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发散至四周的目光聚焦在正前方的一点,猎人看见了他所指之物。
一根斜插在泥土里的桩子,顶端钉着一块功能明显的菱形木牌。
“一块路标,”指尖抚过木牌,很潮,“并且才立起来不久。最多不超过一周。”
“你说卫林士不会到这么南边的地方来。”库恩毫不掩饰担忧。
“是的,我说过。”猎人搓掉指尖的泥渍,“我也坚信,这不是庞塔人和我们开的玩笑。有人比我们先一步占领了此地。”
库恩无措地看向左右,一脸惊讶。“可你不是说,我们还得走上一阵子才到朋波之门。”
“有个遗憾的消息要告诉你,我的朋友,”牧羊女望眼欲穿地凝视着叶隙间的太阳,“我们偏离了预计的路线。”
这个消息令蒙泰利亚人丧气到了极点。“前天夜里绕过那片沼泽时我就隐约有预感,我们恐怕往东走偏了不短的路程。不过这块路牌能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不慎闯入了另一批来客进军密瑟瑞尔的轨道。”
猎人蹲下身检视路面,雨水和落叶掩盖了一部分较浅的痕迹,比如靴子、马蹄铁。然而辎重车的车辙不会那么容易被擦掉。他追逐着车辙断续的行驶轨迹,大致推断出了目前的方位。
“我以为朋波之门会出现在正南方,事实却不是这么回事,”他向西南方伸直左臂,“这会儿它应该在那个方向。”
“我们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过去,对吗?”库恩战战兢兢地问。
“当然不,我们得——”话说到一半,猎人突然竖起食指,示意众人禁声、倾听。
天光明亮的东方,一阵隆隆蹄声逐渐逼近。
无需任何指示,所有人立刻四散,寻找就近的掩体隐蔽起来。
不巧的是,最近莫名抬上杠的两人凑到了同一簇灌木下方。草绿色的鬈发与周围景物完美融合,库恩趴在湿润的泥地上,支起左肘撞了下猎人的肋骨,催促后者让点位置出来。
半分钟后,东方的林影下涌现出一队人马,领头的人骑行至路牌下方,随即高举右手、命令整支部队停止前进。
“狮鹫旗,”库恩指着那面傲然屹立在队伍前列的蓝白旗帜,低声说,“多美尔人的军队。这就是你所说的敌人?”
显而易见,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还不够分量、与他这个“罪大恶极的异端”为敌。与其说是一支军队,这更像是一支武装运输队,而肉眼可见的疲惫与萎靡不振的士气,证明在旅途劳顿之外,另有障碍一度阻挠了他们的行程。
接下来听到的几段对话,则确凿证实了他的猜测。
领队的中年军人拉拽缰绳,调转过马头。“打起精神来,只剩五英里的路要走,你们很快就能在营地里享受温暖的篝火和热汤了。”
“然后因渎职罪被当场处决?别自欺欺人了,长官,你我都知道奈乌莉殿下会有怎样的反应。”一名貌似其副官的年轻军人说。
他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士兵们开始窃窃私语,乃至人群中有个声音提议说,首先派一个人去营地交涉,确保这次意外全责归咎于运输队的负责人,而不会牵连多余的无辜。领队的中年军人拥有相当威望,因此这个自私的提议马上受到了大多数人的斥责与鄙夷。
众人一时僵持不下。
把获取的大量的琐碎言语、逐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释意,库恩愕然回头看向猎人。“哪来的盗匪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劫掠给皇帝押送军粮的车队?”
尤利尔眯起暗红的眼眸,仔细打量那支停驻在空旷地的车队,不放过任何一缕可疑的细节,“不管他们是要去方托斯德,”他说,“还是朋波之门,势必都要经过杜宾。”
“驴唇不对马嘴。我问的是哪个疯子敢打劫皇家军队——”说到这儿,库恩不寒而栗地打个冷颤,“噢,天呐,我差点忘了,那不止是皇帝,还是一尊旧神!”
