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些死者并不是祭祀用的活祭储备,真正的祭品此刻就陈放在莱芙拉的面前。
她用寂静之刃在卢纳德后背上挖了个大洞,扒掉肋骨,把心脏和各个重要器官掏出来吃了个一干二净,像野蛮人一样茹毛饮血过后,她拿出一条丝织手帕,矜持地擦拭嘴角,仿佛只是品尝了一道午茶点心。
“我说什么来着,小丑登场了,”芙尔泽特把沾满血污的手帕随手扔掉,语气欢快,“晚餐后的余兴节目,我喜欢这个。”
“该死的,你到底有在听我讲话吗?!”男爵冲着尤利尔大声叫嚷,“怀孕什么的简直就是鬼扯,她拿准了你们一家子的软肋。她要是一百年不生,你难道心甘情愿给她当一百年的奴隶?再说了,你们才苟合——我是说结婚才多久,同床共枕过几回,这能是一蹴而就的事吗?!要是想生就生,巴姆传递个火种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
它一边说,芙尔泽特在那头一边掰着指头数起来,“少说十五六次,概率不低呢。”她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眸,一脸认真地说。
男爵被远超出它观测结果的实际数字吓了一跳,忍不住偷偷瞟了旁边的猎人一眼。
莱芙拉一旦施展她的魅力,犹如敞开歌喉的塞壬,美丽而致命,引无数人趋之若鹜。连心如磐石的圣徒也不能幸免。
这时,沉默许久的尤利尔开口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眼下有太多的疑团有待解开,他决定按步骤来。至于男爵这颗迎风倒的墙头草,多看它一眼都是浪费生命。
“我很伤心,”芙尔泽特以完全不悲伤的口吻叙说着莫须有的悲伤情节,“难道亲爱的你不是来这里寻找失散的妻子吗?”
“抱歉,我从头到尾就不记得我们有过这样一段失散的情节。”尤利尔冷冷地说。
这是实话。
他对跟黑山羊对峙以后的事全无印象,浑浑噩噩,活像行尸走肉,直到在贝利里奥斯冰冷的湖水中被寄存在赫尔泰博菈胸腔下的火种唤醒。
接着“受害人”就开始了声情并茂的控诉:“等我醒来,发现你们把我独自遗弃在那个冰冷的水池中,那时候我虚弱极了,根本没有气力保护自己。我被那些追逐血腥而来的活死人追赶,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
“鬼扯,全他妈是鬼扯!”男爵怒吼着打断她,火冒三丈地直瞪尤利尔的背影,“听着,你这忘恩负义的傲慢灰毛臭蝙蝠,她比你们所有人都先醒过来。你能猜到她醒来后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本大爷,你早就被这疯婆娘一刀扎死了!”
芙尔泽特见谎话拆穿,毫无歉疚,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好吧,或许是我记错了。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的确是杀掉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没兴趣,”尤利尔说,“遇见你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利害与共,始终是他们用来束缚彼此的锁链,每当他千方百计地斩断了一条锁链,莱芙拉就会用新的锁链将二者捆绑得更紧密、更牢固。
婚姻无非只是这种种束缚构成的复杂共生关系中最浅显易懂的一条。它甚至不是最结实牢靠的那一条。
芙尔泽特挑起眉毛,向气急败坏的“控方”投去一个戏谑的眼神。
她一早就说过,他们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妇每日朝思暮想的事,就是彼此算计,彼此攻讦,恨不得尽快榨干对方的利用价值再无情弃之;早安的问候是互揭老底,充斥谎言和阴谋的愿景是配着甜点饮下的午茶,夜晚的缠绵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黏湿的深吻中裹藏着滚烫的仇恨。
杀死对方的念头就像一日三餐,习以为常。
墙头草肥猫居然视之为挑拨他们夫妇反目的杀手锏,真是幼稚得可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尤利尔重复道。
