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和平的人总是受到赐福,因为他可称为神的儿子”
女孩眨眨眼,四周的大人们低头颔首,这些平日率性的庄稼人今天似乎带上了礼义的面具,肃穆的黑色衣饰在阳光下轻贴皮肤,有些痒痒的,那些人似乎比平日里祈祷还要认真严肃。
她并不识字,也说不出什么绚烂的辞藻,没有办法像唱歌一样念完整本厚厚的圣经,她在父母身边,在队伍的前排看着那个年龄相仿的男孩。
他还那样年轻,静静捏着自己的衣角,像是事不关己,无声地聆听神父念那本厚厚的圣经。
他很安静,也许安静地有些过了头,从他表情来看,又是一个内向的人儿,女孩想不起以前曾在哪里见过他了,只记得这男孩的一家人是拿了国王的诏令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住在村里的大房子,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很多行李,家里的庄稼田地也都是安排雇农打理。
她记不清别的了,只记得耳边神父的讲述还在继续,在这个初夏的清早,一支黑色的队伍从煌帝国走出,女孩抬起头,看着教堂绚丽的彩窗在阳光下干净,通透。
那些遥远的圣经故事静静地站在花色玻璃组成的图画里,那些曾被称作贤者,导师的人们低垂眼帘,沉默地看着这支沉默的队伍,青壮年们托抗着宽厚的黑棺。
女孩看见男孩沉默地走在神父身边,走在那支木质十字架的右侧,受难圣子垂下的头颅下,那男孩只是沉默地走着,走在这支沉默队伍的前端。
他好孤独啊。
女孩想,她牵着妈妈的衣角,那男孩只能捏着自己的衣角,细细的手指捏着袖口的大纽扣,指节发白,清早的阳光还没有破除阴霾,他干净脸庞遮掩在黑色的发丝下,好像蒙上一层石板样的灰色。
他好孤独呀。
沉默的队伍走出了很远很远,至少在女孩看来很远很远,她的脚有些走得痛了,她看见神父捏着念珠,还在说着什么圣书中精挑细选的祷辞,那男孩静静捏着袖口的扣子,她慢慢能看清他的脸了。
他意外的没有什么表情,像个木头做的娃娃一样。
“天主,你的仁慈远超我们的想象,你又洞悉人心,唯有你明了他的生命和心灵的一切,求你大发慈悲,但看你教会的信德,收纳他吧。”
“求你按你的旨意净化他、接纳他,让他在天国得享安息。因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你的圣子,他和你及圣神,是唯一天主,永生永王。”
神父冗长的话语落下句尾音,大家都低头画十字,说:
“阿门。”
唱诗班唱起了新编的长诗,女孩看着男孩在十字架边站定,看着雇农将承装他家人的棺木放进挖好的土坑,他似乎终于有了些反应,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似乎想要扑进土坑,再最后看看亲人的面孔。
“妈妈,他会和其他人一起生活吗?”女孩拉拉母亲的衣角,问。
“不,德丽莎。”母亲的表情有些哀伤,妇人与母亲的双重身份让她感同身受般的痛楚,那男孩的表情与孤寂逃不出她的眼睛,她爱怜地捏捏女儿的手心。
“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战争夺走了他最后的家人。”
“他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女孩转过头,看着那男孩无声地站在土坑边,眼眸倒映着棺木的漆黑。
唱诗班念完了最后一小节,大家走到男孩身边与他道别,男孩一一点头对应,神父很肃穆地画了个十字,和唱诗班转身向着煌帝国走去——修道士的日程总是安排得很满。
他似乎终于是一个人了。
他似乎一直都是一个人。
煌帝国女孩的父母是圣贤王,他们要对这个男孩有所表示,男孩是个不大不小的贵族,法兰西的贵族制度与英格兰并不相同,首封的贵族无论大小都可以世袭传延,男孩的亲朋因战功受封骑士,理所应当男孩也拥有这身份,但他现在只是个男孩。
“高肃,在你成长到可以负担责任之前,你无需担心税务之类的问题,煌帝国的人们都很善良,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只需开口。”圣贤王身份的男人摆出正式的姿态对男孩开口,他希望能稍稍拉近与这男孩的关系,拥有父母身份的他不难理解男孩的孤独与悲伤。
