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奥鹿特覆灭了,她现在只是活在一座海市蜃楼里。她爱的、渴望的,一个只存在于美好遐想中的泡影,一触就碎。”
同病相怜的境遇,使他能够设身处地体谅玛利亚的处境。老实说,放弃歌尔德的优渥生活,舍掉那些高贵头衔所能满足的旺盛物欲,只身踏上一段前路未知的艰险旅程,这同样不是一个轻松的抉择。
玛利亚从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众星拱月的公主,到摄政王后的阶下囚,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相继被残害致死,从天堂到地狱,这让人绝望的落差感并没能打垮她。隐忍和坚韧的品格,让她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得到了一张可以改变命运的婚约,希望的曙光一度照进那扇她苦守十载的铁窗——悲剧的精髓就在于此,给予短暂的希望,再以更大的绝望毁灭之。
那一笔看似突兀,实则铺垫许久的转折,像所有那些杰出悲剧里惯用的套路一样,恰如其分地点缀在了玛利亚一生中最辉煌、最巅峰的时刻,国王加冕仪式在古龙的翼影下飞灰湮灭,她的灵魂也随着贝奥鹿特的覆灭彻底死去了。
直到现在,和代理人面对着面,尤利尔才最终确信,玛利亚或许是自愿拿起画笔的。她需要一条逃避现实的通道,所以古龙把埃斯布罗德摆在了她的面前。
面具下响起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花园主人好似压抑着某种激烈的心绪,沉声说道:“这么说来,阁下不但要忤逆玛利亚女士的意愿,甚至还要夺走她仅剩下的希望?”
“不是夺走她的希望,”猎人纠正道,“是让她接受现实,让她看到焦垣断壁之下仍有顽强的种子在生根发芽。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更何况,应该有这样一个人去提醒她,她手里那只为满足一己私欲的画笔,已然酿成了一场殃及数万生灵的灾难。”
急促粗重的呼吸仿佛扩散到整张面具,花园主人咬牙切齿,颤抖着说道:“那我就更不能让阁下穿过这座花园去见玛利亚女士了。”
同一时刻,猎人发起攻势,试探环节宣告结束,他决定一鼓作气解决这场已被拖沓得太过冗长的战斗。
与方才软绵绵、慢吞吞的攻击截然不同,猎人如黑豹一般矫健的身手,令花园主人愕然无措,后者疲于抵御对方那疾风骤雨一般的猛攻,狼狈不堪地节节败退,锯鞭所过之处,下起阵阵缤纷的花雨,残枝败叶洒满整个庭院。
这位尽忠职守的代理人,在各个方面都力求模仿入微,较之身形颀长的猎人,他的体格仍是稍小了一号,尤其肩背的肌肉纬度差距显著。也许正是在玛利亚的授意下,他看上去才更贴切于歌尔德大公之子这一称谓,而非行走在血泊中的狩猎者霍尔格。
他心知若纯粹角力很快就会落于下风,如果正面较量不能取胜,那么就该让“代理人”这个具有特殊寓意的头衔派上用场了。
随他左手一抬,紧跟着一堵泥石混合的毛石墙就掀翻草皮,从土里拔地而起,这块粗制滥造的盾牌以极其松软厚实的质地,成功抵消了猎人的攻势,但在手杖造成的突刺下,也应声崩塌瓦解。
尤利尔对这道无中生有的泥土盾牌早有心理准备,对方既是玛利亚的代理人,自然拥有修改内部能量运行规则的权限,是手里握着铅笔和橡皮擦的二次创作者。但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这项本应被独家垄断的绝密权限居然外泄,进而让他也品尝到了作弊的美妙滋味,这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像无节制地磕服高等抑制剂一样,极易成瘾。
就在他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适度打压一下这个仿冒者狐假虎威的嚣张气焰,突然间,地面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该隐山数十平方公里的山顶平面都在随之摇动,庭院里的树木沙沙战栗,抖落一身枝叶。
对峙中的双方一齐扭头望向震源,那是东南方向的宫殿建筑群。
下一刻,一声磅礴浑厚的龙啸响彻云巅,紧接着一道六十英尺高的黑色焰柱冲破宫殿的穹顶,直入天际。
一个目测能填满整个国王宴客厅的庞然大物,从被火焰熔塌的穹顶下振翼升空。
这是尤利尔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古龙的庐山真貌,他发觉此刻翻遍记忆竟找不出一个契合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伟大的古老物种。黑鳞尽覆的原始狂野、骸骨森森的苍白恐惧,两种水火不容的风格,在它山体般壮观的身躯上,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形成一种无以名状、震慑心魄的独特美感。
漆黑的黯淡之火,在那如半开放炉膛一般宽阔的胸腔下涌动,它振翼腾空,如舰船风帆般巨大的翼膜鼓噪出刺耳的气流,急速流态的黑焰沿右翼惨白色的骨架,填补塑造出一片镜像的膜翼,在这对巨翅的共同作用下,古龙直窜云霄。
夕阳给天穹染上一层深红的釉彩,状似一只倒扣过来的瓷碗,古龙就这样直端端地冲进那片稀薄的深红暮霭里,旋即又敛起双翼,头颅朝下,像是一颗陨石火球急坠直下,在余晖下拖曳出一条长达数英里的白色的气流尾。
它不是自己调转方向的。猎人忽然意识到。有一束锋利的白光,在云端上重创了古龙的头颅,那柄利刃的主人,正随古龙庞大的身躯向地面坠去。
眨眼功夫,恶龙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这下好了,猛兽出笼,地面上的羊羔要遭殃了。”花园主人徐徐地回过头,用似笑非笑的口吻说道,“两万远征军,你猜他们能抵挡得了多久?”
