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为何这么肯定你现在看到的就不是伪装?”尤利尔放下餐具,用餐巾仔细地擦拭着嘴角。多拉格的夜宴很漫长,通常要进行三到四个小时,现在他们吃的这桌食物被称为迎宾宴,也是多拉格夜宴四餐里的第一餐,在这场宴席上,地主宾客可以开怀畅饮、纵情享乐;热情开放,这亦是圣徒多拉格有生之年一直提倡的待客之道。而在迎宾宴之后,下面还有交结宴、祝福宴和平安宴。
“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玛利亚微笑着抬起双手,把后背靠回椅背上,好让女侍们能更方便地干活儿。
“你要怎么想都可以,随公主殿下高兴。”尤利尔用冷漠的目光玩味着男爵那条始终保持倒束状态的尾巴,无论如何也不肯给这位公主殿下一个正眼。
勤勤恳恳的乐师们的伴奏,于此刻开始变调,变得悠长深远,好似高山流水。女侍们开始着手撤去餐桌上的餐盘和收拾食物残渣,不多时,只见老总管费力克斯领着几名侍从,分别推着六辆琳琅满目的餐车进入了宴会大厅,并将交结宴的第一道菜“黑罗鳟鱼汤”逐一呈上桌。这种鱼汤酸辣爽口,令初至北地的波斯弗族人们赞不绝口,吕克·沙维由衷表露出满意的笑容。今晚将会有几名厨子得到大公的重金犒赏,尤利尔心想,将一勺辣鱼汤送进了嘴里。
“我还是很好奇,尤利尔爵士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玛利亚咬着汤勺,向他抛来一个打趣意蕴远胜于问询的眼神,“是剑舞的时候吗?还是授课的时候?”
“是你的棕发和褐眼,还有那双黑鳄蜥皮靴。多夫多可没有鳄蜥。”尤利尔看着桌对面,索菲娅握着汤勺,眼盯汤盘却犹豫不决的样子。她讨厌鱼腥味,打小如此。
玛利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恰巧看到抬起头的索菲娅,两人不约而同地互相点头致意,“这些只是线索,却称不上证据。”她回应道。
尤利尔放下汤勺,“没错,但这些线索会让我在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时变得更加审慎。”
玛利亚漫不经心地将一小块鱼肉放在勺子里,递到她那只宠物乌鸦的跟前,爱怜地看着它吞咽下去,发出满足的低吟声,才转过头来:“恕我冒昧,尤利尔爵士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未婚夫妻?还是师生?”
“提线木偶,和另一只提线木偶,”尤利尔一字一顿地说道,“仅此而已。”
交结宴的氛围显然比迎宾宴时安静了不少,尽管在吕克·沙维的无言授意之下,他们没有受到众人过分的瞩目,也没有不识趣的人擅自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而乐声依然悠扬悦耳,但那种无形的拘束感却仍然如影随形,那是被打上家族烙印的囚笼,令餐桌上的这对新人如履薄冰。两者之间的相同之处在于,他们都同样面对着内忧外患的局面,而不同之处在于,尤利尔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主动选择了束缚,而玛利亚·波斯弗从一开始就是被家族利益绑架的笼中鸟。
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被尤利尔戳中了痛楚,只见玛利亚的脸色有些泛红。公主下意识用手指捏了捏略微发烫的耳垂,试着找回自己惯用的笑容,“我记得尤利尔爵士说过,这样的女性更值得关爱,不是吗?”
