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一顶草帽,扎着羊角辫的少女慢步在空旷华丽的大殿下,时而驻足,举目观看穹顶历久弥新的壁画,张口感叹:“建上这样一座城堡不知要花多少年呢……”
一头老迈的黑山羊踢嗒踢嗒地跟在她后面,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十年?”
黑山羊喷了下鼻子,似在嘲笑她的无知。
“二十年?”
黑山羊照样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少女苦恼地抿着嘴唇,说出了一个自认为大胆的数字,“那……五十年?”
黑山羊抬眼瞥她一下,继而又埋下头,在红地毯上慵懒地蹭了蹭沾满泥污的蹄子。
“那么久啊,”这个惊人的数字令少女有些咋舌,“普通人的寿命也就五六十年,岂不是从小修到老,还没来得及享受就入土了?”
少女从大殿的正门一直走到尾,挨着细数穹顶壁画上刻画的各种精彩纷呈的形象,有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的女妖,有藏在枯木窟窿里,探出半截身子的百足黑虫,有忘情宴饮的男男女女,落在盘中的红苹果,缠绕着桌腿的无名狡蛇。忽然间,她停下来,抄起手里那根绑着铃铛的拐杖,指了指天花板上某对臃肿畸形的连体婴儿,他们彼此头连着头,各自享有一张脸的左右两边,做出来的表情异常诡异,一半是邪恶的狞笑,一半是安详的睡颜,仿佛恶魔与天使的混合体。
“左边那个是迪恩尔?”
黑山羊摇头,把唾沫甩得到处都是。
“啊……总不能是右边那个吧?”少女眉尖微蹙,“我一直以为迪恩尔是表面上看起来危害最大的那个。不过也有道理,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坏主意基本都是莱芙拉的点子。”
说到这里,年轻的牧羊女发出一声老气横秋的长叹:“真可惜,长老明明告诫过他远离那个坏女人。说起来,莱芙拉真的有传言中那么美丽吗,连那种铁石心肠的家伙都不能幸免?”
“无关情欲……?那关乎什么?”
“叛逆的种子?哎呀,长老您说的东西总是太高深了,我又不聪明,就不能说得简单易懂一点嘛。”
黑山羊翻了个白眼,对这个笨学生无言以对。它清脆地跺了两下蹄子,转身往殿外走去。
年轻的牧羊女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上去,锲而不舍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他满足了您的要求,或者是他赢得了这场战役,长老会兑现之前的诺言,送他‘回家’吗?”
黑山羊偏过脑袋,灰蒙蒙的眼珠余光中掠过一缕寒光。
它没有正面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把她的疑问,留给了头顶上那副寓意深远的宗教壁画来解答。
所有的善与恶,希望与绝望,都被纳入那横跨大殿的恢弘卷幅之中。
魂之归处,梦即吾乡。
这是所有来到乐园的人注定的归宿,谁也不能例外。
……
奥格威使团来到阿伦·贝尔的第三天,暗流涌动。
除了联盟高层,谈判进展对外严格保密,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在军营中蔓延开来。
“纸包不住火,关于南岸敌情的猜疑开始越来越多地盖过针对奥格威使团本身的关注,”比起此前大腹便便的废物家宠形象明显消瘦了几分的男爵,蹲在长凳上,一板一眼地进行着日常汇报,如果不是头顶那个滑稽的大红蝴蝶结,俨然如专业的情报人员一般令人肃然起敬,“杯弓蛇影,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要想有效地驱策这帮愚民去充当炮灰,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扼止流言的散播,否则还没等上战场,他们就把自个儿吓趴了。”
古龙是屹立在大自然食物链顶点的统治者,人类会感到惧怕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于是谁在恶意煽动这股流言,哪怕是连日以来足不出户的猎人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
“转移注意力的小把戏,”猎人翘起二郎腿,左臂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呈现出松弛却不散漫的坐姿,修长的手指托着下巴,眉眼低垂,“不过也未见得就是坏事,早做准备,总好过蒙头上战场,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人的意志力是非常脆弱且易于动摇的,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不知冷热的石头做的?”男爵气哼哼地嘟囔,声音小得只有它自己能听见。
猎人随手拿起架子上的酒杯,放到嘴边抿了一点。
臭血浆这种劣质酒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起到提神的作用,而不至于麻痹感官,使人昏聩。
男爵突然低低的惊叫了一声,一转头,那张在谄媚和愤懑间频频变幻的嘴脸和那个可笑的蝴蝶结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漆黑的室内,一个身影走进视野当中中,姣美的容颜一半掩映在窗格切分的月光中,一半沉没在冷酷的黑暗里,生动再现了某块遥远穹顶上描绘的壁画。
房间里没有烛火,冷却的壁炉积灰未清,竖条窗格把投入室内的月光一分为二,像一把刀,切开两个世界。
猎人坐在这边,黑夜如墨;金发少女伫立在那边,月光似水。
她娴熟地捏造出温柔的笑容,撕开黑夜的伪装色,轻车熟路地侵入对方最私密、最薄弱的领域。
“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芙尔泽特笑盈盈地眯着眼,近距离端详这张怎么都看不厌的脸,“要么就是为了讨好我,故意摆出这样一副臭脸来。”
猎人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不去看她。
她的眼睛会哭,会笑,会说谎,即便不发一言,也能让猎物不由自主地踏入陷阱。
高明的猎手却从不急于发起攻势,她会忍耐,观察,不厌其烦地试探,不到最有把握的一刻绝不轻易亮出獠牙。
椅子上的空间十分局促,不比马背宽裕多少,芙尔泽特踢掉凉鞋,像是攀登一座山峰般,坚定不移地爬到了猎人身上,直至两人的身影几乎重合。他感到她俏皮的气息喷在脸颊上,有些痒,让人心烦。
猎人不耐烦地转过脸来,看到她身上只穿了一条纤薄的白色蕾丝裙,左侧的吊带滑落下来,袒露圆润如玉的肩膀。
“不让迪恩尔代劳了?”
一开口就是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不遗余力地互相伤害向来是两人联络感情的重要途径,恶毒的攻讦何尝不是最动人的情话,越是熟知对方的弱点,越是“如胶似漆”,他们就像长在彼此身上的疮疤,既无法忍受它的存在,又忌惮完全揭开它的疼痛,每每止于佯攻,看到疮疤下血肉粘黏的景象便适可而止。
于是它变得越来越难以愈合,甚至开始恶化、扩散。
芙尔泽特乐此不疲。
“她已经超额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几乎要考虑给她一些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