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扭转历史进程的契机曾离他是如此之近,此时此刻,他仿佛还能感受到残留在指尖上的、那张调遣令粗糙的纸张质感。修美尔懊悔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竟错失了一度近在咫尺的良机。
“我在芙里德神殿清楚听见了巴姆自混沌发出的呐喊,我本当竭尽所能侍奉于祂……”老主教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认知的力量,这大概就是我的欲望,是我们之所以为人,而非蝼蚁。”
修美尔握手成拳,沉浸在幻肢痛并发加剧的悔恨情绪之中,满脸煞白。
愤怒是抗争的源泉,这是个积极的信号。一身花农装束的老主教见状欣然起身,临别前,他转过来,直直望着六王子,望着年轻且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修美尔·乔德雷尔·奥格威,祝愿你梦里蓝天与青草常伴、绵羊遍野;切勿在睡梦中靠近那黑色有角的山羊,它是一切混乱与毁灭的根源。”
向这位忘年之交送上了最诚挚衷心的祝福,老主教戴回避虫与遮雨两用的斗笠,帽檐下隐约现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再会,殿下。”
“再会,我的良师与益友。”
修美尔目送老主教走下廊亭的石阶,轻盈步入和煦的阳光下,花海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钟声响起,成群白鸽振翅腾空,越过芙里德中央大教堂的塔尖,笔直飞向湛蓝的晴空
第二十章 莱芙拉的忧郁
清脆响亮的敲打声回荡在大殿中,一刻不停。
彼得心有旁骛地瞧着那件花岗岩半成品,在石匠的铁锤与楔形凿子下褪去赘余的棱角,逐渐显露出曼妙肢体的雏形。率先完工的上层部分,为双手朝天、托举一只梨形双耳壶的造型,阳光从彩玻璃穹顶透下,一束美丽虹流直坠入壶口当中。
其整体规模完全还原泽拉尔堡的梅歌大教堂外的双子雕像,不过花岗岩材质略比大理石少了几分典雅与端庄。
考虑到这是第一批进驻天堂岛的居民、为兹威灵格献上的厚礼,其价值与意义非同小可,为此,他专门从流民队伍中着重筛选出二十名能工巧匠来完成这项工程,并根据冯卡大主教的指示,严格遵照女神的审美要求进行设计。
审美要求,他盯着雕像暗自琢磨。难不成旧神也像人一样,重视外形的美丑?
对宗教学者来说,想必这定然是个史无前例的新颖概念。
这位获准神恩而新晋的天堂统治者,缓步徘徊在台阶下,随行还有几名不久前才胜出选举的御前大臣——流亡政权得到了神赐的土地,第一步无过于树立自上而下的阶级秩序,构建司法与治安系统,确保每一份劳动力都各司其职,争取尽快实现国家与社会的稳定运转——他们已在大殿内足足等候了两个钟头,焦虑的情绪开始蔓延。
过了会儿,那扇通往大殿后方的石门应声转开,众人连忙收起抱怨、抚平额头的皱纹,一阵摩肩擦踵后,整齐列成一排,恭迎兹威灵格大驾莅临。
冯卡大主教提着曳地的浅灰色长袍,蹒跚走来,拿那双浑浊眼珠扫视一眼战战兢兢的众人,不紧不慢地宣布道:“我们慈爱的母亲,莱芙拉这样对我说:我在云端上俯瞰每一个不幸的子民,我赐予你们肥沃的土地、富饶的湖泊,还有赖以为生的光与火,我保佑你们,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这关爱是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偏颇的,倘若施予任何人多出于此的特权,破坏了公平的原则,则一切都丧失了意义。”
冯卡主教闭口与张口时一样毫无征兆,吝啬得连多余一个字也不肯施舍。众人惶惶不安地稍待片刻,才确定大主教不是在卖关子,顿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彼得皱紧了眉,望着那扇隙着条窄缝的石门。丝带般稀薄的寒雾贴着地面缓缓流淌出来。
鬓角蓄着两撮黑色绒须、中年谢顶的财政大臣颤巍巍地走出来,开口问道:“这么说,莱芙拉不会见我们了……?”
