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儿陷入一阵沉默,似乎在思考该怎么来解释这个问题。“我很遗憾,恐怕没人能解答殿下的疑惑,就连我曾侍奉那些最古老的存在也不能。您不妨把它理解为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发自本能,就像动物会在饥饿驱使下寻找食物一样。”
“任何事物诞生都有其目的性,”猎人告诉它,“而这目的通常与繁衍和存续这类绕不开的枯燥命题息息相关。”
“佞舌”想了想,说:“那么我们诞生的目的,就是为了毁灭混沌。”
猎人感到自己在浪费口舌。跟一个既无世俗价值观也没有生死概念的东西谈论这些话题,简直是对牛鼓簧。
轰隆。窗外传来一声巨响,地板震动,棚屋四面霍然撕开几条裂口,伴随着余震,一根房梁咔哒折断,落下来在木条铺就的地板上砸出一个大洞来,距离猎人坐的位置只有不到三呎。
谈话没有受到这出小插曲的影响,破烂的棚屋只是比刚才变得更破旧了一些,也更真实,更适合开诚布公。
“所以还望您谅解,我们从未贪图您的灵魂,只是纯粹想腐蚀它,或者一劳永逸地扼杀掉它,”“佞舌”愉快地坦白道,“再者说,我想莱芙拉也不会坐视后来者侵占她选定的伴侣,而根据我的观察来看,她早已准备了后手。”
是的,通过放任他的三分之一灵魂被抹杀,然后又设计占有了他三分之一的灵魂来实现了这个所谓的“后手”。
猎人无意在此向一个深海使徒分享夫妻间的床头矛盾,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我注意到你对我那令人不快的称谓。我对混沌没什么好感,这不假,不过是什么竟使你们产生了我会选边站队的错觉,老实讲我很费解。”
“我对那种使您不快的误解感到抱歉,不过这是历来的传统,正如我们始终贯彻对混沌的敌视那样。想必您应该对在阿盖庇斯发生的那场冲突记忆犹新,毕竟亲手捏爆了一条蜈蚣和一个新生圣子的心脏。”
猎人用手指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就没错了。”“佞舌”再度发出尖锐的欢笑,“不知道尊夫人是如何向您解释那番意料之外的收获,仅仅是换回了两条有知觉的胳膊?”
猎人眯起眸子,眼神中闪烁冰冷的锋芒。
“您一定感受过在您那条新生的右臂下涌动的寒意,没错,它几乎席卷了深海所剩无几的赐福。以您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来,那个新生的圣子原本就是为您跃升而筹备的食粮,可仅仅凭借夺走迪恩尔的神力,是没有正面挑战巴姆的底气的。”“佞舌”停顿了一下,黑暗中,男孩阴冷的笑脸宛若毒蛇:“她之所以还吊着阿尔格菲勒一口气,没有像捏死臭虫一样捏死它,就是为了在日后的某个时刻绑架我们。而她确实办到了,我们受燃烧古树的召唤,赶赴厮杀,几近全军覆没,但在行将与混沌同归于尽之际,莱芙拉扑灭了燃烧古树的堕落之焰,亲手掐断波修斯复仇执念的同时,也为深海保留下了一丝余力。这余力简直恰到好处,既不足以发起对她本人的复仇,又能在未来成为她剿灭巴姆的助力。我不得不认可,莱芙拉是混沌当中首屈一指的阴谋家,若是考虑到她在某些方面的天然弱势,仅凭头脑走到这一步的她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阴谋家之首。”
“而这个首屈一指的阴谋家的得意算盘砸在了一个凡人手上,听起来也就那样了。”猎人不以为然地说。
“算盘毕竟只是算盘,算不尽计划之外的发展,莱芙拉习惯用人类的思维去操纵人类,这是她的长处,也是她的败笔。不过这不妨碍她成功算计了阿尔格菲勒。”“佞舌”的语气莫名加重了些,透着浓烈的恨意,“即便对我们来说,与混沌的战役仍然称得上漫长而残酷,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因此我们无条件地拥护我们之中最强大的候选者,领导我们抗衡这一永恒宿敌。祂曾有过很多名字,一些在战役中陨落了,还有一些被强势崛起的新势力取而代之,不幸的是,在那场浩劫过后,所有那些有能力角逐此头衔的候选者无一幸存,‘叛徒’阿尔格菲勒成了我们唯一的选择,即便被莱芙拉所俘虏,祂依然携带着从深海卷走的大部分神力,而如今这祝福尽数转移到了您的身上。所以并非任何凡人都有资格继承恶魔王子的头衔,只有您。”
佞舌的话语忽然变调,浑厚隆重有如千万个声音汇聚而成:“尊贵的亵渎者,尤利尔·沙维,您才是这一头衔的合法继承人。”
第五十二章 一枚纽扣维系的过去与未来(上)
黑暗大殿的尽头是一张紫蕊点缀的枯木宝座,盘虬根须仿若慈母的柔臂,若即若离地拥抚镂空的腹腔,形同环抱孕育着新生命的子宫一样。只不过蜷缩其中的,并非一个蓬勃茁壮的新生儿,而是一簇风中残烛,伴随在永恒静默营造出的莫大惶恐中渐止的呜咽。
萨翁硫斯二世坐在那儿,像棺椁中的尸体似的消瘦、苍白。
奈乌莉注意到他的双目同样充溢死气,眼窝里盘旋着两团乳白色的浑浊物体,如果不是从针落可闻的寂静中尚有微弱的气息传来,难保自己不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来。
“看来有关陛下您驾崩的传闻不攻自破了。”
她带着谨慎的恭顺,往后退了一步,以求对方宽恕自己的唐突。
萨翁硫斯蠕动着干瘪果皮似的嘴唇,幽幽呼唤:“奈乌莉,奈乌莉,我亲爱的女儿……在为父印象当中,你从来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就为这个,为了满足你那不足挂齿的一厢私情,将你最可靠的盟友乃至于你自己的性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值得吗?”
