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奈乌莉似乎读懂了她的狼狈,步步逼近:“他去哪了?”
“去找他老哥和那个半身人了,他怀疑一个兹威灵格的圣职者会下意识地前往一座莱芙拉圣所寻求庇护。”
“我们来的时候看到过那间弃置的圣所,就在两个街区之外。”
“噢,那真是太好了,既然离得这么近,我建议直接去跟他们汇合。”
奈乌莉感到胜券在握,面露凶煞,“你撒谎,”她说,与此同时,教堂大门关闭,灰烬御卫魁伟的身躯堵死了去路,“你狼狈的模样说明你已经失去了沙维的庇护,你现在是一个人。”
这句话杀死了最后的悬念。
不知道此时此刻,男爵心想,芙尔泽特是否后悔算死了自己的老哥迪恩尔,因为正是对权力的贪婪追逐,令她铤而走险。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完全可以说是她咎由自取。
躲在掩体后面的男爵闭上双眼,提前缅怀起圣母莱芙拉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不是同情或怜悯,它只不过想起了有着相似境遇和下场的康妮大小姐,不免有些感慨。
永别了,我曾经的主人。
然而突然间,空荡荡的教堂里回响起上位者的震声呐喊:“沉默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男爵猛地睁开眼,只见对面墙上那块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瓷砖残片,倒映出一双鬼魅的异色瞳。一只琥珀色,另一只铜绿色。
灰烬御卫拔出黑铁大剑,四周温度陡升,坑洼中的雨水滋滋沸腾,与此同时,瓷砖中那只铜绿色的右眼开始不规则且高频率地转动起来,男爵发出一声灵魂仿佛被要被撕裂的哀嚎。
“噢不,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
在决定莱芙拉的命运之前,让我们暂时把时针拨回到查尔斯公馆之夜。
在这个热闹非凡的夜晚,一伙由狂信徒与佣兵组成的秘密小队潜入了公馆,并打算掳走新加冕的赛隆兹社交女王。男爵运用它猫科动物与生俱来的直觉,不仅与尤利尔联手粉碎了这起阴谋,还借此机会抓住了幕后黑手的尾巴。
结果出人意料。原来芙尔泽特钦点的白手套,银行家康维尔·摩丁之妻,黛雅·摩丁居然是安息教会的高阶祭司。交谊舞会不过是一个障眼法,一次请君入瓮的诡计,她一面假意屈服于兹威灵格的淫威,一面暗中调度摩丁家族的人脉和财富,一步步壮大隐秘者与十六人圣轶会的影响力,为复兴穆泰贝尔的信仰夯实基础。
当他们顺藤摸瓜,最终找到了位于城区下水道的秘密据点,当场撞破了隐秘者的献祭仪式,这才茅塞顿开。
穆泰贝尔,这位热衷于一切秘识与逸闻的上位者,竟企图效仿巴姆完成降神。混沌之女则是这场仪式不可或缺的极品活祭。
他们对穆泰贝尔的谋划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放任隐秘者完成降临仪式,势必直接威胁到芙尔泽特在西南诸省、尤其是赛隆兹地区立足未稳的统治地位。
他们将失去这块宝贵的前沿阵地,来年春天,奥格威的猩红铁骑将毫无阻碍地横跨卢比西河,绕过天险卡杜斯寂日山脉,借旧宾格兰以北的冲积平原长驱直入,直扑埃斯布罗德。
这条路尤利尔几个月前亲自走过一遍,因此他充分理解这块阵地的重要性,诛杀穆泰贝尔刻不容缓。
经过简短的商议后,他们立刻展开了行动。最危险的活儿都由圣徒阁下一力承包,男爵只需伺机支援,于是它得以有机会近距离观赏降神仪式的全过程。
这时意外发生了。不知是哪个步骤出了差错,甚至不劳他们动手,穆泰贝尔的降临仪式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失败了。局势陡转直下。
猎人趁机夺回了芙尔泽特与寂静之刃,顺便一脚踏碎了畸形圣婴的脊椎,从后者干瘪皮囊下渗出的乳白色血浆,洒遍整个祭坛。
任谁都不敢相信,被誉为至高之眼的上位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翘辫子了?