“所以有胆量打旧神主意的,只能是另一个旧神。”恍然意识到关节要害的猎人,为彼我间无以复加的精妙配合而感到无比沮丧。
他总是一味否认,却在许多地方都与混沌之女有着不谋而合的共通处。在拖延多美尔人向东进军的方案上,见证了二人的又一次默契。他指望卫林士的入局能搅乱多美尔军队收复方托斯德的计划,最好使他们能就此泥足深陷。芙尔泽特则手段更甚,直接打入敌人内部,把陷入动荡局势的杜宾纳为己方的桥头堡。
不得不说,这步棋走得很有魄力,亦十分符合混沌之女的矛盾作风——时而面面俱到、算无遗策,时而又像极了孤注一掷的亡命的赌徒。
从结果来说,若此方案奏效,多美尔人的西征军将很难从密瑟瑞尔全身而退,若是失败,所有的风险都由混沌之女一力承担。按理而言,于他、这个方案可谓百利而无一害。可不知为何,尤利尔心头没有半点喜悦,倒是满腔焦躁无处发泄。
这时,关乎忠于国家还是忠于自己的争论总算有了定数,领队的中年军人大手一挥,全队跟进,押送着幸存的十余辆粮车继续向西驶进。
等到车轮与蹄声远去,一行人纷纷自掩体后现身,重聚于路牌下。
“那是怎么回事?”见卢纳德像拿筷子似的握着一把粘连着些许坏死纤维的腿骨,猎人皱眉问道。
“刚才躲得太急,他不小心撞断了尸体的脊柱。”事实果真如牧羊女所说,绑在大块头背上的那具骸骨只剩干巴巴的上半身、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对这具死得不能再透的骷髅究竟能发挥多大作用,尤利尔不禁大为起疑。加之刚才的事,他甚至怀疑错误从一开始就已铸下。种种迹象表明,这趟远路绕得毫无价值,他根本不该听信黑山羊的鬼话,取道卫林士的疆域、一路向西,说不定肯阿那的黄金沙海已近在咫尺。
犯愁之际,一股隐约从西边传来的高频震感霍然打断了他的思路。
“地震?地震!”蒙泰利亚人大叫。
牧羊女满面严肃地与长老交换个眼神。“那不是地震,我的朋友。庞塔人的遗产受到了侵犯。一些可怕的东西从冬眠中苏醒了。”
“把你的匕首准备好,迪米特先生,它很快会派上用场。”猎人从腰带的皮包里抓出一把腥辣的药草,塞进嘴里、咀嚼几次一口咽下,迅速恢复镇静的双眼直直凝视着蠢蠢欲动的西方暗影,“接着赶路吧,我们要争取在入夜前抵达朋波之门。
第三十八章 同类
时隔多日,再见故友,修美尔近乎已不认得铁栅后面那个行将就木的邋遢老朽。
再自命清高的圣徒,也无法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独善其身;昔日的红衣大主教,眼下蜷缩在一根被肮脏排泄物包围的立柱下,枯瘦得只剩一张仿佛在炎日下曝晒数日的死皮的脚踝、被两根结实的铁链牢牢拴住,他像街边随处可见的乞丐似的抱住溃烂发脓的膝盖,盯着一只从便槽旁飞快爬过的蟑螂,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
“从上周开始就这样了,”牢头对他说,“大概是从某个当差的狱卒那儿听说了格利安侯爵被处决的消息,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您瞧,从前他是那么的高高在上,我们都得仰望他——我的意思是,我确实很尊敬他。关于他的诸多善举,在首都圈子里是有口皆碑的。”
“不,你没有。”修美尔不客气地揭穿了他的自白。“没有谁会任由一个备受崇敬的老人整日浸泡在自己的粪便当中,除非你在撒谎。并且,你认为这套虚伪的宽慰来得恰到好处。我从你眉眼中那些自鸣得意之处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收起你的鬼话来吧,然后拿上这些钱,滚出我的视线。”
牢头一直坚信自己是个守原则的人,至少半斗米的尊严是有的。所以当两枚金光闪闪的狮鹫清脆落地时,他毫不吝惜将患风湿多年的老腰折弯至九十度,笑盈盈地受下了王子的贿赂,向当班的狱卒交代几句后,便满意而去。
送走了碍眼的敛财鬼,巴别度亲王差人打开牢门,撇下随从和侍卫,举着一盏提灯独自步入了黑牢。
光线骤然刺痛在黑暗中麻木了的双眼,老主教颤巍巍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气度高贵的青年、正用无法言喻的哀伤眼神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