“公主殿下不辞辛劳来到寒冷的北地,难道只是为了一个曾受尽耻笑的残疾人的怜爱?”尤利尔嗤之以鼻。
“你什么都不了解,尤利尔·沙维,”玛利亚·波斯弗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但她的未婚夫依然连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把她视作一团空气,从始至终。她的自尊心从来就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但她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何会发抖。“你没有生活在贝奥鹿特,你不明白富丽堂皇的王宫背后隐藏着多么丑陋的阴谋和诡计,你更不知道我为了来到这里付出了多少努力……还有我的兄长,波利耶塔和波利耶尼亚……你什么都不知道,沙维。”
出色的演技,尤利尔心想。不过他也不会轻易上当。“我当然不了解,我也没兴趣了解,”第二道菜上来了,尤利尔的余光留意到波斯弗兄弟和上座的老狮子正在审视他们之间的对话氛围,于是尽可能把语调放得更加平缓,一边用刀叉从烤鹌鹑肉上扯下一条腿来。和乌鸦较劲了一整晚的男爵终于得到了它的第一份犒赏,立刻大快朵颐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学习巫术,而且是最偏门的石骨派巫术,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了这只通智的乌鸦,又打算利用它来做些什么,我同样不知道你的兄长为何会甘于给安瑟妮王后当马前卒……那都是你的事,玛利亚公主,不是我的,我的任务只是迎娶某个来自威尔伦王血脉的公主,至于她名字是叫玛利亚还是海伦娜,那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宴会大厅里辉煌交织的灯火晃得玛利亚有些睁不开眼,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却,只见她深吸口气,很快就恢复了从容的微笑:“请原谅我刚才的失态,不过,你也绝非现在所展现出来的这般坦然,不是吗,尤利尔爵士?”她压低声音,把话题引向了之前一直令二人讳莫如深的秘密,“那个名叫克劳斯·卢瑟的祭司的死,任谁看来都不会是一场偶然……请相信,我无意以此为要挟,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单凭口头指控也无法对尤利尔爵士造成任何危害,我只不过是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停止这种无意义且浪费时间的刺探,我相信我们可以通过更温和委婉的方式来了解对方……尤利尔爵士,你还在听吗?”话未说完,她突然发现尤利尔好像对盘子里那只烤鹌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并用银质餐刀把玩着烤鹌鹑那油汁鲜亮的腹部。
“不,没什么,请继续说下去,公主殿下的这番发言非常有趣。”话虽如此,但尤利尔的双眼未曾有一刻从那只烤鹌鹑上离开过。
他用餐刀轻轻顶开鹌鹑腹部上的那条切口,出现在切口之下,深藏于鹌鹑腹中的隐秘之物,令他警惕地眯起双眼。
那是一张被悉心折叠起来的纸条。
今夜的第二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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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两张纸条(下)
“尤利尔爵士真是一个精明到狡猾的人。我不得不承认,您很善于利用气氛。”玛利亚·波斯弗在宫廷乐师协奏之中一个令人为之抖擞的上扬音调中,见缝插针地说道。“不过,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衡量彼此——请原谅我的措辞——今晚属于沙维和波斯弗,就让我们抛却那些烦恼和琐事,好好享受宴席吧……嗯,黑玫谷的枪酒真是意蕴非常呢……”自顾自地说着,她流露出有些微醺的神色。不过在尤利尔看来,这位要强的公主殿下更像是在利用酒精来为自己的失态辩解。
“玛利亚公主需要的是一位志同道合的盟友,而非婚约对象。我想我大概听懂了。”尤利尔衔续之前的话题。他并非有意要拆玛利亚公主的台,只不过是想借此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进而动作利落而隐蔽地,将那张大半都被油汁浸湿的纸条捻了出来,藏在袖口下面。
“今晚我们不该谈论这些话题,请容我为之前的失礼致歉,我既冒犯了尤利尔爵士,也冒犯了大公阁下。”玛利亚·波斯弗用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浅褐色眼瞳看着他,并诚恳地致歉,从她的声音里尤利尔听不出丝毫刻意或伪装的成色。
不论前嫌,尤利尔心想,这毕竟是贝奥鹿特王的掌上明珠,她良好的教养无需质疑。
不过……
“请恕我不能接受你的道歉,玛利亚公主。”他抽出塞在衣领下的餐巾,擦了擦嘴,“你知道原因,玛利亚殿下。你和你的两位兄长,带着罪无可恕的冒昧来到北地,你没有资格祈求任何人的原谅。”他转过头,今夜第一次直视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倘若不聚精会神倾听就会错漏的地步:“尤利尔·沙维让您失望了吗,我不是情报贩子所描述的那个怯懦又愚蠢的残废?”
