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夫人接受了好友的邀请,以其药草学方面的渊博知识,在皇家学府谋得一个职位绰绰有余。
“我说服了葛洛曼牧师,让他向评议会举荐我继续负责照看你的健康情况,”她说,“原本我能更早些来,资质考核费耽误了不少功夫,我的通用语还算熟练,所以免去了户籍方面的质疑,否则……唉,繁多的手续和章程看来是我融入新环境必经的一关。来,把胳膊放平,我帮你把创口重新包扎下。”
伤是旧伤,精神状态也还稳定,林中夫人断定这个可怜的女孩儿还没有被用过刑,多少算是安慰。
没有用刑不代表安然无恙,间歇性的轻微痉挛证明对方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胎动的痛楚。
这不是寻常妊娠,她曾在赫尔伯尔的小旅馆内领略过这个胎儿的邪恶气质,险些把整座小镇变成深海的乐园。
在肉眼看不见的四周,她相信那群饥肠辘辘的异次元食客从未远去。
林中夫人甚至不敢笃定,自发性的共情行为是否正在使她的善意丧失节制。为了坚定来到这里的决心,她只能说服自己在这件事上区分对待。不是要助长邪恶的滋生,而是要挽救一个无辜的母亲。
经过一系列简单的检察,她深感不妙。
几天前他们在赫莱茵的约翰·里斯法庭外分别时,胎动还没有这么明显,现在却激烈得多。用个不大恰当的形容,就像一条钻进体内的水蛭,不遗余力地榨取宿主的养分,宿主越是虚弱,它就越有活力。
她是一个卫林士,一名德鲁伊,她精通医术和药草学,懂得如何揭穿邪恶的伪装,更站在过对抗邪恶入侵的第一线,凭她丰富的经验和学识,却对眼前的情况束手无策。
好在评议会下达委任不是一次性的,庭审日前,她每天都要例行检查,多观察一阵子或许能找到比粗暴镇痛更适宜的治疗手段。
十分钟转眼即逝,林中夫人对同行干员的职业素养不敢大意,边收拾器具边快速说:“时间有限,我就挑重点讲。我才到赫莱茵,在这里人脉也相当有限,这些事大都是从我那位历史学家好友以及他助手听来的,他们说评议会即将针对如何处置你召开一级会议,届时具有投票资格的各教教士会悉数到场,投票结果将决定最终的审判方式。眼下的情形不用我多说,你应该心里有数,你是兹威霖格的追随者,而最有机会偏向你的双子教会大概率无人出席,加上原告和第一证人都曾与沙维家族关系亲密,所以结果不容乐观……”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神经,索菲娅僵硬的右手指微微动了下。
她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像被钉死在玻璃框里的标本,了无生机。
“奇怪的是,学院里的学生们也不知从哪也听到了风声,据说昨天甚至有一群学生代表把火刑架搬到了广场上,煽动民众向法庭施压,企图复刻那什么白教会叛乱一案的结果,他们声称这有助于鼓舞西线将士的士气。什么西征军,无非是一伙强盗。”林中夫人冷哼一下,听到外面的人开始催促,她急切握住索菲娅苍白的手腕,“我只能为你减轻身体上的痛苦,仅此而已。现在,我需要一个名字,假如你知道有谁能帮你们母子……”
忽然,牢房外传来狱卒的叫骂:“从哪溜进来的野猫,别让它乱跑,快抓住它!今天就拿它这身肥膘开涮!”
紧跟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敲打声,不时夹杂评议会干员的厉声呵斥,整条过道里乱成了一团。
趁此良机,见对方努力地支起下巴,林中夫人连忙附耳上去。
隔着一层金属罩子,她艰难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声气:“我要见……莱芙拉……”
林中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莱芙拉?我对北方文化涉猎尚浅,我不确信这个名字除了指代那位古老的旧神,还有别的什么意义?”
