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有变,’奈乌莉临别之际的话语音犹在耳,‘我必须亲自去求证这件事,希望你理解,这不是针对任何人,无非各取所需而已。’
再会,尤利尔·沙维。她以近似诚恳的语气说。
迷惑和茫然从猎人的眼底消失了,他再度跌回这个骨感而讽刺的现实中。
忍无可忍的审判官直视他的眼睛,下达最后通牒:“我再问最后一遍,对上述指控,你有什么要辩解的?”
猎人很想告诉他,他们的死伤统计有误,从酒馆杀到码头,他宰了不下两百号人,其中还有好几个跟背后那提着巨剑的刽子手不相上下的大块头。
实际上,就凭这帮杂鱼喽啰根本奈何不了他。
拦住他的另有其人。
他余光瞥了下身后的马斯坦战士,后者手中的巨剑把一头野牛拦腰斩断都绰绰有余,断头台左右也分别有六名全副武装的狮骑士把守。广场周围约有三百名守军严阵以待,城墙上多达八台弩炮和众多弓手随时准备替刽子手代劳,万箭齐发把断头台上的犯人射成筛子。
但这还不够。
猎人抬眼看向城门上方,那头黝黑有如浸过沥青的恶龙,正以一种啖其血肉而后快的凶暴眼神睥睨他。
格拉纳希法认出了这个引颈待戮的死囚,与不久前暗中窥视它的鼠辈是同一人。而就在四目交接的刹那,猎人也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迅速转移视线,唯恐在对视中暴露更多。
盘旋在白雀城上方的空哨也恰逢其时地向广场这边聚拢过来,断头台下座无虚席。
月圆之夜,盟友背叛,圣徒受难,还有比这更具古典悲剧神韵的剧本吗?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事后莱芙拉会如何极尽羞辱地挖苦自己。真是该死。
“你说什么?”审判官附耳过来,想听清他在嘀咕什么。
猎人自嘲似的嗤笑一声,从干裂的嘴唇间漏出声音:“别相信绿眼娘们的话,她们都是贱人婊子养的……”
说完,他慢慢埋下头,脸颊枕在冰冷的石台上,将后颈完全袒露在刽子手的利刃下。
见犯人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满口亵渎之语,审判官愤怒而沮丧地咒骂了一句,收起罪状,退到一旁,对刽子手点了点头。
高大的狮骑士上前一步,双手握柄,郑重而庄严,缓缓举起巨剑。
“行刑!”
***
空隆。马斯坦人拽着几百磅重的盔甲轰然跪倒,铁膝在地砖上砸出一圈裂痕密布的凹陷,若不是一剑刺地止住了下落的颓势,他恐怕将丧尽狮骑士的最后一线尊严。
马斯坦人抱着剑,单膝跪地而死。狮首黯然下垂,就像铁皮下面的血肉炸开了似的,惊人的鲜血从狮口、从颈部的盔甲缝隙中争相涌出,稀里哗啦地流泻下来,把这个十二英尺高的巨人染成了一尊血红铁像。
在他旁边还伫立着三具姿态相近的血红铁像,他们直到生命的终结也没有懈怠使命,捍卫了圣所的纯洁。四周还散落着数十具普通士兵的尸首,他们的肉体强度明显不如马斯坦人,基本没有一具全尸,死状惨烈。
一根葱白纤细的手指在跪地而死的狮骑士额前轻轻一点,拦路石终于倒塌下去,通往圣所的台阶由此开启。
奈乌莉蹚过血泊和守门人的尸体,步伐坚定地拾级而上。
阶梯尽头矗立着一间洁白如象牙的废弃圣所。此处原本属于圣冠教会,肯妮薇头悬圣壶的雕像还屹立在大门外,只是饱经岁月与战火的蹂躏,早已变得面目全非。随着她一步步接近,圣所的破败与荒凉显露无余,再不复旧日的圣洁。
这里不像活人的住所,更像是死者的墓园。
但凡事都没有绝对的把握,她不能因为猜疑就逡巡不前,而且镇守此处的大量护卫和四名纯血狮骑士也能从侧面说明一些问题。
当她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置身于廊柱的阴影下,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雷鸣般的龙吼,仿佛整座白雀城都为之战栗。
奈乌莉饶有兴致地回望北方,微微屈臂,蜷起食指与拇指,作举杯状,“敬众神之敌,”她嘴角带笑,“祝尔等碌碌之辈死得其所。”
她转过身,呛啷一声拔剑出鞘,盘绕在大门上的荆棘被尽数劈断。
她用手按住木门,嘎吱一声轻轻推启。
从门缝外泻入的月光如同银亮剑锋,骤然撕开大厅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直抵尽头处的枯木宝座。
一个形容枯槁的白发老翁颓坐在犹如巨兽肋骨包裹的腔座内,每条肋骨都是从以月树树根雕琢的宝座中,野蛮生长出来的枝节,僵而不死,值此寒冬之际,枝节末梢竟顽强结出一粒粒幼小的淡紫色花苞。
这既是一张活人的宝座,也是死人的棺材。
不对。奈乌莉往前走了几步,隐约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
黑暗中悄然浮现出一双浑浊发白的眼珠。
奈乌莉果断止步,远远地停住,然后就像她曾无数次在剑王座前展现出的恭顺一样,低下高傲的头颅,卑躬屈膝。
“向您致以晚安的问候,亲爱的父皇。”
***
巨剑咣当一声砸在石台上,顿时火花迸射。
刽子手呆住了,他明明是照着犯人的后颈砍下去的,剑刃却不可思议地穿过了他的血肉和颈椎,径直劈在了石头上。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自己的错觉,剑刃确实砍中了目标,只是由于那条脖颈太过柔软,剑锋的推进没有受到丝毫阻碍,才让他产生了这样一种不真实感。是的,作为一具血肉之躯,犯人的脖颈竟如同捣碎的鱼泥般柔软滑腻,剑刃轻而易举就砍进去。
下一秒,犯人的脑袋从石台上骨碌碌地滚落,从颈间的创面流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如脓液般黏稠的黑水。
紧接着,各种前所未见的诡怪之物从咕咕冒泡的食道中竞相涌现,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浓烈腥臭。它们是无以言状的异种,是脓肿溃烂的海参状蠕虫,是背上爬满藤壶的恐怖人面蟹,是密密麻麻随黑水不断涌动的未知节肢生物。它们犹如被呕出的五脏六腑,一眨眼就掏空了死者,在断头台上到处乱爬,原地只余一副又干又瘪的空皮囊。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瞬间融化成一滩恶臭的黑水,场面之骇然,立刻让人群陷入了恐慌,惊叫连连。
混乱之中,审判官抓狂一般大叫起来:“它们是异端化作的恶魔!踩死它们,碾碎它们!”
此乃极致的亵渎,罪大恶极,身为圣职者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净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