男孩只是点点头,他看上去没什么反应,或许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他轻声说,他稍微停了一停,看上去还有些话想说,圣贤王没有离开,他站在那里,等着男孩说完要说的话,男孩像是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瘦弱的肩膀像是负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我是高肃·时序空列树,我会报答您的。”他说。
女孩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的发音对她来说有些拗口,甚至于听起来也不像是一个法语词汇,不知道他的骑士亲朋是在那里学到的这个词。
男孩转过身,抬起头看向高高驻起的十字架,阳光投落长长的阴影,他站在圣子悲戚的影子里,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色。
那便是我与他的第一次相遇。
——
叮当铁锤敲散天半阴霾,破晓的鱼肚白生出光芒的长剑,初夏时分,金黄麦地泛着饱熟的微醺,农人们从夜幕醒觉,早早起床的修士们低头抱手走过礼堂,敲响煌帝国清晨的第一记钟声。
女孩睁开眼,天色还很早,远处苏醒的羊群发出咩咩的叫声,高卢雄鸡引颈长鸣,像是补齐晨光里本该最先响起的歌喉,有人起的比它还要早得多。
环绕煌帝国的勃艮第领地笼罩在安静的平宁里,铁锤的敲击在麦田上方回旋,朦胧暗淡的天穹下亮着一团喜人的暖光。
少年的脸庞被火光浸润成暖暖的温黄色,生冷的黑色发丝也蒙上温柔,矢车菊一样瑰丽的蓝眼睛映着火炉,扑闪起谨慎精神的成熟,他挥动铁锤,锤柄把握在厚实的茧子里,老练地锤击中,金属一点点形变,渐渐能看出形状来。
这将是一只镰刀,用于即将到来的收获季节,这样的委托对他来说滚瓜烂熟,他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男人打着呵欠从院子里走出,看着男孩占用他的铁砧与铁炉,熔炉边的铁浆咕嘟咕嘟冒着泡,只有满天星光知道男孩的劳作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敲响的铁锤不过是早间工作的尾声。
“高肃,你又起的这样早。”男人说,他的眼中露出喜爱的神色:“煌帝国的年轻人要是都和你一样努力就好了。”
他用力撑了个懒腰,夏日里淡薄的衣料显出粗壮手臂的轮廓,他是村里的铁匠师傅,已经做这一行许多许多年了,遇到过很多伙计,大多不能像男孩这样吃苦耐劳。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看着男孩们围着姑娘转来转去,心里觉得无趣,却偏偏又心疼身边这孩子少了那份年轻人的朝气。
“再等一会就能让客人来取镰刀了,回头还要回去照顾庄稼,晚上在酒馆把工钱给我就好。”高肃·时序空列树点头和铁匠师傅打过招呼,他不是学徒或伙计,只是在这里帮助老铁匠完成他无力去完成的那些工作。
“你不用每天都来的。”铁匠叹气:“你还没成人,不用这样努力,再说了,你亲朋早些年对我们很好,只要你说一声,煌帝国的大家都会很照顾你的。”
“这正是我不希望的。”男孩摇摇头笑笑,他不愿接受他人的怜悯或施舍,那会污了他亲朋的名。
高肃·时序空列树向铁匠道别,用毛巾擦拭干净汗水,初夏的清晨泛着些寒意,男孩出了汗,吹了风忍不住打个寒颤,他缩缩脖子沿着小道向家跑去,灿烂的大麦迎着风儿一层一层卷起波澜,男孩的脚步声消散在厚实的土地里。
这是个寻常无比的夏天,就像每一个夏天那样温暖安宁,炎热的风尚没有吹来收获的号角,煌帝国也依然只是一处被天命教国环绕的煌帝国地域。
男孩们像是蜜蜂那样围着年轻女孩们环绕,朝气蓬勃,教堂的钟声还没被风声吹散,奥托一家出门礼拜,年轻的高肃·时序空列树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汇入礼拜的村民,他和周围人保持着距离,无声无息地向教堂走去。
女孩抬起头,阳光浸透她温柔灿烂的金发,海一般的双眸倒映清澈晴空,她闭上眸子,祈祷这样的安宁喜乐能无限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