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辫少女冷冷地看着他,“看来你也跟修美尔·奥格威一样,不见棺材不掉泪,像你们这样的顽固分子,不配接受净化的洗礼。”
她转过身,斜眼打量跃跃欲试的恶龙,冷哼道:“开动吧,这是给你的赏赐。”
说完,烬白的恶龙便迫不及待地埋下头去。
羊角辫少女不作停留,径直地走入雨中。
第八十四章终局(一)
寒光扫过,一颗披甲头颅从脖子上搬了家,滚落在地。
亮银色的锁甲滑落下来,露出一副深邃惨白的脸孔。尼尔垂眼端详,发现这张脸出奇的俊美。沙场征战,无论一名战士多么富于勇气,视死如归,他在临死之际都势必无法维持从容,再俊朗的脸庞都势必变得狰狞扭曲。可这张脸不同,它就像是从画布上裁切下来的一样,色泽轮廓完美如初。
这不是一名战士的脸。尼尔心想。而在刚才的战斗中,他一共斩杀了三十二名拥有相同相貌的敌人。
想必这就是半身人库恩所说的邪术。自他从杜伊博格还生归来,他就一直竭力说服领主们,让他们相信大敌掌握了一种可怕的邪术,可以轻易扭曲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凭普通人的意志难以对抗。
起初尼尔还以为他是得到了尤利夫妇的授意,有意煽风点火,旨在通过此举吸纳更多的信徒。而这的确在联盟内部引起了不小的恐慌,双子教会无论在民间还是军队中的地位,都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但直到他亲自踏上战场,面对大敌的军队,才明白库恩当日所说俱是事实,毫无夸大。
尼尔站在高处,环视森林中的战场,蝗群似的敌军无穷无尽,不断从阿伦·贝尔平原涌入林地。以联盟军的编制来算,粗略目测对面此役至少投入了三十到四十个军团的战力,规模是联盟军的五倍有余,不仅装备精良,战士的素养也不可同日而语——敌人是没有表情的傀儡,是不惧疼痛和死亡的活尸。更不用说大敌还为此役投入了碾压一切凡人军事力量的马斯坦巨人兵和古龙军团。
双子教会的高级牧师们虽然依仗高超的神术和莱芙拉的庇佑,使联盟军的部队不受到邪术的侵蚀,但绝对力量的悬殊差距,让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悬念。联盟军投入重兵的防线已经一溃千里,见大势已去,士兵们纷纷丢盔弃甲,四散逃命。
巨龙在雪与火的围猎场间肆意屠杀,翼下掀起的狂风推倒了一排排树木,为大军扫平障碍。
尼尔颔首俯视下方逐渐逼近的敌军,长长吐出一口气。握剑的手在颤抖,肩膀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接连斩杀了三十多名敌人后,剑锋不再锐利,遍布缺口,不过使用得当的话,再拉上十几人垫背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解下腰带,摘掉护臂,放松四肢,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圣徒阁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格休斯?”尼尔惊讶地说。
来人是茜弥菈公主的贴身侍卫,业已退役的前皇帝近卫军百夫长格休斯。
这个现年五十六岁的老兵须发皆白,两颊凹陷,浑身是血和泥,唯独眼睛依然如鹰眼般犀利有神。他急切地握住尼尔的胳膊,说:“公主有危险!”
尼尔一听,顿时变了脸色。
“有一小股敌军突然绕道包抄出现在我们面前,截下了车队,只有我一人奋力厮杀,勉强逃了出来!”格休斯紧紧握着他的胳膊,“现在只有你能拯救她,圣徒阁下!”
