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看上去很累。”披散着一头细碎红发的库祖玛,从上面观察着他的倦容,疲惫尽刻在深邃的眼窝中。
好在纾解精神层面的负荷,她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屡试不爽。
被冰凉的食指与中指反复按压、轻揉着太阳穴,猎人长舒一口浊气,所有的负担与压力好似都得以宣泄。
过会儿,他奇怪地睁开眼,正视捧着自己下颌的少女,“结束了吗?”
牧羊女微愣一下,旋即避嫌似的飞快撤开双手,回以清晨的宜人微笑。“早上好,猎人阁下。”
“早上好。”
稍后他从草地上坐起身,碰巧瞧见正捣鼓锅子的蒙泰利亚人、鬼鬼祟祟地瞟向这边。后者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颇为庄严地说道:“早上好!”
莫名的仪式感令尤利尔有些不适,因此没有应答。刻意忽视来自黑山羊的睿智眼光的讽刺,在卢纳德的帮助下,他快速整理一遍行李,为接下来一段注定凶险的旅途作好了准备。
“长老说,它能感觉得到,”临行前,牧羊女对他说,“祂就蛰伏在深林中,等待猎物上钩。”
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卢纳德背负在身上的那副骨头架子上,猎人若有所思地问:“虽然方式有所不同,照理来说祂们和当初的阿尔格菲勒是一个性质才对,”他伸手探向腰间以真知之主节足所锻造的慈悲双刃,“这玩意儿能解决问题吗?”
牧羊女向长老示意,随即给出一个喜忧参半的答复:“按理来说……是可行的。”
他放下衣摆。“足够了。”
不论是一头麋鹿或是一尊旧神,但凡能被杀死的,猎人都习惯称之为——猎物
第三十七章 插曲
“别担心,库恩。”
“说真的,我一点不担心。”
“少皱眉头、少瘪嘴,库恩,法令纹让你看上去至少比真实年龄苍老了五岁。”
“二十三岁对蒙泰利亚人可谓黄金年纪。那意味着我已成年,将得到一柄独属于我的伐木斧,以及明媒正娶的迪米特太太。”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婚姻是自由的坟墓。对旅行家而言尤其如此。”
“能干的成年蒙泰利亚男性总有办法照顾好家庭,还有那个不久后即将到来的新成员。”
“美好的憧憬。”
“不,不止是憧憬。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噢,真令人惊喜。”
“如果是男孩,就叫他诺瑞,意思是奔腾的河流;如果是女孩,那么就叫她派拉,意思是清澈的山涧。”
“看起来你似乎钟情于任何形式的水。”
“完全不是,我只是单纯地讨厌又臭又硬、一百年仍顽固如初的石头。善变的水就可爱得多,不管你冲它发泄点什么,至少总能看得见一丝涟漪。”
打前天傍晚、他们正式踏足庞塔人旧址所在的密林起,库恩·迪米特便乐此不疲地一人分饰多角,时而跟密瑟瑞尔的空气斗智斗勇,时而对水中的倒影喋喋不休。是日正午,亟需安静氛围来思考下一步行动的尤利尔,终于忍无可忍,回头对走在卢纳德身旁的蒙泰利亚人说:“劳驾,迪米特阁下,我充分理解一个处男的生理需求。但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你仍安然度过了人生中的前十八年,我想阁下应当不介意再多忍受一个下午的空虚时光。因为……该死的,我需要安静!”
他陡然高昂的怒吼声,终结了密林中的一切声息。
几只候鸟飞过惨淡的灰暗天空,萧瑟的秋风从树梢上剥下一片黄叶。
牧羊女走上前,投来关切的目光;卢纳德呆呆地张着嘴;黑山羊则依旧是讳莫如深的模样。库恩·迪米特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耸耸肩膀,说:“很高兴看到你还这么的‘活蹦乱跳’,这些天我险些以为咱们的领队灵魂出窍了,要么就是把魂丢在了那个山谷里。”
尤利尔略微惊讶于自己的失态。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这么情绪过激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诚然,大部分时候他依然保持着处变不惊的沉着,不过愤怒与其它负面情绪的触发阈值似乎受到了显著削减。
暂时,他还不确定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就目前而论,他希望自己能漠视一应与正事无关的干扰因素。使劲掐了掐两腮,勉为其难地牵起嘴角,示以微笑,“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迪米特先生。”
“别放在心上,”难得受人尊称的迪米特先生、大度地摆了摆手,“我对你或卢纳德或梅戈向来是一视同仁。”
“谁?”
“梅戈。”
“你的蒙泰利亚人女友?”
“它是我在巴尔威亚郊外遇到的一丛变种蒺藜。”库恩义正言辞地解释,“顺带一提,我给每样在旅途中予以我慰藉的东西都起了名字。”
猎人立马收回了笑脸,压低嗓音对一旁抿嘴忍笑的牧羊女说:“他存心找我茬。自从他知道北方人是怎么解释‘尤利尔’的,他简直如获至宝,一刻也不肯停止讽刺。”
“您是在责备我不该多嘴吗?”库祖玛真诚地望着他。
“怎么会,我是在称赞你,还有你那老师。由衷地称赞。”猎人哼了下,“你们懂得真是太多了。”
“您千万不能怪罪于这个善良的蒙泰利亚朋友,我们都知道,他无非是想活跃下死气沉沉的氛围。”
“我赞同。”
事实上,不止是赞同。尤利尔认为眼下步步为营的紧张情绪,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他一手促成。
在一行人当中,只有他与卢纳德曾亲历了贝奥鹿特的劫难。
贝奥鹿特是梦魇最热衷的舞台,那场倾覆了河谷地的大雨绝不会轻易停歇,过去他多次梦见高涨的门威列河没过凯利尔的城墙。每当这时,都有一艘小船驶过将要溺亡的可怜人身边,船上的人慷慨伸出援手,等他不顾一切地浮出水面,看清了船上那人冷漠的真貌,于是下个清晨他又在似曾相识的悔恨中惊醒。
有那么几个夜晚,他刻意在睡前进行自我暗示,以便重温那场周而复始的悲剧。较之沉沦在苦难中无法自拔的懦夫,尤利尔有十足把握不会迷失自我。因为他清晰且深刻地感受到,恨的成分远胜于悔,好比一剂苦口良药,涩意盘亘在舌根与上膛之间,每次呼吸都在警醒他、勿忘教训。
作为始作俑者之一,阿尔格菲勒虽死,那狰狞而庞大的形体与毁天灭地的破坏力、对其人生所造成的影响,不仅是一段恐怖的回忆,更是无法抹去的灼热的烙印,时时作痛。
倘若一位被剥了皮的、虚弱到极点的邪神都难以阻止,现在他要面对的将是一整个曾统治了混沌的古老神系,纵使有芙尔泽特的助力,胜算究竟多少,恐怕不容乐观。
越是接近朋波之门,越发的焦虑与不安。几倍敏感于常人的感官,使猎人早早捕捉到紊乱的风的流向,众人逐渐加粗的喘息声,则佐证了他的另一猜疑:随他们向南持续深入,空气中的氧含量正急剧下降。这在平原的森林中是种不可思议的怪异现象。
“看,那是什么?”库恩忽然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