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剑的意志
整整两百年,没有哪一刻戈尔薇不在为自己过去铸下的大错忏悔。
她是那样狂热且坚决地捍卫芙里德赋予国王之剑的使命,甘为崇高的信仰献上一切,其忠贞不渝的高贵品格,堪与格林纪念墙上最伟大殉道者们的名字相提并论——正如这个取自卢比西-尼德里斯流域古语释意的拗口名字,被曾实现南方统一帝国的多美尔人视作国花,严冬之中仍傲然盛放的郁金香,剑就是她唯一恪守的态度,再多的锈迹与裂痕,也不能抹灭其刚直不阿的信念。
正因如此,这个强大的人格才不会被轻易挫败。她深信波修斯不是一个错误,而是天主假以圣女芙里德之口赐予她的一场在求道之路上所必经的考验、磨难,是一道终将被翻越的坎——她必须强迫自己无条件地服从宿命论,哪怕只有一颗砂砾般微小的质疑,整个世界就将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然而长达两百年的自我压抑,已让这份纯洁高尚的意志逐渐发酵出一股病态的恶臭。当信念不再筑于理性的地基之上,不可挽回地向偏执的悬崖和疯狂的深渊倾颓,那么就可以说,根植在欲望深处的仇恨,终于蒙蔽了她的理智,也蒙蔽了那双洞烛黑暗的眼睛。
于是,在那因仇恨而愈趋狭隘的视野当中,国王之剑只看得见古龙邪恶而庞大的身姿,脑海中只有复仇这一个念头。她是这样的全神贯注,以致对从身后悄然逼近的危险浑然不觉。
好在这时卢纳德已从短暂的悲哀中清醒过来,余光扫到身后突然亮起的一簇强光,他立马大喊着扑向了戈尔薇:“师姐,小心身后!”
滋滋的激流声从耳畔急速掠过,两束耀眼的雷光骤然划破黑暗,在半空中勾勒出两条枝杈状的明蓝色轨迹,一转眼就没入了地面。轰然一声闷响,碎石乱溅,地板上被炸出一个直径六英尺的浅坑,龟裂更是向四周蔓延出近两倍的范围。
若非卢纳德掩护及时,被炸飞的恐怕就不止是石头了。
不等烟雾散去,四名蛇人祭司领衔若干全副武装的蛇人战士,迫不及待地从黑暗中现出身影,团团包围了两个人类。古龙则收敛着双翼,一副冷眼旁观的轻佻姿态,似乎不打算插手这场“小打小闹”。
戈尔薇被彻底激怒了。她起身一把挣开卢纳德的胳膊,双手握柄,配合前倾的姿势结实有力地踏出一步,修长的两臂自上而下划出一道漂亮饱满的弧线,攒聚在纤薄剑锋上的圣洁白光陡然爆发,将这道弧线瞬间外扩了近三十英尺。
不幸被囊括在这条优美剑弧之下的十余名蛇人战士,竟如纸片一般被 干净利落地斩成了两截。由于剑芒太锋利,削铁如泥,制造出的横切面像手工艺品一样精细平整,就连最敏感的痛觉神经也被麻痹在这如丝细滑的斩切下,其中一名蛇人甚至还往前踉跄着走了两步,才带着满脸惊惧的表情,沿从左肩到右髋部的那条血线,整个身体分作了两段。
残骸相继倒下,从切割齐整的断面下大量喷洒出绿色的鲜血。
这一幕深深震慑了这些冷血的爬虫,它们惊叫着纷纷后退,在同伴们死状凄惨的尸首前,最勇猛的战士也畏不敢前。
不过僵持的局面仅维系了不到片刻。一团漆黑的火焰在黄金瞳中涌现,古龙不动声色地震颤着长而庞大的呼吸道,不可耳闻的低声波仿佛震碎了静止的空气墙,连同整个空间都在动摇。
蛇人们受到这股神旨般不可抗拒的意念力量的怂恿,即刻化身成一群扑火的飞蛾,勇不畏死地冲向国王之剑。
以身体加速衰老为代价换回的锋芒,不可白白浪费在这些杂鱼货色上。这对搭档在过去数百年间形成的默契,使戈尔薇不必开口声明,一个眼神足矣会意,只听卢纳德大吼一声,便向围聚过来的蛇人率先发难。
上衣被焚毁,赤膊上阵的卢纳德,立即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那一身如岩石堆砌成的肌肉块绝非摆设。野兽一般的腰腹力量与身体协调性,使这具看似高大笨拙的身躯,能够像被拉紧的弓一样反曲过来,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膝关节则几乎贴着地面——随着一声低沉的嘶吼,蓄势待发的姿态被解放,铆足全力的双拳像铁锤一样狠狠地砸进地面。
轰的一声巨响,这股不可思议的破坏力呈扇形迅速波及开去,将牢固的地板震得支离破碎。扇形区域内的敌人被震得七荤八素,阵型四分五裂,一些蛇人还来不及稳住平衡,卢纳德已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到跟前。
让重心急剧降低,他埋头沉肩,把三百磅重的身躯当成一台需几十人才能驱动的攻城槌,全力撞进了密集的敌群里。沿途之中的蛇人像棋盘上的棋子被大面积地扫翻在地,惨叫不迭,它们那能让人类最杰出的武器工匠也感到汗颜的坚硬鳞甲,在如此强悍的冲撞之下根本无济于事,原本保护胸腔的肋骨此刻亦倒戈相向,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断裂的骨刺将五脏六腑搅得血肉模糊。
见势不妙,两名蛇人祭司试图用法术逼退这头杀红了眼的野兽,但雷电的光芒落在其坚实的肌肉群上,竟如石沉大海般,没有泛起一星半点的波澜。卢纳德毫不费力便擒住了这两个体质孱弱的施法者,轻轻一握,就捏碎了它们的头颅,乳白的脑浆浑浊绿色的血,自七窍缓缓溢出。
