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做不到。”源稚生把空杯放到桌上。
“你什么意思?”路明非皱眉。
源稚生没有回答,起身走到露台边眺望着东京。
“这座城市当年叫江户,下雨的时候我会觉得东京又变成了当初的江户,烛光火影。那时它是日本最时尚和新潮的城市,征夷大将军在这里开府,葡萄牙人在港口贩卖铁炮和红衣大炮,挎着篮子的女孩们走街串巷贩售小铁盒装的舶来品。那时候的武士还有佩刀权,总是昂首阔步走在街道中央,如果平民挡路武士就会拔刀威胁要砍了他们,夜里维新派的人斩们很活跃,幕府要员们惶惶不可终日。江户城里的黑道就是在那时形成的,那时组成黑道的足没落武士、手工艺人、码头工人和妓女,他们靠一技之长讨生活,为了不被别人欺负而组成行会。”
“我还以为日本的黑道是蛇岐八家开的呢。”路明非说。
“不,黑道是从江户时代以后才有的,在那以前蛇岐八家都是贵族家族,古代日本平民是没有姓氏的,而混血种有姓氏,本身就说明他们都是贵族。从前蛇岐八家侍奉过不同的君主,包括天皇、幕府和战国的诸位大名,历史上那位忍者之王风魔小太郎就是蛇岐八家的人,风魔家代代家主都叫风魔小太郎。”
源稚生看着窗外的景色,声音低沉起来。
“黑道帮会在最初都是弱者的组织,那种能体面地赚到钱过上富裕生活的人是不屑于黑道的。原本蛇岐八家也是不屑于黑道的,直到他们在变革中失去了田产和地产,再也无力养活自己。于是当初的八姓家主介入黑道,把手弄脏来赚钱,他们借助混血种的天赋,以武力在黑道中立威,庇护那些穷苦人成立的帮会,收取他们的供奉,给他们提供保护。蛇岐八家作为黑道执法人的身份是从那时开始一步步确立的,至今也没有多少年。”
“那又怎样?”恺撒没听明白。
“想必你们也知道,日本是允许黑道组织依法注册的国家,因为有些年代久远的黑道帮会就是当初的行会,是弱者为了保护自己而建立的组织。多年之前他们是弱者,现在他们中大多数人也还是弱者,只参观这座大厦是没法了解日本黑道的,真正的黑道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和巷子里,是弱者组成的影子社会。”
源稚生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黑道是不容于世的,但黑道又是不能根除的,因为世上永远有卑微的、弱小的、阴暗的人,他们跟那些成功的善良的人比起来丑陋不堪,是社会中的下等人,但既然有了上等人就一定会有下等人,下等人中滋生了黑色的组织。”
“你想说蛇岐八家是弱者的领袖?”恺撒说,“混黑道的这么给自己做定位未免有粉饰的嫌疑吧?”
“我们当然不是救世主,也无意带领弱者建立没有压迫的社会,我们是跟黑道做生意的人,我们收帮会的钱来协调黑道中的平衡。但我们确实是弱者的领袖,这点没错。”源稚生耸了耸肩:“很多人只要提起黑道,想到的就是那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黑道领袖,他们享用着妖娆的女人,随意地掏出大把现金打赏下属,看谁不爽就灭掉谁。”
“可那些生活在黑道底层的人多半都是无法进入主流社会的弱者,拿着小刀去店里讨要保护费的小混混,很多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被学校开除的孩子、没钱上大学的孩子。而那些在夜总会里卖弄风情的女人有不少是单亲妈妈,还有些尝过父亲的家庭暴力,甚至被继父强.奸的,在这种女人看来自己的身体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了,她们没想过自己老了勾引不到男人了该怎么办,她们只活在当下,她们也只能活在当下。这就是阴影中的社会。”
“只能活在当下?”恺撒品味着这句话。
“你们中国有个叫曹操的男人,在汉朝末年是最大的暴力者,他说过一句话。”源稚生看着路明非的眼睛,一字一顿,“‘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这一刻狂风骤来吹动他的黑色风衣,呼啦啦如大旗般作响,这个年轻的黑道家主身上散发出帝王般的赫赫威严,令人不由得仰视。
“所以我不能不尊敬你们的师傅,不能不称呼她为神。她现在统领了整个日本社会的阴影,是这些人的精神领袖。而我是她旗下的臣子,臣子不能不尊敬皇帝。她是影皇,是所有黑暗之人的希望。她是那些走投无路之人的救世主,是黑道的希望。如果我称呼她为姐姐,那么那些阴影当中的人会怎么认为呢?一旦上杉月火这个人失去了神圣性,一旦她失去了传说的加护,就等同于阴影世界的救世主地位就会动摇,就会产生破绽,整个以她为核心建立起来的社会就会倒塌。她终结的千年的混战,也会再次燃起。”
源稚生对着三人,双眼露出了金色的龙瞳,惶惶威势如同山崩。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神在现在在这里的地位,你们根本就没有彻底的了解,所以你们才如此的轻浮。这里有这里的国情,你们那里有你们那里的国情。我难道真的不知道神怕寂寞吗?难道真的不知道神也难受吗?我比你们知道的更加清楚!但我不能叫她姐姐,因为她不能是我的姐姐。她可以是绘梨衣的姐姐,因为绘梨衣是隐藏起来的王牌,她可以是稚女的姐姐,因为稚女是单纯的守护者。”
源稚生咬着嘴唇,如同低吼般的说道:
“但,不能是我的姐姐。因为我将来要继承大家长的位置,我将会成为日本黑道的实质支配者!别人能够有私情,但我不能有。我……绝对不能有!!”
这句低吼震撼了三人,醒神寺呈现一片寂静。
路明非喃喃自语:“这是,责任吗?”
“……”源稚生没有回话,而是再次坐到了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