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金属”,正是由“脑”的文明的火焰和“手”的结构的改变共同塑造出的恶魔之子,最强大的魔王。“金属”不只是物质形态的称呼,更是一种精神,“污秽之民”所谓的英雄同样是“金属”,选取可堪造就的灵魂,施以锻打,施以水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而战胜这一切痛苦考验的“人类”便是所谓的“英雄”,便是那“完全的黄金”,可完全的并不是人,而是污秽。
因为他们在顺从魔头的蛊惑,觉悟在错误的道路上只会结出错误的果实,正如金本位让世人追逐起肮脏的名利,却忘记了黄金原本毫无价值。
所以“金属的英雄”便是“文明的英雄”,即为“污秽的英雄”。狂信徒深知这点,因而在圣人死去后比谁都更绝望,他生为污秽之民,永远也不可能重归纯净。
可这些入侵者与异教神给他带来了希望,这是远超他渴求的希望,即便无法回归那愚蠢的纯净他也能奉献自身,让淤泥中开出的圣洁之莲,也是最后的、最接近纯净之民的圣人重生。
哪怕只剩下一个污秽之民,哪怕只能让他们稍微接近原初的、真正的人类一点点,狂信徒也乐意去做。
因为他真的怜悯世人,爱着所有从降生之初就要承担罪孽的人类。
这就是为什么他利用自己对神学的研究促成计划,让那么多人变成了血肉侍女,但自己却只是通过挖眼、断手等低级的形式主义来接近纯净,他早已发下宏愿,愿成为这世上最后一个获得幸福的污秽之民。
“哥、哥哥……”
张心竹突然变成小马扑到雷鸣惊怀中,少年下意识抱住了五十公分高的白色独角兽,她眼含泪水,浑身颤抖,将脸埋在雷鸣惊冰冷的胸甲前。
“心竹,怎么了?!”
“哥哥,我好难受。”
雷鸣惊并没有手足无措,他依据自己安抚小动物的经验轻轻抚摸张心竹的脖颈,捋顺她的毛发,而就算如此张心竹也干呕数次,被雷鸣惊用金属手指拭去泪水。
“那家伙脑子里塞满了令人作呕的宗教反智主义,而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九言一语的人真的好恶心,能创造出这种世界的妖怪思维绝对像人畜通用的化粪池那样肮脏恶臭,比腐肉里的蛆虫还要龌龊下流,这狂信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最大的恶行就是不认为自己在作恶,甚至坚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完全明白周周为什么想要把他作为复活圣人的祭品了,这是在一箭双雕。我知错了,我再也不随便往别人脑子里塞精神骇客了,霜鬼天蛾说他锻炼能力的方式就是时刻监控他人思维,他承受力好强啊,果然不管哪个哥哥都很厉害,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哥哥。”
张心竹酌情将自己从狂信徒脑海中探知到的思维发送给雷鸣惊,避免少年和她一样因过度冲击而作呕。从机车变成小马的原因也很简单,摩托只能被拍拍车头,但小马会被雷鸣惊抱在怀里,而且她是真的很想吐,小马是魔法生物,不算是纯粹的碳基,所以能够呕吐,还只会吐出彩虹,并不破坏自己在雷鸣惊眼中的形象,正可谓一举多得。
雷鸣惊的电子头脑迅速理解了张心竹感到不适的原因,少年同样皱起眉头,他觉得愤怒而悲哀,因敌人的恶劣下作而愤怒,为此世居民的经历而悲哀,但最重要的是,他又一次审视其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必要的反省。
——狂信徒没有恶的自觉,甚至自以为善,那我呢?我真的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我没有被鲜血遮蔽双眼,没有因朋友的称赞而膨胀心灵吗?
