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火种的温度,不是我的。”尤利尔轻轻用冰冷的机械手指捏住她的脚踝,抚摸那艺术品般细长的跟腱。
感受着金属冷酷的温度,芙尔泽特没有躲闪,她只是一味的沉默,在沉默中审视那张逐渐在月光下柔和了棱角的脸孔。比起在贝奥鹿特时的他,的确有一些东西改变了。
对利益至上的混沌之女而言,对一件事物的评判向来只有弊与益两个极端,以此为行事基准,精确而有效。但凡事总有例外,她是第一次踏足这片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觉得既新鲜,又焦躁。
而后她意识到,倘若自己不是受人类之躯的意识所影响,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看到这个中间选项。于是破天荒的,她对这具羸弱而卑微的生命个体,泛出了一抹认同的苦笑。
“难怪祂们会把注押在这些蝼蚁身上,它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她自言自语着,一边用手轻抚胸口,感受着胸腔下沉缓却异常有力的跳动。
“你在说什么?”尤利尔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芙尔泽特摊开手,坦然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感慨,”她转头望向窗外,唏嘘道,“人类可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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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人与神,抉择(下)
“这还真是……”尤利尔带着略微惊愕的神情,扬起眉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面对他的挖苦,芙尔泽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罕见地没有予以回击。她微微缩紧肩膀,把自己裹进披肩里,长长地吁了口气。
物种优越性,让如混沌之女这样的存在,习惯了从高处俯瞰万物,老实说,尤利尔曾一度坚信这种不可救药的傲慢就像维尔特平原上的石头一样顽固,像极北之地的冻土一样万年不化,所以当他惊讶地发现这片荒瘠的冻原上竟长出了一片孤零零的蒺藜,虽苍白垂死,还有扎人的果刺,依旧是使人难以置信。
为了给这个荒诞的命题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只好根据从前的经验,假设这又是另一段处心积虑的谎言。他眯着眼,打量起对方有些发白的脸孔,幽幽道:“看得出来,要让你心甘情愿地承认像人类这般‘低等物种’尚有一星半点的可取之处,不是一般的痛苦。”
“不,不是痛苦,而是费解。”芙尔泽特说。
“是的,我偶尔也会对花园草坪里的蚂蚁感到费解,但我仍然尊重每一个为生存努力奋斗的生命。”
“你是个聪明人,你不会奢望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尊重’。但有时心血来潮,我们会利用余暇来观察、理解这些微小存在的动机,像我,则甚至愿意体谅你们的苦楚。”
尤利尔听后不禁冷笑起来,“嗯哼,难怪北方人都称你为莱芙拉圣母,我可以证明你的仁慈就像你的狡诈歹毒一样,绝非心血来潮。”
那只冰凉的脚在他腹部轻轻踩了一下,以表达不满。
“看到你比几分钟之前的你又要更活泼可爱一分,我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声音稍稍提高,芙尔泽特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吃力。她撑着座垫,试图坐起来一些。“不过现在先听我说,我对花园里的蚂蚁不感兴趣,因为我不讨厌这些埋头苦干的小家伙。但你,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会在苛刻严酷的生存之余,去思索和发展出一些完全不知所谓的行为。”
“正是这些不知所谓的行为,律法、哲学和信仰,才进一步满足了你们的物欲和优越感,”尤利尔提醒她,“当然,也正因如此才造就了先进而蓬勃的文明。归根结底,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蒙昧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今,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死后将会面临怎样的境遇。至于我,我会把它当作是一个自然法则的循环,一条更高级的生物链。”
“但这条生物链是不完备的,有缺陷的。”芙尔泽特皱眉道,“而最致命的一个缺口,名字叫做深海。”
“狮子与毒蛇,强取豪夺和慢性杀戮,”尤利尔摇摇头,“一丘之貉。我看不出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
于是乎,他又为自己渎神的发言挨了一脚。
“对我们而言,这就是必须要纠正的错误。”
“纠正?你们也会有这种概念?”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说,不免觉得有些新奇。
“因为在这个并不富裕的领域里,完美的种群一个足矣,若是有两个,就显得太过拥挤了,”芙尔泽特轻蔑地哼道,“况且,那些冒牌货只是粗劣的效仿者。”
“完美?你们自命不凡的资本,不过是有幸没有在同一个领域内遭遇过外来的天敌。”说到这里,尤利尔忽然想到,要是有朝一日主物质界塌缩,横亘在深海和混沌之间的这堵墙消失了,那该是一副怎样壮观的盛况。到了那时,祂们还有勇气自认是完美的种群吗?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能想想,现实是他还得继续忍受那种居高临下的睥睨。
“是吗,但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正视这场尚未发生的危机呢?”那双孕育着神光的浅色灰眸,似乎洞悉了他眼底的想法,芙尔泽特看着他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们之中也有不安于现状,不肯束手待毙的革命者呢?”
猎人报以不以为然的一笑,脱口道:“难道你想说你是?”
话音刚落,一道激烈的电流就在大脑皮层掠过,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骤然睁大双眼,以一种怪异而恐怖的眼光,直直地盯着她。然后那种目光像是在烈焰中渐熔的钢铁,缓缓下沉,移向对方那片被束腰带衬得扁平的小腹。
他张了张口,似欲言又止,“该不会,你和迪恩尔是想……”
不等说完,他的鼻腔就被一股可疑的淡淡的、好像煤烟与腐烂混合的古怪气味塞满。他仰头一看,一只像是在沥青里浸泡过的黑色怪鱼在天花板上掠过,绕着木制吊顶盘旋游曳。
尤利尔心头一惊。几天以来,这些深海之物在宅子里随处可见,但多数都是一触即破的泡影,而眼前的这个家伙,却太过栩栩如生。证据是它的身体不见一丝透明,且体表的黑色物质正在空气中如煤灰般片片剥落。
这毫无疑问是深海正在蔓过埃斯布罗德边境的征兆。
随后,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他就看到金发少女从座椅中滑到了地上。尤利尔连忙俯身抱起她,贴在他胸膛上的身体像冰块一样死气沉沉。现在他终于知道对方一整晚都病恹恹的原因了。
“所以才说你们这种傲慢实在是不可救药,你一早就该告诉我。”猎人边说边抱起她往客厅外走,接着一脚踹开了紧闭的大门。
“只是一点小麻烦,何必……这么大惊小怪……”惨白的肤色和痛苦的表情,让芙尔泽特执拗的反驳毫无说服力,反倒如口是心非的小孩一样倔强、幼稚。
“闭嘴。这个时候要是你倒了,明天我就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茫然乱窜。”
“大可不必担心……只要……只要让我睡上一小会儿……就会没事……”
尤利尔抱着她在走廊里大步向前,激烈的脚步声震得年久失修的楼梯哐哐作响。期间,那些流连于阴影的深海之物,也纷纷从墙脚下和阁楼里鱼贯而出,宛若森林里五光十色的精灵,环绕在那个急促的脚步声旁。
回到卧室后,他在床上安顿好病人,就要转身走开。然而,那只揪着衣角不放的手,却死死地拽住了他。
“你需要涉入一点水分。”他对此解释说。但对方似乎不肯听从任何辩解,那只手始终不放开。
不知为何,也许只是一瞬间冒出的荒谬念头,他看着被痛楚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芙尔泽特,顿时回想起了她今天最初的那一番话。
——‘让她,还有你那可爱的小徒弟现在就走。今晚你归我了’。
原来那既不是示威,也不是什么阴谋企图。
那是她在万般无奈的困境中,向她唯一能倚赖的人所发出的求救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