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秘密出动的队伍,突然在十字岔口调转方向,直奔西去。
皱巴巴的皮革帽檐下,戈尔薇深邃、窄长的眼廓中,闪烁着刀锋的锐芒,切开濛濛夜幕。视线向西平移,越过沿地平线延展数十里的外围城墙,答案已如旷野中的高山般显然易见。
“以诺山,”她低语道,“大臣的住所,什么时候也被纳入巡夜范畴以内了?”
两人搭档了不知多少个月季更迭,可谓知根知底,只要一开口,卢纳德立时就能领悟对方的用意。“我和你一起去,师姐!”
“不,你就留在这儿继续监视。”
“可是……”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卢纳德心有不甘地闭上嘴。往往四肢异乎寻常发达之人,头脑也情理之中的简单,但他不在其列。他早就注意到,自从师姐收到那封主教署名的密函后,有些事就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缄默不代表愚钝。他什么都懂,只是不想给重任在身的师姐再平添负担罢了。
慢慢地后退一步,用实际行动表示服从。卢纳德一言不发,目视师姐迈前一步,让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劲风撕扯着她棕榈色的大衣,把干枯成捆的白发切碎成千万缕,鞭子一样抽打着肩背。
“火在燃烧……”
抬起头,戈尔薇看见流云似火,在月表留下白垩色的灼痕。
“我去去就回。”
她的背影转眼就没入黑暗,只余下冷酷的风啸声。
——呜呜呜呜呜呜,尖锐、刺耳,使人浑身战栗。
掠过楼宇林立的街道,兀然闯进一片陌生又拥挤的空间,风在人工穿凿的石壁间茫然打转,犹如囚于铁笼的困兽,竭力地嘶吼。
这里是莱斯彻圣堂。
独具美感的弧形穹顶,在七十英尺之遥的高空中,冷漠俯瞰着下方熙熙攘攘的窜动人影。
圣堂内部宏伟的构造令人望而生畏,仿佛一座以巧夺天工手段镂空的巨大山体,万盏火烛营造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动态,酷似山脉里翻腾的滚热熔岩。以矿物质颜料绘成的壁画历久尤新,卷幅囊括天地、森林海洋、苍白冻原与常绿岛屿;硝烟过后的萧条荒芜,及兴兴向荣的和平景象,不过是这沧海桑田中毫不起眼的一角。
圣堂内原本属于承重柱的位置,被八个负重屈膝的巨型人像石雕取代,宛如八座擎天巨柱,用肩膀和脚掌,撑起了天和地,分开了混沌与深海。人们行走其间,一股庄严的宗教仪式感便油然而生。
佩林瓦多之夜,乐与火的狂欢,又称祝火日,是埃斯布罗德的传统节日之一,三百余名受邀者因这场盛大的典礼齐聚于此。
祝火仪式即将开始,各大家族的领袖及骨干已悉数到场,逐次入席。
在埃斯布罗德,权力是衡量一个家族地位尊卑的唯一标准,也是决定祝火日座次的真实票据。上个祝火日最令人难忘的场面,莫过于飞扬跋扈的泰西恩主母,彼时受慑于迦迪娜大臣的辛辣手段,其他家族只得忍气吞声。如今靠山失势,利维特家族也难逃一落千丈的厄运,识时务的泰西恩主母,自觉让出了头排的席位,眼下不知带着家人躲到了哪个无人瞩目的角落里。
伴随“空”的一声闷响,圣堂两扇侧门开启,为祝火仪式伴奏的乐师们先后登场。长笛、曼陀林、低音威奥尔琴、管钟,较之乐器种类五花八门,乐师们的仪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演奏全员皆为女性,着以守墓人的黑色修道袍,头发梳成单髻,表情肃穆。
然而今晚的主角不是她们,她们手里的乐器也无外乎典礼的陪衬。
不加颜料与雕刻修饰的正墙上,错落有致地遍布数十个黄铜管组,每组又有超过十根经过精确设计的黄铜音管,它们将致力于把管风琴洪大庄重的音色发挥到极致。这台拥有十八枚音栓,二十四台风箱、两排键盘与一层踏板的庞然大物,是莱斯彻圣堂最引人眼球的标识。
这场协奏,乃至祝火仪式,都将经由一位卓越弹奏家的手指来引领、完成。
“迦迪娜大人不在了,谁会来主持仪式?”