他抽离主观情感,为免犯错而不自觉,在脑海中仅用“得失”做加减,机械无情地审视了自己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然后得到答案。
答案是“没有”。
雷鸣惊稍微松了口气,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英雄,因为他打从最初就没法从挥剑中得到一星半点的负罪感,只觉酣畅淋漓,他的剑太快也太轻了,偏偏又这么锐利,很容易就会伤到别人。而他的同伴中,周禄兴略显暴躁偏激,永远承受着痛苦所以总是优先考虑伤害他人的手段,郑妍敬畏他,张心竹爱慕他,许风眼中的雷鸣惊又有着去不掉的滤镜,就连临时入队的陈老师都是周周型人物,只不过有着更多的责任感,他很难得到真正客观公允的判断,所以只能交给机械。
如果把我拯救的算作“得”,我杀戮的算作“失”,辅以周禄兴量化过的“恶”担当变数,能够初步计算出所作所为究竟是否无罪,只要最终结果大于零就证明从数据来看我的行为有其意义所在。
很幸运的是,那个数值向来不低。
再接再厉,雷鸣惊,再接再厉,不要懈怠,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好麻烦哦。】
【麻烦什么麻烦,将来你也得定期审视自己,知道吗?】
【呜呜……那鸣惊监督我好了。】
【这当然可以,你不主动要求我也会监督你的。】
雷鸣惊的思考与自省只用了寥寥数个呼吸,事实上伙伴们在确认张心竹没有收到攻击后就不再关注,只是将目光放到狂信徒身上。
见面以来第一次,狂信徒流着血泪对众人轻轻颔首致意,面带充满觉悟的幸福笑容将七支刀刺向自己的胸口。
黄玉研磨成的剑刃透体而出,血液喷涌。
那个幸福的笑容僵硬片刻,陡然融化。
狂信徒像是承受这高温的蜡像那样消融了,但消融的只是血肉,器官与骨骼仍旧保持着原样,他脸上的皮肤先是被血肉坠下,仿佛瞬间衰老数十岁,继而干瘪下去,所有血肉都在向着刺穿身体的七支刀涌去,那团鲜红的细腻肉团将玉刀包裹起来,继而顺着胸前的伤口钻出皮囊,无情抛弃剩下的一切舒展身躯,笼罩住所有圣骸,将它们聚拢于体内。
周禄兴的猜测没有错,“血肉”对这个世界的人类来说真的是共通的起源,正因共通,所以相同。
也让雷鸣惊更加厌恶九言一语。
那诸多圣骸正在血肉中自发调整位置,重组结构,血肉翻滚不休,以骨骼做支撑站立起来,覆盖皮肤,心脏跳动……
最终,一个二百二十二公分高,浑身上下散发着乳白微光、颀长而纤细的人形生物出现在原地。它没有五官、毛发、性征,四肢过长,与人类的身体比例不符,倒更像是某种以“外星来客”为主题的艺术作品,头颅上隐隐有着些许黑色蠕虫般的血管脉络,因色调反差而格外显眼。
陈烟舟左手扶住刀鞘,右手轻轻按在佩刀刀柄上,他和雷鸣惊相同,都喜欢优先做好最坏的打算。陈烟舟并不信任圣人,而且周禄兴有一件事说的非常对——
他还真挺喜欢那把七支刀的。
虽然六个小枝让它看起来并不实用,不过对陈烟舟来说那就是个奇形怪状的无副作用雷电增幅器,定位和法杖相同。现在解除了超带电状态的时间限制,超电子光瀑之类的放电技能可以放心大胆地用,无需像过去那样只敢单手搓雷弹那么小家子气,七支刀就能派上更多用场。
【别急,朋友,别着急。等着我死后,我愿意把自己的髓赠予你,锡心的战士啊。】
仿佛能猜到陈烟舟的想法,圣人看向按刀以待的陈烟舟,率先发言。圣骸中的确有“舌”和“眼”存在,但圣人的身上完全找不到它们,它传递出轻柔温和的男性声音,让人如沐清风,能够轻松消弭敌意。
可惜陈烟舟完全不吃这一套,他没有将手从刀柄上拿开,而是用复眼带来的宽阔视野打量同伴,在骑士频道里暗中确认这个声音所有人都能听到,且内容完全相同,这才开口:
“你为什么会以‘自己死后’为前提条件进行交流?”
【答案不是很简单吗,战士?】圣人抬起手,用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颅,【我以为这显而易见。】
“你是说那些埋藏在你大脑中的根须?你是圣人,应该能引发某种奇迹,一个器官的背叛就能打垮你吗?”
【“脑”背叛了我,可“背叛”就意味着它会得到些什么,没有人会不问报酬地出卖同伴,而它得到的“报酬”如今便成为了我的“隐患”。至于奇迹,很抱歉,对于那些自认污秽的可怜人来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了。如果你真的很想从身上找到与众不同之处,那大概就是我看起来与寻常人类区别甚大,却有着完全相同的生存机能。】
【比如说现在,你们找不到我的眼睛,但我确实是在用自己的眼睛看着你们,视角极限为垂直方向150°,水平方向230°,并不宽广,比起诸位的眼睛相当落后,局限很多,但我很喜欢这双眼睛,它们让我能够看到这个世界。】
圣人垂下头颅,轻声叹息。
【虽然这不是我想见到的景象。】
雷鸣惊从圣人的措词中敏锐察觉到他对此世的逻辑似乎颇有些抗拒,与想象中有很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