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尔泽特慵怠地笑了一下,“意思是,等你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你就会理解我说的话。”
“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芙琳坚定地回答说,把拳头攥得更紧了一分。
信念。一个信念,支撑她毅然离开了故土,踏上了追寻一个缥缈终点的艰苦旅程。
“我听说过你的事。为了救赎父亲所犯的罪孽,才决心成为一名猎人?”芙尔泽特微笑着举起面具,透过那条狭窄的、宛如月牙的目孔,打量起心绪不宁的少女,“真是一个大得空泛的人生目标,就像孩子们都有过的国王梦一样,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空壳。不过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在使性子罢了。所以你最该感到庆幸的一件事是,遇到了一个愿意接纳你当徒弟的白痴老师。”
芙琳用力地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庆幸?这个词对一个习惯与不幸和厄运为伴的人而言,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她也从不会这么想。
倘若将这当作是幸运女神的眷顾,那芙琳觉得自己就太过狡猾了。她对老师只有无以复加的感激和尊敬,她从未认为自己所受的照顾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回报老师的恩情与期许,她一直没有懈怠过努力。
正因如此,这令人深感无助的现状,才会让她陷入夜不能寐的挣扎中。其结果便是造就了一个悲伤的巧合:昨晚那些充满焦虑和不安的梦呓落入了芙尔泽特的耳中,不幸被曲解为了一个空闺少女在排解寂寞的忧愁。
见她不肯答话,芙尔泽特倒也不急,语气轻缓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学徒生涯有可能即将提前告一段落了,你还会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吗?”
芙琳半信半疑地抬起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老师——此刻借由乌鸦之眼所窥见之人,拥有着不同于任何生物的金橙色线条,那种姿态仿佛有着超越自然法则的混沌之美。
“你所崇敬的老师,曾是一头沉默而冷酷的野兽,锋利的爪牙轻易就能撕碎对手。但他现在恐怕正流连于温柔乡里不能自拔,逐渐丧失斗志,面对不断逼近的危险浑然不觉——”车厢里响起男爵的一声惊叫。它颈部的毛发被主人狠狠地揪住,以此惩戒它隐瞒不报之罪。而芙尔泽特依然神情从容,好似方才的暴行是出自他人之手。“不过你大可以放心,你不会失去自己的老师。我会原谅他——一次又一次地——并替他尽可能扫清前进之路上的障碍……哦?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顿了一下,嘴角翘起一丝隐晦的弧度。
“那是因为我比你,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他。”
她皎洁无暇的笑容,有如初升的朝阳般夺目,令芙琳自行惭愧地别开了脸。
也许她只是为自己永远都无法这般坦然,而感到深深的沮丧罢了。
马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停了下来。
“来吧,今天我们要去拜访一位旧友。”芙尔泽特戴上面具,推门走下了马车。
外界的寒风席卷而来,芙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连忙拉紧衣领,追了出去。
走下马车,随之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错愕地张开了嘴,呆怔在原地。
“欢迎来到埃斯布罗德的中央支柱。”芙尔泽特用东道主一般的口吻说道。
耸立在她们面前的,是环绕林立的墓碑群,苍白、坍倒的城墙,倾斜交错的高塔和楼宇,随风而起的雪雾犹如一曼轻纱,让这座遗落在错乱时空中的废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犬牙交错的层次,自成一体却又濒临崩溃边缘的结构,无处不充斥着疯狂、混乱与超现实的浪漫情节,仿佛一幅悲慨又荒诞的末世抽象画。
而雄伟巍峨的该隐山,是这片乱象中唯一处于正常秩序下的景色。它仿若传说中通往天堂的巴比伦塔,从惨白的废墟中拔地而起,直端端地插入金光万丈的云层当中。
“就像画家的废纸篓,这里是堆放失败品的垃圾场。”芙尔泽特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接下来我们将要换乘一种特殊的交通工具,去拜访我们的老友。”
