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跑多远,库恩就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那具炭黑的焦尸匍匐在驿馆前的雪地里,彻底死透了似的,一动不动了,身后也不见预想之中的黑色虫潮追来。
驿馆的大火烧得正旺,绵延的季风却把遮天蔽月的黑烟和积云吹向南方,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介于一片较低地势和林区之间,有充足的视野条件来应对危险。
蒙泰利亚人两眼瞪直,战战兢兢地警戒四周,除了映照在火光下的茫茫白雪,什么也没发现。
十秒钟过去,他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语气问:“我们……安全了?”
索菲娅没有回答他。因为在他说出“安全”这个明显有欠妥当的词时,位于他们右前方三十英尺处的一排桦树,毫无征兆地被倾压倒地,爆发一连串骇人的噼啪声。
蒙泰利亚人浑身一震,颤巍巍地扭过头,目光投向那片被压垮的桦木林。
它们显然不是被风或是别的自然力量折断的,其倾倒的方式和朝向,倒不如说像是遭到恶意踩踏的麦田。
他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些,但索菲娅拍拍他的肩膀,竖起食指作出禁声警告的同时,以眼神示意他向后看。
于是他用余光瞥见了致人精神崩溃的惊悚一幕。
两行四足的脚印,从驿馆门前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间或有一两个错位的脚印,也属于无法维持正常行走的尤利尔。
而此时此刻,就在这两行脚印的左侧,向内凹陷的积雪赫然呈现出一个比正常人类大上数倍的足底轮廓。
噗嗤。
在距离两人不到十英尺的雪地上,又一个脚印深陷其中。
目力敏锐的半身人终于看清了它的形状:这是个起码十倍于人类足底大的超级脚印,轮廓椭长,足末端与前端皆有多达百余节长短不一的畸形趾头。以蒙泰利亚人遍游大陆的阅历传承,哪怕搜遍种种怪诞离奇的传说,他找不到任何能与之相匹配、甚至只是近似的足印。
它不可能来自任何已知的陆上物种。
这样的认知赋予了无形恐惧以实体,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库恩死死捂住嘴巴,两行热泪划过煞白的脸孔。
噗嗤。
第三个脚印落在第二脚印正前方,离他们已经不到五尺。
几乎同一时刻,桦木林中接二连三地响起树干折断的噼啪声,从那一侧踏雪而来的脚印密集而仓促,直奔他们而来。
随风而起的雪粉,于近在咫尺处勾勒出一个穷极人脑也无法想象的肿胀体。
库恩闻到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听见那随着隆隆的低沉泵动声而缓慢蠕动的爬行声,双目急剧充血,几欲从眼眶中蹦出来。
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他,将他从疯溃的悬崖边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不无震惊地回过头,发现对他伸出援手的竟不是索菲娅,而是尤利尔。他看上去依然很虚弱,耷拉着眼皮,精神萎靡,伸向他的那只手,更像是一种发乎本能的举动。
库恩顿时如梦初醒,即刻从怀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钱袋,掂了两下,奋力朝着远处扔去。
跟着尤利尔混了这么久,没吃过猪肉也算是见过猪跑了,他知道这些超自然存在不会堂而皇之地闯进他们的世界。祂们被某种不可逾越的规则束缚着,只要能克服心理上的恐惧,或可对这种信息的不对称加以利用,扭转局势。
他抱着这样一丝侥幸的冒险之举,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来自两个方向的恐怖脚步声,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它们没有去追逐声源,只是停了下来。但确定它们会受到声音的干扰,对库恩来说就足够了。
他转过脸,对不知所措的索菲娅笑了笑,用手戳戳胸口,指了指她身后的方向。然后指指她跟尤利,撇着嘴、满不在乎似的摆了摆手。
索菲娅花容失色,她立马就领悟了库恩的意图,张手去抓他的袖子,却扑了个空。
半身人身形玲珑,步伐轻盈,转眼就跑出五英尺远,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叫嚣:“嘿蠢货,你迪米特大爷在这边!”
说完他拔腿就跑,大脚印迅速调转方向,索菲娅只感觉一个庞然大物卷着恶臭的腥气从头顶掠过,在急促而黏滑的脚步声中,以人类难以想象的步幅向蒙泰利亚人追去。
索菲娅无暇伤感。她明白机会稍纵即逝,不容有丝毫的迟疑,于是向沙维最忠诚的友人投去深切一瞥,而后弓身屈膝,把站立不稳的尤利架在肩上,坚定地朝反方向迈出了脚步
第八章 皇帝已死(上)
这间客栈就坐落在直抵佛卡首府的驿道和某条东去小径的岔路口。客栈底层是用砂岩砌成,外墙爬满枯死结霜的藤蔓,像一只荆棘编织的苍白笼子罩住顶棚,低矮的厢房延伸到河岸边,衔接渡口。奈乌莉之前谈到它时,称其为佛卡省的房门,替费尔斯彻城的权贵们迎来送往。
现实给他们泼了盆冷水。
奈乌莉许诺的美酒和肥羔,仿佛独属于盛夏的一场好梦。她的情报显然过时了。
“没有炊烟,房门塌毁,”尼尔说,他用脚划开地面不算厚的积雪,“辙痕凌乱,蹄印也是新的,很密集。要么是被洗劫了,要么走得匆忙。就发生在今早。”
“精彩的解说,简明扼要,”奈乌莉讽刺道,“看来为圣徒阁下接风洗尘的计划要延后了。”
“下酒窖看看?”
“免了,”奈乌莉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闻到了吗,鲜活的恐惧。有人躲在那儿,守株待兔。”
“就是有一百个全副武装的强盗藏在里面,对你来说也无非动动手指的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想弄脏手。”
“罔顾治安,”尼尔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真的有多关切克里奥总督的前途。”
奈乌莉提狗绳似的拉了下手里的绳子,让双手被绑住的教会猎人趔趄了两步。“你太低估自己的——我是指尤利尔·沙维的分量,克里奥总督的前途有你作踏脚石就足够了。”说着,她向河岸眺去,“接下来我们不走陆路,从这儿到费尔斯彻的沿途恐怕都不太平。”
他们从客栈外围绕了过去,来到码头上。眼前孤零零地停泊着一条舢板。
尼尔被催促着率先跳上了船,奈乌莉把一只圆滚滚的黑麻袋随手扔给他,挽起袖子,也跳上了船。
尼尔对这一强加于他的负担很不满,脸色阴沉。他没法忽视从黑麻袋下弥漫出来的腐败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