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她做了什么?”就坐之后,尤利尔立即逼近芙尔泽特质问道。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你还在床上酣睡的时候,我已为双子教会成功吸纳了一名新信徒。”她用叉子戳起一块淋有酱汁的带血牛脯,贴心地放进尤利尔盘子里,“说起来,这都要多亏你夜以继日的酷刑,对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让我节省了不少功夫。看在这些可口食物的份儿上,我想你应该不介意我自作主张,把她从地牢里放出来,并且为她更换了一身还算能见人的衣服。”
话说到这个份上,尤利尔也不是执迷不悟的死脑筋,“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他不太情愿地承认道。
“是,不过只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你不过只是高估了一个狂热邪教徒的心理承受能力。而结果也不算太糟,至少让我白捡了一个任劳任怨的仆人,正好让芙琳来服侍我的起居有些大材小用了。之后再稍加改造一下,或许能培养成一条替主子咬人的恶犬——”芙尔泽特话锋一转,一边把他盘子里仅有的几颗黑莓,逐个辗转进了自己嘴里。轻轻一咬,脸上浮现出酸涩的表情。吐出舌头,黑莓浆的颜色在鲜红的舌苔上清晰可见,她狡猾地将那抹诱人的色彩,涂舐在薄薄的唇沿上,使人难以移开目光。“不过,这也意味着你白白浪费了数日的时间。你本可利用这些时间找出古龙的藏身之所,或者把你那些预备用来对付我的阴谋诡计拿出来,将守墓人和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爬虫一网打尽。”
猎人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他克制着声调的幅度,努力不去惊扰在餐桌另一端静静用餐的索菲娅,“在百里之外的雪原里,一支数万名圣职者组成的庞大联军正向这里逼近,不管古龙在计划什么,都无法抵挡远征军的铁蹄踏平埃斯布罗德,连同花园里的一草一木,连同每一片蛇鳞和龙鳞在内。你始终觊觎着那颗被污染的火种,所以你不能置身事外。我不一样,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以性命担保,我们的合作契约依然有效。事实上,昨晚我正是为了这事,在山上折腾了一宿。”
“有结果了?”他追问道,一时不慎没有控制住声音。好在索菲娅似乎完全没留意餐桌另一端的谈话,她心不在焉地在碗里搅弄着汤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略显憔悴。
“你过去一段时间的实际表现,几乎就快要坐实见异思迁的指控。现在看来你倒还算是良心未泯。”
良心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实在让人觉得讽刺。他冷哼一下,问:“指控,谁的指控?”
“当然是我。”轻抚胸口,芙尔泽特愉快地坦白道,声音更像夜莺般清脆。她似笑非笑地看向独自坐在餐桌另一端的索菲娅,故作深沉地轻叹一声,“难怪今天你一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赶我走,原来是金屋藏娇,不想被打扰。对了,那句民谚是怎么说的,长久的相伴,终敌不过三日的激情。别瞪我,尤其我刚刚还决定要宽恕你今天粗鲁的言行,基于合作伙伴间最起码的信任,我相信你姑且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别和我兜圈子。”尤利尔一句话就把她打发回去。
无人配合的独角戏最是无趣,芙尔泽特兴味索然地撇撇嘴,“我确实有办法找到玛利亚,但她在黯淡之火构筑的瑰梦里陷得太深,就像深扎地底的庞大根系,除非有把握一次性将二者彻底的分割开,否则贸然行事只会对她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
尤利尔眼神一沉,“直接说结论。”
“等。”
“等多久?”
“等到古龙不够精力同时兼顾战场和玛利亚,”芙尔泽特简明扼要地分析道,“远征军对埃斯布罗德全面开战,古龙疲于应付外围站场,就是最佳的营救时机,届时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到她身边。当然,想要在古龙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她,是不可能的,至于战斗的部分,就是你应当考虑的问题了。”
听出话里暗藏玄机,尤利尔皱眉道:“一到关节部分就模棱两可地搪塞过去,有什么话不能一口气说清楚?”
“这自然是一个善意的提醒。提醒你应当遵守契约精神,尤利尔先生,如果我拿不到属于我的那份回报,那你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很合理。”他点点头,“你要我做什么?”
“当硝烟点燃埃斯布罗德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至于现在,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养精蓄锐。难道你没有发现,在度过了一个安然入眠的夜晚后,你的身体变得轻盈了不少?”