她没有得到任何言语上的答复,但在那双充斥着麻木、漠然的黯淡双眸中,她看见了一丝救赎的期冀,崩溃边缘的绝对理智。
“我不了解北方的神,但愿祂会回应你这个疯狂的念头,”林中夫人深吸口气,“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第四十八章 一级会议(上)
拐入距圣芙里德大教堂两个街区之隔的某条阴森小巷,没走几步,一对锈迹斑驳的铁栅门映入眼帘。
这道门看来荒废了有些年头,匮乏保养的大理石雕像残缺得厉害,蛛网般交错纵横的罅隙割裂了铺地的石砖,促生出一簇簇尖锐干枯的刺猬草——若不是司所的正门面朝格里高利广场,人多眼杂,她实在不忍糟蹋脚下这双新鞋。
眼下的形势可谓昭然,异教徒在卢比西南岸的生存环境相当之严苛,除了本身隶属王族直辖的平衡教会,基本都是看新教的脸色苟活。尤其凡事跟双子教会扯上纠葛的,纵使不会立马受到批捕,却一律被情报部门与教会事务司以黑名单的形式登录在册,以备日后敲定罪名一锅端并。
以往人流如织的兹威灵格司所,如今只见门可罗雀的惨淡光景。
在一排蹲坐墙头的乌鸦的密切注视下,这名满怀敬畏的异教徒正式踏足混沌双子的领地,迎接她的只有几束凋敝的矢车菊。失去园丁的定期护理,生命力彪悍的蕨类植物野蛮抬头,一举将脆弱的观赏花卉赶尽杀绝,在有限空间里营造出无限的荒凉。
地上随处可见玻璃碎片和大块的木屑,来不及搬运的几尊铜像横七竖八地躺在水池边,树干与内墙上刻满双子拥趸怨毒的诅咒……置身于一片狼藉之中,不难想象当日撤离的景象是何等匆忙。她对这班亡命徒的前途不抱侥幸,巴姆势必不能容忍兹威灵格的“帮凶”安然返回北方,祂们的宽容与仁慈仅到卢比西南岸为止。
尖顶的花岗岩地标近在咫尺,林中夫人正在心头酝酿着另类的虔诚,盼望待会儿能派上用场,这时忽然听见一阵交谈声由远及近而来,她左右张望、赶忙躲进路旁一堵半塌的毛石墙下。
交谈双方是两名男性,迥异的谈吐方式彰显出地位上的落差。较为强势的那一方语气寒冷逼人:“我从不指望狭隘的北方佬能有什么高瞻远瞩,与马科斯·沙维共事这么多年,我算是看得一清二楚。让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比马科斯还要愚蠢。”
“我是兹威灵格的仆人,殿下,”另一方气势稍弱,却也不卑不亢,“我有义务维持司所的神圣——”
“——以便教徒前来礼拜?恕我直言,阁下的教友无不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也只有阁下这等愚忠之人能干出这种荒唐事来。”强势的那方骤然驻足,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直观构建出情绪的棱角,锋利得像是能钻凿墙壁,让她不由地蹲矮了一节,“在沙利叶手上攥着的那份通缉名单里,阁下的悬赏额简直名列前茅,如果不是我提前下手,你这会儿应该在地牢里跟你的重犯亲属连坐。别考验我的耐心,尼尔·沙维,我承诺予以你们帮助,我就会尽我所能兑现它。不是因为同情,更不是觉得在你们身上有利可图……”
“凡事总有起因,殿下。我可以欣然接受您的好意,前提是它得有据可循。”对方冷淡地提醒道。
“你的错误在于,轻率地以蝙蝠的浅见去揣度狮鹫的志向,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层次的人,我对蹂躏弱者毫无兴趣。另外,要是阁下真的在乎令妹及令兄的安危,请务必克制你的表现欲和不切实际的妄想,我想你的主子这阵子应该也无暇垂怜南方的难民。趁还没人发觉,我要你立马返回别墅,下次再贸然外出,可能来迎接你的人就不是我,而是沙利叶的亲卫队了。”
“殿下还有安排?”
“去安抚你那位惶惶终日的兄长,我怕再不见他,他脆弱的神经就先行崩溃了,”强势的人讽刺道,“稍后我们要一同出席旁听在曼斯菲尔德府召开的会议,等回来我会告诉你结果。”
过会儿,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林中夫人才从毛石墙后面翻回来。
根据刚才听到的谈话,那两人明显都认识索菲娅·沙维,甚至其中一人还与之关系匪浅。她知道执意追究下去,这事必定能挖出更多线索,但考虑到眼下她初至赫莱茵、立足未稳,且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要抚育,代价未免过大。思量再三,她还是选择了屈从,尽到一名医者的职责已竭尽她的全部勇气。
收起泛滥的正义感,她继续沿着小径向前。
相比于室外的一塌糊涂,室内倒意外的干净整洁,灯盏的金属漆面锃亮无瑕,地板上还残留着清洗后的水渍,大厅里的长凳统统归置整齐,除开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几道显著的拖曳痕迹,有赖某位劳动者的辛勤付出,大致算是还原了司所的原貌。
稍加斟酌,她挑了个正对双子铜像的位置落座。
铜像的两对眼珠都掉了漆,呈现出恐怖的白目,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个唐突的异教徒,无声的谴责使她深感惭愧。她只得埋低头,隐藏起眼中的恐惧。
所属宗教不同,请 愿仪式的流程自然是天差地别,她没有充裕的时间去筹备,只能凭直觉行事。
她按照她的患者索菲娅·沙维教授的方法,首先拿出一本事先备好的莱芙拉苦难书,依次诵读第一章前三节,第二章后四节,以及第三章的第八小节,最后是第七章的第十三、十六小节,这些内容串联起来就是莱芙拉由死亡到复活的全部经过。据说幸蒙眷顾者,将在读完第七章第十六小节后,聆听到来自莱芙拉圣母,也就是混沌之女本尊的声音。
美中不足的是,她手中的版本是多美尔语的译本,间杂拗口的北方维尔特语,断续生涩的诵读持续了将近半小时才戛然而止。
司所里静得吓人。合上书,她听见诡异的呢喃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有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有无数双眼在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惜那不是莱芙拉的响应,而是她自己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