一阵振翅的声音,让芙琳从震撼中惊醒,她仰望上空,只见几道宛若幽灵的白影,从天而降。
“我们到底是去见谁?”猎人少女惊魂不定地问道。
“你老师在法理意义上的第一任伴侣,准确的说应该是前任,”芙尔泽特笑道,“玛利亚·波斯弗。”
***
国王陛下以一张冷银色的面孔,替换掉了他惯用的金色面具,与头顶的银冠交相辉映。在场的与会者,没人敢于忽视这点。
“三天。我给各位三天的时间。”身材挺拔的国王,边围着桌子走边用手杖敲击着地面,每一次都响彻大厅,一如面具下浑厚低沉的嗓音,以此来警醒在座的大臣们。梅丽尔正襟危坐,胸前的方块徽章熠熠生辉;阿尔莎姿态慵懒地卧在椅子中,双眉低垂,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卡洛琳依旧板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但深陷的眼眶中还是显露出了一丝疲态。“三天之后,我要看到在天堂港的海滨集市口挂满灰烬御卫的头颅,那个卑鄙的叛徒也必须被押送永生祭庙忏悔、并以生命来偿赎自己的罪过。”
“关于迦迪娜叛逃一事,我认为还有待商榷,陛下。”卡洛琳插话道。
“除非她能证明自己几次与灰烬御卫之间不谋而合的行动都是纯属意外,否则这件事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了,卡洛琳,”国王冷冷地说道,“而我们的红心大臣非常‘不凑巧’地失踪了——又一次——她让整个埃斯布罗德的治安都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之中。我要提醒你们一下,各位,不要忘记现在正有一支大军在雪原里挺进,每一天都在更接近我们。那些愚蠢又狂妄的理想主义者把这称之为圣战,他们把我等与肮脏的堕落者一视同仁,以为自己是在代行天诛。”
“那就让他们来吧,”阿尔莎抚摸着扳指,事不关己一般地讪笑道,“暴雪将会挫败他们的锐气,火焰则叫他们的生命和灵魂尽皆化为乌有。”
“而你只想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卡洛琳毫不留情地指责道。
阿尔莎笑容不减,却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向了沉默的梅丽尔。
说起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她这位姐姐才是当仁不让。
梅丽尔从来只是机械地执行主人分配给她的工作,对所有的事都缺乏激情和竞争意识,这也使得她在关系愈渐恶劣的四姐妹当中,依然能处在一个较为中立与和平的位置。但敏锐的阿尔莎可不这样认为。
国王早已厌倦了守墓人姐妹间的明争暗斗,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宣布会议结束,便径自离开了大厅。
梅丽尔也紧随其后,毫不拖沓,完全没有要和姐妹们假意寒暄一番的意思。
卡洛琳同样急着回去处理迦迪娜失踪后丢下的那摊子麻烦,但在离开前,阿尔莎叫住了她:“亲爱的大姐,我对你的敬佩与日俱增。我没想到,你居然能忍受他那咄咄逼人的态度。听听他说话时的口气,他真的把自己当成国王了?”
“既然这是主人的意思,那我就会无条件地服从。”卡洛琳语气漠然地回答说。
“服从一个和守墓人的荣耀毫无瓜葛的外人。”阿尔莎帮她补充道。“哦不,甚至都不能称为人。一个不具备完整灵魂的躯壳,没有被称作人的资格。你的效忠也因此变成了一个笑话。”
卡洛琳转过身,看着妹妹,“你我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暂时的委身而已……”
说着,话音骤止,只见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从窗外掠过,轰然坠向千米之隔的地面。当那座从天而降的高塔接触地面,与地表成千上万的废墟融为一体时,方圆数十里的大地都在震颤。于是废纸篓里又多出了一张新的失败作。
同样的盛况每天都要上演至少十余次,有时甚至是几十次,巨大的建筑物残骸如密集的冰雹般,在地表上砸出成千上万的疮口。该隐山下已无一块完好的土地。
待震动停歇,扬尘落地,卡洛琳平静地看着窗外,说道:“在这幅半成品展现出其完整的姿态之前,主人还需要安抚那个女孩儿的情绪,让她继续完成她的绘画。而我们将一如既往地遵从主人的意志。”
捍卫永寂的黑夜,这是守墓人不变的使命。
面对她强硬的态度,阿尔莎仅回以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出了大厅。
静静凝视其离开的背影,卡洛琳深邃的眼眶逐渐被阴霾所占据。她隐隐有种预感,最后与自己对峙的不会是迦迪娜,也不是梅丽尔,而是她这个最小的妹妹。
不过,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不管竞争对手是谁,她都不会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