经她提醒,尤利尔才开始更为真切地感受到深度睡眠带来的诸多益处,不仅耳明眼亮,呼吸顺畅,病态苍白的脸色逐步恢复健康的血色,身体各方面都处于近几个月,甚至近半年以来都罕有的良好状态。
“据说春梦有助于身体的排毒功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明显僵滞了片刻。芙尔泽特了然一笑,接着道:“不过像你这种剧毒缠身的家伙,恐怕需要多来几场春梦才有的救呢。”
事情的真相,往往掺杂在那些最恶毒的讽刺,疑惑最漫不经心的打趣中,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蓄谋与偶然的精妙结合,让人虚实难辨。尤利尔唯恐掉入另一个思维陷阱,把冒到嘴边的话强咽了回去。
然而徘徊在脑海中的画面始终挥之不去,音犹在耳,他挣扎着想看清墙壁上那个迷离绰约的剪影,记忆却被蒙上了一层隐约透光的幕布,所有的影像都变得模糊不清。
用餐完毕,芙尔泽特优雅地用手绢擦拭着唇角,一边对尤利尔说:“既然我从你这儿带走了一个女佣,礼尚往来,也应当还给你一个。芙琳大约在傍晚的时候过来,之后你们会有充裕的时间来交流情报。不过把监视任务交给一个学艺不精的学徒,和一只穷奢极欲的阉猫,想必你事先做好要空手而归的打算了。”
说罢,她以胜利者的从容起身,向索菲娅行礼道:“索菲娅小姐,有空欢迎你来马韦洛府邸作客。”
后者似乎有些精神恍惚,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苍白无力地回了一礼。
“哦对了,”临走之前,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微笑地转向尤利尔,“给你一句忠告,尤利尔爵士,晚上饮水不宜过多,否则不利于睡眠。”
怀着满腹猜疑,终于送走了这位喧宾夺主的访客,他回到饭桌上,继续这顿味同嚼蜡的早餐。他一边咀嚼着硬得像皮革的蜜饯猪脯,一边思索着芙尔泽特言语中泄露的线索,沉默多时的索菲娅,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位马韦洛小姐……是北方人吗?”
尤利尔稍加斟酌,谨慎地回答说:“算是住过一阵子。为什么这样问?”
“或许是名字?我不知道,只是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也可能只是错觉吧……”灰白的睫毛,如栖枝的蝶翼般低敛着,索菲娅的语气神色间都透露着深深的疲乏。若非累于精神不济,其实她很容易认出这位马韦洛小姐,与当初在教会星象阁怂恿她去深入了解豪森里尔家族史的金发小女孩儿,五官上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
“哪怕只是错觉,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利尔说,“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之间有任何纠葛。”
索菲娅摇摇头,表示点到为止。
虽有想过就这样顺势听他说下去,解释一切的来龙去脉,最终还是理性的力量占据了上风。至今回忆起旧镇中的一幕幕,她仍旧不能释怀,参与其中的每个人的生活轨迹,皆于彼时踏上了截然不同的歧路。
温德妮的实验日志,毫无保留地向她阐释了曾经的豪森里尔一族,与如今的尤利尔所肩负的沉重使命,一旦涉足其中,索菲娅没有信心能全身而退。专注履行温德妮留给自己的那部分职责,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
“等我们安全离开这里,一起去塞弗斯摩格听西尔维的演奏会吧。”低着头,她轻声道。
尤利尔不由地一愣。半晌,他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索菲娅淡淡一笑。“这样就好。”
***
夕阳下的埃斯布罗德,被包围在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中。城市鳞次栉比的钢筋铁骨,像初阳下的积雪融化在磷红色的背景下,夜幕已至。
芙琳如约于傍晚时分秘密抵达了公馆。师徒二人没有闲情寒暄,匆匆对付完晚餐后,就在尤利尔的指挥下开始着手防御工事的布置。
依照计划,他们必须想方设法安然度过接下去的几天,直到战争的硝烟在城区内引燃。另一边,鉴于搜捕灰烬御卫的行动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全城上下真正称得上安全的去处,恐怕只有那座屹立在该隐山之巅的王宫了。
“把碎玻璃均匀地洒在墙脚下,找些落叶或者干草盖在上面,记得要定时来扫除积雪,否则就算被入侵者不慎踩碎,发出的声音也大多被雪吸收了。”
二人在公馆的东墙下忙活了好一阵子。
老派吸血鬼在感知力方面向来信心卓著,只需制造出些微异常的动静,就能捕获敌人的动向。而懂得并擅于调度团队协作的力量,则是混血后裔们花了几百年才逐步掌握的技能,也可以说是对更先进高效的生存方式的妥协。
受制于手中材料有限,尤利尔没办法兼顾公馆各处,只能着重布置了靠近北楼一侧。不仅因为他们生活起居都集中于此,更重要的一点是,北楼的回燕塔是这座偌大别院的制高点,可俯瞰全局。
这项艰巨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每天除开吃喝拉撒就无所事事的男爵身上。
不顾其尖声控诉,连同三天份的猫粮在内,尤利尔非常干脆地直接把它锁进了塔楼里。工作委派是强制性的,除非这只日趋浑圆的水桶,有办法从四十英尺高的塔窗上安然降落。想必也是不可能的。
在北楼四周光秃秃的树干上,涂抹上渐变色荧光膏,一整套相互串联的机关也宣告部署就绪。此时天色已黑,寒风骤起,师徒二人放下手头工作,返回到温暖的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