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火,没有声息,甲胄隐匿在病态繁茂的绿色下,这支全副武装的部队就像蛰伏在地穴中的蚁群,只待地表的猎物发出动静,便蜂拥而出,致对方于死地。
他们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点猎人很肯定。欲晓时分,他和芙尔泽特一道在后者爱宠的掩护下安全撤离,如果奈乌莉当即觉察了他的真实身份、或感知了混沌之女的到来,想要全身而退基本是不可能的。
正思索对策,忽然听见一阵窸窣的脚步临近,他放低身子,从灌木的缝隙间窥见几个哨兵左右包围过来。他们似发现了什么异样,相互间以眼神快速交流,行动高度一致,浸润过雨露的泥土充分隐蔽了悄然紧迫的杀意,装填完毕的十字 弩低垂在惯用手一侧蓄势待发。
过于灵敏的感官,带来的利弊同样显著。同时捕捉到多个方向传来的声响,经听觉神经迅速放大为一场次序混乱的头脑风暴,不过经验与直觉很快反客为主、率先主导了对肢体的控制权。
眼看已被纳入十 字弩的射杀范围,他勾着腰缓缓后退,刻意踩碎一片枯叶,促使敌人的包围网加速收紧。
为首的哨兵经验老道,他没有鲁莽地越过安全线,而是举手示意众人停下。得到他的眼神授意,其他人纷纷端起十 字弩,瞄准了眼前那片茂盛的灌木丛,只等一声令下便箭矢齐发。
不等老哨兵张开的五指握成拳头,一道寒光骤然射出灌木丛,离得最近的哨兵还没搞清状况,前额与后脑勺先后绽开两朵血花,整个人如遭重锤一般仰面栽倒。
战友就这样突然暴毙,横尸当场,自卫意识紧急催动受恐惧桎梏的手指,所有人整齐地叩响扳机。一轮扫射过后,锃亮的利刃相继出鞘,负责报信的哨兵立刻抓起挂在胸前的号角,准备吹响警报。他把自己的生命全都透支在了仓促入肺的那口气上,号角紧接着释出一串诡异的咕咕声,鲜血呛进脖颈新开的豁口,阻塞了气管。
第二名牺牲者赔上性命,成功揭掉了敌人的伪装色。
切断对方与援兵的唯一联系途径,了却了后顾之忧,猎人堂而皇之地把自己暴露在敌方眼前。
其中一名年轻哨兵认出了他来,不自觉地放低了剑刃,惊讶道:“你是之前的……那个幸存者。”
“别犯傻了,”为首的老哨兵警告他,“睁大你的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人——”端着托柄的手在发抖,“——他是恶魔。”
尤利尔对指着他的利刃无动于衷,目光冷冷扫过,“这儿有哪位热心人能为我解惑,连夜启程的先遣队为什么在朋波之门停滞不前?”
话音未落,左手边的敌人突施冷箭,他对自己的射术很有自信,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十有八九能一举击毙敌人。
弩箭离弦发出一记低沉嗡鸣的同时,奔涌的热浪鼓起了猎人的裤腿,笔直飞向眉心的箭矢撞上一堵无形的壁垒,像是被卷入漩涡的舢板,顷刻碾成齑粉。猎人失去了耐心,掀起衣摆,一根漆黑的手杖仿佛凭空落在了他的手心里,抬手一挥,紧密咬合的锯齿应声分离,犹如毒蛇扑食,锋利的长鞭沿着猎物的颧骨撕下大半张脸。只听见一阵急促而紧凑的咔咔声,受害者的脑袋在脖子上拧了个一百八十度后,连着一丝皮肉耷拉下来。
第三名牺牲者的诞生强烈激发出众人的求生欲,但无谓的抵抗仅持续了数秒,狩猎者带着一种独有的、残忍的仁慈,手段干净利落,猎物的痛苦几乎是在一瞬间结束的。
最后一个幸存者,捂着快要从腹部切口流出的肠子,气喘吁吁地爬到那株魁梧的赭茸松下,背靠树干艰难地坐立起来。他看到那个冷酷的猎手甩掉黏在凶器上的内脏碎沫,转身朝这边走来。
“贪生的念头只会加剧你的痛苦。”听到对方口中念念有词,尤利尔诚恳地劝诫道。他此刻的行为不夹杂任何个人情感,忠实于还原战争的本貌。“闭上眼睛,马上就结束。”
年轻的哨兵没有屈从,他竭力睁大双眼,好像不肯错过生命逝去的一幕,唇齿间垂危的声音陡然变得洪亮。
在挥下手杖的那刻,猎人终于听清遗言的内容。
他在祷告。
“……主啊,救赎我!”颅颈分离的刹那,他的双眼中闪过一抹神性的光辉,那光辉释然了恐惧,脸庞上浮现出安详的微笑。
潮水狂涌而来,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殿下,您不要紧吧?”莱恩子爵急切的声音,将她出窍的魂魄拉回到了现实。
距朋波之门数十里的西征军大本营,坐在桌边的奈乌莉·奥格威扶着额头,睁开紧闭的双目。风景的突变似乎造成了认知的断层,她花了半分钟才明确了自己身在何处。