看着自己亲手培育出来的士兵像虫子一样被蹂躏,古龙倒似完全没有插手制止的意思,它只是饶有兴味地眯着那只黄金瞳,以甄鉴艺术品的独到眼光,欣赏这位老友在蛇人群围之下大肆杀伐的美妙身姿。进而,它渐渐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贪婪表情。
待它回过神来,卢纳德已凭一己之力在蛇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护主心切的蛇人们顾不得肝脑涂地的风险,用血肉之躯拼死组成了一道人墙,拦在他面前。
面对重新聚集起来的敌人,卢纳德如法炮制,高高跃起,又是一次震裂地板的强攻,人墙中央随即塌陷出一个大窟窿。震倒敌人后,他没有立马起身,双手伏地,肩背肌肉保持扩张,用自己宽阔的背部充作跳板。
此前一直保存体力,影子一般跟随在后的戈尔薇,此时踏着他的后背,纵身一跃。蛇人们瞠目结舌,以为看见了传说之中身轻如燕、涉波而行的精灵,目送那道轻盈的人影从人墙上方径直越过,然后顺势腾空翻滚一周,落在后方的空地上。剑刃在地上擦出一道尖锐刺耳的痕迹,当火星尽逝,刮擦声戛然息止,国王之剑止住了惯性的趋势,拖着曳地的破碎衣摆,慢慢地站起身来。
挥了一下剑刃,她抬起头。
古龙那只散发着邪恶光芒的黄金瞳就悬在近空的黑暗中。
两者在体格上的悬殊差距,单方面地营造出一种压倒性的威慑感,但戈尔薇没有被这座潜伏在黑暗中的大山压垮,那张枯萎苍白的脸庞,以它饱经岁月与磨砺的褶皱,包容了那些人性中最脆弱的东西:恐惧和猜疑。所有的情绪都用一种最激烈、最炽热的方式表达出来——
愤怒。
以手中剥去锈迹、锋芒毕露的利刃,抗衡它长矛一般的可怖爪牙;将仓促粗重的喘息、随激烈心跳而律动鼓出的血管,附和它每一次肺囊舒张都仿佛抽走所有空气的巨大呼吸声;用目不转睛、杀意凛然的凝视,回应它轻蔑不屑、藐视蝼蚁的睥睨。
戈尔薇举起寒光熠熠的利刃,直指古龙。
“波修斯,让我们来把这两百年的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稍后,在她头顶上方广阔的黑暗空间里,回响起一阵诡异的低笑声。
只见古龙黄金瞳左方对称处的黑暗里,升起一片熹微黯淡的火光,将其只余森森白骨的右半边头颅照亮。
一团漆黑的火焰,在那只苍白的巨大眼眶深处燃起。
它睁开了第二只眼,直勾勾地逼视着那个狂妄的挑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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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猛兽出笼
从初步试探到正面交锋,两分钟的期限倏忽即逝,尤利尔很遗憾地看到,对方仍旧表现的生龙活虎,全无束手就擒之意。
局面发展至此,一定程度上也可说是他默许为之。
谨慎多疑的天性,使猎人很少在探明敌方底细之前,就贸然放手猛攻,多给对手留一点余地不见得是坏事。他始终相信这样一句古训:狩猎者的技艺不单是熟能生巧的产物,且是他们整个人生的写照。
时机的把握、脚步和气息的协调、临场应变的决断力,态度体现性格,细节彰显阅历,每一轮攻守交替,都淋漓尽致地描绘出狩猎者的生活轨迹,是初出茅庐的鲁莽激进,或是久经世故的娴熟沉稳,老练的猎人一眼便知。故而当他在循序渐进的交手过程中,发现彼我双方在诸多细节上存在明显差异时,他就断定对方振振有词的所谓取而代之,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你和我不一样,”一记轻巧的上扬,尤利尔顺势挡开那条仿冒的手杖,在频繁交替的攻守间隙,终于觅得一丝开口说话的空隙,“一旦真的动起手来,你那学艺不精的事实就暴露无遗。”
“多谢忠告,我还想再试试。”气馁和挫败感显然只对活生生的人有影响,花园主人只是一个恪尽职守的代理人,一个连主观意愿也是被强制灌输的提线木偶。只见他一侧身,装作踉跄,从掀起的衣摆下骤然射出一道寒光。
猎人向左小幅度的偏了下头,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次隐蔽性奇佳的偷袭。不过对方并非一无所获,感觉右脸颊微微发热,他用手指在脸上抹了一下,光滑纤细的金属指尖泛出少许猩红黏腻的湿意,“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他稍事郑重地说道。
“承蒙抬爱,”花园主人满意地浅鞠一躬,“为了更好的取代阁下,还劳您多多指教。”
“那我就指教你一下,”猎人拂袖拭去血迹,“连三流师傅教出来的菜鸟都知道,无淬毒不暗器,可见你连狩猎者的皮毛都还没学到。”
“狩猎者?不,我对那个头衔没有丁点兴趣,我只用一心一意地当好玛利亚女士想要的那个尤利尔·沙维即可。恕我直言,阁下就像一个只知索取不懂感恩的任性孩童,玛利亚女士在您身上寄托的厚望,于我看来实属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