“也许是阿尔莎大人,我听说她在音乐方面的造诣不输给她任何一个姐姐——当然,还有对信仰的忠诚。”
“不管是谁,永生之火在上,赶紧开始吧。”
人群在下面议论纷纷,焦虑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开去。
在局势岌岌可危的当下,佩林瓦多之夜不再是一场贵族们的例行集会,它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和使命。迦迪娜的失踪,让埃斯布罗德的混乱局面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各个家族的领袖们亟需在这样一场仪式中得到安抚——也仅仅是安抚。
一阵骚动过后,天花板下的喧嚣声陡然沉寂。在三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今晚的弹奏者、祝火仪式的引领人,缓步走入了火光通明的圣堂。
“是她……”
“怎么会是她,卡洛琳大人在哪?!”
人们不敢置信,惊呼与哀叹此起彼伏,质疑之声一浪盖过一浪,场面几乎就要失控。
这名弹奏者全然不受外界的影响,姿态从容端庄,等所有乐手都就位后,她背对众人,面朝管风琴坐了下来。
刹那间,火烛尽熄,万籁俱静,莱斯彻圣堂顿时陷入死寂的黑暗。
屏住呼吸,等待,惶惶不安的人群等待着。
一缕悠扬的曼陀林琴声,率先打破沉寂。以桃花心木炮制的拨片,在琴弦上调弄出山涧溪流般清亮、纤细的音色,将听众恍然投身于秋阳下阡陌纵横的田野,沐浴在和煦的日光下,一直紧绷的身心开始逐渐松弛下来。不待片刻,低音威奥尔琴就闯了进来,美好的画面烟消云散,沉重浑厚的声音带来了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那是悲怆凄凉的黄昏景象,即将失去阳光的世界,万物凋零,四野荒瘠。
像是知晓长夜将至,听众的情绪随之跌入谷底,纷纷十指紧握,低头默默祈祷,氛围压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此时,黑暗中陡然响起铜钹清脆嘹亮的音质,犹如在一堵密不透风的壁垒上,打破了一个窟窿,所有的压抑和不快都得以畅快淋漓地释放,夺目的光芒随即穿孔涌入。
惊叹声中,十二道柱状的黑色火焰,从台阶两侧的火盆中喷薄出来,状似绽放的黑玫瑰,绚烂无比。不过铜钹的回响很快消褪,妖艳的花瓣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继而皱缩成一团枯萎的苞。曾被短促点亮的圣堂,又陷入新一轮的黑暗。
眼看火焰就要熄灭,急促的鼓点突如暴雨般袭来,声势浩大,烘托出一股大厦将倾的紧张感,紧接着,管弦齐奏,洪鸣震耳,十二道黑色焰柱节节攀升,圣堂的气氛霎时间被推向高峰。当管风琴的弹奏者将其十根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指,于同一时刻狠狠压在琴键上时,仿佛飞瀑坠崖直下,轻易地盖过了所有声音。
短暂的轰鸣过后,奔腾的激流忽又趋于平缓。昂扬的情绪渐渐平复后,迎来的是一段管风琴独奏。层次饱满且厚重,广阔到不可思议的音域,不再急促跌宕,而像踽踽独行的旅者翻过绵延不绝的山丘,每一次平仄起伏都余音悠长,意犹未尽。
追寻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旅程,人们也永远不会对山那边的景色感到厌倦。冷峻而克制的音符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深深感染了在场的每位听者。他们闭上双眼,静静聆听,翻过山丘,把遐思寄托给深空背后那蕴含着无限可能、漫无边际的宇宙,漫步在法则与真理的浩瀚空间,共赴灵魂的终点。
一度就要触及天花板的漆黑焰柱,此刻不断地塌缩,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簇,颤抖地蜷伏在焦黑的火盆里。
生命在静默中燃烧的样子是如此美丽,令人不舍眨眼,要把它深深烙印在瞳孔中。火焰流动的外表,既像翻涌的浮云,又似两具相拥纠缠的躯体:双方在小心中谨慎试探对方的底线,彼此渴求着对方,一面又极力按捺。这场理智与欲望的战争没有胜者,犹如区分水与火的界限,毫无意义——二者一旦遭遇,就只能在疯狂的激情中自我宣泄、蒸发,直至彻底的毁灭。
口齿不清地呼唤对方的名字,汗水混淆着泪水,在舌尖上留下山茱萸一样的酸涩味道;鼻腔里充斥着黏稠的湿意,呼吸愈发的粗重,变得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接触,开始索求更深层次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