“殿下如果身体不适的话,我可以待会儿再来。”见公主一脸憔悴的样子,莱恩子爵有些担忧地说。
“在汇报工作之前,你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补救你的失察之过。”奈乌莉举目直视他,语气冷得刺骨,“那个污秽之血族,兹威灵格的同党,新世代最大的异端,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他就像进出自家的后花园一样,在我们眼皮底下来去自如。”
诚惶诚恐的莱恩子爵不明白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低着头不敢答话。
拖着一身沉重的鲑红色盔甲离座起身,奈乌莉严肃地宣布道:“传令下去,全军即刻开拔,天亮前我要看到朋波之门和旭日一同在地平线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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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地牢中的再会
“你有十五分钟。”老嬷嬷拨了下挂在墙上的沙漏计时器,沙粒在重力的牵引下形成一股井然有序的涓流。
受葛洛曼牧师举荐、获评议会资质认证的药剂师局促地候在一旁,这个兢兢业业的公务员复述道:“严禁交谈、严禁夹带、严禁使用任何违规医疗手段。”
身为在圣芙里德教堂供职年限最长的修女,玛尼嬷嬷秉承了教会主事人一贯的优良传统,对所谓上峰下达的委派多是蔑视,根本不屑多费口舌,交接完钥匙便迅速离开了地牢。
药剂师被六名体型魁硕、佩戴武器的评议会干员夹在中间,等狱卒拿钥匙打开了牢门,领队的骑士厉声道:“你将面对的是危害评估达到七级的重大嫌犯,所以提前给你一个忠告:别看不该看的,别碰不该碰的,别问不该问的,专心干自己的活儿。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药剂师点点头,接着在众人的注目下开始了工作。
她走进牢房,想象中的恶劣气味并未如期而至,可见通风与排水系统之健全,同时充分诠释了圣芙里德的教条,对造访者一律予以优待——即便是臭名昭著的囚犯。至于裁决与审判,那是曼斯菲尔德府和约翰·里斯法庭的事。
这间牢房不大,内部不设照明,仅凭天窗泻下的阳光、在牢房中央独立出一块稍具几何美学的惨淡空间,犹如黑暗大海上的一座孤岛,又近似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面囚禁着整个北方最动人的景色、及最骇人的罪恶。
关于此人的事迹,药剂师在来这儿前听过很多版本,根据所述内容大致可以汇总出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形象。
事实却大相径庭。
人终究是一种视觉动物,假如观感是判明善恶的首要准则,之前的种种恶毒指控,立刻蒙上了一层阴谋论的荒谬色彩。
犯人蜷缩在一张铁椅子里,憔悴却不狼狈,衣衫仍保持着整洁,灰白的长发垂至膝头,形同枯槁的身姿在阳光下有种脆弱的美感,恍惚让人以为是见到了被囚禁在荆棘之座上的圣女芙里德。
药剂师绕着圆兜了大半圈,一面仔细观察着病患的情绪,一面力图划清圣洁与邪恶的界限,正如脚下那条泾渭分明的弧线。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犯人虚弱地抬起头。
“索菲娅·沙维,我奉命来为你进行健康诊断,”药剂师放下手里的药箱,有条不紊地挑拣起所需器具,“我的工作是保障你在庭审日前不会突然垮掉,从而影响审判的进程。你不需要说话,只管配合就行。”
接触诊断的过程必须公开透明,她不得不采用了比平常说话大一倍的声音。但在接下来的听诊环节,她马上就寻觅到传递耳语的机会。
“他们对你用刑了吗?”她凑近低声道。
犯人的口鼻被套上了金属罩子,能听见呼气频率明显加粗。艰难扭动脖颈,一双神采黯淡的眸子缓缓转向药剂师。
索菲娅认出了她。尽管服饰穿戴变化巨大,看起来俨然与皇家学府的学士们一般无二,不过她永远不会忘记对方在赫尔伯尔施以援手的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