他也只取了俪韦一人的性命,从不牵连无辜。
她,是唯一的变数。
是她让他活下来了,选择在亲手结束一切后,依然活着,在她身边默默守护,用他所剩无几的时光。
“如果,长命蛊被唤醒呢?”
何渡语气沉重,“在他体内的蛊虫,就像一个不知餍足的怪物,日复一日地吞食那些毒素,却不会将之转化,而是储存起来。一旦被唤醒,它会将从前吸进去的毒,一一吐出来。”
“那些毒,或轻,或重,或损伤,或致命……谁都不知道率先发作的,是哪一种毒……最坏的一种可能,便是多种剧毒一齐发作,届时,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长命,长命。
果真是,与天争命。
华清长公主,真奇人也。
不知是从哪弄来这样险恶的东西,不了解清楚副作用,就往自己儿子体内种,究竟是想保护他,还是害死他……
何渡叹了一声,“也许华清公主当年也没想过,家主会这么折腾自己的身子吧……”
简直不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肉.身。
从来就是这么强势,无畏,一意孤行。认为自己要保护所有,被他纳入羽翼之下的人。
他待白家人如此,
待她亦是如此。
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是玄香。
她匆匆走到蓁蓁身边,脸上满是惊喜的光,“奴婢刚刚端茶进去,看到白大人醒来了!”
蓁蓁一怔,走到门口,却是有些踌躇。
叹了口气,这才推门走进。
一进去,就见男子斜披着一件外衣,脸色病恹恹地,靠坐在床头,一头乌发倾泻散落了满肩,如同一株清隽的白梅树。
倒是颇有几分病美人的韵味了。
蓁蓁缓步靠近,“原来,池仙姬说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你身上,有长凝的毒。是当年,从我体内转移出去的,是吗?”
病美人淡淡掠她一眼。
既没点头也没摇头,颇有一种,反正都到这一步了,一切都无所谓了的态度。
这家伙,是不可能承认的。
她还能摸不清他的脾气吗?
除非,他认为自己快要死了,否则绝不可能,跟她流露出半点自己的真实情感。
喝毒酒那次是,这次被刀子捅了,也是。
蓁蓁好笑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
她坐在了他的边上,低头看着他的手指,修长漂亮得像是雕琢品般,就是皮肤过于惨白。
原来当初,她梦到的是真的。
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这只手,真的那样握住过她的手,让她不要怕。
“没关系。”
“我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耗。”
“之前,你假扮成印朝暮,除了眼球的颜色没法改变,”
她认真看向他的眼眸,“你还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病美人终于有点反应了,他长长的睫毛一颤,微微侧过脸来。
“你忘了?我说过,要闻到你身上的气息,才能安心睡着。因为,你身上有一股松香,混杂着药香的味道……”
她平静道:“你忘记掩盖这股气味了。”
“……”
“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在那个时候,失去了嗅觉,对不对?”
她忽然添上一句。
而他微弱的神情变化,让她知道,她猜对了。
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还有,你吃了那块酸枣糕,却没有一点反应,是因为,你失去了味觉。”
“对不对?”
随着她一句又一句的质问,他的手指逐渐攥紧了,抓住了身下的垫絮。
“而现在,你没有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