“玛利亚殿下需要一个唯她马首是瞻的懦弱蠢蛋,可她的愿望落空了,所以退而求其次,开始寻求‘合作’?”
“你把这称为合作,可我除了公主殿下那一腔滴水不漏的外交辞令外,什么也没看到。恕我直言,玛利亚殿下,您并不是一名合格的生意人。”
玛利亚·波斯弗被这一连串质疑与否定压得喘不过气,张口欲言,却又发现自己无从辩驳。悠扬的乐声在这一刻变成了咆哮的滚雷,震耳欲聋,令人双耳轰鸣,目眩神迷。就在她以为事情已经再无回旋余地之时,却听见尤利尔话锋一转,尖锐的讽刺好像在拉动琴弓中,不着痕迹地消弭于颤抖的琴弦之上。“不过您至少还是猜中了一点,克劳斯·卢瑟的死的确并非偶然,”他点头道,“多读书的好处,我同意。您那浅尝辄止的炼金学储备为您赢得了一个重启谈判的机会,玛利亚殿下。”
玛利亚微微一愣。酒精的效力持续发作,在玛利亚·波斯弗那张如鹅蛋般小巧的脸庞上肆意造作。
“我想一个晚上应该足够您理清头绪了,那么明早我会在小厅里静候玛利亚殿下的光临,”说罢,他对玛利亚点点头,径自起身,男爵踩着他的膝盖一跃而下。对列席在侧的波斯弗兄弟点头致礼过后,尤利尔将挂在椅背上的袄子取下,披在肩上,大步朝宴会大厅外行去。
“大公阁下,尤利尔爵士他……?”尤利尔率先离席的举动,让波利耶塔立马察觉到了玛利亚异样的脸色,在惊讶于妹妹居然没能拿下她的未婚夫的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不必紧张,波利耶塔殿下。”波利耶塔激动地站了起来,紧接着满堂寂然,在场宾客纷纷侧目看了过来。处变不惊的吕克·沙维只用一句话就平息了这场骚动:“尤利尔目前正在接受保留教籍一年再观察的处分,所以他没有资格参与下面的祝福宴和平安宴。”
“是的,波利耶塔殿下。”赛格斯主教不假思索地附和道,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教规里是否有这样一条。
得到了赛格斯主教的亲口澄清,波利耶塔这才放下心来,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热烈的宴会氛围并未受到这出小插曲的影响,欢笑与乐声交织,酒气与肉香混淆,灯火尚且充裕,仿佛这场狂欢永无休止。
然而作为在场少有的几个尚未沉沦物欲的人之一,索菲娅清醒地意识到,尤利尔的离开无关教规,一定是他在和玛利亚公主的交涉中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这时,她留意到父亲无声递来的一个严厉眼色,像是在责备她不懂得察言观色,索菲娅只好低下头,继续品尝那盘令她感到苦涩不已的黑罗鳟鱼汤。灯火摇曳,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惚从那浓稠反光的汤面上看到了一道朦胧而漆黑的人影,他好似收敛羽翼的乌鸦,又似黑夜里的幽灵……
索菲娅忽然感到右颅一阵绞痛,等她回过神时,却发现那只不过是漂浮在汤水里的一片黑色的葛隆椒而已。
……
离开宴会大厅后,尤利尔马不停蹄立刻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锁好门窗,拉起窗帘,确保自己处于所有监视之外,这才点亮了桌上的血脂提灯。
就着灯光,他从袄子的口袋里取出那两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其中一张是赛格斯主教给他的,而另外一张,因为塞在烤鹌鹑的腹中,虽然足够隐蔽,却令纸条大半已被油水浸透,好在字迹尚未被模糊,他勉强还能分辨纸条上的标志——那是平衡教会的教徽,一盏天平,而在天平的下方,对方用醒目的红色墨汁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叉。显而易见,这是来自于自诩监督和裁判者的戈尔薇和卢纳德的警告。但仅凭这一道红叉,尤利尔根本无从下手。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张纸条上。
他迅速摊开赛格斯塞给他的那张纸条,只见上面用两个言简意赅的名词写道:波斯弗,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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