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扭过身,它就看到穿着一条薄薄的黑色吊带裙的少女、咬着拇指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灿金色的长发波浪似的摇摆,两条白得晃眼的腿频繁交替,不时牵起惹人遐思的蕾丝裙摆。
“我亲爱的女主人,这是出了什么事使您如此烦心?”
对它的话置若罔闻,芙尔泽特仍未驻足,并且每走上一圈,她就越发憎恨起空间的狭窄,头脑中立时酝酿起拆墙重建的念头。
伟大的莱芙拉,百万信徒追随的母亲,男爵不确定她这般失态的表现可曾有过先例,一时间如鲠在喉,不敢吭声,一对琥珀色的眼珠随之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不见了,果真不见了,”像是不慎弄丢了某样至关重要的东西,芙尔泽特一遍遍地从东墙走到西墙下,再折回去,循环往复着这一枯燥单调的过程,“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男爵浑身一激灵,神情恍惚地眨了眨眼,“什么——什么不见了?”
“不翼而飞,就这样莫名没了踪影,”芙尔泽特照旧说着没头没尾的话,突然转过来,怒目瞪视着它,“不过区区一条只会讨好主人的畜生,你也懂得辛劳成果被人剽窃的感受?这是一种不可忍受的耻辱。”
男爵一言不发,低头看了看。
它想说自己其实是懂的,那份于它有切肤之痛的回忆,永生难忘。
“所以是急于要找回失物,您才回绝了那些人类的谒见请求?”
“找回?你以为是路边拾遗这么简单的事?”芙尔泽特按住眉心,双目紧闭,试图集中精力,“首先,我得弄清楚是在何时何地失去了他。”
“谁?”男爵顿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是尤利尔?”
能让混沌之女焦头烂额到这等地步,恐怕除他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这对堪称天作之合的搭档,一贯是靠着谎言、背叛甚至是蓄意谋杀来维系和巩固双方的关系,相互的倚赖与敌视、伴随彼我间隙逐步的拉近而愈演愈烈。
人类的神经是脆弱的,负载过重就会崩溃。金发少女踉跄几步,虚脱地跌坐进沙发里。
她把满额冷汗埋进掌心,脸孔惨白。
“他是不会拒绝的,我知道。虽然只尝试过初步的交融,但我借此窥见了他的真实欲望,他享受成为我们一份子的感觉。没人能抵挡这颗禁果的诱惑。”她无力地喃喃,“太大意了,我早该注意到,他不是独自在抵御梦境的交汇……梦里曾传出过铃铛的回响,我一度以为是错觉……”
男爵默默听着,心中暗忖,难怪过去的近一周多时间里,她晚上总是睡得很不安稳,常常带着失落与怒意醒来,仿若有位不识礼数的冒失访客、唐突地闯进了她的好梦里。
现在它总算明白,原来混沌之女一直在通过某种它无权获知的方式,不遗余力地追逐着尤利尔的踪迹。更准确的说,是监视他。芙尔泽特表面上是放任其自由行动,实则控制欲极强,不容许毫厘的差池。
“那么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男爵适时插话道,“天堂岛目前算是稳定了下来,时间流速的差异基本也被抹平,可纵是这样算来,他也走出很远了。”
“上次我看到他时,他已相当接近卡杜斯。”从指缝间抬起双眸,芙尔泽特幽幽注视着壁炉里跳跃的黑火,随宿主大起大落的心情而摇摆不定,“我能肯定,有个卑鄙的家伙在阻挠我们的融会,教唆他来对抗我的意志。那个诡异的铃声把一切联系切断了。”
“会是巴姆干的好事?”
结合实际情况,男爵提出了最有可能的一个假设,却遭断然否认。
“不,不是巴姆。我感受到的是另外一股未知力量,很模糊,也很陌生,就像海面下的无形暗流,混乱无序到了极点。”提及当时那一触即离的感受,芙尔泽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她把双眸眯成窄线,齿痕持续压迫着大拇指,以痛觉来抹杀心头的杂绪,“什么时候出乱子不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行,不能再这样坐视不管了,帕拉曼迪!”