“陛下果真是上了年纪,耳朵不大利索了,外面那么大的动静您一点都听不见吗?”奈乌莉指指右耳,“深海的邪鳍前赴后继,簇拥着新加冕的恶魔王子初次临幸他的猎苑,诚然,刚开始可能会有些束手束脚,但他比任何人都更擅长此道,想必很快就能适应。非常时期,揠苗助长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跟莱芙拉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我相信他拎得清轻重缓急。”
“那你怎么就敢断定我会放他走呢?”
“所以我这不是特地来找陛下叙旧情了吗,”奈乌莉笑了笑,“希望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高抬贵手。”
从这玩笑般的俏皮话中透出似有似无的胁迫之意,在萨翁硫斯沧桑的嗓子里揉进了一丝凶狠的揣测:“……不然呢?”
奈乌莉平淡地说:“不然我就掀开你的头盖骨,把鹦鹉学舌的冒牌货从里面扯出来。”
萨翁硫斯乳白浑浊的眼瞳深处悄然渗出几缕游丝状的黑暗,无规律地癫狂搐动、纠缠编织,近似粗暴地拟构出一对类似“瞳孔”的眼黑。他用那种非人的眼球直勾勾地对着她。
“你,看得见我?”
奈乌莉摇头,“是你说话的方式,”她说,“你高估了我父皇的道德底线,哪怕只是走走过场,从他那张刻薄的嘴巴里面也不会冒出诸如‘为父’这样的客套话来。你表现出的态度充其量只是漠视,少了一点仇恨的神韵。”
“哦?”萨翁硫斯玩味地挑起寥寥无几的眉毛。
“私下里,他永远不会出于善意避讳我的出身,反而不厌其烦地拿‘贱种’之类的话来对我百般羞辱。即使在他加封为教皇康儒拿一世之后,这种习惯也未曾改变。”
“这就是降临的弊端。”萨翁硫斯一针见血地评判,“人类的肉笼给了你们避难的场所,让你们在那起两败俱伤的阴谋中坐收渔利,却也画地为牢,把你们圈禁其中。为了终结这场永无止境的战役,你们做出了超越承受极限的尝试,现在,你们将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代价。”
他从宽大的锦袖下探出枯黑的手掌,盘踞在他身下的月树根基仿佛受到了远古呼唤,开始了复苏,枯死的枝条顿时迸发出强劲的活力,在野蛮疯长的蓬蓬声响中节节攀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升穹顶,并在头顶那片深邃的黑暗空间中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纷纷扬扬地洒下一片紫色的花绒细雨。
直到此时,奈乌莉才突然回过神来。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先入为主地把那无影无形的假想敌与面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相挂钩,从而错估了形势。她真正要面对的敌人,不是已经沦为提线木偶的萨翁硫斯,而是他身下正从亘古长眠中苏醒的巨大树根。抑或说是寄生在这棵硕大树根中的孢子幽灵。
她抬起头,骇然发现整片穹顶都在流动,疯狂生长的树须爬满了目力所及的每个缝隙,从中赫然浮现出一个巨大无比的羊头轮廓。
奈乌莉拔剑出鞘,举目默然凝视上方的恐怖羊头,轻轻叹息一声:“在正式厮杀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层层叠叠涌动不息的树须扭曲变幻出一张疯癫跋扈的羊脸,它尖笑着,傲慢宣布:“留下你最后的遗言,然后死吧!”
“那些自称是我同胞的家伙,也就是巴姆们,我一度真的相信了祂们费尽周折炮制的预言,相信祂们不惜牺牲高贵的血脉缔造出所谓的圣徒,是为了将沉寂的圣杯点燃,让黑暗迎来光明。但这种崇高的目的,与挑唆波修斯和守墓人做出的种种恶行完全是背道而驰,于是不禁让我有了这样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想——”
奈乌莉冷冷望着头顶铺天盖地的树须中央的疯羊脸。
“波修斯在埃斯布罗德干的事,很早以前就有人干过,甚至巨人王彼时所充当的角色都一模一样。圣杯是因为生命之树被破坏才遗落世间,那恐怕是出于生命之树的自我保护机制,重新点燃并收集齐遗落的圣杯种子,不过是为了弥补那一次的过失罢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疯羊突出的吻部忽然裂开,露出一个口中爬满蛆虫似的根须的狞笑:“果然是物以类聚,即便你坚称自己未受巴姆的恩惠,但你脑子里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无不在重蹈覆辙。你猜对了,你的族人,他们犯下了滔天大罪,而焚烧生命之树也不过是为了掩盖罪行而犯下的又一桩罪孽罢了。”
奈乌莉皱起眉头,“为什么?”
她感到不解。焚毁生命之树,毁掉支撑整个世界的柱,祂们不计代价地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实现独裁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