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无动于衷,直视她寒气逼人的脸孔。“当你开始急切地用这些曾经让你不屑一顾的、下三滥的手段来向我示威,就说明你已经走投无路。”
“荒谬!”她气极反笑。
“既然如此,那么尊贵的莱芙拉,请问你是如何做到虎口夺食,竟能把一个已经献给深海的活祭品给抢回来的?”
阳光再度照进来,一下子揭去她眼底的重重阴霾。失去了阴影的庇护,芙尔泽特眼中的动摇无处可藏。
尤利尔有些唏嘘,他疲惫地耷下眼睑,由衷地对这种尔虞我诈的场面感到了厌倦。
到此为止。
“从现在开始,你得到了我的信任。”他说。
芙尔泽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相信你。”尤利尔平静地重复一遍。
“我想你大概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芙尔泽特对他刻意营造的和谐氛围无比之懊恼,“你没听清吗,我杀了你的亲人,把你逼上绝路,你却跟我说‘信任’?我曾经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东西,你现在倒要双手奉上?”
“我信任你。准确的说,是我信任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你。”
“你施舍我?休想!”芙尔泽特咬牙切齿,踉跄退向门边,“我要的,一定要得到,就算揉烂了、碾碎了,我也要!这是我应得的!”
她像快要晕厥,吃力地扶着门框。
“两天后,有一场庆典要在城堡举行。不论你愿意与否,都必须出席……如此一来,我们之间的账就算是一笔勾销。”
说完,她便唯恐与尤利尔共处一室似的,踩着高跟夺门而出,凌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中
第二章 他,祂,她(中)
“今天是个大日子。”康维尔·摩丁一再对爱妻强调。
“行长阁下,这话我耳朵都快听起茧了!”夫人在房间里抱怨,门内不时传出女佣们的嬉闹声。
“亲爱的夫人,我是说我们得要抓紧了!银行家的美德就是对待每块钱、每分钟都一丝不苟的严谨。”新晋行长在走廊下焦急踱步,两只手搓来搓去,“我可不想因为一次完全可以避免的迟到,轻易践踏了我给对方留下的好印象。”
“是摩丁家,不是你。”门后响起夫人标志性的尖刻嗓音,“没有我父亲,你到现在还只是赛隆兹的一介穷酸议员。”
银行家在门外涨红了脸,胡须吹得高高翘起,脂肪超标的大肚皮激烈起伏,马甲上的镀金纽扣撑得就快爆出来。但现实好比皮条客的揽客手段似的露骨,叫他无从反驳。
就算他如今稳坐本土银行的头把交椅,政商两界颇具声望,人们在谈及康维尔·摩丁其人时,往往一句“不过是沾了豪门的光”,就把他个人的功绩统统抵消。
赘婿不光是一个头衔,一个身份的象征,更是康维尔穷极此生无法洗刷的耻辱烙印。
男仆们很识趣地埋头扮鸵鸟,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可敏感的银行家总觉得门里门外所有人都在笑他,即使脸上没笑,心底肯定在笑。他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好了,亲爱的。”夫人盛装出场,银行家赶忙笑容满面地迎过去,奉上恭维,称赞她蜡黄干瘪的肌肤,坚决拥护她肤浅可笑的时尚见解,并对其花哨而臃肿的穿搭不吝溢美之词。
摩丁夫妇乘上了驶往索洛涅骑兵堡的马车。
这大约是入冬前最后一个晴朗天,摩丁夫人感慨对方真是选了个好时候。
“今天到场的应该都是达官显贵,”银行家舔舔手指,重新翻开上周收到的请帖,“说不定还有从首都来的大人物。”
“大人物?”摩丁夫人打个哈欠,“只盼这些大人物能尽快平息动荡,把那几伙军阀和叛党绳之以法。这还是我打出生以来头一回缺席秋猎,据说去参加了的那些夫人们也都胆战心惊,生怕撞见那些暴徒。”
银行家一副成竹在胸的口吻:“不劳夫人费神,我之前做过周密的调查。这位索洛涅的新主人保准来自首都圈子里头的豪门贵族,出手阔绰不说,人脉关系也是极硬。你知道赛隆兹的社交圈向来铁板一块,可当初她才来几天就混得风生水起,尤其跟茉尔夫人那几位聊得火热,俨然就是世家挚交。夫人尽管放心,咱们只要能攀上这层关系,将来在杜宾诸省的事业便可高枕无忧了。”
半个钟头后,马车抵达了位于柯松河之畔的索洛涅骑兵堡。
走下马车,潺潺河湾和遍野飘红的枫林,给了摩丁夫妇一个清爽的好心情,只是一转过身,这种好心情立马灰飞烟灭。
只见如洗碧空下,唯独索洛涅骑兵堡上空笼罩着不祥的色彩,黑色铅云在高高矗立的塔尖涌动,间或冒出几股的深红雷电,把索洛涅照出几分犬牙交错的狰狞感。
城堡下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的车马人流绵延数里,甚至比外围的城墙还要长。
“这、这就是你说的达官显贵?这都是哪门子的豪门望族!?”摩丁夫人躲在丈夫宽阔的身躯后面,战战兢兢地打量往来“宾客”。
银行家屏住呼吸,目睹各种奇装异服的可疑人士陆续进入城堡,无不与传统意义上的贵族相去甚远。其中不乏成群结队者、纵马奔过,领骑之人高举绘有军徽的旗帜,鹰隼,双头座狼,食人鲶,一应俱全;有的则形单影只、拖着长长的深绿色袍子,腰间挂有一串摇晃各色溶剂的玻璃罐子,兜帽下闪过饱经化学制品涂毒的煞白的干尸脸;更有甚者,他看到一个全身包裹在黄色破袍子下的高个儿,竟在袍摆下藏了条肥硕的蛇尾,走起路来左右摆晃,粗重的呼吸中明显夹杂一种不和谐的嘶嘶声。
再看迎宾阵容,也是一言难尽:女佣各个七尺身长,肢体瘦长似竹竿儿,似人非人;负责与贵宾接洽的城堡新总管不遑多让,活像一具用铆钉和钢丝缝合起来的死尸,满脸青紫和浮肿,举止穿着却是无可挑剔的专业。
摩丁夫人吓得半死,险些窒息。
这哪里是什么名流聚会,简直就是异端怪胎的狂欢。
这时一匹棕色大马停在摩丁夫妇跟前,缰绳握在一名青年军官手中,“哟,这不是我的好舅舅吗,”他饶有兴致地说,“你也收到了请帖?”
银行家用力揉了揉眼,一脸惊诧地认出当今卿特家族的头号名人——他这赘婿除外——在通缉悬赏上首屈一指的恶棍,波莱塔自由军的首席智囊,弗朗·卿特。
康维尔对自己这个外甥一向是避之不及,生怕扯上联系而被冠上从犯的罪名,眼下却顾不得那么多,失声喊道:“你……你怎敢跑来赛隆兹!”
“自然是来递投名状,”青年军官哂笑,“怎么,难道舅舅不是为这个来的吗?”
“投、投名状?什么投名状?”
青年军官没有回答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便领着一众自由骑士策马而去。
“完了,摩丁家的名节,全都完了……”摩丁夫人白眼一翻,晕倒在丈夫的怀里。
银行家抱着妻子,手足无措地左顾右盼,索性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起来。
***
一盆冷水泼了满脸,宿醉之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抹了把胡须里的冰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