冯卡大主教摇摇头,“可怜的孩子不必为受到怜悯和关爱而心存愧疚,感激并爱戴我们的母亲,和暂时还未来到我们身边的父亲,时时记得他们的恩情,时时赞颂他们的名讳,爱惜母亲赐给我们的第二次生命,这便是对莱芙拉最好的报偿。”
他忽然张开双臂,悬吊在大殿两侧的八盏火盆同时燃起,漆黑的焰柱直冲穹窿,后于众人的惊叹声中缓缓皱缩,最后圣洁的光辉涤荡掉败坏的表色,火盆里静静地燃起苍白的火焰。
亲眼领略了神迹的众人再无疑虑,在冯卡大主教的引领下虔诚礼拜。
“赞美莱芙拉。”
还有大堆事务亟待处理,大臣们向主教道别后就相继离去,彼得落在了最后。
见国王流连不前,目光久久停留于大殿中央那尊未完成的雕像,侍卫队长走上来提醒道:“陛下,我们该走了。”
彼得无动于衷,依旧凝望着在石匠精心雕琢下的莱芙拉,“莱恩,你不感到很好奇吗?”
“好奇?”侍卫队长一愣,“陛下指的是什么?”
彼得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雕像。“我们分明侍奉的是‘兹威灵格双子’,为何被要求单独建造一尊只属于莱芙拉的雕像,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擅以肌肉解决麻烦的武夫,明显不适于探究如此高深的课题,侍卫队长被问得直挠头,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直到一个信使火急火燎地跑来向国王禀报,他方才从窘迫的境地里被拯救出来。
最近的汇报内容总是与乐观二字背道相驰,毫无新意可言。遣走信使后,彼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吗,莱恩,尽管很不情愿,但我得承认自己开始怀念起有父亲当家做主的时候了。”
侍卫队长掂量了下气氛,回答说:“陛下继承了您父亲的智慧与手腕,您只是……稍微欠缺点运气罢了。”
就是这稍微的坏运气,致使整个北方毁于一旦,百万人民流离失所。
维尔特,是北方人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最后看一眼未完成的雕像,国王把软弱与悲伤统统抛在脑后,戴上他曾最是憎恶的那张面孔,转身朝向阳光照来的地方。
“走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他们迈着大步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大殿。
与此同时,一双窥探的灰色眼珠,也慢慢沉入石门下那道逐渐合闭的门缝。
石门轰然关闭的一刻,甬道里黑得不见五指,寒冷雾气若即若离地缭绕在脚踝处,似要绊住前进的决心。习惯了光明的人在这里或寸步难行,对早已半瞎了眼的冯卡主教却不是问题,他轻车熟路地行走在黑暗中,蹒跚的步伐中蕴藏着一股坚定而沉着的力量。
约莫走了有一百步后,他停下来,面朝深邃的黑暗说:“尊敬的首席代理人阁下,我确实传达了母亲的意志,已让他们离开神殿,并确保之后不会再有闲杂人等为私事来叨扰母亲。”
“你做得很好,”黑暗里传来一个神秘的声音,“现在,退下吧。”
“随时听凭母亲召唤。”冯卡主教卑微地弓着身子,一步步倒退了回去。
石门开了又关,甬道再度陷入黑暗。
盘旋在地表附近的寒雾陡然暴涨,迅速蔓及天花板,有如盘亘在天堂山上的云海涌动不休。
嗅到通道即将关闭的信号,它连忙调头,朝冯卡主教离去的反方向奔去。
黑暗中,浮现出一道熹薄的微光,为冥河上迷途的游魂指明了去处。于是它加快速度,一鼓作气冲破浓雾的阻隔,猛然闯进了那片扩散的耀眼白光中。
犹记得跳出壁炉、光照充沛的室内布景映入眼帘的一幕,趴在炉火旁的男爵悠然睁眼,伴着急躁的脚步声,从灵魂出窍的昏睡状态中苏醒。
不论尝试过多少次,在那活物禁止通行的幽域中游荡,过分死寂的黑暗与彻骨的寒冷仍叫人不堪忍受。仿佛爬出冰窟,终于重见天日,窗外阳光刺进眼窝的刹那,男爵不禁在地板上打了个哆嗦,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