“有那个功夫,不如先担心下你自己吧,玛利亚不管有多少怨气也都闹够了——”猎人把手杖换到惯用的右手,一脸冷漠地宣布:“现在,我们的游戏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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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死神
“不堪一击。”
星光稀疏的夜幕下,达利斯主教意气风发地站在城墙上,瞭望硕果累累的战局,远征军势不可挡的表现为他的胜利感言,平添了一份倨傲的底气。不理会玛普主教在内的政敌们的鄙夷眼光,他志得意满地转向远征军的最高统帅,修美尔三世,“殿下,我提议在城内展开地毯式搜索,把藏在阁楼和地下室里的异端全部揪出来,就地正法。”
他口中提到的异端,自然不是指埃斯布罗德的原住民,那些点缀在海市蜃楼里的生命虚影,只消圣牧师挥挥手里的神杖,便可像挥散烟雾一般抹去他们的存在,花团锦簇的繁荣文明亦不过是人为捏造出的一场假象。
“别去理会那些直立行走的爬虫,主教大人,之前的战斗已结束了这场物种优劣性的争论。”
“那是当然,全倚仗殿下的英明领导。”达利斯神情狂热的附和道,就差高呼“天佑赫莱茵”和“人类万岁”了。
“别高兴得太早,主教大人,真正的大敌还潜伏在阴影后面,正等着我们放松警戒。”修美尔三世无声使了个眼色,于是一行人在亲卫队的保护下,走下了城墙。
傍晚时分方才攻破城门,夜幕降临后不到半个钟头,趁胜追击的远征军,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取了大半个城市的控制权。虽仍有一小撮蛇人在负隅顽抗,战局中心却已转移到了北城区的狭窄巷道里,不绝不休的神术之光在北城区上空交织出一场壮丽奇观。
遵照修美尔三世的布置,三个混编的圣职者纵队负责从三个方向进行追击、清剿余孽,而主力部队则像扫荡森林的蚁群一样层层推进,效仿竖壁清野的战略理念,沿途搜刮一切可用物资,并在主要路口屯集重兵、布下岗哨,预防可能发生的敌军反扑,而整个部队则呈扇形向城区中心推进。
大街上随处可见浸泡在绿色血泊里的蛇人尸骸,达利斯主教情绪高亢地谓之为圣裁。修美尔却对这桩莫须有的荣誉意兴阑珊,他是军人,行事基准自然以军队为最高优先级,出于防范疫病的考虑,他下令让军队一面秩序井然地保持推进,一面积极进行清扫战场的工作。毕竟学者们对蛇人这个物种的研究断代太久,谁也不知道它们的身体构造是否发生过变异。
在整齐划一的行军队列中,有这样一顶透出朦胧光亮的草绿色车篷,十分的刺眼。
以玛普主教为首的几名保守派教会领袖,执意不肯留在大营,名义上是代行神旨,为征战沙场的圣职者作表率,实则是担心功劳全被政敌抢去。碍于王室与教会的微妙关系,大局为重的修美尔只得强压火气,专门动用一辆驷马牵头的大车来服侍这几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不仅行军速度被拖累不说,身为堂堂教区之首、主最青睐的仆人,在闻到蛇人尸骸被特制强酸配合咒语融化成一滩烂泥后的恶臭气味,竟毫无形象地趴在车辕边呕吐起来,使严肃的行军氛围荡然无存。
听见队伍中隐有窃笑传来,骑在马背上的修美尔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在这支远征军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圣职者来自赫莱茵本土,然但凡对王室秘辛略有耳闻的人,便很容易解读修美尔三世表露出的情绪。
在注重传统的奥格威大家族中,性情孤高桀骜的第六王子,毋庸置疑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同为纯血论的杰作,他比二王子沙利叶更具野心,比三王子卡麦尔更富于政治手腕,从他成年的那一刻起,几乎就被朝野默认是王太子之后的第二顺位继承人,或许在老国王的心目中,第一顺位继承人也是有待商榷的。
与自己的兄弟们最显著的一个区别是,修美尔曾明确向其母后陈情,他绝不甘于只做传统的继承者。他厌倦了君权与神权在历史的浪潮里交替更迭,厌倦了陈规与旧制,他称赫莱茵的历代统治者无不是戴着镣铐的纤夫,拖着一艘行将就木的破船行走在尖锐的石滩上,白白流干了鲜血。
他渴望一场惊天动地的骇浪推翻僵死的旧局面,渴望万古长亘的黑夜下、那冉冉升起的一簇变革的火种。顽疾需下猛药,不除旧何以迎新,旧体制下的脓疮必须被连根铲除——在他眼中,那顶草绿色的车篷就是一块脓疮。
没有人知道,修美尔在接到远征军统帅的任命时,是何等的失望。
为了那场理想中的伟大革命,他甘愿像渺小的蝼蚁一样,以最质朴、笨拙的方式尝试撼动历史的车轮。他曾广泛结交清教徒,慷慨资助他们的传教活动,为他们提供六王子亲自署名的通关文书,保护这些自由斗士不受教会的迫害。现在,他却不得不与自己最厌恶的一类人同帐共谋,虽举着为全人类谋福祉的大旗,但任谁也看得出,这场以讨伐古龙为目标的远征,教会方面无疑将成最大的获益者,成为民心所向。
因此,战局愈是趋于明朗,修美尔眼中的斗志就愈渐苍白。
当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可耻地生出了一丝对战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