“答案不就在你眼前吗,”芙尔泽特侧过身,扬起右手,仿佛在邀请他走近观看,“我在你的好徒弟手腕上种下过一枚圣印,我知道她来杀我了。”
尤利尔看了看倒在另一边的芙琳,许久不见,她如今已经披上了国王之剑的袍子,继承了戈尔薇的剑。
尽管他不知道其中细节曲折,但这一定跟莱芙拉脱不了干系,大概率是利用芙琳已故的父亲做了不少文章。
随后他把目光转向第二次,不,是第三次死去的卢纳德。
卢纳德第一次死去时,他还是受蛊惑破坏了生命之树的巨人王。
第二次死去,是在埃斯布罗德,波修斯横跨百年的弑神计划杀死了他。
出于个人的一己之私,他借鉴波修斯对黯淡之火的运用,用包裹着一小团灵魂的火种,把第二次死亡的卢纳德再度唤回人间。几个月后,他用同样的方法唤回了死去了银龙赫尔泰博菈,乘着它奔赴阿盖庇斯拯救了索菲娅。
因此黑山羊并未彻底抹杀他的灵魂,因为在此之前,他的灵魂早已伴随着火种一分为三。
这不是拿刀把蛋糕等分切成三块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所谓禁忌,必有局限,波修斯用黯淡之火对灵魂的重塑,直接把他变成了一个疯子。同样,也只有巨人王和赫尔泰博菈这等雄踞古龙顶端的强大载体,才能承受住火种的炙烤。
当寄存在赫尔泰博菈体内的火种卷携着灵魂碎片回到他身体中,就会呼唤其它部分加入。
换言之,呼唤他来此的,绝不是芙尔泽特,而是卢纳德体内的火种碎片。他必须赶在被黑山羊夺走之前收回它。
“你忘了吗,当初是我建议你效仿波修斯的,卢纳德的尸体也是我给你捡回来的。”少女莞尔一笑,脸颊泛起两抹以假乱真的红晕,“就像所有担心空耗青春的女人都有的顾虑,为了防止婚姻破裂后变得一无所有,总要设法为自己争取一些婚前财产。在你种下火种以前,我就在这具身体内留下了一枚圣印。”她指了指胸脯的中央,“一方面,它能帮忙掩盖火种的痕迹,不易被窥探者轻易察觉,另一方面,它也能像警钟一样提前对我做出警示。所以当我踏出梅兹堡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了两枚圣印持有者的逼近。现在,让我们回到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台下尸首横陈、血流成河的场面有多不堪入目,莱芙拉的神圣就有多不可亵渎。
她沐浴在倾泻而下的月光中,金发染白。
“因为这里有整个柯松河下游最大的一座北方众神的圣所,所以我来了。我来了,他们才会跟来,所以最终才把你引来此处。这才是正确顺序。当然你能来得这么快是我没有想到的,我预计你最起码还会耽搁上十来天。”
一旁绞尽脑汁盘算着扭转危局的男爵,听到这儿直接傻了。
在真正的谋略大师面前,它那点雕虫小技根本登不上台面,都不够给莱芙拉挠痒的,难怪完全不把它放在眼里。
尤利尔看着遍地浸泡在血泊里的女尸,恍然间想通了一件事。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充满迷惑性的月光在他锐利的目光中层层剥落,从中抽离出一个真实而脆弱的形象。
“莱芙拉,”他轻声念着,“你不再是莱芙拉了,也没有所谓的兹威灵格了。这就是你之所以能在那头黑山羊眼皮底下侥幸还生的原因,也是你之所以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对我动了杀心,是吗?你陨落了,再也构不成威胁了,甚至无力独自开启一场饕餮仪式。这些倒霉的女人都是因你而死。”
“亲爱的,你又何尝不是与我同病相怜呢,”芙尔泽特也往前迈出一步,抛却伪装,把自己的弱小、虚伪和刻薄恶毒原原本本地展现给他,“你的灵魂就如同生命之树上的果实,各结一枝,却缺一不可。三块灵魂碎片中的一块彻底被粉碎了,给你造成了难以想象的伤害,尽管你竭力装作镇定,我依然能看出你的疲惫和虚弱。”
她探出手掌,食指微翘,轻柔抚摸猎人冰冷的脸庞,欣慰地笑了。
“一切都会好转的,现在由我来替你保管剩下的另一半火种和灵魂,我发誓它们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死。不觉得这种契约形式比德范隆伯之书更浪漫吗?”
尤利尔低头看着她笑弯成月牙儿的眼睛,竟一时分辨不出这到底算是承诺,还是威胁。
从生命之树到婚约之书,再到如今的灵魂共生,莱芙拉就这样一步步地将两人越绑越牢,越来越靠近她对双子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