莱芙拉此前评价这位昔日的同僚因循守旧、欠缺竞争意识,犹如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在众神之中存在感稀薄。这种近乎儿戏般的退场方式,显然不符合一个生存主义者的作风。
穆泰贝尔必然留了后手,在这一认知上男爵与尤利尔不谋而合。
只是它怎么也想不到,这预感很快就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在那之后的两天里,男爵像是患上了厌食症,食欲骤减,平日挚爱的小龙虾也变得难以下咽,并不时伴随内脏的阵阵绞痛。
它起初怀疑是寄生虫在作祟,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直至这不名由来的病魔摧垮了它的身体。
第三天下午,一场忽如其来的高烧击溃了它的意志力。彼时芙尔泽特尚昏迷不醒,沙维们则在为翌日的远行忙碌筹备,正如尤利尔所言,没人会留心一只猫。它独自瑟缩在阴暗的阁楼,持续三个小时的上吐下泻导致严重脱水,浑身泄力。
男爵俨然如同搁浅的鱼似的陷入瘫痪,眼睁睁地看着一只不知打哪跑出来的耗子,吱吱叫着在它精致而温馨的小窝里上蹿下跳,作威作福。
到了晚上,脖子逐渐在肿胀,气管滞塞,呼吸越发艰难,过了一会儿,它发现自己最喜爱的天鹅绒睡垫上落满了枯黄的绒毛。
男爵吓坏了,它意识到自己已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事实,于是四肢并用、卯足全力爬到了镜子前。
镜面赫然照出一个毛发稀疏的乌紫怪物。男爵歪头凝视这个陌生的家伙,毛发下的皮层乌紫发黑,表面生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犹如某类远古物种的初生角质壳。原本肉乎乎的爪子凸显出尖锐的骨刺,脊椎隆起,自尾椎处一分为三,凭空多长出来两条尾巴。
猫科动物的特征已不复存在,一种恐怖的蜕变正在蚕食它的肉体与灵魂。
其中最诡异的,无疑是从它脑袋上破皮而出的一枚浅黄嫩芽。这玩意儿长得好似一根儿发育不良的豆芽,芽瓣仿佛呼吸般微微翕张。
当男爵颤巍巍地低下头,打算仔细察看这枚嫩芽时,却在脖颈稍后的位置发现了令它生不如死的真凶:乍一看,那形似一滩附着在皮肤上的黏稠烂泥,定睛凝神,才从这看似无害的流体形状下分辨出它无数细小恶毒的触须,刺入皮层,缓缓向着中枢神经蠕动前进。
它记起在康妮小姐府上任职期间,曾有幸见识过巴姆之子施展类似的手段——上位者的强取豪夺。
死兆星此刻在它头顶上殷红的发亮。
男爵瞬间惊醒,奋力往前一跃,只听“哐”的一声闷响,镜子前后摇晃了两下,失衡坠地,玻璃渣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琥珀色的双眼飞快转动,最终锁定一块大小适中的玻璃碎片。
它扑上前去,叼起那片玻璃,这宽度刚好可以挤过口腔,咽进喉咙里。由于脖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呼吸越发的急促,这块锐利的玻璃毫无疑问会划破它变窄的气管,然后血液就会倒灌进来,令它窒息毙命。
事实上,男爵从来没有慷慨赴死的觉悟。生活是如此美好,还有那么多汤汁浓郁的小龙虾等着它去吮吸品尝,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亏。
但肉体的奴役和灵魂的奴役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它可以忍受主人们的颐指气使,至少它的精神是自由的,它那关于咸鱼翻身的美梦也是自由的。可一旦灵魂被囚禁,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