一声高呼,宽阔敞亮的客厅转眼变暗。
男爵吓了一跳,骇然地回看一眼没有拉上帘子的窗户,只见大片黑影从天花板与墙面形成的直长折线渗入,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去,直至最后一抹透窗而入的阳光也被吞没,只余壁炉中奄奄一息的火苗朦胧作亮。
黏稠如胶质的蠕动声从耳旁掠过,它惊惶地瑟缩进墙角,努力睁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混沌之女的声音冷冷道:“去,找到他在哪,然后回来告诉我。”
话音刚落,黑暗的潮水骤然褪去,各式家具与少女深陷沙发的轮廓逐一浮显出来,阳光重新照入室内。随即,男爵听到云端传来阵阵尖锐的啼鸣,它连忙跳上窗沿向外望去,看到成百上千只羽翼漆黑的乌鸦结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撒往远方。
“别愣在那,小家伙,”起身快步走向角落,芙尔泽特边说边拉开立在墙边的衣柜,心烦意乱地挑拣起来,“立马去通知冯卡,我有重要的事情向他交代。”
男爵听罢大吃一惊,忍不住问道:“外面到处都是巴姆的眼线,您这是要做什么?!”
“你还没听懂么?那家伙给自己觅得了一个新搭档,显然我得防范他因为一时间忘乎所以而耽误了正事。”芙尔泽特举起一只挂着裙衫的衣架,匆匆比照一番大小,可镜子里的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懊恼地扔下衣架,又在柜子里焦躁地翻捣一番,半天找不到一件合乎心意的样式。
最后,一条素黑的长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手中。
男爵惴惴不安地候在一旁,见立在柜门前的女主人突然没了动静,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随后就听她说道:“算了,不用让冯卡来见我了,我改主意了——”
只见芙尔泽特拿着一件修女服回过身来,一抹残忍的笑容取代了脸上的怒意。
“告诉他立刻安排一辆马车,我要出趟远门。
第二十一章 林中夫人
森林病了。她在林间奔跑的时候,听见山毛榉枝头的泛黄蕨叶在风里哭诉。
救救我们。她造访断桥谷的时候,干涸的溪流泣尽哀怨后只留下一道惨灰色的泪痕;在风的剥蚀下,浅褐色的基岩如殉道者一般,把破碎后尖锐凸显的犄角徒然向天。
她对此无动于衷,冷漠忽视掉那阵阵聒噪的风声,逆着夕阳的余晖、在枯叶铺成的黄毯上驰骋。
她的族人为饱足私欲走上了歧路,就理应承受怯懦与贪婪的代价。这既是惩罚,也是警醒,对日渐荒瘠的故土,她仍心怀期冀。
然而就在最近,连这仅余的一丝希望也遭到了无情的践踏。
为了巡视整个森林的近况,她被迫离家数周之久,等她回到瀑布下的小木屋,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瀑布逐渐枯竭、显露出白垩色的石床,食腐兽禽纷至沓来,瓜分着病变垂死的森林。曾蒙受她关切庇护的动物相继衰弱死去,枝叶枯败,土地被浸染成邪恶的灰黑色。
当看到几只织布鸟自发盘旋在小木屋的上空,发出临别之际哀惋而不舍的啼鸣,她终究还是湿了眼眶。它们之中有不少成员,是她亲自照顾长大的,它们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如今,为了生存,它们不得不向母亲告别,迁往更适宜居住的地方。
她仰着长长颈项,乌黑双眼在瀑布前的空地上观望半晌,然后她转过身,一跃踏上木屋下的台阶。踏在木阶上的频繁交错的清脆蹄声,随逐步攀升变得越发轻盈和从容,一对健壮有力的前肢直立起来,化成两条褪掉毛发后肤色棕黄的手臂,腕上缀着几串乳白色的中空兽牙制成的手链,摆晃时泠泠作响。
嘎吱一声推开虚掩的拱门,看见房中布置与离家之前别无二致,她稍微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小家后,她摘掉挂着一对沉重大角的鹿皮兜帽,褪下那条能在严冬中抵御寒冷侵袭的厚实大氅,只着一条粗布单衣。
风在幽谷中尖啸,令人不寒而栗。支撑木窗用的一条山毛榉枝忽然应声折断,以古老雕刻工艺镂空的窗棂重重摔下来,伴着一声闷响,屋子立时暗了下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重新支起窗户,使夕阳的余晖透入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