尼尔看着下方如蝗群般涌来的敌军,犹豫地说:“我答应过马科斯,要和他并肩作战……”
“你没有辜负他。你没有辜负任何人,圣徒阁下,我格休斯可以作证,你英勇战斗至最后一刻。但你不可就此放弃自己的性命,因为你尽到了圣徒的职责,却还未履行人夫的义务。”格休斯再次用他深沉而充满说服力的嗓音说:“你的妻子需要你。”
尼尔的眼神动摇了。周围全是落荒而逃的联盟军士兵,连滚带爬,丢盔弃甲,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像是从沙堡中不断随风而逝的沙砾。最后连他心底那座坚固的沙堡也土崩瓦解。
他深深地闭上眼,转过身。“带路。”
格休斯见状立即说:“这边走!”
他们混入溃逃的人潮,躲避盘旋在低空中的巨龙,穿梭在燃烧的林木间,流矢雨点似的降落下来,不断有人在他们身旁倒下,后来者便踏着前者余息尚存的身体继续逃命。
跑了没多远,尼尔就发现不对劲。“你们不是南上塞弗斯,为什么你带着我往北走?”
“我们找了一个常年游走在河谷地和塞弗斯之间的巡林客作向导,”格休斯解释说,“他说秘血森林里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可以避开大路,直抵塞弗斯摩格。可我们刚出发没多久,便不幸被敌人截住了。”
格休斯说得有理有据,可尼尔还是心存疑虑:“据我所知,大敌对俘虏人质、要挟谈判之类没有任何兴趣,目前来看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戮和征服。你确定公主还未遇害?”
“尽管是旁系,您的妻子依然是一名血统纯正的奥格威。”
“修美尔还是堂堂六皇子。”
老兵的背影突然陷入了沉默。尼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格休斯没有让他说出来,并且以坚定的口吻重申:“你的妻子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你。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片刻过后,他们看见了格休斯留在河边的两匹马。
尼尔看着摆放整齐的鞍具和垫在马鞍下层次分明的毯子、兽皮,还有鞍具两侧充实饱满的行囊,一颗心逐渐降到冰点。格休斯没有催促他,只是目送他默默地爬上马背,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似的跨坐在马鞍上。他在上马之前,看了眼身后火光冲天的黑森林——要不了多久,敌军就将侵占整个阿伦·贝尔和周边的林地,进而向埃斯布罗德挺进。
这位老兵明白,这里正在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再无瓜葛。
他们骑马向北行去,把燃烧的森林和献祭了无数士兵鲜血的战场,远远地抛在身后。
大约一刻钟后,在一条僻静的林间小径下,圣徒如愿与妻子重逢。这里没有格休斯宣称的敌人,在看不到丝毫战斗痕迹的小路旁,安稳地停靠着公主茜弥菈的马车。她的六名贴身侍卫一个不少地环卫在马车四周,路边还有一众随行人员停靠等候。
“尼尔!”茜弥菈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扑进丈夫怀里。
尼尔麻木机械地承受着爱人的拥抱,如鲠在喉。他的满腔怨愤,都融化在妻子喜极而泣的眼泪里。
每每当这女孩儿流露出天性中的善良纯真,都不由地让人忘却这是一段多么功利的姻缘,不论始于如何唐突的机缘都能坦然接受。她打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努力对他这个来自宿敌家族的男人表达善意,这善意一部分源于责无旁贷的义务,更多却是出于自爱和尊重。这是一种被逐利社会淡忘的古典美德,既对契约关系的尊重,也是对契约对象的尊重。
尼尔做不到拒绝妻子的怀抱。格休斯那句“未竟的义务”音犹在耳,像一捆荆棘条把他绑住。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茜弥菈一边抹泪,一边看向格休斯,“谢谢你,格休斯,你对奥格威的忠诚毋庸置疑。”
老兵略一颔首,“这是我的荣幸,殿下。现在请上车吧,我们要尽快出发,万一敌人扩大包围圈就麻烦了。”
茜弥菈点点头,在丈夫的搀扶下,她重新登上马车。她轻轻回握尼尔的手。
“你会恨我吗?”
尼尔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同时也看出了她眼底极力掩饰的恐慌。
“永远不会。”