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他忽然一头撞进尼尔怀里。
他一抬头,看见尼尔一脸严肃地对他竖起食指,然后朝对面的巷口指了指。一队全副武装的执法僧从隔壁街道匆忙经过,他们看起来十分慌张,马不停蹄地赶着奔赴某处。
“追兵?”库恩小声问。
尼尔摇头,“我们从那座黑塔逃出来的这一路上,几乎就没碰到阻碍——除去刚才那波人。这很不正常。”
库恩回想他们逃离黑塔至此的经历,同样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黑塔是梦巢乃至伊舍菲尔德的中心地带,他们来时一度受到了不小的阻碍,怎么到了下半夜仿佛整座城市就像清空了一样,大街上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几分钟后,他就知道了答案。
在距离约定的汇合处两个街区之外的地方,他们获知了令这个夜晚如此死寂的真相。
尸体塞满了街道,数以千计,数以万计。尚未枯竭的血水从各个角落蔓延出来,从墙脚边,从被掀翻的马车下,从紧闭着的、透出一线烛光的门缝下,在人行道下的排水渠汇成一股滂沱的激流,瀑布似的哗哗倾泻进下水道。
显然,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屠杀。
库恩捂着嘴几欲呕吐,“天呐,我们错过了什么?”
尼尔对这类血腥场面司空见惯,面不改色地蹲下来,观察就近的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过一会儿,说:“这些平民不是被单方面屠戮的,他们事先就做好了抗击的准备……”他用脚撩开一具呈大字趴在地上的男尸,在其身下发现了生锈的锯刃,“菜刀、带钉子的木棍、还有像这种仪式用的木槌和锥子,他们貌似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用家里能找到的一切尖锐的器物来武装自己,以便投身这场战斗……”
话语戛然而止。库恩奇怪地转过头,看到教会猎人正徒手掰开一名死者的眼睑,重新打亮提灯,借助光线仔细检察其瞳孔。
之后,他又接连检察另外三具尸体的瞳孔。
“无一例外的浑浊,眼睑内层溃烂的组织跟眼球紧密粘黏,”尼尔说,“除非在一夜之间全城人都得了白内障,否则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异变。”
“你知道看到这些……这些家伙,我想到了什么?”库恩把脸憋得发青。
“活尸。”尼尔替他说道。
的确,这些尸体的状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活尸,被夺去了灵魂的空壳,被嗜血欲望奴役的野兽。
自然而然,库恩便想起了在那座黑塔中看到的,跪拜在那个巨大的黑曜石光柱下祈祷的人们。
伊舍菲尔德的居民早已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梦巢的主人。
“不管这是谁做的,我得说干得漂亮!活死人,活尸,丧心奴……管它叫什么,我受够了,如果伊舍菲尔德变成第二个旧镇,我宁愿现在就找条梁子把自个儿吊起来!”
“话别说得太早,你……趴下!”
只听尼尔平稳的语调突然变成一声低吼,蒙泰利亚人还没搞清状况,一股气势磅礴的飓风从天而降,将其仰面掀翻在地。
库恩近乎本能地张开手臂,护住身旁的尤利尔,以防他被这阵狂风刮走。无形的风压迎面袭来,他努力睁开眼,头顶的星光陡然黯淡,只见一对雄伟的翼影从街道上方急掠而过,梅兹堡统治者的旗帜被狂风折断,瓦砾纷纷被卷上天。
这庞然大物无暇垂怜地表的蝼蚁,乘风敛翼,尾巴垂直,修长的体态宛如一柄掷向天空的长矛,径自蹿入翻涌的云层。
尼尔以最快的速度赶来,首先确认尤利尔安全无虞,再转眼看向蒙泰利亚人,发现他还躺在那儿,吓傻了似的直愣愣地瞪着眼,翻动颤抖的嘴皮,干巴巴地发笑:“噢,青铜色的……一条青铜色的、会飞的四爪蜥蜴……哈,简直跟赫尔泰博菈一样,跟真的龙一样……果然梦还是没醒,谁来告诉我,我美丽的新娘子和她那茂盛的胡须去哪了……”
尼尔毫不客气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我向你保证,你从没有哪个时候比此时此刻更清醒!赶紧起来,我没那精力在兼顾战斗的同时还要照顾两个拖油瓶。”
库恩如梦初醒,“哇喔,你们俩兄弟就连毒舌这点都一模一样!不敢置信,贵族的矜持都上哪去了?!”
“很遗憾,我们家不这样教孩子。”
说完,尼尔拎麻袋似的顺手把半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诡谲攒动的云海令他侧目,视线越过鳞次栉比的屋顶。
远处,那座擎天黑塔的顶端,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黑压压的穹窿,夜幕下的潜伏者无所遁形,被迫亮出它们的爪牙,加入这场蓄谋已久的厮杀。
直至黎明到来
第七十八章 伊舍,伊舍(中)
(第二更)
伊舍菲尔德上空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索菲娅不为所动,虔诚地跪在窗前,置身于幽帘之间那束窄窄的月光下,面朝北方,双手合十。这是她几个月以来第一次重拾圣修女的身份。
窗外的厮杀声停止了,长街陷入沉寂,无知的羔羊被它们的主人鞭策着争相赴死,用鲜血和死亡换来了黎明前这短暂的宁静。
胸腔下那颗惶惶不安的内心却未能收获丝毫安慰。
索菲娅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自知没有资格再以兹威灵格的仆人自居,向上位者祈祷的权力也理当被剥夺。
正当她想要放弃时,房门被叩响了。
笃笃,笃笃。每次敲两下,总共敲响四声。
索菲娅喜出望外,因为这是他们在临别之前定下的接头暗号。
她费了不小力气才把用以抵住房门的桌椅家具逐个挪开,从听到叩门声到开门,足足花费了一分钟有余。
门外正是令她牵肠挂肚的家人们,还有惊魂未定的库恩·迪米特。
然而尤利尔憔悴的面容瞬间冲淡了重逢之喜。索菲娅一边把他们迎进门,一边紧张地问:“尤利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尼尔一言不发,神情凝重地抱着弟弟进了客厅,冲同是伤员、窝在沙发里修生养息的帕拉曼迪指示说‘去后院打桶水来’,就径直往里屋去了。
索菲娅万般焦急,只得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在场的另外一位当事人。
库恩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在屋檐下无从立足的局促。也许把无处安放的手插进兜里是个好主意。他低下头,唯恐看见对方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该站在哪儿,或是该说些什么,一种模仿穴居生物的冲动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